新時期伊始,主流話語以決議、文件等形式對“文革”進行了歷史定性與政治定位,這形成了以后言說“文革”的“體制”規(guī)范,蔚為大觀的“傷痕文學”迎合了當時表述受損群體意愿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呈現(xiàn)出“文革”敘事的深度以及限度;8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啟蒙”再次成為文學史的中心語詞,由《隨想錄》引發(fā)的知識分子的再思考重置了主流話語的歸罪思路,將每個個人的良知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接著,“文革”逐漸在先鋒、尋根小說的歷史敘事中被淡化為“背景”,呈現(xiàn)出碎片化、象征性和寓言化的特點;上世紀末以來,在社會失序和價值失范的文化語境下,“文革”敘事則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樣態(tài),而其中以美籍華人艾米的《山楂樹之戀》等為代表的一批小說,則過濾掉了歷史的沉重和罪惡,在懷舊的浪潮中將“文革”的人情美演繹得“干凈而純粹”,體現(xiàn)出西方知識界在對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失望之后向東方尋醫(yī)問藥的思想端倪:“紅色中國”成了探索光明的注腳,其危險的邏輯借由張藝謀等的影視文本推波助瀾。
《古爐》可謂當下“文革”敘事的異響。作為“文革”的親歷者,賈平凹拒絕忘掉傷疤的懷舊沖擊,《古爐》以“開會”、“說病”、“鉸花花”、偷情等無數(shù)日常細節(jié)把村民的虛妄蠻橫、愚昧怯懦、狹隘自私、權力崇拜與“文革”的盲動狂熱、強權暴力做了同質化敘述,從而揭橥了“文革”發(fā)生的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基礎,這承續(xù)了五四啟蒙文學揭示出“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的主題,在新時期政治話語的歷史歸罪和知識分子話語的自我反省之外提供了反思“文革”的另一條路徑。與此同時,《古爐》將日常生活的雞零狗碎與“文革”的宏大敘事做同質處理、將鄉(xiāng)村械斗與“文革”武斗做對應性關聯(lián),其失控的生活漫流式的敘述泥沙俱下,沖散了那理應穿透歷史霧靄和現(xiàn)實屏蔽的思想之光,作家的美學立場和文本敘事的動力變得暖昧不清。這些意涵突出體現(xiàn)在文本的虐戀敘事中。
虐戀,英文為sadonmasochism,意為施虐一受虐狂。李銀河在《虐戀亞文化》中對“虐戀”的闡述是:“虐戀是權力關系的性感化理論。相互自愿的虐戀關系的一個要素是權力結構中的統(tǒng)治與屈從的關系……統(tǒng)治屈從方式包括使對方或使自己陷入奴隸狀態(tài),受侮辱,被殘酷的對待,受到精神上的虐待等等?!睆姆e極的意義上來說,虐戀是要超越現(xiàn)實秩序,是對理性束縛的反抗、對自由意志的張揚,它賦予非理性以合法性?!豆艩t》中呈現(xiàn)的虐戀景觀是多層面的,賈平凹通過“虐戀”的描寫提供了理解民間生存形態(tài)及其這一生存形態(tài)在“文革”中與權力關系運作糾葛的一個向度,揭示了非理性狂歡的生成動因及其可怖。
性虐:權力關系的戲仿
“一個把其全部能量都耗費在組織上的社會,很少留有內省、沉思和反思的機會?!薄豆艩t》中的“虐戀”描寫首先體現(xiàn)在“性虐”上,它本身成為對權力關系的戲仿。在古爐村,夜霸槽是個“另類”。霸槽年少失怙,在農業(yè)勞動之余依靠補胎修鞋等掙點小錢,在生活上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賈平凹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流亡無產(chǎn)者”似的形象,這種鄉(xiāng)間人物總覺生不逢時,渴望出人頭地,只要有什么風吹草動,總會首當其沖,因此,他們總以惹是生非、好強斗狠而與鄉(xiāng)村倫理秩序格格不入,但又有行俠仗義、抱打不平的一面。