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榆木疙瘩”父親

憑我到現(xiàn)在六十年的記憶，父親辛勤一生，沒做過大事。我在農(nóng)村勞動時期，他除了“車把式”正職工作以外，他所當(dāng)?shù)淖畲蟮摹肮賰骸?，是我們坨里村的“貧協(xié)小組長”。

我們哥兒四個，妻子說我的長相最像老爸。我端詳遺照，卻看出問題：面容盡管很像，但他笑瞇瞇的眼睛，比我睜大的眼睛還要大！

我也算進(jìn)入老年了，現(xiàn)在要寫這篇文字，真實用意，是向他老人家“贖罪”。

我寫給媽媽的文章里，就已經(jīng)吐露，我自小不是聽父母話的孩子。脾氣“擰”。即便是長大以后，我對爺爺奶奶的感情，也超過對父親的幾倍。雖是父子，卻心隔如山。老鄉(xiāng)親能夠證實：當(dāng)年，我很少脆生生、痛痛快快地叫他一聲“爸”——也就是春節(jié)躲不過去，跪下磕頭必須喊“爸”！ 這一年一聲父親能聽得清的喊聲，終也在“文革”運動中，被滾滾紅流給免了去。

讓我幼小看不起父親的地方太多——

先說他的笨拙：嘴笨、心笨、手笨。關(guān)于“嘴笨”，我母親四字概括：拙嘴笨腮。她說得更“精彩”的話：“嘴比棉褲腰還笨！”常人沒理時，還能攪出理來，而他即使占理，也說不出服人的話。嘴唇本來就厚一些，辯論時刻，更不靈活；臉漲得通紅，卻吭哧憋嘟，表達(dá)不出完整帶勁的語句。常受人擠兌?！昂民R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老媽對老爸的嘴拙，無可奈何。

說其“心笨、手笨”，就要說到農(nóng)業(yè)地干活兒。老輩人早有傳授，叫“冬不拿鎬，夏不拿锨”。道理很簡單：冬天地凍，拿鎬的當(dāng)然最累；夏天地松，拿锨的當(dāng)然活兒多。偷奸?；娜?，出工時按季節(jié)帶省力的工具。你猜老爸怎么說：“該帶鎬不帶鎬，該拿锨不拿锨，這活兒怎么干？”比生產(chǎn)隊長還操心。給牲口棚打青草，別人打的草，不管牲口吃不吃，只要能添分量、多記工分就行。而他背著筐滿坡轉(zhuǎn)，專找牲口愛吃的“熱草”。再說鋤地，馬虎人的地方很多，比如間苗的要求，是“一二三的谷子，四五六的黍子”，別人是不管不顧，小薅鋤“咔咔”左右砍，管它這幾棵那幾棵。他卻偏要還瞧瞧哪棵苗兒強，哪棵苗兒弱。人家鋤地是“貓兒蓋屎”，他下鋤恨不得把老土層摟松。再說栽白薯挑水上坡，是以次數(shù)而不以桶大小計工分，有心人用特買的小號薄皮鐵桶，而他用家庭慣使的那漢子趔腰的大鐵筲。怕水往出濺，筲面上還壓蓖麻葉或荊條圈兒；上坡時收緊了肚皮，一挑兒水，頂別人的一挑兒半。

至于鄉(xiāng)里人家蓋房，他去幫工，更顯得他缺少心智。心眼靈活的幫工的人，有的不帶工具，只圖搬磚揀瓦，做個人情；有拿锨的，也挑個小锨頭兒。而他早早在家就備了裝火車用的大鐵锨。怕锨嘴兒不結(jié)實，還左蹾右蹾?！按罅恕保ㄗⅲ汗苁氯耍┓峙浣o他的活兒，自然是最不省勁的“和灰泥”了。自己濺一身泥點子不說，窩囊得討不到事主的夸獎，事主將他的貢獻(xiàn)都不放在心上。

——像我這能掙“小孩分兒”了的半大小子，都知道“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就打不長眼的”這句偷工口訣，學(xué)會了偷奸?；€為生產(chǎn)隊死賣力氣。

讓我更看不慣、最窩心的，是他的穿戴。從沒見利落過。當(dāng)兵的大哥給他的軍服多好，多提氣?。】纱┧砩?，皺皺巴巴，衣領(lǐng)不見往下捋，支棱著不說，一根不搭配的紅褲腰帶的布頭兒，還不往褲腰里掖，耷拉外邊。年紀(jì)比我爺爺小多了，卻一副老人樣兒，無冬歷夏，腿上扎腿帶兒。夏季扎腿帶兒，下身瘦腔腔的，活像一個不離股兒的圓規(guī)……

——這一宗宗見諸的不屑和蠢笨，對于我青少年時期的自尊心、虛榮心，傷害有多大呀！我常怨懟我自己：怎么投生了這么一個爹！

挨過他一次打，我還記著。那一回，不知怎么將他惹惱了，或者是我的“蔫淘氣”惹出的禍也說不定。在我的弟兄當(dāng)中，也就是我“光榮”地挨過他打。他本是性情溫和的人，但那一天，不知他氣從何來，不顧腦袋不顧屁股地打我。你想想看，一個整天掄鞭桿兒、打騾馬屁股的手，那手會有多重！我越不求饒，他下手越狠，我也表現(xiàn)出特別地“抗擊打”。越這樣，濺在我身上的聲響越大。母親早看得心軟，過來央告：“不能朝孩子頭上打，別把孩子頭打‘驚’嘍！”父親這才渾身哆嗦著呼哧帶喘地住了手。

