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來自東邊的一個大城市。城市有多大,少年自己也不清楚。他曾經(jīng)在一個假日,騎著一輛單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可是一整天過去了,他還是沒有穿越這個城市。少年聽見了微弱的嗶嗶啵啵的聲響,這邪乎的聲響像影子一樣跟隨他一個多月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能清晰地聽見它。少年很煩這種聲響,這讓他想起瀾的一個玩具。這玩具是她爸爸從非洲帶回來的。瀾的爸爸在非洲干一個工程,已經(jīng)出去三年多了,第一次回來,給瀾帶回來一個像放大了的毛毛蟲那樣的玩具。瀾剛得到玩具的那些天,總是用雙手在抽屜肚子里擺弄它,少年就總能聽到那種微弱的嗶嗶啵啵的聲響。
他的父母位高權(quán)重,他們大把大把地花錢,把他送到全城最好的全日制托兒所,再送進寄宿制幼兒園,接著送進了寄宿制小學,接下來還要把他送往寄宿制初中。父母總是那么忙,總是不沾家。周末偶爾把他接回家,不一會兒就有人摁門鈴,拎著大包小包進來。這時母親總是把他趕進自己的房間,讓他寫作業(yè)。他的房間很大,差不多有半個教室那么大吧。房間里堆滿了他曾經(jīng)玩過的各式各樣的玩具,可是他對這些玩具早已不感興趣了,任憑灰塵在上面堆積。有一天,一只蝴蝶飛進了他的房間,又從窗口飛了出去。少年在第二天就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的城市,一路向西……
以上這些——是我根據(jù)少年不多的描述推測出來的。
現(xiàn)在,我和派出所里的一個同事正呆在一個深山洼的茅草屋里。
我們從鎮(zhèn)派出所出發(fā),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步行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才來到這里。其實昨天我們已經(jīng)來過這里一趟,把少年從這間茅草屋里帶回了派出所。今天的任務(wù)是,讓老銀匠敘說一下這兩年來少年在這里是怎樣度過的,然后把老銀匠也帶回鎮(zhèn)派出所去。因為少年的父母這會兒正在趕往西鎮(zhèn)的路上,估計傍晚的時候才能趕到。自從打聽到少年流落在西鎮(zhèn),他的父母就迅速找到公安部門,來到我們派出所里。昨天所長一接到上級電話,就讓我們來到深山洼里把少年帶回西鎮(zhèn)。今天早上所長又接到少年父母打來的電話,說要控告老銀匠拐騙罪。所長很無奈,只好再次派我們到深山洼里跑一趟。
2
老銀匠敘說了認識少年的經(jīng)過:那是三年前的初夏,下午忽然下起了大雨。我發(fā)現(xiàn)屋頂有一處漏水,趕緊把木梯子扛了出去,靠著屋檐放好,回屋抱了一抱堆在屋角里的茅草,準備去把屋頂翻蓋一下??墒俏覄偝鲩T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大腿重重地磕在一塊石頭上,我懷疑是骨頭被撞壞了,想去西鎮(zhèn)找錢郎中看一下,可是西鎮(zhèn)離這兒有四十多里山路,我走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我找出半年前錢郎中留給我的跌打損傷膏,就著火化開,貼在了大腿上。
除了勉強下床弄點吃的,我就這樣躺在床上。我很少能連續(xù)睡上幾個鐘頭,倒不是因為痛,痛我能扛得住,年輕時挑著擔子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半尺來寬的山路,旁邊是很深很陡的溝壑,我摔下過兩次,幸好有幾塊大石頭擋住才救了我的命。我的腿其實早就傷痕累累了。
雨一直下著,大概是我躺下的第四天吧:我正在想我父親為什么把我?guī)У竭@個荒無人煙的深山洼里,并且從此在這里定居了下來,銀娃悄悄地進了我的茅草屋。
銀娃就是那個少年。他不愿告訴我名字,我就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銀娃。