敦厚的杏開恰恰喜歡霸槽這種年少輕狂的瀟灑。霸槽“口碑不好”,二人的相處遭受村人的非議和杏開父親即隊長滿盆的阻攔,越是如此,他們越是愛得倔強和固執(zhí)。霸槽與杏開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虐戀。總是自覺心氣不順的霸槽發(fā)起火來會亳不猶豫地扇杏開的耳光,但暴打歸暴打,打架后兩個人還會偷偷摸摸地“相好”纏綿,分分合合令狗尿苔百思不得其解。在紛亂世風之下,霸槽對杏開的感情本身“包含著一種將性與政治徹底分開的要求”,這出“革命時期的愛情”所要爭取的是“在私人生活領域的真正自由”,“這種自由既要擺脫那種認為它‘在政治上不正確’的指責,也要擺脫那種‘政治上沒問題’的標榜,更不愿意被派上‘是真正的男女平等’的用場,它只希望獲得不受打擾的自由”。杏開在肉體和精神雙重的折磨下依然不愿舍棄霸槽,甚至公然對抗了父權的施壓,可以說她愛上了這個男人的暴力——對于有受虐傾向的女人而言,男性的暴力有著性感的一面。當然,霸槽雖霸,也只有杏開在關鍵時候敢于當眾駁斥他,一物降一物,這里邊也有著女人幽暗的驕傍炙和虛榮,這種驕傲實際上成為杏開受虐的一種心理補償。
但是,這種性虐的最大對手不是流言的可怕,也不是父權的干預,而是族姓的沖突與“革命”權力的介入。
在《古爐》中,賈平凹將宗親沖突、鄉(xiāng)村械斗與“文革”的暴力武斗做了同質化敘述,前者是后者的民間基礎。阿里夫·德里克認為,“從1956至1976這二十年為期來觀照‘文革’才算恰當”,他旨在強調“文革”并非平地生雷,而自有其歷史伏筆?!豆艩t》從1965年的冬天開篇,其肆意鋪衍的生活細節(jié)如分救濟糧、出售老公房、爭開拖拉機、婆媳失和、父子不睦等實乃“文革”的伏筆,一旦遭逢政治的勁風就會演變?yōu)槿缁鹑巛钡亩窢帯镞呑逍盏拿芤讶恍涯?,夜霸槽和朱天布都想做民兵連長,最終埋下了怨毒的種子。在“夏部”和“秋部”中,針對“四類分子”的批斗會已經(jīng)“失控”地升級為全民造反運動。由于霸槽的招引,古爐村入住了第一個串聯(lián)的學生黃生生,他來古爐就是為了“煽風點火”,因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在別的地方已經(jīng)如火如荼,古爐村卻還是一個死角”,從此小小村莊和城鎮(zhèn)和北京相連,不得安寧。毛主席在北京發(fā)表了“最新指示”,洛鎮(zhèn)立即組織幾萬人的“大集會”,這讓古爐村人大大開了眼界。古爐村的“破四舊”在夜霸槽的主持下如火如荼,他們對準“掌權”的朱姓人家上逢“舊”必砸,甚至朱姓人家的屋脊無一幸免,因為上面的“仙人走獸”被指認為封建迷信的證物,這其實是霸槽借機對朱姓的報復,因為支書朱大柜曾經(jīng)假公濟私占有了霸槽的幾間租屋。“破四舊”鬧得雞犬不安,旗性的械斗也隨之就要上演。終于,忍無可忍的朱姓磨子要開“社員會”,卻發(fā)現(xiàn)霸槽和黃生生已聞風而逃。霸槽再次歸來時,帶來了驚天動地的消息:“縣上已經(jīng)有了兩大群眾組織,一個是無產(chǎn)階級造反聯(lián)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chǎn)階級造反聯(lián)合總部”,兩派勢如水火!霸槽成立了“聯(lián)指”,這個流氓無產(chǎn)者攪動得古爐村地動山搖,生產(chǎn)停下來了,族姓之間的恩恩怨怨借著“革命”的名譽分化成派系的斗爭,以霸槽為首的、夜姓為主力的榔頭隊和以天布為首的、朱姓為主力的紅大刀兩支“造反派”如“麥芒對針尖地對立著”。運動以荒誕無稽又勢如破竹的方式展開,族姓間雞毛蒜皮的摩擦借由政治革命的風暴驟然變得水火不容,可怕的是毫無用心時一句話瞬間可能就會變成一樁大罪,于是雙方互設陷阱,相互揭發(fā)和誣陷,原本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現(xiàn)在人人自危,命如草芥。
