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詩人約翰·梅斯菲爾德說：“世間很少有事物能比大學更美。當防線崩癱，價值崩潰，水壩倒塌，洪水為害，前途變得灰暗，古跡淪為泥淖時，只要有大學屹立在那里，它就屹立閃光。”大學之美，美在文化的充沛與豐盈。只要它存在，人類那顆被引導去從事探索的自由心靈便會持續(xù)帶來智慧；大學之美，美在品格獨立與追求卓越。只要它存在，人類追求高潔內(nèi)省與創(chuàng)新進步的步伐就永遠不會停止。

民國時代大學

一提起民國教育，很多人都會想到那燦爛如星辰的大師，會想到陳寅恪所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仿佛那個時代不食人間煙火，只要喚一聲大師，大師們就駕著祥云從天而降。其實，民國大學教育的成功和人才的井噴，并非真的如此簡單。掀開華麗辭藻所掩蓋的真實歷史，我們才能探尋到“大師”與“名?！笔窃鯓訜挸傻?。

政府：復興之路，始于教育

1901年1月，清政府發(fā)布“變法”上諭：參照“西法”，推行新政。在文化領(lǐng)域，清政府對舊有的文化政策進行了大幅度調(diào)整，其中教育政策的變革最為彰顯，雖然效果部分地違背了清廷的主觀愿望，但在客觀上推動了中國教育的近代化進程，成為近代教育史上具有深遠影響與深刻啟示的改革。在此次政策變革中，清政府對內(nèi)重視師范教育和基礎教育，對外引進西方先進教育理論知識，積極派遣學生出洋留學。

中華民國成立后，孫中山強調(diào)在中國實行免費義務教育。1912年，中華民國教育部明確規(guī)定：“初小、師范、高等師范免收學費”，“教育、科學、文化之經(jīng)費，在中央不得少于其預算總額15%，在省不得少于其預算總額25%，在市、縣不得少于其預算總額35%，其依法設置之教育文化基金及產(chǎn)業(yè)，應予保障”。1927年公布的《大學教員資格條例》規(guī)定，大學教員的月薪，教授為600-400元，副教授400-260元，教授最高月薪600元，與國民政府部長基本持平。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初，就意識到發(fā)展教育事業(yè)的重要性，并視其為“立國之本”。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強化對社會教育發(fā)展的重視，形成了由中央到省再到市縣一級的統(tǒng)一行政體系，為其提供經(jīng)濟上的扶持和法律上的保障，其規(guī)模和組織更加完備，教育內(nèi)容更為廣泛，對中國社會教育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北洋軍閥也很重視教育。大軍閥張作霖脫去戎裝，換上長袍馬褂，跑到轄區(qū)各個學校，給老師們打躬作揖，說自己沒什么文化，教育下一代，全靠諸位老師辛苦了。而像張作霖這樣關(guān)心教育的軍閥，還不止他一人，主政山東的韓復榘是一個，主政山西的閻錫山也算一個。韓復榘在山東主政七年，山東的教育事業(yè)不僅不落人后，且發(fā)展迅猛。對于教育工作本身，韓復榘總是放手讓何思源去做，他從不橫加干涉，更未向教育界安排過一個親信。再說閻錫山，山西當年的教育，被稱為中國教育的典范。自1942年開始，山西全境適齡兒童入學率，每年都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學生：救亡中國，舍我其誰

民國大學生絕大部分出生于富裕家庭，故衣食無憂可一心向?qū)W。在1923年，“南京的大學生出身地主家庭的約占一半，大官僚、富商子弟占十分之三強，小資產(chǎn)階級約有百分之十五”。中等以上家庭出身的學生，至少在90％以上。直迄抗戰(zhàn)前夕，情況依舊。1932年，普通清華學子年開銷近250元；1936年，竺可楨出任浙大校長后，開始設置占錄取總數(shù)5％的公費生，每年的補助也恰為250元。有報紙稱：“近日高等教育，幾乎為中產(chǎn)階級以上子弟所獨享。中人之產(chǎn)，供給子弟畢業(yè)高中，已甚艱辛；至于大學學生，每年非三四百元不可應付。”

