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導論
網絡文學是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嗎?雖然中國網絡文學的歷史只不過20年左右,并且這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問題至今尚未定論,但這個問題已讓人覺得厭倦。很多研究者和寫手都對此提出了意見,但能夠明確地解釋網絡文學的“新”和“舊”到底在哪些方面的研究其實是很難看到的。
筆者在博士論文當中探討了中國的現(xiàn)有網絡文學研究成果,結果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以前的中國網絡文學研究一般有嚴重的抽象畫傾向,它與中國網絡文學的具體體現(xiàn)之間存在脫節(jié)問題。然后筆者提出“土著理論”和“網絡性”等概念,通過這兩個概念來試圖確立一個比較新鮮的、與中國的現(xiàn)實更加符合的研究角度。筆者的博士論文的最終目標是將網絡文學研究從既有的學術研究傾向(例如西方的超文本理論,或者以主流傳統(tǒng)文學觀念為主的研究傾向)中拯救出來,進而給它一個具有獨立性的研究空間。
筆者從一些國內外學者最近發(fā)表的文章中發(fā)現(xiàn)我們不僅需要認真研究中國網絡文學的具體存在模式,而且還需要以更加廣闊的視野去理解它,也就是說,研究它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社會當中的位置。特別是,貝克(Howard S.Becker)的“藝術界”(The Art World)概念給我們提供一個切入點,通過它我們能夠理解網絡文學與圍繞著它的各種復雜體制之間的互動;邵燕君所提出的“異托邦”概念則使我們看到中國網絡文學的一種新的理論可能性。筆者將要以這兩個概念為出發(fā)點,探討有關最近中國網絡文學的一些看法。通過下面的分析,筆者想指出:中國網絡文學已形成了比較獨立的“藝術界”,特別是它與資本、審查等這一新藝術界的其他因素積極地互動著,造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化景觀。當然,這個新藝術界的獨立性不是絕對的,它與以前的傳統(tǒng)文學界保持很復雜的關系:在其中,資本、主流文學界、學術及批評界、黨和政府的文化政策等很多因素正在發(fā)揮著很大影響力,而它們的關系有時是協(xié)調的,有時是矛盾的。
2.藝術界的概念和網絡文學的“墮落”
“藝術界”這一概念是從霍華德·貝克那里接過來的。貝克在《一個新的藝術形式:超文本小說》中利用這一概念來說明超文本小說為什么是一個新的藝術形式。他說:
我們可以對藝術界下一個這樣的技術性的定義:藝術界由協(xié)調性活動的網狀結構而構成,這里包括所有對最終的藝術作品的產生作出貢獻的人,而他們使用他們所共有的一些慣例的理解。
他還指出,“以前未存在的那樣的一個世界(有關超文本的藝術界)現(xiàn)在存在了,在這個意義上,超文本小說是新的?!焙喍灾?,在他發(fā)表這一篇文章的時候,超文本小說已有了有關它的各種“協(xié)調性活動的網狀結構”,而這一結構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超文本小說是一個新的藝術形式。依我看,他的邏輯在對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性的分析上也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也就是說,與其將網絡文學看做一個傳統(tǒng)文學的變種,不如將它看做一個獨特的藝術界——即具有自己的生產一流通一消費一評價體系的一個新的文化活動的總體,這樣我們才會看到網絡文學的真正的“新”在何處。已有學者指出,網絡文學的生產及消費體制與傳統(tǒng)印刷文學迥然不同,特別是盛大集團收購幾乎所有的大型文學網站以后,它確立了一個以大規(guī)模資本為基礎的商業(yè)化運作模式。雖然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之間的關系不至于是替代性的、矛盾的,但網絡文學的“藝術界”已不再以文學期刊、作協(xié)、教授及評論家等傳統(tǒng)文學界的主要因素為其核心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網絡文學有了它自己的獨特的藝術界。