銀娃來的時候我正閉著眼睛,但我卻分明感到了一點異樣的動靜,我以為是風吹動了掛在墻上的竹篩子。竹篩子常常被風吹得輕輕地晃動,和土墻壁擦出輕微的聲響,其實這是銀娃踩在屋前的那抱茅草上。屋門是掩著的,銀娃試著推,他沒想到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屋里太黑,他沒有看見蜷縮在被窩里的我,我太瘦了。銀娃看見了屋角的鍋臺,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把手貼到了鍋臺上。鍋臺是冷的,銀娃被這冷激得打了一個寒顫,倏地收回了手。停了一下,他又去揭鍋蓋,看到鍋里坐著一只土碗,碗里有四個燒熟的土豆。銀娃立即把土豆送到嘴里,大嚼起來,發(fā)出貓吃食一樣的嗚嗚聲。
我想阻止他。我已經(jīng)兩天沒有升火了,這土豆是我今天所有的吃食。但看他餓極了的樣子,像是幾天沒有吃東西,我就忍住了。這時銀娃發(fā)現(xiàn)了我,驚愕地站在那里像個木偶一動不動。他身上臟兮兮的,頭發(fā)零亂不堪,手上滿是污泥,衣服不停地往下滴水,地上濕了一大片。
我笑了一下,也許是我笑的樣子太難看,他像是嚇著了,向后退了一步。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過了許久,他把半個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土豆放回到鍋臺上。
我向他揮揮手,意思是說,吃吧。
我想他是個要飯的,肯定是迷了路才來到了這個深山洼里。我忍著痛下了床,拄著一根棍子來到銀匠挑子前,升起挑子里的爐火燒了一大盆熱水。我給他洗了個澡,又忍著痛把他的衣服洗干凈,就著爐火烘干。銀娃再穿上衣服,就一下子顯得亮堂堂的了。
銀娃始終不說話,我以為他是個啞巴。晚上我讓銀娃睡在我的腳邊,我試探著說,你明天為我跑一趟路吧,到西鎮(zhèn)街上把錢郎中給我請來治治我的腿,他的郎中鋪子很好認的,門頂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錢中和藥材鋪”。銀娃翻了一下身子沒有回答我,我想他真是個啞巴。
這一夜我睡得特別踏實。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銀娃已經(jīng)起了床,坐在我銀挑子前的小馬扎上,對著挑子出神。自打摔了一跤躺倒之后,我就沒有再起大鍋灶,而是在挑子的小火爐上煮一小鍋土豆,連著吃上幾天。我的這個爐子真是太好用了,不費力就能把火升起來,完了將風門堵住,隔一個晚上,第二天爐火還是旺旺的。銀娃已經(jīng)把風門撤下了,爐火躥了起來。銀娃的臉被映得通紅,我看到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的眼睛死死盯在我的銀匠挑子上,挑子上有各種各樣的小工具,有像針樣粗細的小銼子、指甲蓋大小的銅錘子、小巧卻造型奇特的小鋼刀、各種形狀的小模具……我沒有打擾他。不知過了多久,銀娃突然站起身子,拿起屋角的一把黃油傘,出了屋門。
雨水落在油紙傘上發(fā)出嘣嘣的聲響,我看著他的背影,以為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覺得有人在弄我的腿。睜開眼,是錢郎中。錢郎中正為我的大腿上樹皮夾板。我有些吃驚,問錢郎中是怎么知道我的腿摔壞了。錢郎中說是一個外地的小男孩告訴他的,小男孩只說山里有個人腿摔壞了,他看到我那把黃油傘就知道是我。我很興奮,說我還以為他是個小啞巴呢。錢郎中說,他說話好得很,并且是很好聽的城里話。錢郎中示意我躺下,上好樹皮夾板,然后從腰袋里掏出一個紙包裹,里面是一些碎銀。錢郎中要我打一副銀耳環(huán),說是送給外甥女的嫁妝。錢郎中說,不急,日子還早著呢,等你的腿好了再打不遲。