梁啟超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大學生為洗滌近代中國百年屈辱，擔得起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責任，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以周恩來為代表的青年學子帶頭剪去辮子，并接觸進步書籍，讀光復會領(lǐng)袖章太炎的書和同盟會的雜志、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文章。眼界隨著閱讀拓寬，思想得到升華，對事物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周恩來明確地提出“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周恩來的這種志向，是民國眾多學子和大師共同的志向。

“五四”運動之初，以愛國青年學生為主，經(jīng)過廣泛地發(fā)動群眾，漸漸發(fā)展成為以工人階級為主力、社會各階層廣泛參與的群眾愛國救亡運動，并最終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從此，青年學生作為一支嶄新的革命力量活躍在歷史舞臺上。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青年們義無返顧地投身于人民群眾的革命斗爭，成為中國革命重要的力量?！皽婧M流，方顯英雄本色”，國恥家恨讓年輕的他們奮勇而起。正是由于他們憂國憂民，胸懷天下，心系百姓，才能前仆后繼，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民國大學入學考試，也尊重學生的個人特性，不要“通才”要人才。1932年夏，清華大學中文系招收新生，陳寅恪應系主任之邀出考題。不料他出的題目非常簡單，考題除了一篇命題作文，最奇怪的是只要求考生對個對子。用“對對子”這樣的文字游戲，來作為堂堂清華大學的招生試題，當時很多人還是難以理解，也有人誤以為這是以舊學的看家本領(lǐng)向新文化挑戰(zhàn)。其實，陳寅恪自有他的一番深意。當時很多學者并不清楚真正的中國語文的特色在什么地方，陳寅恪覺得用“對對子”這個方法，可以明顯地看出中國傳統(tǒng)語文的真正特色。

教授：士不可不弘毅

民國文人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代士大夫，又扮演了沖在時代前列的思想先驅(qū)。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已經(jīng)走不通了，多少代文人的理想一朝崩潰，這使得民國文人從一開始就面對無所選擇、沒有出路的痛苦。相比幾千年的專制與奴役，這種痛苦無疑也使他們的心靈豐富而深刻。告別幾千年的平庸，拋卻修齊治平、心存廊廟的老路，總要有幾個桀驁不馴的奇才出現(xiàn)。時代的混亂給文人以站在各自立場發(fā)言的機會，原有的規(guī)則失靈了，他們不得不面對新與舊、中與西的沖突。

1940年，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去世。中研院是全國最高學術(shù)機關(guān)，其院長自然是學林領(lǐng)袖，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誰來承繼斯職，并不是單純的學術(shù)人事，更不會只是一場“選舉”而已。誰來當中研院院長，當時黨國體制的首腦蔣介石，當然意有所屬。幸好，評議會的組成分子都是學者讀書人，沒有誰愿意隨著蔣介石的指揮棒踏步起舞，反倒是本乎自由意識選出蔡元培的繼任者。結(jié)果揭曉，翁文灝與朱家驊皆二十三票，胡適二十一票，王世杰與任鴻雋則都各得四票。至于蔣介石“下條子”指定的顧孟余，一票都沒拿到。政治力量“看不見的手”不放棄伸入學術(shù)界的動作，學界中人則負隅強抗，即便不能一刀砍斷它，卻正是“獨立之精神”的充分展現(xiàn)。

而劉文典在安徽大學校長的任上，為學生運動的事，當面頂撞蔣介石，不稱“蔣主席”，竟敢當面叫他“新軍閥”。蔣介石在盛怒之下動了粗，當眾打了他兩個嘴巴。劉文典不甘示弱，也動粗還之，飛起一腳踢在蔣介石的肚子上。最牛的，還要數(shù)中國公學校長馬君武。這位馬校長，根本不把黨中央放在眼里，開除敢于和“赤匪”作堅決斗爭的國民黨學生，激起一片嘩然。

