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沙凄蒙的黃昏。
草原小鎮(zhèn)的煙塵中,出現(xiàn)了—個流浪漢。
他的衣服無法遮蔽像沙漠一樣干涸的身體。
涂著一層厚厚的灰土的臉上,亮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街上的狗嗅聞到異樣,竟畏縮地躲藏起來。
也許走乏了,他找到被斜陽溫暖著的土墻腳,盤膝坐下,愛撫地拭抹他背了一路的古舊的馬頭琴。
仿佛受潛在的神靈的驅(qū)使,他拉動了馬尾弦。
聲音像從傷風(fēng)的喉嚨里發(fā)出的嘶啞的嗆咳,像秋風(fēng)在枯草叢中嗚咽,像溪水圍繞山岡啜泣……一種壓抑著的悲痛,一滴容忍著的眼淚。
人們聞聲漸漸聚攏來,但他視而不見。
街燈照亮了馬頭,金邊的古代圖案和他那迷醉于自己內(nèi)心顯得空茫的目光。
他仿佛始終凝望草原盡頭的地平線,緩緩升起一輪蜜色的大月亮。
他似乎在唱,不是琴弦而是從他的體內(nèi)發(fā)出。
不是琴也不是歌,那是嘆息或呼喚,隨著移動的月亮輕輕地升起了。
琴歌飽含著濕意,一翻掌,灑下了潤澤萬物的甘霖。
圍坐著的老年人聽出,這是智者的聲音,老者的箴言。
“狐皮是紅的好,話語是真的好?!?/p>
“這哪是俗世的歪調(diào)?讓天王爺也聽聽吧!”
竟有人感動得啜泣起來。
“請到我的蒙古包里吃一點肉;請喝我這一碗奶酒潤潤喉吧!咱草原上著名的琴師和歌手啊!”
“大師,您老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就在咱草原上過冬吧!”
馬頭琴手答道:“我并不是你們所說的著名琴師和歌手。不要問我也不必留我。我來自你們所不曾到過的遙遠的草原,我將往何處?除了我死去的母親,連佛爺都無從知曉……”
春天乘著馬車來
一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p>
這是日本作家橫光利一一篇小說的題目。
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圖景。
春天真的乘著馬車來!
乘著馬車,打著口哨,大鐵圈的車轱轆轉(zhuǎn)而響,伴奏著六弦琴。
春天是人自然的新嫁娘,披著淡綠的紗巾,滿頭插簪是嬌艷的花朵:迎春呀,杜鵑呀,野罌粟呀,剪春蘿呀……她手里捧著花束,一路遍灑花瓣于綠原。
她旁邊新郎的座位是空著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我這白發(fā)新郎猶如死神,映襯春姑娘微酡的嬌靨,未免乖戾可笑。唉,我是只適宜于晚秋的。
那里該坐著一位布利亞特蒙古族小伙子,戴尖尖的優(yōu)登帽,穿花襟的大黑袍,橙黃的腰帶兜住小腹。他手舉套馬桿,正趕著馬車哩!
高軛的馬車,由三匹壯偉的三河馬拉著。
馬的肌肉似鋼鐵焊接,棱角分明又圓潤和諧。
周身分泌細密的汗珠涂釉似的,閃爍白的光澤、藍的光澤、棕褐的光澤。
馬兒飛奔著。
翠得滴水的草原,拂過溫煦的夾帶酒香的春風(fēng)。
布利亞特婚禮猶如春之祭祀,祭祀大地的綠、太陽的紅。
冗長的祝辭像輝河水一樣清、一樣長。
吉祥的贊語類似魔咒配著薩滿的手鼓。
海叭響了!鈴鐺響了!奶酒傾倒了!女眷唱了!鷹的舞蹈、馬的舞蹈、醉的舞蹈、抖肩的舞蹈跳起來了!
氈包新房里,錦緞被褥、壁毯、金銅的壺、古樸的器皿、珊瑚和翡翠的頭飾、獸皮和獵刀……成吉思汗和想象中的長生天,爺爺和奶奶的照片……家族的繁衍在歷史的咫尺之間。
太陽和月亮同現(xiàn)于晚天;
篝火和情熱共燃于春宵。
新郎的裸露的前胸是深棕色的,腹肌像名馬凸凹分明的浮雕。新娘的玉體則恍惚團圓的朦朧,和起風(fēng)天帶暈的月亮一樣皎白。
吹滅了酥油燈。
澄徹的歡樂使時空凝固于一瞬。
親家老人們坐在河邊,唱占歌直到黎明。
三
他放馬,她擠奶;他喝酒,她唱歌。日子像剛出鍋的奶皮子。衣襟上有發(fā)酵的馬奶的酸香味。
然后拌嘴,流淚。她跑回娘家,足足百里;他又騎馬把她接來。然后和解,破涕為笑。然后計算著并不能實現(xiàn)的希望。
用一成串或大或小的扣子聯(lián)結(jié),斷而又連的牛毛繩,牢固的桎梏,仿佛遠古的祖先。
兒子阿拉坦出生了,在河邊為他舉行大地的洗禮。
火紅的涼勁的秋天里,阿拉坦開始往小馬駒的背上爬。
剪毛抓膘過后開始宰羊了,一眨眼,迎來了為兒子的婚筵擺全羊宴席的冬天
四
傳說中春姑娘在新娘的臂彎里睡熟了。
夢中被天鵝的唳嚦喚醒,倏忽間新郎不見了,疑化作黑天鵝飛去了。
極光的反照在羽翼銀翮間,劃過她星亮的記憶。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車輪雷鳴?;ǘ浜陀杲z噴射禮贊。
新嫁娘披著淡綠的紗巾,她的身旁空著位呢,新郎也許是一位布利亞特蒙古族小伙子,不過,也可能是你,也可能……
不,不可能是我。
暮煙彌合
暮煙彌合的草原,草尖微微擺動,卻聽不見風(fēng)的聲音。
大路上,牛車軋轢。
神秘的靜默激起他倆感情的心瀾。
蓬蓓唱了,唱一支山曲:
“披著紅袍的喇嘛哥哥喲!”