憑良心說，我只挨過他這一次打，并沒有挨過他的罵——因為他從來不會罵人。即使他打我時，我心里也不恨他。那時，就是想和他賭一口氣！

——一個懂得騾馬性情的人，為何竟不懂我的脾氣呢？

從小到大，我就是覺得他“笨”，才跟他“較勁”的。因為，我總拿他和我爺爺奶奶作比較。我爺爺在世時，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就是地痞也要避讓他三分。干哪項農(nóng)業(yè)活兒，都是行家里手。他性格剛烈，卻又主持正義，與人論辯，時而語帶譏鋒。我覺得我的骨子里有爺爺血統(tǒng)的“隔代基因”——起碼在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這一點上，性情和爺爺接近。爺爺常說“虎生一子能攔路”，爺爺屬虎。父親一生老實巴交，是屬兔的“命”將他弄糟了？爺爺?shù)囊簧肀臼拢趺礇]傳授給他呢……很長時間，我猜疑不定。

從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馬車上用的什物，就在我家里常見：套纓子、馬籠頭、繩頭兒、夾板、鞭梢兒鞭桿兒……一切大小物件。在我父親干不動了的時候，有的還堆在家里小庫房旮旯兒，或掛在山墻上，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

老爸不識幾個字，能認(rèn)識一點兒，也是解放初在“掃盲班”學(xué)來的。他能夠背誦的就是《三字經(jīng)》上“人之初，性本善……”開頭幾行?！栋偌倚铡分杏洔?zhǔn)了的，是“熊紀(jì)舒屈，項祝董梁”，有我家姓氏的那一趟。但是，他特別愛跟有知識的人接近。村里的那幾個還鄉(xiāng)“右派”，他都當(dāng)成了“先生”，聽人說上點兒成語典故，回家學(xué)舌，自己陶醉其中好半天。我在村子里不歧視“階級異己分子”，跟他的熏陶也有關(guān)。我能用毛筆寫春聯(lián)了，對他鼓舞不??；從此再不用求人了，了了他半生夙愿。每年過春節(jié)，他讓我寫的總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那副春聯(lián)。等待我把字寫好，晾干，他親手刷糨糊，親手貼門框。年年寫，年年他看不厭。面貌上放射紅光。

他這一生，好像專門對付我來的。你說他識字不多吧，他會給我編曲兒，將我在他眼中的缺點編成“段子”，合轍押韻。論藝術(shù)性，一點兒不比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里“李有才”的板話水平低！那年他好像中了“魔怔”，走哪兒唱哪兒，可把我的顏面掃盡。以后，我早出晚歸，不敢碰他面，聽見了他在院里咳嗽，趕緊跳墻頭?！爱?dāng)面訓(xùn)子”，這應(yīng)該，我也不怕，但變成了“文藝作品”被人宣傳，我可就羞臊得受不了了，連老實的妻子都為我鳴冤叫屈……

就家庭功績而言，我年輕時，即親手蓋過兩次大房。爺爺奶奶去世發(fā)喪，也是我勇挑大梁，根本沒用父親操心。他終其一生，關(guān)于建筑項目，就是在我所建的一間小廚房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擴建，但那已是生活好了以后，他年近七十，九十年代的事情了。一間廚房，是他了不起的自主 “工程”。而他，卻總要宣傳他的“成績”，宣揚他指肚上有“九斗一簸”，命好……

——唉呀，我揭了父親這么多的“短處”，連我自己都覺得“大不敬”了。我之所以這么無忌，是父親當(dāng)年對我產(chǎn)生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生前，我沒當(dāng)面說出來，就借此向他傾訴吧——誰讓我們父子一場呢！

我說了這些還沒說夠，我還有話跟九泉下的父親辯白：以前我的錯，其原因不能全歸于我；我真正需要懺悔的過錯，是不該將您卷入“文革”的漩渦。

我如果像您那么做人，那么安分守己地過日子，絕不會給家庭招致災(zāi)禍——

青年時期，“文化大革命”讓我趕上了。村里人鬧“派性”，兩大陣營水火不容。兩邊的人皆認(rèn)為我“有用”，而我哪一邊也不沾，偏學(xué)習(xí)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自稱什么“第三世界”。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青年人哪懂什么勾心斗角，又與人無宿怨，更無野心，只是想風(fēng)光一下而已。結(jié)果，我們都在“大風(fēng)大浪”里嗆了水。在生產(chǎn)隊，我遭了打擊不算，全家人都跟著受“苛”。盡管我家是三代貧農(nóng)，有幾代人打下的善良門風(fēng)，而且還有“光榮軍屬”的牌兒護著，都不頂用。雖然不至于像“四類分子”一樣早晚掃大街，但氣兒不好受。父親也由車把式“下崗”轉(zhuǎn)了行，跟“四類分子”一起掏茅房……那個時代，恨，恨不了一個人；整個社會都瘋狂了。你縱有“恨天無把兒，恨地?zé)o環(huán)”的本事，你的勇氣向哪兒撒……皆因為我的強出頭，給家庭帶來霉運。此內(nèi)心之巨痛，將我拖入深長的悔恨之中……

……

父親的成果，是將我們弟兄培養(yǎng)大；父親的驕傲，是四個兒子為他爭了光。我們哪一人文憑都不低；哪一個的工作都不差。弟兄四個，出身于農(nóng)家，祖祖輩輩人肚里沒墨水，并且也不是“村級高干”的后代，卻憑著每個人的努力，相繼走出了村莊，這在過去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是十分罕見的家庭。且以后娶妻生子，皆又以個人能力所為，沒有讓父母操過心，更讓老爹覺得自己“命好”。

