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居廟堂的士大夫到山水間放浪形骸的隱逸者，從勇攀高峰的科技精英到為民請命的思想者，在中國，知識分子從來就不是一個獨立的階層。1949年之后，曾經(jīng)依附于大學的知識分子，不僅接受新政府的思想改造，而且在一輪院系調整中，一輪輪的反省中，他們的身份也發(fā)生了改變。幸好，1977年恢復了高考，大學教育又恢復了正軌。

建國初教師的思想改造

這里所說的建國初期，是指黨史上通常所說的前七年，即1949至1956年。在這一時期，國家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存在著兩重性，一方面認為知識分子屬于工人階級或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從世界觀問題出發(fā)，認為其屬于資產(chǎn)階級。這種認識的兩重性，有時交織在一起，有時則是某一方面占據(jù)了明顯的主導地位。

建國以后，第一次針對知識分子的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是1951-1952年的思想改造運動。而這種思想改造的要求，還是知識分子自己提出來的。1951年9月，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首先提出在北大教師中進行思想改造學習的計劃，得到了毛澤東主席的肯定。1951年6月1日，馬寅初走馬上任北京大學校長。上任伊始，他就率先在北京大學開展了“暑期學習會”，組織職員進行了為期40天的集中學習。學習方法是聽報告、讀文件、聯(lián)系本人思想和學校情況，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馬寅初披露了組織這次學習的初衷：“這次學習是為諸位的好處，也是為學校的好處，中國的好處?！?/p>

從馬寅初的行動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知識分子自身要求改造的積極性。他們竭力想要捐棄舊我，爭做新人，跟上時代的步伐，符合革命的節(jié)拍。當然，這也是形勢逼人，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非接受改造不可。所以，在馬寅初提出思想改造學習計劃之前，朱光潛就在1949年11月27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自我檢討》。接著，費孝通和馮友蘭又在1950年1-2月間，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我這一年》、《一年學習的總結》等文章，談自己一年來思想改造的體會。但誰又能知道，后來卻是愈改造離黨的要求愈遠，愈改造愈變成革命的對立面呢？就連倡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馬寅初本人，也在數(shù)年之后，因在人口論問題上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不肯屈服于強力的批判，而被拉下臺來，成為拒不接受改造的頑固派典型。

其實，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大約從1949年10月就開始了。在這一運動過程中，對知識分子政策的主要內容是“團結、教育、改造”。這一政策隱含著這樣一種思想傾向，即黨內許多人從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chǎn)階級的這一判斷出發(fā)，實際上將他們歸入資產(chǎn)階級隊伍中。思想改造運動對知識分子采取了自我批判、群眾批判、洗澡過關的運動方式，使知識分子承受了巨大的思想壓力，違心之論成為知識分子檢討過關中的普遍現(xiàn)象。這場運動不但嚴重地損害了知識分子的公眾形象，傷害了知識分子的感情，而且也使得知識分子應發(fā)揮的作用受到限制。這場運動結束后，知識分子是“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的判斷，成為黨內的共識。

模仿蘇聯(lián)的1952年院系調整

1950年代初期，中國現(xiàn)代學術建制發(fā)生了重大的、整體性的轉型，其標志性的事件是1952-1953年的院系調整。1952年5月，中央教育部提出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原則和計劃，其方針是“以培養(yǎng)工業(yè)建設人才和師資為重點，發(fā)展專門學院，整頓和加強綜合性大學”，明確主要發(fā)展工業(yè)學院，尤其是單科性專門學院。調整的方式是根據(jù)蘇聯(lián)的大學模式，取消大學中的學院，調整出工、農、醫(yī)、師、政法、財經(jīng)等科，或新建專門學院，或合并到已有的同類學院中去。

中央高等教育部對“全國高等學校的方針政策、建設計劃、重要的規(guī)程制度、教學計劃、教學大綱、教材編審、生產(chǎn)實習等事項，進一步統(tǒng)一掌握起來。凡高等教育部關于上述事項的規(guī)定、指示或命令，全國高等學校均應執(zhí)行。如有必須變通辦理時，須經(jīng)中央高等教育部或由中央高等教育部轉報政務院批準”。從此以后，高等學校喪失了教學自主權，大學的設立、院系專業(yè)的設置、招生分配，甚至教什么、如何教，都受各級教育機構的直接管理。

同時，私立學校、教會學校和其他民間文化機構被取消。人們不難體會，“院系調整工作的好壞，是檢驗思想改造成績的標準”的說法，等于是觸及到高校教師生存底線的攤牌，使他們毫無退路。民以食為天，知識分子也不例外，一旦生存受到威脅，活下來就是人的本能反應了。以知識求生存的自然選擇，使院系調整幾乎沒有遭遇公開的阻力，神速地完成了。

大學、院系、專業(yè)、學科、學報、學會是構成現(xiàn)代學術建制的基本單位。中國近代學術建制從清末發(fā)軔，經(jīng)過幾代學人的艱苦努力，到民國30-40 年代已達到相當?shù)乃疁?，特別是人文、社會學科已具備和國際學術界對話的資格。一些著名大學，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等在國際上已有相當之地位，“教授治校、學術獨立、言論自由”在大學里已成為基本的理念。50年代初期的院系調整，徹底改變了在中國孕育了半個世紀才形成的現(xiàn)代高等教育體制。