就這樣,夜霸槽和朱杏開的相戀就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它成了兩個族姓之間的事情,它使得朱姓蒙羞——更為可怕的是,二人的情感在政治上也成為“不正確”的,這加劇了霸槽對杏開的施虐與背叛。面對杏開的情欲之愛和對馬部長的權欲之心,霸槽似乎努力尋找平衡:他喜歡穿著杏開一針一線給他編織的毛衣,它安撫了男人的躁動和隱秘的良知,但是他更喜歡穿著“縣聯(lián)指”來的馬部長送給他的代表時代潮流的綠軍裝,這滿足了他的政治虛榮以及忠誠,“毛衣”和“綠軍裝”在這里成為實施虐戀的道具,它們實現(xiàn)了對兩個女人的心靈鞭打——但最終受傷的只會是杏開和霸槽,因為“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馬部長在政治上的優(yōu)越感使她在受虐中足夠強大。終于,霸槽在“文革”的暴力瘋狂中臣服于馬部長,他的肉體因此淪為“政治肉體”,霸槽淪為馬部長及其代表的威權的施虐對象,一場男歡女愛被權力所征服所架空,虐戀成為對權力關系的戲仿;換言之,世俗的越軌的個人情愛最終被置換為合理合法的“革命戀愛”,成全了權力虐戀場上的假面狂歡。
施虐一受虐:集體無意識的狂歡
除性受虐傾向外,還有一種社會受虐傾向在《古爐》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狗尿苔與霸槽甚至全體村民與“革命”就構成了這樣一種虐戀關系。十二三歲的侏儒狗尿苔是蠶婆揀來的,他想象無涯,與動植物的交流構成了其外在于政治斗爭之外的童話世界,這是古爐村“山光水色的美麗中的美麗”,這一點被作家和評論家一再渲染。其實際,狗尿苔是《古爐》中性格最為復雜、最難一言論之的人物,賈平凹在“后記”和“訪談”中表現(xiàn)得對其過于偏愛了。蠶婆的丈夫做“偽軍”去了臺灣,他家成了“四類分子”家庭。狗尿苔的異能是能夠聞見一種氣味,只要聞見古爐村“就出些怪事”。這樣一個革命時代,“異能”和“妖言惑眾”就是一回事兒,更何況是“出身不好”的狗尿苔?夜霸槽說:“我是貧下中農,誰也不能把我怎么樣,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順聽順說。……以后出門除了給人跑個小腳路,你應該隨身帶上火,誰要吃煙了你就把火遞上”,并說“原始部落里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狗尿苔聽到自己“能在古爐村里重要”,就非常興奮。從此,狗尿苔天天帶著火繩為大家點煙,人人都可以指派他“跑小腳路”。小小年紀的他常常在對霸槽的追隨中尋找到被關注的尊嚴和安全感,以滿足自己愛的需求,哪怕霸槽常常羞辱他。由于身份特殊,狗尿苔內心一直是以一個“失敗者”自居的,狗尿苔“想和別人一樣,都是貧下中農”,但只有“好好當你狗崽子”的份兒——“當好狗崽子”其實是霸槽、善人、蠶婆、支書一起從“善意”出發(fā)教會狗尿苔的自保之術,也是水皮、禿子金等人用“階級斗爭”給予他的教訓。在尋找生存罅隙的過程中,他追求著被接納、被重視,哪怕是以一種干活又受氣的方式進行,他也認了,甚至樂此不疲,蠶婆攔都攔不住。他怕孤獨。他怕與眾不同?!胺饨▽V普w留給人類的最大災難是扼殺個性思想,通過政治強權和道德教化而培養(yǎng)人的奴性意識,使人喪失自我”,狗尿苔養(yǎng)成了明顯的受虐傾向,他總是自我否定,自我貶低,懷疑自己的價值,有明顯的依賴心理。狗尿苔處在一種贖罪中,即使他不知道罪從何來,在入境逼仄的夾縫中其討人歡心的許多行為,在心理上將“被虐”視為“被愛”,甚至是從受虐轉向了自虐。狗尿苔成為一個被“異化”的人物,作家所一再強調的狗尿苔的“童心美麗”也就變得可疑,這可能是賈平凹始料未及的。