在四個兒子中，他似乎比較偏向于長子。我大哥個頭兒高，人也長得英俊，而且忠厚老實，秉性與老爹不差分毫。在家的時候，就有“傻大成”的名號。父親是將長子當(dāng)作他生命的旗幟來看待的；并期望著這一榜樣為我們眾弟兄領(lǐng)航。聞訊大哥大嫂攜兒子要從青島回來，他幾天睡不好覺。掃院子，刷房子，糊窗紙，放下這是那，并舍得買肉。大哥給他帶回一雙軍用靴，他抿嘴樂，試穿在腳，就拉著長孫圍繞著香椿樹，“一二一，一二一”地練操。大哥在家的日子，他心情最好，形影不離。每天每天，早下工……與大哥交談時，他一條腿撩在老椅子扶手上，特別像一個身心舒泰、傾聽下級匯報工作的“老首長”……

兒孫滿堂，人口平安，他不但自己覺得活得像“老神仙”，鄉(xiāng)親們也多多頌揚。就有的當(dāng)面滋出半羨半妒的話：“秧兒不濟，結(jié)好瓜……”

跟有知識的兒子們在一塊兒，他說話也向“文”上“轉(zhuǎn)”（音讀zhuǎi），時而說出用語不恰當(dāng)?shù)脑挘捍蠹倚?。那回，他聽說我那身胖的青島大嫂在疊床被時，傷了腳，他抱著電話，考慮了半天怎樣安慰兒媳，但出口的“詞兒”誰也沒有料到——他說：“很悲哀?！贝笊┠抢锫犃擞惺裁捶磻?yīng)，我們不知道；但一經(jīng)老媽學(xué)舌，我們哥兒幾個、妯娌幾個，笑疼了肚腸兒！

我對于父親的感情發(fā)生轉(zhuǎn)變，大約是在我四十歲以后。對于過去的印象，以及陸續(xù)收聽到的傳聞，有了新的評價。

他是一個十分懂得禮貌的人。對鄉(xiāng)親，他沒有看不起的人：論鄉(xiāng)親輩兒，該敬大敬大；該敬小敬??；該稱呼啥稱呼啥；從不會揚頭或扭頭而過。逢年過節(jié)，他去家族長輩家一一拜年；即便是后來腿腳不利索了，也不丟這個禮兒。鄉(xiāng)間人碰面，只要論“爺們兒”的，就有開玩笑的資格。見了我父親，他們肯定不放過?；?qū)⒀哉Z捉弄他，拿他取笑，或干脆照腦后捋幾下“大瓜兒”，他只是躲閃，“嘿嘿嘿”地樂。有時“那個那個”地想說點兒什么，也在一笑里憋了回去。年紀(jì)大的鄉(xiāng)親上家來，他讓煙、讓座兒、親手奉茶……他和我的“忤逆”之習(x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聽老者說，他自幼即聽從父母話。他自己都學(xué)會趕車了，我爺爺吩咐啥還是啥；叫他別離開馬車，他就在夏天的大太陽底下，抱著鞭桿兒，不找蔭涼的地方去……

他是一個憐貧惜弱，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自己就屬于弱小之類，卻懷一顆悲憫之心。東街的“瞎七子”患先天性“青光眼”，和人走對面分辨不清楚人，遭其弟兄輕賤。可他，卻是我家的常客。父母吃飯時，請他一塊兒上桌，趕上吃就吃，趕上喝就喝。有時走出我家大門兒老遠(yuǎn)，還一邊“抹挲”嘴巴，一邊沾沾自喜：“還是我老表叔家的餃子香！”有一個李老頭兒，街面上稱“李老忒”，年輕時算生產(chǎn)隊里的“人精”，腦筋靈活，見風(fēng)使舵，被人稱為“轉(zhuǎn)鑲兒腦袋”。同在生產(chǎn)隊馬車組，他管束我爸。沒少給氣受。到晚年，由于他無兒無女，晚景凄涼。老爹不但不計前怨，逢年過節(jié)拿禮物看望，而且還將自己勞務(wù)所得，每月給他擗出一份“份兒錢”……我家的閑房，最多時住過三戶房客，其中兩家?guī)в屑揖?。有爆米花兒的，有收廢品的，有跑運輸?shù)?。老爸像對待家里人一樣對他們好。時常囑咐家人：他們遠(yuǎn)道而來，在外謀生不容易，要多看顧……對此，我家的老住戶小張感受最深，他曾對我親口說：“大爺太好了！二哥你就是攆我，我也不離開你家！”小張自十二歲離開安徽，在外闖蕩了二十多年，人間冷暖也經(jīng)歷多了，小張的體會自然不假……

他雖然不擅言詞，卻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笑模樣兒總掛在臉上。身體出現(xiàn)狀況以后，他不在屋里關(guān)著，總挪動在院里。看老太太們玩兒牌，是他一樂兒。我們家的院墻低，隔著院墻，能看見街上行人。他常?！氨碇?！”“表弟！”的和人打招呼，叫來家里說話，嘻嘻哈哈。

他還特別有童心，愿意逗小孩兒，哄小孩兒……

坨里村董家，是一個大家族。父親那一輩，有二十多個叔伯弟兄。別的門口兒，哥兒兩三個，四五個，唯獨我父親是獨生子。論起他那一輩兒弟兄，個個是人物：有在國企當(dāng)廠長的，有在建筑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的，有當(dāng)信用社主任的，有當(dāng)中小學(xué)校長的……唯獨我父親沒有在人前顯貴的資本。可我那些有本事的叔叔們怎么說？他們在一一評議了家族成員之后，總是咂著嘴，對我那連雞也不敢殺的父親充滿敬重之情：“還得說咱大哥！咱大爺！”

就是由于父親的人品服眾，我的一位家族叔叔在他當(dāng)政期間，不避舉親之嫌，在我父親趕馬車生涯的晚年，給他安排了一項輕體力活兒，——給礦務(wù)局養(yǎng)老院送補給。馬車經(jīng)常拉運糕點、面粉、白糖、水果……他去送貨，倉庫保管員從不檢驗。我那位叔叔臉上特別有光……

