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時在母親懷里,長大了在母親心里,離家后在母親夢里。游子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慈母那關(guān)切的視線。
五十年前,我到礦山報到,并在那里成家立業(yè)。母親常來看我。每次來都捎來她親手為我做的布鞋。我的一雙腳不知踩碎了她多少不眠之夜。一九六一年春節(jié)過后,天氣依然苦寒,母親請人寫信給我,說她在鄉(xiāng)下高價買到十斤羊肉,決定親自送來,要我三月七日接站。這本是一件平常事,那時卻非同小可,因為國家正值困難時期,生活必需品特別是肉類和食用油極度匱乏。妻子在這時卻懷上了雙胞胎,營養(yǎng)供應(yīng)不足,雙腿出現(xiàn)浮腫……母親為了兒媳和第三代的平安挺身而出。她雖然知道火車上不準攜帶肉類,仍然甘冒“投機倒把”的罪名毅然到礦山來。從老家黃口到礦區(qū)賈汪必須在徐州轉(zhuǎn)車。徐州是個大站,站內(nèi)站外都有專人檢查,很難過關(guān)。沒收了羊肉倒是小事,無端地讓老人受到驚嚇,我們會深感內(nèi)疚,若由此再惹出別的災(zāi)禍,我和妻子將遺憾終生,回信勸阻她也不聽。
三月七日晚八時,我侍候雙腿浮腫的妻子睡下,獨自披上大衣,頂著寒風(fēng),憂心忡忡地走向車站。
礦山汽笛聲在寒夜里回蕩,好像母親深情的呼喚。路旁老樹遒勁的枯枝在寒風(fēng)里抖擻,好像看到母親伸來的手臂……子女有了難處,母親總是伸來溫暖的手。我和妻結(jié)婚的那年初冬,她來礦山,看到我們床上只鋪著薄薄的褥子,就瞞著我們只身爬上礦區(qū)的東山,見草就拔,一個下午就拔了一大捆白茅草,硬是從山上背下來。妻子見了又心疼又生氣地埋怨她:“娘,那山上有狼!”母親卻輕輕一笑,說:“什么野物都怕活人”。
跨過一座小橋就到了車站。那時的礦區(qū)車站比較簡陋,只有一間屋,售票兼候車。屋內(nèi)連張椅子都沒有,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恰如我當時的心情。
出口處人頭攢動,接站的人都憑借微弱的燈光辨認著要接的人。
母親出現(xiàn)了,我急忙迎上前去。一年未見,她又蒼老了許多。過去挺直的腰板有些駝了,腿腳也不如以前靈便了。我接過她提的竹籃,竹籃里用毛巾蓋著的是兩雙新布鞋和一卷烙餅。那羊肉?……只要母親平安就好。
回家的路上,母親的精神特別好,有說有笑,唯獨不提羊肉的事。
走進家門已是深夜,在家苦等的妻子猛地坐起,母親趕忙去扶,說:“孩子,別起來,小心身子?!庇妹聿亮讼骂~上的汗,就伸手向胳肢窩處去解大襟棉襖的扣子。老人家一定是想休息了,她實在太累。清早從黃口上車去徐州,頭天夜里就要到候車室里去坐等。徐州轉(zhuǎn)車就更難了,她不識字,要向人不停地詢問。每次來礦都是一次艱難的歷程,這次也不例外。我收拾好她睡的床鋪,拉開被子說:“娘,您歇著吧,有話明天再說。”誰知她脫去棉襖,松開腰間扎得很緊的繩子,從背上卸下一塊用白布裹著的東西,她顫巍巍將那東西放在案板上,攤平,展開。呵,我和妻子都愣住了:一塊肥美的羊肉!這十斤羊肉伏在母親寬寬的背上,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從黃口到賈汪歷時一晝夜,行程二百里,母親為此弓腰駝背,母親為此步履蹣跚……妻子抓住母親的手,哽咽著說:“娘,太難為你了……”我的淚水也模糊了眼睛……
剪不斷的思念
母親去世了。終日陪伴她的那把剪刀,靜靜地躺在針線筐里,成了母親的遺物,成了母親一生勤勞的象征。給子女留下悠悠思念。
母親是位普通的婦女。她用那把普通的剪刀,剪裁出一家人的衣帽鞋襪。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逢夜深人靜之時,總有一陣陣剪刀的“嚓嚓”聲催我入夢。她為全家剪碎了多少長夜和寒暑,直到剪斷了她與塵世之緣。
剪斷了塵世之緣,卻剪不斷親人的思念。
母親有一雙巧手,不僅針線活聞名鄉(xiāng)里,剪紙花的手藝也很精湛。不管是姑娘的鞋花和娃娃的帽花,她一看就會剪。剪刀在她手里像條水中的魚,穿梭在流逝的時光中;左鄰右舍的大閨女、小媳婦喊著“親嫂子”,喊著“好嬸子”央求她剪花樣子。記得小時候,??此酥樉€筐兒坐在門口剪紙花。針線筐里放著一本少角沒邊的線裝書,書里夾著她剪的花鳥蟲魚,一朵朵一只只無不鮮活可愛。一天,街上來個吹糖人的,挑著一小鍋冒著熱氣的糖稀,引得孩子們圍上去買糖人。我不知母親無錢,竟哭鬧著也要買。母親無奈,只好喊道:“吹糖人的,給俺孩子吹一個,俺用花樣子給你換。這不,都夾在這書本里,隨你挑?!蹦谴堤侨说墓孢^來挑了一副“喜鵲鬧梅”,給我吹了一個“老鼠上燈臺”。
弟弟出生后,母親的那把剪刀增加了一種功能:為我們哥兒倆剪頭發(fā)。記得有一次,我已上小學(xué)一年級,弟弟還沒有上學(xué)。當時在外面剃頭挑子上剪一次頭發(fā)要花兩毛錢,按當時的物價,能買四只肉包子??吹轿覀儌z頭發(fā)長了,母親就和我們商量:“這四毛錢都給你們,每人兩毛。叫我剪呢,省下錢來能買四只肉包子吃。不叫我剪呢,到外面剪去。就沒有肉包子吃?!蔽疫€沒有拿定主意,弟弟卻馬上決定吃肉包子。只見他手里拿著兩毛錢,脖子里圍上一條白毛巾,老實地坐在母親懷里,等待開剪。母親拿起剪刀,在弟弟頭上小心翼翼地剪起來,盡管她剪紙技術(shù)精湛,但畢竟不是理發(fā)師,剪紙和剪發(fā)是兩碼事,實在難為母親了。她精益求精,不斷進行修改,完工之后,弟弟的頭還是變成了一只“花菜瓜”;我在一旁忍不住笑,弟弟卻滿不在乎,他連鏡子都不照一下,扯下毛巾,一溜小跑去買肉包子去了。
我沒有享受那一次特殊的母愛,至今后悔不已。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離別尚有團圓日,永訣再無相逢時。母親去世,母愛已成歷史。再也看不見她的音容笑貌,再也聽不到那“嚓嚓”的剪刀聲……
在母親節(jié)的那天夜里,我又夢見了那把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