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風(fēng)景

這是五月里一個晴朗的下午。太陽剛剛挨到西面山頂上的時候，哈尼帕就趕著羊群踏上了收牧的歸途。本來應(yīng)該再放一會兒，羊在太陽將落不落的時候似乎特別有食欲，不亂跑，也不東張西望，埋著頭很認(rèn)真地吃草，地上是一片密集的啃草聲和羊鼻腔里發(fā)出的喘息聲。如果把羊吃一天草比作一次賽跑，那么它們現(xiàn)在就是在作最后的沖刺?？墒撬炔蛔×耍裉煨睦镉惺?。再說，她見羊一個個肚子圓鼓鼓的，知道它們早已吃飽了，于是她就把它們往回趕。

傍晚的江布拉克草原，顯得既沉寂，又喧鬧。遠(yuǎn)處，有人騎著馬奔跑，后邊揚(yáng)起一道煙塵；近旁的灌木叢中，幾只山雀不停地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地叫著。它們找不到巢了嗎?哈尼帕想。哈尼帕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手提牧羊鞭跟在羊群后面。羊群馱著燃燒的晚霞，由頭羊引領(lǐng)著，一直走進(jìn)主人氈房西側(cè)的羊圈里。哈尼帕朝氈房跟前望一望，沒看見摩托，就知道丈夫還沒回來，都出去一天了，怎么還不回來呢?氈房邊一條守家的大黃狗朝她迎過來，親昵地貼在她身邊。

羊全部進(jìn)了羊圈。哈尼帕關(guān)好羊圈門，又拿溫暖的目光掃了一遍圈里的羊，轉(zhuǎn)身去了氈房。過了一會兒，她提著一只發(fā)亮的奶桶從氈房里出來了。氈房前邊十幾米處的草灘上站著一頭花乳牛，她走到花乳牛身邊，花乳牛歪過頭來用嘴蹭了蹭她的肩，她就微笑著，摸一摸牛的耳朵，蹲下去，將手伸到牛的后胯下面，捏住一顆滾圓的奶頭，輕輕一捋，一股白線射到桶里，滋滋地響著。乳牛定定站著不動，偶爾輕微地甩一下尾巴，一副善解人意和習(xí)以為常的樣子。哈尼帕擠了少半桶就不擠了，乳牛的大奶依然是沉甸甸的。不遠(yuǎn)處拴著一頭小牛犢，她走過去將小牛犢脖子上的皮繩解開，小牛犢歡快地朝乳牛跟前奔去。

這時候，哈尼帕生著了野灶里的牛糞火，開始燒奶茶了，草地上很快就飄蕩起奶茶誘人的香味。

哈尼帕蹲在灶旁，盯著通往山坡下面的那條小路出神。猛地，像感覺到了什么，是一種既熟悉又讓人捉摸不定的聲音。她忙直起身子，一只手托著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在長袍的下襟處輕抹了兩下，朝前走幾步，又站住，向著山坡下注視著，仔細(xì)辯聽著。

“今天你放羊吧，我外面去呢?！焙韧暝绮?，丈夫丟下這句話，騎上摩托，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煙，然后就像飛一樣地跑遠(yuǎn)了。丈夫說的外面，就是草原的外面，山的外面。山的外面地方大了，他去了哪里呢?是鎮(zhèn)上還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縣城?去做什么呢?她今天一邊放羊一邊就想著這個事情，想了一整天，想得她心里慌慌的。以前丈夫不騎摩托，騎馬。每天早上，是她先跑出去，牽來?xiàng)椉t馬，備好鞍子，然后又去打開羊圈簡易的小木門，吆喝幾聲，待頭羊領(lǐng)著羊群走出來，踏上伸向草原深處的小路后，才收回目光，聽丈夫親切的嘮叨，目送他騎著馬跟在羊群后邊慢慢地走遠(yuǎn)……

有時候，丈夫把羊群趕進(jìn)自家的草場后，就騎著棗紅馬跑回來，守在她的身邊說笑，要么就翻出他心愛的東不拉，邊彈邊唱：

江布拉克的山峰那么高，

我們哈薩克的心也那么高。

江布拉克的草原那么寬，

我們哈薩克的心也那么寬。

江布拉克的溪水清，

江布拉克的花兒艷。

江布拉克的黃金。

就是我們的愛情。

我們每一份美好的感情，

都來自江布拉克美好的風(fēng)景……

丈夫的歌聲洪厚，悠揚(yáng)，伴著美妙的琴聲傳得很遠(yuǎn)。每次他一唱就會引來好多人。他們來了，她就為他們端出濃濃的奶茶。待他們吃完，就會走出氈房，在碧綠松軟的草地上扭打、摔跤。每次都是丈夫贏，急得小伙子們嗷嗷亂叫?？墒怯惺裁崔k法呢?黑塔般結(jié)實(shí)魁梧的丈夫，就是江布拉克草原出名的摔跤手啊!每次在這個時候，她就坐在氈房前面的草地上，一邊看著他們嬉鬧，一邊默默體會著丈夫獲勝的喜悅。那是一種撩人的、鼓動起青春熱情的感受。待人走盡，丈夫就會走過來，慢慢躺在她身邊，用有力的胳膊將她攬進(jìn)懷里，把黑紫的臉龐貼在她臉上，吻她……幸福感傳遍她的全身，傳遍美麗的草原。過一會兒，看看天色已晚，丈夫才爬起來，騎上棗紅馬，用目光盯一下她的眼睛，然后大聲說：“小傻瓜，還這樣看著我干什么?快去煮肉，我回來可要吃肉呢!”