……

還令我想不到的，父親的善良人品在社會上的感召力，于他生前身后竟這么強大！而我，竟長時間不覺。我的兒子上小學(xué)時，有過打架現(xiàn)象；將人打了，自然其家長會前來興師問罪?？僧?dāng)走到中途，打聽到是我父親的孫子，啥怨氣沒有，還連連自責(zé)：“老董家人老實，咱不能和人家惹氣……”老父親去世，停靈那幾天，要放旁家，老喪為“喜”，場面上會很亂?？墒?，聽說了是他老人家去世，無論是本鄉(xiāng)人，還是外地人，互相轉(zhuǎn)告，一致說：“咱可不能去瞎折騰……”

——以上這些，我說的句句是實話；有說不到的地方，而絕無一句摻假！

……

讓我們弟兄佩服：父親至死都仁義！他患腦溢血，在送進(jìn)醫(yī)院之前，我外甥已把婚期確定。事發(fā)突然，妹妹那兒和我們家，最擔(dān)心婚日那一天出事情。“老爹呀，你要挺住啊，千萬別把‘大寶’的事給攪了！”我們在老父親病床邊禱告。他是否聽見，我們不知；可將老人家必須接回家時，確實是辦過婚事的三天之后。老媽早就沉不住氣了，一再督促我們：“接回來吧，讓他從家里走……”

老父親是在接回家當(dāng)日夜間零點之后徹底閉上眼睛的。我們眾弟兄、妯娌、妹妹、幾房兒女，都守在他身旁。幾日前，我的學(xué)醫(yī)的女兒曾給他剪了指甲、刮了臉；他臨終時的面容很干凈，很安詳。老爸上路的這個時間段，對于只辦三天喪事的人家來說，時間上十分有利；過了夜間十二點，即算新的一天。不會耽誤報喪訊，不會耽誤置辦酒席……可我執(zhí)意：停靈五天！

那幾天里，前來吊唁的人來往不斷。街巷里邊議論的，都是我父親去世的這一事件……

在農(nóng)村辦喪事，就要遵從民俗常禮：掛殃榜、刷無字白紙條門聯(lián)、懸掛挽幛、傳燈花、燒紙錢……每項規(guī)則都不能少?！靶⒆宇^，滿街流”，是鄉(xiāng)間規(guī)矩。只要是本村熟人，只要他是成年人，不分男女，不分輩分，做兒女的，一律行單腿下跪磕頭之禮。代父母行禮數(shù)。按常規(guī)，靈前接祭叩頭者為長子，可大哥那一年已經(jīng)六十歲了，且一身多病、心情悲痛萬分，身體再也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就決定由我來接替他。有獻(xiàn)祭來的，我就磕三個響頭；直到心也麻木，膝蓋也麻木……此際，我頂替大哥行孝道，有心疼大哥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我心中的哀慟，我一腔的歉疚而所當(dāng)為——對不起老父親！

兩個多小時，我都在下跪。

……

父親走了以后，我思索；我將他與我進(jìn)行了比較。

多少年以來，我自以為他是一個“沒本事”的人，并以做其子視為“辱”——是多么的昏聵無知、多么的淺薄??！

父親一生，雖沒留下可充市值的家產(chǎn)；可是，他的一生清白，卻支撐了我們整個的門庭。善良的力量是強大的！任何權(quán)勢、財富、利祿、功名……在與善良對比面前都十分遜色、渺小。世人的眼光，如果將善良和美貌當(dāng)作生命物質(zhì)看待，進(jìn)行選擇的話，相信一定會選擇善良。因為，美貌靠不住，而善良永恒。一個家庭善良品質(zhì)的形成，它需要像攢錢一樣，一分一分地積攢，一代接一代的傳承，才能形成持久的、善良的門風(fēng)。父親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家庭使命，其后就靠我們后代共同努力……

父親身為平民，但他的人格是偉大的！我雖然寫出了有幾斤重的書，卻換不來他終生秉持，心口如一的“忠厚仁義”四個字……

長在媽媽的諺話里

在我家還是九口人大家庭時，我家有四個人屬兔：奶奶、爸爸、媽媽、我。父母親同庚，他倆的“兔兒”比奶奶小兩輪，比我大兩輪。

從我記事時起，就與爺爺奶奶住一間屋。睡土炕，跟奶奶合蓋一床藍(lán)布被。一天里除了吃飯與父母、兄弟聚一塊兒，大多時間扎在爺爺奶奶的屋里。數(shù)九寒冬，一家人都在，閑來無事，奶奶坐大屋熱炕上，嘴巴硌著我的頭頂，邊摟我搖動，邊問話：“二羔子，長大掙錢，先給誰花？”我想也不會想，盡大聲地回答：“給奶奶！”一屋人中，爺爺、奶奶、爸爸都笑，數(shù)奶奶笑得最響亮；爐火苗跟著她的笑搖來擺去。這樣的問答，不止一回。這種時候，媽媽都在干家務(wù)事，或是操持著家人飯，或者做針線活兒，話也都聽見了，只是她悶聲不語。