我們可以將陳立群的文章《網絡文學“墮落”論的文藝學反思》放在這個“藝術界”論的脈絡中來討論。她首先對現(xiàn)有的中國網絡文學研究進行激烈批判,說“學界卻癡心不改,始終將子虛烏有的‘超文本’看做網絡文學的真身”。她還批評說,中國學界有一種“技術拜物教”,“而其更深層的心理淵源則可以追溯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所謂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她認為,這個“技術拜物教”“既是對技術的夸大,又是對技術的貶低”,因為它絕對化技術的影響力,同時將它的影響局限在“媒體、信息、載體、符號”的層面上。簡言之,她認為一個新技術(網絡文學)的意義是只能通過對整個“生產體制、社會關系”的考察才會理解到的。
到這兒為止,她所說的與貝克的藝術界概念一脈相承:作為一種藝術,至少一種文化行為,網絡文學不是以完全獨立的純粹藝術形式而存在,而是由很多制度、體制、慣例、觀念的網絡而構成的。所以,如果我們將注意力只集中在其媒體的、技術的不同上,那我們就無法看到作為一個獨立藝術界的網絡文學之創(chuàng)新和獨特在哪些方面。以前的很多研究都未能從這樣的困境中擺脫出來,筆者認為陳立群一文對此問題的突破意義不少。
但在文章的后半部,筆者覺得她還暴露出不少問題,因為她自己也尚未從同一個的陷阱中完全脫身出來。例如,她說網絡文學的“民間性”與“作品質量”的“明顯下滑”有關,又說網絡文學缺乏“話語權”和“等級權力體制”。這就證明,她不是從整個網絡文學的藝術界的角度看這一問題的,而是從她所理解的“話語權”,即“主流文學界”的角度看這一問題的。
依筆者看,她這樣的理解是不太正確的,因為目前中國的網絡文學確實具有一定的“話語權”,而且這個話語權甚至可以說是比“主流文學界”的話語權更強:所謂的主流文學已不再是文學的堅定不移的中心,網絡文學和各種商業(yè)主義文學已占領了文學方面暢銷書的排行榜。網絡文學和主流文學之間的等級關系也許是只有在傳統(tǒng)文學界里面的人的錯覺中才存在的。
正像她指出的那樣,網絡文學的“墮落”其實是學界“臆造”出來的,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可是這并不意味著網絡文學一直處在一個邊緣的、墮落的狀態(tài)中,從未有過“制高點”。在某種意義上,每天都是它的歷史中的制高點。不同的藝術界擁有不同的評價體系,所以中國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雖然它尚未確立了一個為學界被公認的體系)也應該是與既有的“主流文學界”的評價體系有所不同的。
3.作為網絡文學界的一個組成部分的審查制度:西方對中國網絡文學的態(tài)度問題
海外學界,特別是西方學界在涉及中國網絡(文學)時,最頻繁地被討論的主題應該是審查制度(censorship)的問題。雖然這一問題相當敏感,但如果我們要理解西方的研究趨勢,這一問題是不能回避的。在這個意義上,邁克爾·豪克斯(Michel Hockx)在2005年發(fā)表的《中國的虛擬文學:對網絡詩歌社團的比較研究》這一篇文章很有參考意義。該文章從貝克的藝術界概念出發(fā),對西方的既有中國互聯(lián)網研究進行尖銳的批判,進而分析了中美兩國的具體網絡文學現(xiàn)象。
豪克斯將既有的西方研究成果的大致趨勢概括為;
到目前為止,絕大部分的中國網絡研究者的最主要興趣在于審查(censorship)和控制的方法和技術,也就是說,在于中國網站上哪些不存在,而不在于哪些存在。