巴葉爾接唱的是反復(fù)吟詠的歌詞。
噯——她唱一句。休止符。
他唱:哦一喲嗬咿!
“每當(dāng)山丁子紅的時候,
心上的人兒從遠方來看我……”
牛車軋轢。
曲調(diào)像一股澄徹的細流;夜色中的草原那樣單純、露水那樣清亮。
暮煙彌合。
喊山
山在呼喊,呼喊自己的靈魂。
提著燈籠的老婦人帶著哭聲喊:
“大山喲!回來吧!”
——“回來噦!”
于是有了回聲。
回聲猶如大山靈魂蘇醒的嘆息。山的靈魂返歸到它自身。
山和山互相呼喊。
森林在呼喊。
湍急的澗流在呼喊。
禽鳥和野獸,以至蜂和蝶。
“耶耶耶!耶耶!”小公鹿哀鳴,大山傾聽然后吸納為自身慈愛的唏噓。母鹿從山的那邊跑來救失散的孩子:“哧!哧哧!哧!”
鹿在呼喊。
狼也在呼喊。
人在呼喊。
在原始森林里,靜寂也在呼喊。
靜寂呼喊著生命,大山有了愛撫的感應(yīng)。
嚴(yán)寒凍啞了山的喉舌,到了春天,山鳥從夜半唱到天明,到處都在醒。
北極狐對著月亮喊,林中隙漏的月光疏疏如殘雪,那銀的旋律迢遙而曠遠。
有一夜我在林中小屋睡得正酣,忽被驚醒。
“哦——哦哦——歐”有人在喊。
發(fā)生什么事?山林火災(zāi)?并不見火光喧嘩,卻反而漆靜,水濕的蜃氣撲面而來。彤云壓著樹冠,在無言地呻吟。葉叢搖落陣陣露雨。既沒有林嘯也沒有松濤,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黑。
“哦——歐一哦哦!”
我尋聲而去,仿佛就在附近,是舍倫巴圖老爹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影子,霎時又消失了。
“哦——哦——哦——”
誰?鬼魂不必躲藏!難道是山神爺打鼾?還是舍倫巴圖老爹出獵?
回屋只見老爹裹著被褥睡得正沉哩!
第二天他告訴我:哼,準(zhǔn)是狐貍喊山。
附近山林里有一窩狐貍,每逢暴雨的前兆便喊山。
果然,暴雨滂沱。
群山發(fā)狂似地哭訴、嘯嚎。
林中的湖
森林中低洼的塔頭甸子中間有多年冰雪融化沖積的湖泊。
林中的路直通湖里,致使一頭涉世不深的小鹿不幸溺斃。
幾年前有過一對迷路的天鵝在那里棲息。舍倫巴圖老爹命名這湖叫“天鵝湖”。
深夜,他聽到天鵝悲哀的絕唱。
每年,天鵝或別的水鳥僅僅路過。
因為湖里沒有魚,缺乏生物鏈。
這是死亡的湖,無生命的湖,不孕的湖。
湖底有一個冰冷的世界么?
我不知人是怎么死去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然后四肢漸漸僵硬,意識沉墜入黑暗,而眼睛依然亮著一絲微弱的希望,視網(wǎng)膜的功能起著最后的作用。
舍倫巴圖老爹在他的林中小屋里死去了。他眼睛始終睜著,似乎瞳仁里映現(xiàn)林中的湖。
暮色中森林幽暗,湖還亮著。米·普里什文說:湖是大地的眼睛,該也是森林的眼睛吧?
但森林時常先閉住眼睛,若催眠狀態(tài),四周的樹木仿佛在夢游。天空像綠的湖,星星滴著水珠。翠翠的星星雨。
雨霽。湖影幻美迷彩。虹若挑逗的眉。
白樺林里涵注著神秘的光,如進發(fā)的靈感。
失眠的白夜里哀愁的情緒凝止的湖呵。
林中的湖是不孕的圣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