受虐傾向也有可能演變?yōu)橐环N生活態(tài)度或一種社會行為,這正體現(xiàn)出權力的運作實際上就是一場施虐與受虐的“虐戀”游戲,一旦這種游戲規(guī)則“約定俗成”,也就成為民眾的集體無意識,即集體的施虐—受虐,它所生發(fā)的非理性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文革”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施虐,那個施虐者并不現(xiàn)身但無處不在。古爐村的人們集體受虐,他們像殉道者一樣,或被激情所裹挾,瘋狂信仰著來自“上面”的指示,串聯(lián)、像章、紅袖標、語錄本、造反等等似乎成為席卷一切的“時尚”;或迫于權力的淫威造成的恐怖,自覺不自覺地向權力投誠,并隨之成為權力規(guī)訓的奴才,進而墮為權力的幫兇,暴力也就以狂歡化的方式成為革命時代的重要景觀。所以,這里不存在所謂“沉默的大多數(shù)”。《古爐》中,“文革”的前序是一場場“文斗”形式的“開會”,動員會、社員會、現(xiàn)場會、宣誓會、批斗會、宣判會、公審會、大集會……名目繁多,構成了共和國“十七年”到“文革”的歷史,“會場”也就變成了名正言順的監(jiān)控與揭露的“廣場”,其“在場”的鼓動性使“上面的”意圖被指認為“民意”,在看不見的硝煙中完成其強暴民心和人性的使命,所以在“破四舊”時,吉爐村在霸槽、黃生生、水皮這類唯恐天下不亂之人的鼓噪下鬧得天翻地覆,但人們聽之任之,最終喚起大家怒而反抗的無非是宗親意識。
《古爐》中描寫的這種施虐—虐戀的景觀既是“文革”非理性的本然表現(xiàn),也形成一種對政治運動嚴肅性的內在反諷——“革命”,無非是阿Q一樣毫無章法的“革他媽媽的命”,正如“武干”在傳單上所寫下的:所謂的“革命者”無非是一群“混蛋,王八蛋,地痞流氓,懶漢二流子,野心家,神經(jīng)病,瘋子”!當受虐成為一種生活常態(tài),作為歷史積淀的“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人們完全失去了善惡判斷力,智慧泯滅,愚蠢泛濫,理性喪失——敘述結束時,村人拿著饅頭爭相蘸取被槍決的天布、霸槽等人腦漿的場景著著實實讓人不寒而栗!正如有學者所言,“文革”期間人們“破四舊”、“立四新”,毀壞古物,焚燒書刊,“所破壞的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凝固物態(tài)——寶貴的文化財產(chǎn),而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遺產(chǎn)——個人迷信和封建家長制、血統(tǒng)論和株連政策等卻得到繼承并惡性膨脹”?!皞€人迷信和封建家長制、血統(tǒng)論和株連政策”蔓延的淫威在《古爐》中得以充分展示,它揭示了“文革”中集體無意識的施虐—受虐的源頭活水所在。
在《古爐》中,作家對內化在這種傳統(tǒng)文化本體上的“惡”深懷警醒和憂患——“惡”,就藏在民族性的某個角落,一旦竄出來,悲劇或許就會重演!所以說,賈平凹借助《古爐》揭橥了一個話題:人心的蒙昧——一個方面,“正因為太貧窮了,他們落后,簡陋,委瑣,荒誕,殘忍”,另一個方面,他們“歷來被運動著,也有了運動的慣性。人人病病跌懨,使強用恨,驚驚恐恐,爭吵不休”?!豆艩t》徹底打破了正史敘述中“好人”與“壞人”、“正面”與“反面”的界限,“人人都是歷史的推手”,蒙昧的血液本就依賴慣性流淌在村人的身上,在歷史洪流的裹挾下,這些日常生活狀態(tài)積壓的人性惡,這些發(fā)自人性中的非理性虐狂——他們的狂躁、破壞和嗜血就會來一次大發(fā)作,民間積郁的不滿借“造反”得以集中發(fā)泄。如果說“文革”的發(fā)動是外來的一把火,那么民眾的愚妄盲信則就是一堆干柴,一點即著。寫到這里,我猛然覺得,整個《古爐》似乎可以視為《阿Q正傳》的一個加長版——民間原生態(tài)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矛盾糾結借由“革命”的名譽上升為一場暴力盛宴,最終定格在屠殺示眾、昭告天下,包括其中阿Q與吳媽、霸槽與杏開的情愛故事,在主人公看來也都是“門當戶對”、極為般配的,但都被世俗的力量所否定甚而虐殺。