看一看豪克斯提供的參考書目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這樣的主張并不是夸大其詞。有關中國網絡的英文材料中,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對中國現(xiàn)實進行客觀的、具體的、現(xiàn)實的分析的文章。豪克斯十分肯定地說,“有關中國網站上的文化產物的研究材料幾乎不存在”。換言之,至少到2005年為止(以后的研究成果需要進行另外的梳理與研究),西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審查和國家控制的批評這一方面上,而不在對中國網絡的現(xiàn)實的具體分析上。這樣的批評當然具有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如我們考慮到西方學者往往以中國的人權和各種審查問題為借口批評過中國的各種政策這一事實,那我們就很容易看到,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這些批評其實是另有所圖的。
但是,豪克斯的文章超越了這些政治性批評的水平,他對中國網絡文化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對那些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的糾正。他說,“沒有理由忽視審查,但同樣沒有理由過分強調它或者將它從文學領域中的其他動因的活動區(qū)分開來”。換言之,“審查員和他們的活動可以,也應該被當做整個文學行為的一部分而進行研究”。顯而易見,這種看法是以貝克的藝術界概念為其思想背景的。如果說藝術界是有關某種藝術活動的一切制度、技術、經濟、社會體制的總體,那中國網絡文學的審查制度和國家控制當然也是這個藝術界的合法的、正當的組成部分。豪克斯說,“審查是一種常態(tài),而不是個例外”。
還有,豪克斯還指出在中國的網絡文學中,西方理論最講究的那些超文本(超媒體)寫作是非常罕見的,而中國網絡文學似乎已成為印刷文學的一個子類,因為在中國的很多大型書店都設了“網絡文學”專區(qū),網絡文學以紙本書的形式大量流通著。這一觀點無論對西方學界還是對中國學界也很有啟發(fā)性,因為以前的大多數研究都盲目地套用那些先鋒理論,認為這些理論可能才是網絡文學的真身。然后,豪克斯對一組中國和美國的詩歌網站進行對比研究。雖然他的分析對象相當局限,因此不能達到兩國網絡文學的一個全面比較,但他盡量保持一個公正客觀的態(tài)度,并進行一個具體的、現(xiàn)實的考察,這一點是在西方的中國網絡文學研究中難能可貴的。
在該論文的結尾,他提出如下的意味深長的觀點:
沒有證據表明中國的賽博寫作會引起中國社會的,甚至是中國文學的急變……部分是因為其很多參與者不愿意做一個有改革能力的人或一個有先鋒性的人;部分是因為在中國的文化中,文學發(fā)揮一個不同的功能。
這是一個符合現(xiàn)實的、比較客觀的見解。但筆者認為,至于在什么才是“急變”、“改革”,“先鋒性”這個問題上,尚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豪克斯暗示,西方研究者之所以強調中國的審查問題是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感覺到對中國的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他們的文化是自由的,而中國的是被控制的、不自由的。這一批判是完全正確的。但同時,他還暗示著他所說的“急變”、“改革”,“先鋒性”等的變化是有已定的方向的:急變和改革必須是通往西方理論所提出的那個目的地的運動。比如說,他認為中國的網絡文學沒有(西方)超媒體、超文本寫作那么先鋒,并且它未能根本改變中國的既有文學,但這個判斷是很可疑的。他不知不覺地斷定,文學的根本變化應該是向超文本和多媒體寫作那一道路的變化。但是,除了這些西方理論所提出的方向以外,還有很多“急變”和“改革”的可能性,中國網絡文學的實際變化已經具有很先鋒的一面,只不過這個先鋒性與西方學界所理解的先鋒性不一樣。
雖然這一篇論文中有很多正確的看法,但至少有一個觀點筆者決不能同意:他認為論壇(BBS)里的“帖子”(thread)的結構是以“線形的、按時間順序的”方式構成的,所以“帖子本身不是超文本”。他不能從帖子一回復的“線形”結構中看出與印刷文學不同的有意義的特征。特別是他所分析的“中國詩人”網站中的一個專區(qū)(選載名作的論壇)里,互動性幾乎不存在,因為在這里你不能隨意發(fā)帖子或回復,一般會員只有閱讀的權利。換言之,這樣的網頁與印刷期刊或紙本書相差不遠,所以這里的網絡文學活動不是具有“改革能力”的,它不會引起文學的“急變”。