銀娃是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的。他的身上又弄得臟兮兮的,衣服上沾著大塊大塊的污泥,手上竟然拎著一串巴掌長的翹嘴巴魚,我就知道他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水洼。那個小水洼里有很多巴掌長的翹嘴巴魚,這種魚靈活得很,不容易捉到。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辦法一下子就捉到十多條翹嘴巴魚的。我看到銀娃一手拿著黃油傘一手拎著一串翹嘴巴魚站在屋中央,不知為什么,眼睛突然就濕潤了。我趕緊拄著拐杖下床,燒水給他洗澡。這次我不是燒小挑子上的爐火,而是燒屋角上的大鍋灶。給銀娃洗好澡后我就把他捉的翹嘴巴魚統(tǒng)統(tǒng)煮了,銀娃吃得特別香,小臉也變得紅潤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銀娃都是早上出門,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每天早上,望著他出門后的身影我都會想,也許他今天不再回來了吧。接下來我就希望時間快點溜走,夜晚早早來臨。每次看見銀娃回來,我都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趕緊打來熱水讓他洗澡。在他洗澡的時候我又趕緊燒飯。我燒的飯銀娃每次都吃得很香,我想也許是他從早上出去就沒吃東西的原因,也可能是我燒的飯確實很香。
但銀娃始終不說話,我試著問他一些事情,比方白天出去干什么,為什么還要回來,他都沒有回答。我再次懷疑他是個啞巴,懷疑錢郎中是不是搞錯了,也許他根本就沒和錢郎中說過話。每次吃過晚飯,天都已經(jīng)黑透了,我把燈盞點著放在銀挑子上。這個時候,銀娃就坐在銀挑子前盯著那些小工具看。我發(fā)現(xiàn)他每到這個時候眼睛總是閃閃發(fā)亮。終于有一天晚上,他開口說話了。
他看著那些小工具突然問我,你是干什么的?
他說的果然是很好聽的城里話。
不怕你笑話,我被他說出的這句話驚呆了。他的聲音很低,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還以為是屋子外面什么人說的。但當我發(fā)現(xiàn)他兩只眼睛盯著我看,希望我回答他的時候,我才確定這句話千真萬確是他說的。我趕緊回答,銀匠,我是個銀匠。銀娃又把眼睛盯在那些小工具上,說,這些是什么?我說,就是做銀器的工具呀。我想趁他愿意說話的時候問他一些情況,比方家里有什么人,怎么到這深山洼里來的,可他根本不愿回答我。
我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銀娃突然對我說,我要跟你學當銀匠。
3
我覺得銀娃真是做銀匠的好料子。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竟然一個人偷偷地哭了。我覺得銀娃真是老天爺特意給我送來的一個禮物。現(xiàn)在愿意當銀匠的年輕人已經(jīng)很少了,他們覺得這個行當掙不來大錢,遲早會消失掉。而銀娃卻非常喜歡,他一天到晚擺弄那些小工具,不停地敲敲打打,很快就把銀匠所有的手藝都學會了。他特別喜歡小昆蟲的樣子,沒事就去野地里捉一些小昆蟲回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把做活時的碎銀屑積攢起來,偷偷打成了這些小昆蟲的樣子。這些小昆蟲做得實在是漂亮,蜻蜓不過兩粒米那么長,蝴蝶只有玉米粒那么大,但它們翅膀上的花紋纖毫畢現(xiàn),有一只螞蚱,它的腿像鋼針那么細,但上面的鉤刺卻能看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xiàn)。
我和銀娃大部分時間都是上門做銀器。我們走進一個又一個村落,走進一戶又一戶人家。這些人家住得很分散,有的七八戶住在半山腰,有的三五戶住在山頂,更多的人家是單門獨戶。他們都喜歡銀器,家中一些重要的器具都要用銀子裝飾起來,像燭臺的底座、佛龕的貼邊和果盒的腰線,還有姑娘家的頭飾、腳鏈,小娃娃的項圈、手鐲、長命鎖。和銀娃走在山路上,我老是想起自己小時候和父親一起上門做活時的情景。我父親挑著銀匠挑子帶著我在半山腰繞來繞去,側(cè)邊是深深的溝壑。我有時跑得很快,他怕我掉下去,就給我攔腰系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他的腰上。這樣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放牛娃牽著一頭牛在走。我也害怕銀娃會掉到路邊的溝壑里去,也想用繩子把我倆拴起來。但我害怕銀娃不答應(yīng)就沒有這么干。實際上也不需要這么干,銀娃走起山路來比我還要穩(wěn)當。