個人的清醒是否可能?從作家對狗尿苔的偏愛可以看出,賈平凹拒絕“整體”的修剪,他呼喚個體意義的復蘇,每個個人都有獨自面對上帝自我選擇的權利,正如狗尿苔能夠擁有獨我的“通靈”的異能來修復其“在人間”的受難,但同時我們也看到,我行我素、個性十足的霸槽似乎也只是在個人利益遭受損害時才會反抗“權貴”支書,最終卻是被“權勢”招安,仁慈悲憫的蠶婆面對一次次批斗只能嚇得發(fā)抖,作為傳統(tǒng)文化精髓化身的“善人”是文本中自始至終面對“施虐”而選擇隱忍的人物,但最終卻在霸槽點燃山神廟的大火中自焚,他同白皮松一起燒成了灰,只留下一顆炭化的心,這似乎昭示了“自我”面對上帝的無望。是否可以說,最終幸存的狗尿苔一定程度上就是另一個阿Q的子孫,他的受虐情結和他的前輩何其相似!那霸槽的情欲之虐留下來的血肉經(jīng)由杏開的調教幸而不會變成另一個“霸槽”?歷史還會循環(huán)嗎?于是,“說病”也就成了對五四文學所開創(chuàng)的國民性批判的承接和延展,“文革”中施虐與受虐的狂暴也就不過是千百年來虐戀文化的一個結節(jié)、一段曲目罷了。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大煉爐似的“古爐”就成了整個民族文化絕妙的象喻,這正是《古爐》的深厚、雄渾之處。
“說病”:精神受虐的拯救?
如果說作為一種“精神奴役”情結,古爐村人集體陷入了施虐一受虐的文化陷阱而不能自拔,那么賈平凹的拯救之道就是借助善人的“說病”。換言之,“說病”是善人的“專業(yè)”,是《古爐》的“正業(yè)”,有時那個隱藏的敘述人就忍不住和善入“合二為一”了。
賈平凹設置“善人”這一角色可謂苦心孤詣,也發(fā)人深省,《古爐》試圖借助善人“說病”揭示“文革”這場暴力狂歡的文化病征。如“古爐”一樣,“善人”本身也是一種隱喻,或者說是一個象征符號。善人本是洛鎮(zhèn)廣仁寺里的和尚,在“社教”強制下還俗,落戶古爐村。他是一位民間智者,熟知陰陽八卦、天地人心,正經(jīng)的行醫(yī)是接骨,真正的偏好卻是說“倫常道”,開解心病,勸人向善。由于其“出身不正”,善人在村人面前的身份極其尷尬,無論他多么謹小慎微,也依然受盡嘲弄、鄙夷甚至陷害。“文革”開始前那幾年,“古爐村里許多人都得著怪病”,莫名其妙地禿頭、難產(chǎn)、死亡、瘋傻……而饑餓則是最大的頑癥,“上年紀的人都胃上有毛病”,餓癥造成的爭端和死亡司空見慣。但很顯然,最可怕的疾病還在于人心。面對價值失序、倫常喪亂的現(xiàn)實,“說病”是善人對荒誕人間、暴亂人心的施救;當他個人受虐時,“說病”又是其悲戚心靈的默默獨語。他成為古爐最為獨特的風景,以執(zhí)拗的“布道”刺破了利益之爭、權力交鋒和族姓報復密布的羅網(wǎng),讓我們看到了探求生命意義的一絲光亮。
善人給人“說病”,講的都是家道倫常、為人處世的道理,“本質就是治己不治人,托底就下,不借半毫勢力”,不管村人接受與否,倒也未曾遇到支書反對,算是“默認”了,但是,就在1966年春天那次“學習會”上,善人“說病”被定性為裝神弄鬼、擾亂社會,他成了批斗的對象;“破四舊”時,他珍藏的教人學說病的《王鳳儀十二字薪傳》被焚燒,書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雞,不停奓著羽毛打滾”。賈平凹的這句描寫簡直令人驚艷,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那火中“山雞”的形象何嘗不是當時社會“人”的特寫!雖遭批判,但善人無欲則堅,他總是一有機會就“趁機牛鬼蛇神”。正所謂“給井蛙說不清日月”,五行亂了就很難搬正。善人的生存智慧就是以“隱忍”叩問人間道義和尊嚴,正如善人教狗尿苔的:“今生有什么難過,你都要隱忍。隱忍知道嗎?就是有苦不要說,忍著活,就活出來了”,這是這些弱者得以自保同時又能在受虐中不施虐于人的生命哲學,從善人、蠶婆這些民間智者身上我們也看到了非常年代可貴的人性光輝和溫暖,雖然,賈平凹在人性問題上更是個悲觀主義者。無疑,善人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傳承者和堅守者,他的身上也正體現(xiàn)出這種文化本身的魅性。