筆者在博士論文中反駁過這樣的觀點。每個BBS或網站都是一個超文本,即“網絡”,而在這個“網絡”之內的所有文本(帖子、回復、公告、統(tǒng)計數據……)都獲得一種流動性。簡言之,網上的存在模式本身給一個文本賦予一種獨特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筆者所說的“網絡性”。帖子絕不是固定不變的,甚至名作專區(qū)里的那些作品也是整個網絡的一部分,那里存在無數的超鏈接,而這些鏈接的網狀結構是紙面媒體中很難發(fā)現(xiàn)的。豪克斯不能看到這一點,是因為他還是在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之內進行他的思考。更準確地說,他不考慮整個網絡文學的藝術界,而在網絡文學中只試圖發(fā)掘一些傳統(tǒng)文學界所認可、所熟悉的價值。這樣就不會看到帖子和論壇具有的先鋒性和變化的力量。由很多帖子和回復之間的網絡結構而構成的一個網站本身是一種超文本,其創(chuàng)新性和先鋒性也許不在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作品性和藝術性層面上,而在于其作為更廣闊的文學空間內發(fā)生的文學活動的特征上。
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總體來看,豪克斯的這一篇文章提出很多中國網絡文學研究者都必須傾聽的重要問題。特別是,中國網絡文學的使用者也許“不愿意”做一個先鋒實驗者這一觀點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也與筆者在博士論文中得出的結論(作為網絡文學的土著理論家,很多網民對深刻的藝術成就不太感興趣,他們的主要評價標準是某一文本的“爽”與否0有一脈相承之處。還有,他對中國的審查制度的看法也是很有意義的。在中國的特殊的政治、文化體制中,黨和政府的文化政策應該被看做網絡文學界的一個合法的組成部分。豪克斯從貝克的藝術界概念出發(fā),但筆者認為他的觀點比貝克更符合中國的現(xiàn)實:在貝克的論述中,政治或社會體制方面的要求是一個藝術家按他自己的藝術觀念能夠隨時放棄或拒絕的,但在中國社會的獨特脈絡中,看似擁有絕對自由的這樣的資產階級藝術家是很難存在的。簡言之,中國網絡中存在的各種審查和控制是不能僅僅通過“人權”或“藝術自由”之類的所謂“普遍”價值來批判的。當然,對過分的政治壓力和控制的嚴格學術批判是必要的,但在這個過程當中學者們應該考慮中國社會和中國網絡文學藝術界的獨特性。豪克斯敢于承認審查也是中國網絡文學的常態(tài),這一點是很有開拓性的看法。
4.資本:藝術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關于網絡文學的討論中,大資本或商業(yè)主義與網絡文學的關系一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話題。一般來說,既有的幾乎所有研究都批評中國網絡文學的商業(yè)性,至少對此表示憂慮。但是如果我們說中國的網絡文學已形成了(或至少正在形成)一個比較獨立的“藝術界”,那我們就可以理解,大資本或許不是危害網絡文學這一藝術形式的“外部”因素,而是該藝術界的一個“內部”因素,并且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商業(yè)主義導致了網絡文學質量的下滑、類型化,使它變成一個千篇一律的垃圾文學的看法雖然不是完全缺乏根據的,但事情并不那么簡單:資本和網絡文學之間存在的是一種非常復雜的互動關系,而絕不是簡單的矛盾關系。筆者認為,以前很多學者都對資本與商業(yè)化問題持有否定態(tài)度是因為他們將網絡文學中的“藝術”成分從網絡文學的整個藝術界之內的其他組成部分分離出來,以傳統(tǒng)文學界的評價體系來對它進行分析。