奶奶的嬌慣縱容，助長了我于小小年紀(jì)輕視媽媽的勇氣。常犯頂撞，一點兒也不覺得跟她親。家族里嬸嬸大媽看不慣，常趁奶奶不在家之機，來我家串門，規(guī)勸媽媽對我嚴(yán)加教育。而我呢，大概自幼小就“聰明絕頂”，從嬸嬸大媽避諱我的眼神，我能猜出她們要說我的“壞話”。我躲出屋，并不走遠(yuǎn)，藏在窗戶根兒。嬸子們一個個伶牙俐齒，輪番將我的“壞”一個比一個說得激烈。我心里發(fā)著“恨”，卻聽不到媽媽的聲音。嬸子們要走了，我才聽見媽媽兩句話：“哪個牛兒不牴母？”“樹大自直?！币馑嘉译m然不能理解，但我能感覺媽媽的回話沒達(dá)到嬸子們滿意。遠(yuǎn)看嬸子們搖著頭走開，我心里的小鹿兒尥起了花蹄，撒歡而去……

雖是母子，卻由于我感情疏遠(yuǎn)，反叛情緒很大，不識媽媽勸，不聽她話，我的“劣跡”在一條街里都有“名聲”。有資格“拍老腔兒”的鄉(xiāng)鄰，稱我“擰種”。對于他們的人前背后議論，我不嗔怨；使我生氣的是，他們將我與哥兒弟兄作對比：當(dāng)著我的面夸我的哥弟“有出息”。我明知哥弟那樣兒好，但就是不服氣，絲毫不愿改我的擰性脾氣！還有時候，鄰居家婦女站大街上就說嬸子大媽們那派“棒下出孝子”的話，對我進(jìn)行輿論攻擊，被我發(fā)現(xiàn)。我極端憤恨之時，我挺身而出的媽媽，聽不下去了，她臉色很不好，口鋒好像也不客氣，駁斥道：“龍生九子，種種不同！”“你怎知道哪塊云彩有雨？”撂下話，扭身回家去。

媽媽教育哥和弟，有時我也在場。有一回，三弟說他一個同齡伙伴往家里拿集體的東西，他爹媽高興。媽媽當(dāng)時臉色一沉，教訓(xùn)道：“別看賊吃肉，要看賊挨打！”接著說出來一個故事：某家孩子受爹媽鼓勵，愛偷東西，越偷膽越大，最后犯了殺頭之罪。臨刑之前，懇求他媽讓再吃一次娘奶，結(jié)果咬下了娘的乳頭。娘疼得滿地打滾兒，他還埋怨：誰讓你們當(dāng)初不管？要管，何至于今天！

三弟撩著雙眼皮大眼睛，眨巴眨巴地聽。

小時候的印象，媽媽平時不愛串門兒。她不像有的村婦那樣，一清早兒能串八家，說長道短，搜集別人家反映，然后傳播開去。她遵循舊禮制，特別有定力。對于愛散布是非的人，她態(tài)度不冷不熱，而對家族里長輩、鄰家厚道人，則接進(jìn)送出，百般熱情。族里人敬，街里人夸，名聲地位超過常人。對于兒女們，她從來沒有疾言厲色，更無打罵?？偸强羁畹卣f事理點化，讓你聽。她常對兒女講：“吃虧是福。傻名難得。”“打爹罵娘的人，一個也不要交。”“送人東西，要揀最好的；別人給一根豆角兒，要還人一根黃瓜……”同時也囑咐：“如果將一根直針給了，仍換不回一根彎針，這樣的人也要遠(yuǎn)離……”

——不用說，類似這樣的啟蒙教育，在我們哥兒幾個的心目中，早早扎下了根。

掙工分時期，我們家庭成員有分工：爺爺、奶奶、爸爸下地，媽媽主持家務(wù)。她要在家做飯、洗衣、劈柴、砸煤、糊袼褙兒、推碾子、擔(dān)水、喂豬喂雞……她去地里，多數(shù)時是給家里人送飯?！叭摹薄叭铩敝H，干活兒人出工早，吃早飯在地頭。遠(yuǎn)也罷，近也罷，都要送飯。她送飯的家什，是荊條籃子和一個大黑耳罐子。蒙著毛巾的籃子里裝餅子、窩頭等硬干糧和碗筷、老咸菜；黑耳罐子里裝稀粥或雜面湯。媽媽那時盡管年輕，但由于一雙纏足所致，去很遠(yuǎn)處送飯，并不輕省——既不能讓罐兒灑，又不能將籃傾，為讓家里人早吃上飯的那一份牽掛，會使她心情很急切。正是露水多的時節(jié)，她常常汗水順鬢角流，腳面露水沖……

那個年月，各家各戶斷糧的多。有的婦人不會持家，不但鍋里沒有，灶下也沒有。男人中午回家，只得喝一碗白水，仰面躺炕上。還有的人家連鹽也缺，等到做飯了，卻發(fā)現(xiàn)沒有鹽，端著小瓢兒，挨家挨戶去討。這種情形，在我家絕無發(fā)生。甭管是稀的，干的，冷的，熱的，干活兒人進(jìn)家，準(zhǔn)能吃上飯。一家人吃飯是大事，干活兒人回來都嘴頭兒急，必須提前準(zhǔn)備。有時，媽媽為讓家里人吃得更好，粗糧細(xì)做，中午那么緊的時間，還要做“壓捏格兒”。吃這種飯食，做飯人很累，她要一筒一筒兒地壓，撈出來幾碗后，緊跟著壓面續(xù)鍋。面也硬，火也烤，做飯人比吃飯的人還著急。就見她被柴灶烤紅了臉，鬢角上汗珠不斷線地流……別人吃過歇著去了，面盆里還有沒有的，她自己將就。

……

我們家大屋里靠墻根，放一長形大板倉，大板倉上邊，擺幾個有大有小的瓷罐，鄉(xiāng)里人叫它“撣瓶”。說不清是奶奶的陪嫁品，還是祖上的遺物，反正是后來收購舊瓷的人，認(rèn)它是寶。媽媽將它做什么用呢？裝小雜糧。青豆、黃豆、豇豆、高粱米、芝麻……什么都有。愛串門的進(jìn)屋來坐，不稀罕瓷器上邊有什么圖案，他們愿拍一拍罐瓶，聽一聽里邊的聲響。心有所得后，留下欽佩的目光……