更進一層講,賈平凹創(chuàng)作《古爐》本身就是一種“說病”,為病入膏盲的時代說病。在善人看來,國家、家庭、性界、心界都有“五行”,而“現(xiàn)在外邊這么亂”,則是“國之五行”亂了。越是亂世,自然越需要“倫常道”來匡正世道人心——“說病”在這里就具有了隱喻性。從《浮躁》中金狗的“進城”尋求新生,到《廢都》的莊之蝶離家出走成為“廢人”,之后,受挫的賈平凹不僅在文本題材上也在文化選擇上、美學立場上掉頭轉向,他轉向了鄉(xiāng)土大地,就有了土得掉渣而高亢孤絕的《秦腔》,而《古爐》延續(xù)了《秦腔》的美學風格和敘述方法,更加決絕地回到了“此地此土”,回到了大地上的山水與民風上,也可以說從《秦腔》后,賈平凹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套敘述話語,到《古爐》已錘煉得爐火純青。這樣,《古爐》借善人“說病”得以彰明“文革”暴虐災難的發(fā)生是“倫常道”淪喪的惡果,相對于《秦腔》將“對外的窗戶關閉”、“滿足于對自我情調的閃動”,《古爐》似乎要“直面生活的暗影”,這里寄寓了作家對鄉(xiāng)村文化、傳統(tǒng)文明失落的憂思,從而為傳統(tǒng)文化在鄉(xiāng)土大地的復魅、鄉(xiāng)村倫理與當下現(xiàn)實的對接探尋可能。所以,有研究者認為《古爐》是“落地的文本”,既是“歷史的落地”,也是“靈魂的落地”。
在回歸民間、返回傳統(tǒng)、落腳大地的道路上,賈平凹試圖融匯儒釋道互補的和合文化來切除集體無意識的虐戀病灶。但是,恰恰在這里,一個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我們看到了文本敘事的內在斷裂。在施虐的“正義”和受虐的狂歡中,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放不下心的是在我們身上,除了仁義禮智信外,同時也有著魔鬼,而魔鬼強悍,最易于放縱,只有物質之豐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備,宗教之提升,才是人類自我控制的辦法”。為什么“仁義禮智信”與“魔鬼”同在?如果說“魔鬼”是傳統(tǒng)文化精魂的一部分或者變異,那么很顯然,“倫常道”無法拯救陷入受虐慣性的民眾,因為它們共生共在,這樣,《古爐》的文化批判就變得面目不清;如果它們是互不關聯(lián)、各自為政的存在,那么,《古爐》對“文革”發(fā)生的民間虐戀文化心理定因的挖掘就失去了依據(jù)——20世紀文學并不缺乏鄉(xiāng)村械斗血淋淋的描寫,鄉(xiāng)土小說發(fā)軔時期的《慘霧》、《械斗》和《岔路》等即提供了鄉(xiāng)民械斗的慘烈景觀,僅從此點而言,《古爐》也就是搭了“文革”的便車而已,未能提供太多有價值的新思考。由此來看,“說病”何以能完成對精神受虐者的救贖?當我們強調“文革”發(fā)生的“民間”基礎與動因時,又是否淡化了體制與權力構筑的“思想監(jiān)獄”的淫威?這正是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不得不面對的二律背反吧,但卻暴露了“鬼才”賈平凹內心美學的矛盾。王德威從他的“抒情傳統(tǒng)說”來解釋這一“分裂”,他認為《古爐》不在于寫“文革”的血雨腥風,也不在于敷衍什么寓言,賈平凹“用了很大的氣力描述村里的老老少少如何在這樣的非常歲月里,依然得穿衣吃飯,好把日子過下去”;那么在我看來,當《古爐》將“宏大”的“非常歷史”與日常世俗穿衣吃飯的雞零狗碎同質化觀照,并將民族文化中施虐一受虐的隱性結構化解為“好把日子過下去”的理想,就注定了這種敘事的內在斷裂,內含其中的悲憫情懷和批判力量也終將被漫流式的敘述語言所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