在這種意義上,最近王曉明發(fā)表的《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國文學》一文值得認真討論。雖然該文章不是專門分析網絡文學的,但他討論的是“今天的中國文學”天地中網絡文學所扮演的角色,這對我們來說也許比專門討論網絡文學的研究更有意義。顧名思義,他將網絡文學看作最近15年間發(fā)生的六個主要文學潮流之一。該文章試圖從比較宏觀的視野(例如時代、社會的變革,各種不同的文學趨勢之間的互動關系等)理解網絡文學,這一點對我們的討論有不少意義。
特別引筆者注意的地方是王曉明對大資本的看法。更具體地說,他分析網絡文學領域中盛大集團所引起的影響,說“大資本的直接介入,其網上文學盈利模式的強力推廣,從根本上改變了網絡文學的基本走向”。還有,他在近現(xiàn)代通俗小說與以粉絲經濟學為基礎的當代商業(yè)主義大眾文學之間作出明顯的區(qū)分,這一點也值得一提。他以郭敬明(郭已不再是單純的網絡寫手,而成為一個文化產業(yè)的巨商)的抄襲事件為例,分析道:“它(指郭敬明所代表的新資本主義文學——引者注)建基于作家與其作品的新的站位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作家越是成為大眾偶像,他本人就越比他的作品靠前?!彪m然這一分析不是針對網絡文學而進行的,但如果我們考慮在大型網站中所謂“大神”們所享受的人氣和在各種“排行榜”里發(fā)生的粉絲們之間的激烈競爭,這一分析對網絡文學,特別是對盛大集團所代表的商業(yè)主義網絡文學而言也同樣是非常有效的。
王曉明對網絡文學的看法大體上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筆者覺得下一點是有待于進一步討論的:他說“大資本的胃口雖然兇猛,它的興趣卻很狹隘,它好像是要把一切都搞成讓它賺錢的東西”。當然,資本的最基本的目的在于資本本身的增加,還有盛大集團旗下的主要網站里的文學實踐中確實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明顯的商業(yè)化現(xiàn)象,這是不爭的事實。不過筆者認為,我們應該對如下問題進行更深入的分析和討論,即大資本的興趣是那么狹隘嗎?還有,大資本所企圖的目標和中國網絡文學的具體現(xiàn)實一致嗎?資本顯然已成為當代中國網絡文學的一部分,但它的影響力并不是絕對的,而總是在與該藝術界中的眾多其他因素的非常復雜的協(xié)調/矛盾關系中才能夠被發(fā)揮的。雖然資本對文學的影響確實有消極的一面,但同時又有積極的一面。藝術和資本從未形成過絕對的矛盾關系。
下面讓我更仔細地討論這一問題。王曉明對目前的網絡文學的主要不滿在于盛大集團的大資本使網絡文學變得狹窄的、只產生出能夠掙錢的類型化文學。他說“作者與讀者的‘即時’互動,這是互聯(lián)網的一大創(chuàng)造”,但“這種互動的散漫多變的特性,與‘盛大文學’追求的模式化狀態(tài),畢竟距離太大”。首先,我們有必要重新考慮他所提出的二元對立的合法性:“互動的散漫多變的特性”真的離“模式化狀態(tài)”那么遙遠嗎?筆者曾指出,大型文學網站的分類系統(tǒng)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一直在變化著的。網絡文學中的眾多“模式”或“類型”其實是處在不斷的生成、熄滅、變化、融解的過程當中。雖然王曉明也在文章的第15條注釋承認這一點,但他最終還主張“首頁上列出的一級分類,則大體保持不變”,從而太低估了文學網站所擁有的歷史性和互動性。中國大型文學網站頂多具有十年左右的歷史,而在這一段不長的歷史中這些網站已產生出這么一個復雜的分類系統(tǒng)(初期文學網站的首頁上的分類只不過是十個左右),這是難能可貴的。
還有一點值得討論:對讀者來說,完全類型化的機械的作品是一點魅力都沒有的,所以類型化本身與資本的目的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其實,目前大行其道的所謂類型化文學,雖然從“外部”看時似乎是千篇一律的,但從“內部”去看它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存在很微妙的,但還是很重要的區(qū)別。換言之,即使是在最商業(yè)化了的文學網站上發(fā)生的文學活動,也不是那么狹隘的,也不是那么模式化了的。至少16個以上的,有時多達50多個的五花八門的網絡文學類型的存在,其實是網絡文學的“互動的散漫多變的特性”的一個很好的例證。