有糧做飯，并且能讓家里人吃飽，是媽媽最大的驕傲。還記得，她按壓榆皮面面團兒的時候，一邊用力揉面，一邊表述心得：“家有千頃，不吃炙爐烙熱餅。”“家有萬石，不吃小米燜干飯……”聽得出，在向我們傳授節(jié)儉經(jīng)驗。

窮，并快樂著，是童年時期打下的烙印。

不知不覺間，我們弟兄一個個長大。哥哥當(dāng)兵走了以后，我也成為了家庭主要勞動力。學(xué)瓦工、修鐵路、抬大筐裝火車、跟運手扶拖拉機……農(nóng)村里，甭管農(nóng)業(yè)副業(yè)上多苦多累的活兒，我都干過，似乎也能忍受。只是到了“攛掇瘋狗咬傻子”的“文革”時期，我才覺遇上了噩夢，遇上青年階段的“冰河期”。唯成分論，是社會大方向，可是像我家這樣查三代是貧農(nóng)，并且“歷史清白”的人家，由于不納入派性，在生產(chǎn)隊里同樣受欺侮。那期間，庇護我心靈的奶奶也去世了，我缺少了疼愛；爺爺年老，干不動了；爸爸又過于老實；有生機的力量便在于我。處于兄弟中間的“二夾脖子”，卻要早早承擔(dān)起頂門壯戶的家庭責(zé)任，內(nèi)憂外患，悲從中來，我憂憤無比。我變得更加少言寡語，家里家外成了“啞巴”。媽媽似乎明白我的心事，很理解我，看見我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心里郁悶，無從發(fā)泄，明看見她在井臺上一一地?fù)u轆轤，或者一跩一跩地在挑著水，就是不過去幫她，硬著心腸走開。而媽媽呢，不喊也不叫，默默地忍，默默地受。——現(xiàn)在回想起我當(dāng)時的丑陋，真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

我對媽媽有硬心腸，卻也像自殘一樣磨礪自己的意志！一個農(nóng)村有文化青年怎樣用功，老鄉(xiāng)親們都看見了?！疤霭资礤仭?，不吃白薯了，是我想改變命運的原始動力?！拔恼略髅_(dá)”，是這么說的，我就不信跳不出白薯地！就因為“擰”，找對象我也要找和我一樣受窮的“階級姐妹”。我要多拉一個人跳出“苦?！?。按這標(biāo)準(zhǔn)，我就繼大哥之后，有了婚姻。妻子在公社服裝廠上班，我下地勞動。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我們有在一起相融的幸福感。只不過單開做飯以后，去媽媽的屋里次數(shù)更少了。

大概是在新婚不久，據(jù)妻子反映，媽媽告訴她，我生日快到了，囑咐她在生日里給我煮一碗面條。當(dāng)時我一副倦態(tài)，毫無多想。有一天傍晚收工，我正在院子里洗臉，就聽見媽媽那邊有一聲嘆息，還有一句輕聲細(xì)語：“兒的生日，娘的苦日。”那聲音很微弱，然而我聽到了，飄飄忽忽吹進(jìn)我的耳朵。我當(dāng)時好像一下子被什么蜇了心，愣愣怔怔地半天，手攥著毛巾，卻不知擦臉。第二天早晨，我叫醒了妻子，讓她去街市給媽媽買回十個油餅——這是我當(dāng)時盡孝，最大的能力。媽媽的那一次提醒，使我以后保持了在生日前敬奉老人的習(xí)慣……

自己有了兒女之后，有件事情仍還記得清楚：那一天，我正面壁寫東西，就覺后脊背上被涼東西冰了一下，嚇我一跳?；剡^頭，見小女兒手舉著一大塊倭瓜。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女兒用她咬字不清的語音，一字一句地告訴我：“奶奶說了，快打春了，立春吃瓜不生病——”我立覺血涌頭頂，心潮翻滾！我的老媽媽呀，兒的生日是你提醒；如今我都長大成人了，你還這般眷顧……心緒不能平，我扭過臉去，不讓女兒看見，落下眼淚……

重找大家庭里的感覺，最好的時間是過春節(jié)，哥們兒弟兄帶回家眷。屋子里被孩子們鬧騰得不成樣子，老媽媽卻非常高興。本來就吃多了甜食的下一代，老媽媽卻仍要追著趕著剝糖果，惹得妯娌們“哧哧”地笑。該做年夜飯了，老媽不再親自下手，而是像老太君一樣，穩(wěn)坐炕沿兒，指東指西，支派、教兒媳們該怎樣做。開飯時，大小人兒兩桌。大哥為哄老媽，專揀大嫂的缺點說，比如說大嫂“愛哭”什么的。兄弟們學(xué)大哥，也是這樣。老媽看一眼這個，看一眼那個，為兒媳們一一正理、辯護，并“訓(xùn)斥”四弟兄：“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惡事?！薄按蛉藙e打臉，罵人別揭短?！薄澳腥耸求嶙樱耸窍蛔?。”“寧讓家貧，別讓路窄?！薄伴T口兒一條河，兒媳婦隨婆婆……”那后邊一句話，讓屋子里聽著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