大多數(shù)晚上我們并不回家,就住在上門做活的那些人家里。我以前住的最多的是西山頭的李寡婦家。只要是在李寡婦家的周邊做活,我就住在李寡婦家里。李寡婦是個能聽不能說的啞巴,她的屋子單門獨戶,坐落在西山頭的半山腰,從山頂流下的一條溪水從她屋子的側(cè)邊流過,嘩嘩的流水聲終日不斷。李寡婦特別喜歡銀器,凡是用得著銀子的地方,都讓我用銀子打了出來。我還為她的男人打過一桿純銀的煙筒,可惜這男人是個短命鬼,他把這桿純銀的煙筒帶到墳堆里去了。李寡婦一看見銀娃就喜歡得不得了,一得空就圍著銀娃轉(zhuǎn)。銀娃做活的時候,李寡婦就傻傻地站在旁邊看著,眼睛泛著光,臉上紅撲撲的,看得我心里都有些妒忌。
李寡婦用手勢向我表示,她很喜歡聽銀娃說話。她自己只能發(fā)出一些嗚嗚哇哇的聲音,但她并不覺得難為情,一有機會就嗚哩哇啦地逗銀娃說話。銀娃平時很少說話,我害怕銀娃反感就制止她這樣做,哪知道銀娃不但不反感她,反而樂意跟她說話。這個時候我總是呆在一旁傻傻地看著他們。我也很想聽銀娃說話,城里話我聽著非常舒服,就像大熱天喝了山溝溝里的涼水一樣。我很想從銀娃的說話中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世,可這家伙就像猜透我心思一樣,半點口風都不露。
李寡婦越來越不像話了,她竟然要認銀娃做干兒子。從那以后,只要我們在李寡婦家的周邊做活,李寡婦就要銀娃和她睡在一起。她專門給我在另外房間搭了一個床鋪。說實話,我心里很不好受。不過李寡婦堅持要這樣做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李寡婦對我已經(jīng)夠好的了,我不能對她有任何怨言。
銀娃的活做得越來越細致,已經(jīng)超過我的本事了,有時我看他做成的東西都暗暗妒忌。每天做完活收工的時候,我都看見他臉上掛著一種滿足的笑。他從不惹是生非,從不讓我們擔心,但讓人沒想到的是,有一次他失蹤了,并且險些丟了性命。
那天我們在東山頭山頂上的一戶人家做活,東山頭和西山頭看起來像是面對面,但實際上的距離卻很遠,就像大家說的,望山走死馬。并且東山頭的路特別難走,路上還要爬兩處五六丈高的垂直木梯。做完活我們就往李寡婦家趕,我囑咐銀娃這里要小心那里要小心,銀娃卻說不用擔心他,他喜歡走這樣的路??吹姐y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厣舷履咎荩榷亲舆B顫都不顫一下,我就在前面低頭走我的路了。那天也合該有事,我后來就沒再回過頭來看一下銀娃,就那樣一直低頭趕路。
到了李寡婦家,天已完全黑透了,李寡婦已經(jīng)點上了蠟燭。李寡婦看了看我的身后,沒看見銀娃,就嗚哩哇啦地向我比劃起來。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我心想,銀娃可能走得慢一些,還落在后頭吧。又想到她偏要和銀娃睡一床,就有意捉弄她說,東山頭那個人家也認他做了干兒子,今夜他就住在他們家。李寡婦果真信了我的話,臉子立即暗了下來。抽了兩袋煙還不見銀娃回來,我有些急了,就向李寡婦說了實話,李寡婦立即嗚哩哇啦地叫起來,一把推開我,從房間里拿出火把就沖出了家門,我只好跟在李寡婦的后面。
我和李寡婦一路尋找,我大聲喊著銀娃,李寡婦也跟著嗚哩哇啦地叫喚,山谷把我們的喊聲蕩來蕩去。越往前走我越慌得厲害,如果銀娃還在路上走,他早就被我們遇見了。那他是出危險了?是不是摔下路邊的溝壑去了呢,或是遇上了哪個野獸?李寡婦顯然和我一樣擔心,她的眼睛總是向溝壑里張望,或者是停下來看看路邊的茅草有沒有被踐踏過。到了第一個垂直木梯的地方,李寡婦要往梯子上爬,我制止了她,說我親眼看見銀娃下的木梯,銀娃不會再爬回去的。我們又往回找,回到李寡婦家還是沒看見銀娃的影子。這時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銀娃是不是和我呆膩了偷偷地溜走了呢?就像他當初偷偷地來到我的身邊一樣?李寡婦不相信銀娃會這樣,她讓我在她家里等著,自己出去尋找。