作為一個盈利企業(yè),盛大集團會積極追求模式化,進而盡量提高生產效率,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盛大在生產其“商品”時,它不得不考慮藝術界的其他環(huán)節(jié)。盛大等大資本不能“決定”網絡文學產品的所有內容和形式,也不能給讀者強加一個興趣。大型網站離不開使用者的積極參與:點擊率、VIP(收費)閱讀、推薦、月票、排行榜……這些都是使用者在網絡文學的藝術界中作出的積極貢獻。大資本雖然通過作家的明星化、排行榜運作的部分收費化等各種方式試圖鼓勵大眾的消費,激發(fā)大眾不需要的欲望,但同時,資本也給使用者們提供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規(guī)模非常龐大的活動空間。借用塞爾托的話來說,網絡文學的使用者在這一空間中“盜獵poach”資本提供給他們的文化產品。并且,資本給寫手提供的厚重報酬無疑是一種很強大的寫作動機,如沒有這一動機,我估計寫手們應該很難長期持續(xù)每天多達一兩萬字的驚人的寫作速度。
王曉明往往將網絡文學的使用者看做被動的接受者。這樣的讀者概念顯然是不太現(xiàn)實的:即使傳統(tǒng)文學的讀者也擁有一定的積極性,這是很多接受理論家都指出過的。況且在網絡文學這里,讀者的積極性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任何文化形式。但王曉明還使用“潛移默化”、“不知不覺”等詞匯,這些詞都暗示著他持有的如下看法,即讀者的“精神世界”是單方向地受到“一種新的文學”的影響的。不過文化產業(yè)的力量和影響力不是絕對的。資本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天下無敵的。我們不要過分強調資本的力量,進而使它變成一個怪物。目前,與資本完全無關的文化領域已經幾乎不存在,所以如果我們敵視資本的話,那就很容易墜入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的陷阱中。這才是一種躲避現(xiàn)實的行為。王曉明寄望于博客文學等“小范圍”的另類文學行為,但博客也畢竟是資本的產物:維持一個每天可容納幾百萬人次的網絡服務是很花錢的。
因此,我們與其試圖逃避資本,不如將資本當做藝術界的合法的組成部分。資本當然另有所圖,但為了實現(xiàn)它的目標,它必須和網絡文學這一藝術界的其他因素——讀者(使用者)、作者、評論家、黨和政府的政策、網絡服務提供者、中國社會的各種慣例等等——保持合作關系。就其使用者而言,他們不是消極的、愚蠢的受害者。他們不把荒誕不經的網絡文學作品當成現(xiàn)實。根據一個調查,93%的女大學生覺得“穿越小說里面所描繪的與現(xiàn)實差距大”,并且79%不想模仿她們“所喜歡的女主人公的言行”。很明顯,她們不是被“潛移默化”的,而主動地“使用”著這些穿越小說。
如果我們想達到對網絡文學這一新藝術界的比較客觀公正的理解,我們不能敵視或排斥其中的任何因素。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網絡文學沒有敵人:連對它的批評和攻擊也是該藝術界的一部分。在網絡文學界中,資本和文學的互動和合作正在產生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藝術形式。當然,至于對這一新形式的評價問題,則有待于更耐心地觀察和研究。
5.異托邦
上面筆者主要探討了有關藝術界概念的一些問題??墒?,如此強調藝術界概念,也就是說,強調資本、媒體、審查制度等文學“外部”的因素的合法性,一方面可以給網絡文學研究作出不少貢獻,另一方面也會引起不少問題。已有很多學者對此表示憂慮,認為網絡文學也是文學的一種,對它的研究應該更加關注其作為文學的“內部”價值。這確實是一個難題:以傳統(tǒng)文學的標準來衡量網絡文學,必然會導致對網絡文學的誤解嗎?從“通變”的觀點,即斷裂和持續(xù)的觀點看,對網絡文學的評價標準與傳統(tǒng)文學應該多么不一樣?網絡文學這一新的藝術界已確立了自己的獨特評價體系嗎?這樣的體系應該存在嗎?