大家庭里過小家庭的日子，弟兄間也有抬杠拌嘴的時候，有的就去老媽面前“告狀”，請她主持公道。老媽媽勸解的話是這樣：“你們哪一個不是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腳蹬后脖頸兒的弟兄，都大度點兒，啥事沒有！”幾句開導(dǎo)的話，讓兄弟間起爭執(zhí)的心瞬間平息。還要特別地說一點，無論是自家弟兄有分歧，還是與老人也鬧了意見，老媽絕不讓外人所知。這方面，她比老爸做得要好。兒子們都參加了工作，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表示關(guān)心職工，有時做一做家訪。老爸這時就有些憋不住勁，說著說著就要扯上哪個兒子“不足”的話題。這時，老媽就會急用眼神止住他，待送走了“公家人”，數(shù)落老爸：“你這顆榆木疙瘩的腦殼呀……”

……

弟兄四人當(dāng)中，我是最后一個撤離老家的。進(jìn)了縣城，居住條件好了，兒女們也不愿再回去。我因為工作忙，也很少專程返鄉(xiāng)。老爸在三年前去世以后，老家偌大的庭院，只剩下老媽孤身一人。實實在在地成了“空巢老人”。她的身體一直很好，有一兩處老年病，并不妨礙起居，是兒女略微心安的地方。按季候，洋槐花開前后幾天是掰香椿的時候，那年趕上“五一”放假，我?guī)迌夯靥死霞?。我們家老院兒有一大片香椿樹，正吐油嗞嗞的嫩芽。我家的香椿好，老媽炸“香椿魚”的手藝佳，在我的朋友圈里屢有口碑。這回掰了香椿，又吃了老媽親手炸的“春椿魚”，兒女們興致高。手提幾個裝滿鮮香椿的袋子，我向老母親告別，說好了不讓送，她也答應(yīng)了，但是，我拖兒帶女走出大門口兒，轉(zhuǎn)過一大段院墻時，卻發(fā)現(xiàn)老母親正手扶著門框，仰著頭向我們張望。我當(dāng)時心里一陣泛酸。這次所見，老母親明顯衰老，頭發(fā)白了很多?；剡^頭相視的一剎那，她一頭白發(fā)非常顯眼。一個個兒女經(jīng)她手養(yǎng)大，而今前后腳走了，只留她孤身一個人看守宅門。此際，我覺得她就像我家院中經(jīng)霜經(jīng)雪、樹皮皴裂的那棵大洋槐樹，雖然滋生了幼株無數(shù)，但仍根系不老，每年每季散發(fā)出馥郁的清香，不離老土寸地……

……

弟兄們坐在一塊兒時也核計：老媽媽畢竟年事已高，需要看顧，應(yīng)該把她接出來，各家輪流贍養(yǎng)。這一方案說出來時，老太太十分平靜，卻又十分堅決地向兒子表態(tài)：“我不去住你們的鴿子窩。就老屋住著。我哪兒也不去！”兒媳婦們幫助解勸：“您老一個人在家，我們不放心——要不送您去養(yǎng)老院？”明是商量的話，誰知更惹惱了老太太，反響更強烈：“我有四個兒子，讓我去養(yǎng)老院，就不怕老鄉(xiāng)親笑話？”“要是出不起保姆費，我自己出；我有政府養(yǎng)老錢，我有土地分紅，不用你們拿！”惹老人生氣了，協(xié)商陷入了僵局。順者為孝，最后我們還是依從了老母親。后來兒媳婦們坐一塊兒說悄悄話：“這老太太改脾氣了……”既然一致同意請保姆，費用肯定不會讓老人家出的，由四弟兄按順序輪流每月出錢。據(jù)后來保姆悄悄地告訴我妻子，說老人的表現(xiàn)：“老太太心疼錢，常磨叨‘一天竟四十塊呀！’”

話雖然這么說，我們達(dá)到了老人的滿意，老人很快樂。老屋里的說笑聲，一天到晚，能傳到街上去。她的腿腳本無問題，保姆沒來的時候，她自己能夠逛集，走幾里地不嚷累?？墒亲源虮Ｄ愤M(jìn)門以后，再去上街，她便使喚保姆用輪椅車推著出來進(jìn)去，面模兒非常的“陽光”。街面每遇上熟人，跟人家會說上好半天。主動地講兒媳婦給她買了什么吃的、穿的，孫子、孫女怎么孝順，逗她開心，非得等聽到別人說出“您老好福氣呀！”那一句話。絮叨得人都走了，還有一句自豪的話追過去：“——我有四根大柱子呀！”

……

去年，我們老哥兒幾個一起在老院蓋新房，老太太一時無處居住，將她送到了妹妹家。妹妹說，老太太一年都不安生，總吵著要回家。我們蓋了新房，也保留了老太太住的三間老房。將老太太接回家后的那幾天里，她出這屋進(jìn)那屋，一個屋一個屋地看；摸摸墻壁上瓷磚，又摸摸窗簾，顯出十分欣慰的樣子。我的兒子有出息，沒容我做主張，他先說了：“咱家留一間新房給奶奶！”我當(dāng)然同意，并趕緊置備了新床，裝了空調(diào)。三弟還給添了防滑墊兒。滿心以為老太太就此居住下去，結(jié)果聽保姆說，老太太只住了三天，就又回了老屋去。

我們家蓋新房，并且老弟兄在半百之年后，仍一體同心，共建共享；這件事，讓老鄉(xiāng)親們稱贊不已。在當(dāng)下農(nóng)村，這種事例少了。老少鄉(xiāng)親紛紛議論：“瞧人家老董家哥兒幾個，多齊心！”這話當(dāng)然能傳到老母親的耳根，她聽了，心比蜜還甜！以后比蜜甜的事還有：今年春天，我和三弟相繼添了孫子。連同大哥那里的“青島三代” 在內(nèi)，目前我們家已有三個重孫子出現(xiàn)。四世同堂。續(xù)上了“兔譜”的新一輩人，真也是“兔崽兒”綿延，應(yīng)了我題于新房壁上、張孝達(dá)公的名言：“子孫賢，族將大；兄弟睦，家之肥?！蹦且痪涔庞?xùn)。這一塊題匾，老太太自然不識、不解，但她由此名義說出話的膛音，卻比我們?nèi)魏我粋€子女拱衛(wèi)的音量都要大！