直到第二天早上,李寡婦才背著銀娃回來了。
李寡婦是在一個山洼里找到銀娃的。銀娃昏迷了,渾身癱軟,李寡婦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他背回了家。我們查看了一下銀娃身上,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地方,那他為什么昏睡不醒呢?李寡婦抱著銀娃嗚嗚地哭了起來,口水從她嘴里流出來掉在銀娃的臉上。她不停地搖晃銀娃,嘴里嗚嚕嗚嚕叫喚著。后來她解開褂子,露出白花花的胸脯,把銀娃的頭靠在她光溜溜的奶窩子里,據(jù)說這樣做可以讓小孩子盡快地蘇醒過來。就這樣我們守著銀娃坐了一個多時辰,銀娃始終昏睡不醒。我想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不管路有多遠,也得盡快把銀娃背到錢郎中那里去。我把這想法和李寡婦一說,李寡婦眼睛忽然亮了。她打手勢向我比劃說,錢郎中這些天正在山腳下一戶人家里為一個老頭治痛風,不知走沒走。我趕緊趕到那戶人家,錢郎中果然在。
錢郎中看了看銀娃,立即出門采了幾種草藥敷在銀娃的兩個腋窩里。錢郎中說,銀娃是被一種毒樹蛙咬著了,要是再遲兩個時辰就沒有救了。錢郎中還說,真是銀娃命不該絕,他本來昨天就該回西鎮(zhèn)了,那患痛風的老頭說他家釀了一罐好酒,硬要他喝了兩大海碗。他喝醉了,就在老頭家住了一夜。
李寡婦就那樣一直抱著銀娃,我和錢郎中坐在旁邊抽煙。我覺得時間走得真是太慢了,一袋煙的工夫有一年那么漫長。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李寡婦突然嗚哩哇啦地叫了起來。
銀娃終于醒了過來。
銀娃說他在路上看到一只蝴蝶,他去追,不知不覺追到一個山洼里。蝴蝶大概是飛累了,停在一片樹葉上。銀娃一陣歡喜,可他剛拿手去捉,就感到手臂被針刺了一下,后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4
西鎮(zhèn)的夜晚向來是靜謐的,雪一下就更加寂寥。所有的聲音好像都被這白雪吸附掉了,連平日里偶爾聽見的鳥叫聲也完全消失了。樹冠上的雪冷不丁嘩啦一聲塌落下來,更增添了夜的幽靜。
辦公室里除了靜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懸在天花板上的兩根燈管發(fā)出慘白光線,少年的父親坐在橢圓形會議桌主席的位置上,臉上毫無表情。少年的母親坐在他的旁邊,臉白得像假的一樣,高高綰起的頭發(fā)威嚴地聳著,只有偶爾晃動的耳環(huán)才給她帶來一絲活的氣息。在他們的身后還有兩個人畢恭畢敬地立著,他們是少年父親的司機、秘書或是保鏢?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猜不出他們的身份。
少年也端坐著。他換上了一套挺括的西裝,一小朵黑色的蝴蝶結(jié)扎在他細小的脖子底下,他的頭發(fā)也早已被梳洗干凈,抹上了一層閃光的頭油。我很恍惚,這是那個騎著單車穿越城市的少年,還是跟在老銀匠的后面翻山越嶺為他人做銀器的少年?
我忽然想起那只把少年引到毒樹蛙那兒的蝴蝶,它和那只飛進少年的房間把少年引得一路向西的蝴蝶會不會是同一只?如果真有神靈的話,我寧愿相信它們是同一只蝴蝶。
少年的父母始終沒有松口,他們保留對老銀匠的控告權(quán)。他們在丟下這句話后就馬不停蹄地奔向東邊的大城市。
不久我從錢郎中那里得知,在少年離開西鎮(zhèn)后的第三天,老銀匠和李寡婦就正式登記結(jié)成了夫妻。不幸的是,僅僅過了一個月,老銀匠就離開了人世。
大概又過了小半年吧,我從一張報紙上看到了少年的相片,是一則尋人啟示。少年又逃離了他的城市,這次他是一路向南還是一路向北?或者仍然是一路向西?那種嗶嗶啵啵的聲響還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