不肯隨波逐流的民國文人在國勢危亡之際，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與頑舊僵持，與黑暗相抗，一面投入時代潮流，一面又堅守書齋，既直面現(xiàn)實，又超越功利，鑄造了鮮亮的人格魅力。民國文人改變了“一為文人，則無足觀矣”的局面，我們回過頭來看那段歷史，不由得為他們的骨氣、操守所折服。這些精神氣質(zhì)而今已經(jīng)成了稀有元素，“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剛烈性格，已近乎絕版。

教育：畸形而短暫的獨立

20世紀20年代，中國教育界涌動起一股要求“教育獨立”的思潮和運動，其標志是1922年蔡元培《教育獨立議》、李石岑《教育獨立建議》等方案的提出和當時南北各校師生的有關(guān)活動。提倡“教育獨立”的蔡元培為同盟會元老，他信奉學術(shù)至上和大學自治，著力營造“思想自由”的氛圍，使得北京大學的改革成效顯著。蔡本人雖隸屬國民黨，但任職北大期間，他力求避開黨派干擾，建立一塊學術(shù)凈土，即使南方“護法”另建中樞，他依舊我行我素，獨立行事，因而能夠領(lǐng)袖群倫，深得自由派知識分子真心擁戴。

其實，“教育獨立”主張由來已久。清末，章太炎即提出“教育獨立”的設想：“學校者，使人知識精明，道行堅厲，不當隸政府，惟小學與海陸軍學校屬之，其他學校皆獨立?！逼渲髦际菙[脫清政府對中等以上學校的干預，保證學術(shù)、教育的自由發(fā)展。與此同時，嚴復亦主張政、學分途，而王國維更明確強調(diào)：“學術(shù)之發(fā)達，存乎其獨立而已?！蔽鞣接^念的啟悟和中國書院的傳統(tǒng)，使得上層知識界對學術(shù)和教育相對獨立于政治有了清晰的近代意識。

“教育獨立”思潮的核心，是仿效西方“學術(shù)自由，大學自治”模式，力主教育擺脫來自政治的、宗教的種種牽擾，從人類傳承智能、謀求發(fā)展、完善身心的“終極”高度，達到某種獨立運行狀態(tài)，在一個特殊意義上為民族和國家的文明強盛奠立不拔之基。這一思想內(nèi)涵明顯體現(xiàn)在“五四”以后教育界的若干努力之中?！敖逃毩ⅰ彼汲钡男纬?，昭示著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自身價值和現(xiàn)實使命的明確感悟，這是一種近代意義上的“職業(yè)自覺”，它對于知識分子整體人格的健康生成，最大限度發(fā)揮其潛能以帶動社會發(fā)展，有著至為重要的思想價值。

這一時期，也是私立學校發(fā)展最快的時期，不僅在數(shù)量上有較大發(fā)展，類型也更加豐富，私立高等學校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公立大學。教育家們?yōu)槭裁礋嶂运搅⒋髮W？道理很簡單，私立大學比公立大學有更大的自由，它不被大多數(shù)人控制，可以為特殊的學生提供特別的服務，實行某種特殊的教育理念。私立學校由于缺乏政府的資助，不得不依靠自身努力解決辦學費用，這激發(fā)了私立學校生存的潛能，也使其獲得更大的自由。它們可以樹立自己的辦學指導思想，確立特別的辦學特色和教育理念，甚至采用最前沿的教育方法，以保證教育質(zhì)量，吸引生源。

斗轉(zhuǎn)星移，距離那個時代已經(jīng)70余年了，70余年里，中國改變了許多。高等教育不再是富裕階層的精英養(yǎng)成，天之驕子也成了如今的蕓蕓眾生；雖然舊的大師凋零殆盡，新的大師未見蹤影，但國民素質(zhì)與70年前已有了天壤之別。對于民國大學與大師，今天的我們能學習的大約只有民國學人的風骨，以及如何在當下已經(jīng)大眾化的大學教育之上重構(gòu)一個具有民國高等教育神韻的精英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