在筆者的博士論文中,筆者對既有研究成果基本上保持否定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依筆者看,既有研究大體上都不能從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和評價體系中擺脫出來,所以確立一個網絡文學使用者自己的新評價體系是當務之急。但筆者從未完全否定過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價值本身。筆者要打擊的是以傳統(tǒng)文學觀念當成一個絕對價值標準的研究態(tài)度,而不是優(yōu)秀的文學理論和分析技術本身。雖然很多網絡文學使用者明確否定那些深刻的文學理論,而持有“爽”的文學觀,但作為學者,我們不能放棄傳統(tǒng)的主流文學觀念和理論。
對這一問題,邵燕君的《面對網絡文學:學院派的態(tài)度和方法》一文很有啟發(fā)性意義。很顯然,她站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立場上,但面對網絡文學這一新文學現(xiàn)象,她卻保持非常開放的態(tài)度:她理解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新意義,也敢于批評和承認以前的精英主義研究傾向所暴露的困境。但更重要的是,她既不著迷于這一新文學形式的技術可能性,也不放棄傳統(tǒng)精英主義的立場。她說“如果搬出‘主題分析’‘人物分析’等傳統(tǒng)的十八般武藝,再加上一定的文化研究的視野來開墾這片學術荒地,一定能頗有斬獲”,這樣的學術研究也許是筆者曾提出的土著理論和學術理論之間的“善循環(huán)”的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筆者認為,在她的分析中特別值得關注的部分就是有關“異托邦heterotopia”的討論。她說,王德威曾在對科幻小說的分析上使用過??碌漠愅邪罡拍睿垩嗑齽t將這一概念拿用在網絡文學的分析上??磥?,她的這一嘗試是相當成功的,這就證明傳統(tǒng)文學(文化)理論的方法論在網絡文學的研究領域中也可以是一個有效的工具。
她的分析大概可以概括如下:異托邦是一種由正常人不愿意看到的,應該被治療或被訓練的存在而構成的空間。王德威使用這一概念來對科幻小說進行分析時認為,作為一種異托邦的科幻小說“不斷刺激、攪擾著我們: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經典或正典以內的文學,什么是次文類或正典以外的文學,不斷讓我們有新的思考方式”。邵燕君則進一步指出,看似離現(xiàn)實非常遙遠的那些網絡小說也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能夠“介入現(xiàn)實”,也就是說,網絡小說會創(chuàng)造擁有強大的“現(xiàn)實相關性”的“第二世界”,而這個“第二世界”可以發(fā)揮異托邦效果——它可以在現(xiàn)實中存在、互動,使我們去重新思考我們的現(xiàn)實。
這是對網絡文學在中國社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的非常精彩的分析。在這個角度下,“不現(xiàn)實”的網絡文學才能夠獲得一種“現(xiàn)實”的意義,即一個傳統(tǒng)主流文學界和理論界可以接受并理解的意義。相對于將網絡文學看做一個躲避現(xiàn)實的消極行為的那些觀點而言,這顯然是一大進步。
不過,筆者覺得有一個問題有待進一步考察。她在思考網絡文學時,一直是從它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間的關系這一角度進行分析的。她似乎認為,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追求的一般是作為“燈塔”的烏托邦,而網絡文學則追求一種“異托邦”效果,即通過遠離現(xiàn)實的方式而獲得的一種反諷的“現(xiàn)實性”。這是一個具有一定說服力的對比,可是筆者認為,我們還可以“顛倒”兩者的關系。她的分析是以如下的診斷為其根據的:網絡文學看似離我們的現(xiàn)實很遠,并且它所表現(xiàn)出的是為那些主流話語權所排斥的,讓正常人覺得陌生的另類世界。但第一,不是所有網絡文學都涉及這樣的另類世界:言情、軍事、都市甚至一部分穿越小說都試圖表現(xiàn)和模仿“第一世界”而不想打造“第二世界”。比如說,慕容雪村的小說很現(xiàn)實,蔡智恒和安妮寶貝的小說中也幾乎不存在超出現(xiàn)實的因素。第二,即使涉及另類世界的那些網絡小說,也往往與現(xiàn)實太相似,現(xiàn)實和小說描繪的世界之間只存在外表的差異。這樣的“第二世界”里的欲望大多是很現(xiàn)實的,它直接折射出網絡文學使用者們自己的現(xiàn)實欲望。當然,邵燕君最終想要強調的不是這種“第二世界”:她提出“高度幻想的幻想文學”概念,在“大師之作”和“大神之作”之間作出區(qū)分,說大師之作“在參照現(xiàn)實邏輯打造一個高度仿真的‘第二世界’之后,通過一系列的文學手段讓讀者在信服認同中完成對現(xiàn)實邏輯的顛覆”。但她自己也承認,在中國網絡文學的現(xiàn)實中“大師之作”是很難看到的,說“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十余年來基本處于‘大神階段’”??匆幌伦罱恢备呔游膶W網站排行榜的那些作品,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文本所折射出的大體上是我們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的欲望。比如說,武俠玄幻小說中對義氣、對家人的愛情的強調;穿越小說中的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無論是事業(yè)方面的還是愛情方面的成功);都市小說中對金錢的追求;軍事小說中的民族主義因素等等,都是被我們的正常社會所認可的、所鼓吹的欲望。