大學淪為階級斗爭的工具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種“砸爛”舊體制、推倒重來的“造反”和“革命”方式，其破壞和摧毀教育的災難性后果可謂前所未有。此時的所有教育訴求，都是用“反修”、“防修”、“保證社會主義江山永不變色”之類高度政治化的話語包裝，通過政治批判、政治運動開路和推行的，以至于“文革”、“教育革命”留下的記憶，只是打砸搶之類的“造反”、學生打老師的“革命”、政治運動和政治斗爭，以及整整一代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苦難史。

1966年6月，當時在北京四中高三（五）班就讀的幾個高干子弟從他們的父輩那里打探來了中央有意廢除高考的消息，與生俱來的政治敏感使他們決定搶先立下這一革命新功，于是一篇洋洋灑灑的“革命宏文”炮制出爐，這就是《北京市第四中學全體革命師生為廢除舊的升學制度給全市師生的倡議書》。此時，同在西城的女一中有如與男四中相呼應一般，也推出了《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高三（四）班學生為廢除舊的升學制度給黨中央、毛主席的一封信》。男女兩所高干子弟云集的中學聯(lián)手將高考制度推向了終點，一群高考中的佼佼者站起來砸爛了他們曾經(jīng)為之寒窗苦讀的高考制度。

1970-1976年，“工農兵”和“大學生”被聯(lián)結在一起，這兩個本來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詞匯，一經(jīng)結合便產(chǎn)生了驚人的“化學反應”，一場前所未見的高等教育模式成為事實，大為推廣，許多人還沒來得及體會就被強行貼上了工農兵大學生的標簽，他們別無選擇?！肮まr兵大學生”的歷史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年時間，但是它卻對當時的經(jīng)濟發(fā)展、教育理念及個人命運等方面影響深遠。雖然在許多重要崗位上不乏他們的身影，然而，他們始終都被認為是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這個陰影甚至深深地烙在了每個“工農兵學員”的心中。

1973年，遼寧考生張鐵生在大學招生文化考試中交了白卷，卻在試卷背后寫了一封為自己成績低劣辯護的信。此人竟被江青等人稱作“反對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回潮”的“反潮流英雄”，《紅旗》雜志等也紛紛轉載，發(fā)表評論，說搞文化考試是“舊高考制度的復辟”、“資產(chǎn)階級向無產(chǎn)階級反撲”。張鐵生被破格錄取上學，并擔任全國人大常委。從此，紅得發(fā)紫的張鐵生開始頻繁參加社會活動，成了綁在“四人幫”戰(zhàn)車上的一名打手。

好大學不是從思想改造中出來的

思想改造是新政權對知識分子長期采用的基本政策，這個過程相當漫長，有近三十年時間。思想改造的最后目的，就是要統(tǒng)一思想，使思想一元化，使個性喪失，任何屬于個人生活的東西都納入集體。思想改造運動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知識分子不能有任何獨立性和私人生活的空間。從此以后，一個階層在社會上的獨特地位消失，中國社會再沒有一種獨立為文化、為道統(tǒng)負責的力量了。

上世紀50年代初院系調整時，在高校的中國現(xiàn)代科學家，即大都時為著名的理工科教授有四分之三被調離本校，品牌的綜合性大學無一不傷筋動骨。而且，幾乎所有的名牌大學都出現(xiàn)了理工科類重點院系被調離本校、若干一流大學的優(yōu)勢學科幾乎都連根拔起，甚至發(fā)生對某一地區(qū)、某些高校過不去的、近乎“株連”的現(xiàn)象。這不一定是決策者的初衷，很可能是執(zhí)行者在激進、狂熱、無奈、揣摩、意會中走過了頭。

同時，作為院系調整前提的思想改造運動，由于要求“過高過急”，加之方法上簡單粗暴，都不可避免地對高校知識分子人格、心理、學術、道德等方面產(chǎn)生了不少消極后果，影響了嗣后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加速了高校知識分子學術生命的萎縮和扭曲。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知識分子沒了人格，也沒了大學。而作為知識分子的教師們，當時的社會地位更加卑微，在各行各業(yè)里被排到了第九，僅次于乞丐，故而有了“臭老九”的叫法。60、70年代在教師崗位上的人，都經(jīng)歷過那種刻骨銘心的苦難，他們的身上有著深深的時代烙印。

一個國家的教育，尤其是名牌大學及其優(yōu)勢學科，是靠長期的經(jīng)營與積累形成的，其進一步發(fā)展也受內在規(guī)律所支配。如同民國教育不僅僅屬于民國一樣，新政權應該以文明傳承者的心態(tài)接管舊時代的教育遺產(chǎn)，并首先也必須是在此基礎上發(fā)展教育，因為教育不像國家機器，可以徹底粉碎和徹底改組。

對2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科學技術起領軍或舉足輕重作用的，既不是1949年后在國內土生土長的科學家，也不是在前蘇聯(lián)及東歐學成歸國的科學家，而是院系調整前在國內大學畢業(yè)、大都有留學歐美背景的科學家。這群中華民族千百年來薪火相傳、玉汝于成的少年早慧、青年成才、中年負重、壯年坎坷、老驥伏櫪，以國家崛起為己任的絕代天驕，實際擔當了數(shù)代人的歷史使命。“隔代遺傳”的“密碼”無情宣告政治折騰打造不出知識精英，而靠金錢堆積同樣難以觸摸科學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