……

也就是在今年的深秋，我在老家的新房住了幾天。某一日，我起得早，正在自己小院里盯著柿子樹上紅燈籠似的柿子做頸椎運動時，忽見到老娘坐在她住房的臺階上捶膝。捶著，捶著，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爺呀、娘呀，我今年走不動了，不能到您老跟前送衣裳去了……”反復(fù)地敲擊膝蓋，反復(fù)地自言自語。一霎間，我知道遍于民間的“鬼節(jié)”快到了。給先人“送寒衣”，是各家各戶應(yīng)節(jié)所為。此節(jié)與祭祖的清明節(jié)不同，籠罩著寧寂、肅殺、靜穆、悲涼之氣。世風(fēng)所及，即便是對父母生前不孝的兒女，此番也有“活著不孝，死了燎道”之舉。我看著老娘那真情實意的禱告模樣，無比凄涼，我心欲碎！

——我的老娘啊，我的八十五周歲的娘親！難道您不這樣訴說，我就不明白您敬孝先人的心意了嗎？

——不是聽自母親，而是聽嬸嬸們講：我母親是“童養(yǎng)媳”，十二歲（虛歲）進(jìn)的董家門。在她還是被人撫養(yǎng)的年紀(jì)，卻被人當(dāng)作了成年人，兩戶人家各有考慮：一戶是為了減少一個吃飯的；一戶是為了多一個早干活的勞動力。都是因為貧困生活所逼。誰都可以想像出來，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兒，到一個陌生的家庭里去，該忍受怎樣的委屈，她該怎樣盤算度過自己少年、青年……漫長的人生？按農(nóng)村的老說法，一個女人的命運四個字就給總結(jié)了：抬進(jìn)、抬出?！нM(jìn)，是迎娶；——抬出，是死去。舊時代農(nóng)村女人，在她有限的天地，脫離不開鍋臺、井臺、碾臺，宿命給的、囚籠一般的一個個圓形造物；脫離不開生兒育女、做飯漿衣、孝敬公婆?！按蛞磺ВR一萬，全憑三十晚上一頓飯。”“多年的土道熬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笔撬齻冏畹投说纳钤V求和最美好的期冀。應(yīng)該說，爸爸媽媽的命運比爺爺奶奶好，他們的父母不僅沒過上一天四世同堂的好日子，其生前又何曾吃過幾碗凈米凈面的飽食啊！即便我父母親有孝心，但社會上沒有這個條件，該當(dāng)如何……

我至今也很奇怪：老娘她一字不識，即使是新社會給她命名的 “楊淑蘭”三個字，她根本不認(rèn)識。然而，她那么豐富的生存哲理、生活智慧，以及強烈的生命愿望，其根源又來自何方？仔細(xì)揣摸以后，我略解一二。這其中，有我爺爺奶奶的教誨，有老娘的天賦。爺爺奶奶生前是被鄉(xiāng)親敬重的人。爺爺精明能干，閱歷深廣；奶奶善于治家，性格和諧。在整個村莊進(jìn)行比較，他們都是那一代數(shù)得著的好人性，好人緣兒。這些余緒自然會被母親所傳承。而她，又天性聰慧，富有主見，且胸懷能忍，自然更有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她不打不罵，愣把我們規(guī)矩成人，這不是她的能力嗎？在現(xiàn)今不斷“創(chuàng)造”文化的時代，有時卻把文化之義弄擰了。不認(rèn)識字，幾十年來被貶為“沒文化”。講文化，就一定先認(rèn)識字嗎？我不這樣認(rèn)為。現(xiàn)而今，識字的人太多，有大學(xué)文憑者多如牛毛；從陽臺上扔塊磚頭，說不準(zhǔn)會砸著幾個“教授”“博導(dǎo)”的頭，可管什么用？教授、博導(dǎo)們，不也在講臺、博客上撒野，臟話、昏話連篇嗎？而對待父母，誰知他又是什么心腸！其實，我覺得他們誰也抵不上我那一字不識的老娘！他們的人性，沒有我老娘好；他們的人倫感，沒有我老娘強。一時之間，我仿佛明白了老娘不離故土的原因了。她在這院里已生活七十四年了，這里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有她的血肉包裹，都和她的感情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由初入董家門兒的陌生女孩兒，最終成為了這個大家庭里主宰一切的女主人，這是她引以為豪的地方！她的哭泣留在此地，她的成功也誕生在此地；她的血漿和董家人融合，已濃得化不開了。老娘于此設(shè)素心臺，既表明了她自己要“狐死首丘”的意志，也表明了現(xiàn)今大家庭要以她為“中心”的心態(tài)。她要像牽風(fēng)箏手一樣地牽線，時時能把遠(yuǎn)走高飛的兒女召喚而回！

——因為有她在，兒女們的心，就不容易離分。她為兒女，在做著余生的努力！

我揣度著她的心，并將我的心與她的心靠攏：就現(xiàn)今而言，善惡難辨；既然我無法判斷別人誰是好人或壞人，但我起碼可以做一個不欺騙自己良心的好人?！m不堪重任，心志不能變。

寒門出孝子?；旯亢T我自知。我知道，家里多個老人，就多一層天。像這樣執(zhí)手相望，能瞧見老娘白發(fā)而心疼的日子，今生今世還能有幾多回？

作者檔案

董 華：男，農(nóng)民出身，北京房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數(shù)十年從事基層文化工作。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農(nóng)村題材為主，發(fā)表作品二百多萬字，并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等多部文學(xu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