簡言之,中國網絡小說中的“第二世界”往往過于接近現(xiàn)實,因此其作為異托邦的效果也不會很顯著。異托邦“不斷刺激、攪擾著我們”去面對我們“正常人”不愿意看到的東西,進而搖動我們的日常世界,但目前的中國網絡小說卻著迷于描寫并滿足那些我們的現(xiàn)實社會所追求的那些露骨的現(xiàn)實欲望,來強化我們社會的主流價值觀。
總而言之,將網絡文學當成異托邦的看法,雖然有一定的理論意義,但卻不能說是對中國網絡文學的一個客觀的觀察。網絡文學往往試圖描繪出一個很陌生的、很新鮮的世界,這是不爭的事實,但這種新鮮感是很難持續(xù)下去的,因為現(xiàn)實中它很快變?yōu)槭煜じ泻褪娣?。中國網絡文學太接近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換言之,它缺乏一個異托邦所必要的離現(xiàn)實的距離。對網絡文學的很多使用者來說,網絡文學與其說是一個純粹的、獨立的藝術,不如說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本身,是他們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
筆者認為,邵燕君的研究態(tài)度既表現(xiàn)出以傳統(tǒng)文學理論為基礎的研究之強點,又表現(xiàn)出其弱點。她從網絡文學中發(fā)現(xiàn)它作為異托邦的可能性是沒有問題的。并且,她通過對《間客》的分析來成功地證明一些網絡文學確實具有異托邦的性質。這顯然是傳統(tǒng)學界能夠承認的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價值。但是,對學界最有意義的網絡文學不一定是對網絡文學使用者也最有意義的文學。所謂“大師之作”不是網絡文學的普遍現(xiàn)實,而是一種理想的境界。我們不能以大師之作來衡量整個網絡文學的標準。重要的是,學界不應該也不能給網絡文學界強加他們的評價體系。當然,兩者的評價體系也未必是互相矛盾的,但網絡文學中確實存在學界所不熟悉的價值,所以我們不用太輕易地放棄傳統(tǒng)文學的價值觀,但同時應得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這樣我們才會看到網絡文學的真相。
6.結論:新的藝術界、舊的想象力
上面筆者以藝術界和異托邦兩個概念來簡單地探討了中國網絡文學的若干問題。藝術界概念使我們看到,資本或審查等以前被看成危害文學藝術的那些因素其實是網絡文學這一藝術界的正當的組成部分;異托邦概念則使我們看到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
到目前為止,對網絡文學的看法還是眾說紛紜。筆者認為,導致這個混亂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網絡文學本身的暖昧性:網絡文學既是很嶄新的,又是很陳舊的。當然“新”和“舊”是一雙相對的概念,只有“舊”才會有“新”。因特網所代表的通信技術的革新無疑是我們當代社會的最重要的新變化之一,它給人類帶來了巨大影響。但是,這一新事物所面臨的最大的困難或許不是技術性的,而是觀念性的。人類的想象力其實是很局限的:為了徹底理解一個新技術所擁有的可能性,人類往往需要很漫長的思想改造的工程。面對新技術,人類總得經歷適應、學習的過程,否則舊的想象力會阻礙那一新技術的全面發(fā)揮。
如何理解信息技術的革新給我們帶來的變化?至少從中國網絡文學這一例子看,這一變化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快,那么大。網絡文學已開始形成比較獨立的新藝術界,但其中還存在舊的想象力。目前,中國網絡文學不在積極探索其哲學的、藝術的極端可能性,它反而融入我們的現(xiàn)實中,最終變成一個網絡文學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整體性、線形性等一些舊的文學觀念還是網絡文學作品中很顯著的特征,但人們感知這一世界的方式與文學對人們具有的意義和功能本身卻正在慢慢地變化著。我們目睹的是新的藝術界與舊的想象力之間的碰撞。我們要注意的是,新的未必是“好”的,而舊的也未必是“壞”的,反之亦然。網絡文學這一廣闊的文學空間中,將會發(fā)生很多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我們學者應該以開放的態(tài)度關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