“快去吧，早點(diǎn)回來，我等著!”

隨后便是一陣由近而遠(yuǎn)的馬蹄聲。緊接著，用不了多長時間，山坡下的草地上就會傳來羊群歸牧?xí)r的親切叫喚聲，丈夫騎著馬的矯健身影也會如期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連隨之而來的山風(fēng)里都充滿了溫柔和戀情。

可是現(xiàn)在呢，似乎找不到這種情景了。丈夫不騎馬了，騎摩托。那東西跟馬不一樣，丈夫騎上去，一踩油門，還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親熱的話，就呼一下跑遠(yuǎn)了，也沒有了往日的目光和叮嚀……

奶茶燒好了，哈尼帕將奶茶壺從灶上提下來，把鐵鍋搭上去，添了水，又端來一小盆肉下進(jìn)去，然后就伸著脖子繼續(xù)往山坡下面看。

夕陽早已沉下山去了，遠(yuǎn)方的天幕上是幾片被落日的余暉染紅了的云朵。氈房前，那頭吃飽了奶高興地跑到遠(yuǎn)處去撒歡的小牛犢被大黃狗攆回來，依然余興未盡地玩耍著；奶完全癟了的花乳牛還那么站著，在不緊不慢地倒嚼，神態(tài)安靜、悠閑；那只大黃狗重又回到氈房邊，伸出舌頭舔了舔嘴，眼睛瞇成長長的細(xì)線，顯出無聊的樣子。

這樣等了很久，哈尼帕渴望的東西還是沒有出現(xiàn)。難道，又是錯覺嗎?剛才，在畜群亂哄哄的雜踏和叫喚聲里，分明聽到草地上有一陣輕微的顫動，可現(xiàn)在，怎么還是不見丈夫的影子呢?

“小傻瓜，還讓我騎著馬放羊嗎?那太落后了，我也要買摩托!”

“好，好，買吧!我已經(jīng)把錢給你攢夠了，自己去買吧!”她跑進(jìn)氈房，從箱子里邊把錢拿出來，歡歡喜喜地交給丈夫。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

青藍(lán)的天空中有白云在飄。白云像剪下的羊毛一樣潔白柔軟。只有江布拉克才有這樣低低飄動的白云。白云向哈尼帕輕輕涌來，水一樣漫過她，慢慢遠(yuǎn)去?？墒巧狡孪旅孢€是沒有動靜。

對了，那是去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吧，她跟丈夫還睡著，朦朧中，聽見氈房外大黃狗急促的叫聲，接著是嘻嘻哈哈的議論和笑罵。丈夫猛地推著她說：

“快起快起，來人了?！?/p>

夜里纏綿的時間太長了，她正瞌睡呢。她說：

“他們這么早來干什么?”

“昨天約好的，今天一起出山到鎮(zhèn)上去幫烏爾坎買摩托。”丈夫說著，就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走了。

這以后，經(jīng)常來找丈夫的那幾個年輕牧人相繼都買上了摩托。他們騎著摩托放牧，騎著摩托去山外面的鎮(zhèn)上，還結(jié)伴騎著摩托去50公里外的縣城……丈夫變得沉默了，整天沒精打采的。有人騎著摩托從氈房前飛馳而過時，他就眼巴巴地望，弄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于是她就攢錢，決定錢攢夠了也讓丈夫買輛摩托，買紅色的，丈夫騎著紅色的摩托跑在綠色的草地上，那該多鮮艷、多神奇啊!可是還沒等她說，丈夫已經(jīng)著急得耐不住了，競先提了出來。

丈夫買回摩托的那天下午，興奮得不知怎么好。他弄來兩箱子啤酒，宰了只羊，把附近的幾個朋友都邀了過來，又是唱又是跳，一直鬧騰到深夜。

現(xiàn)在看，那玩藝兒有什么好呢?那個烏爾坎，就是因?yàn)橛辛四ν?，騎著到處閑逛，常常好幾天都不回家，還有那個叫那扎爾拜的黃頭發(fā)小伙子，為了買摩托抖威風(fēng)，竟然偷著賣掉了自己家的幾匹馬，還扯謊說丟了，氣得他阿爸要拿刀子捅他。再說后山坡上那個氈房里的努爾蘭吧，丈夫經(jīng)常騎上摩托往外跑，跑野了，沒心思好好過日子了，讓她一個人守著空氈房，每到夜晚，淡淡的月光下，一支凄涼的歌就會從那邊飄過來，飄進(jìn)哈尼帕的心里

肉鍋滾起來了，肉香飄得滿世界都是。哈尼帕取來一把湯勺，把鍋里滾著的湯舀起來往肉上澆，不停地澆。這樣澆著煮出來的肉才香，才有純正的肉味。丈夫愛吃肉，哈尼帕一邊澆著鍋里的肉一邊就想起丈夫吃肉時候的情景，她煮一鍋肉，丈夫坐下來不慌不忙地一個人能吃掉大半鍋。丈夫每回吃了肉以后都特別高興，特別有激情。

這樣一個好端端的丈夫，難道也要學(xué)那些人的樣子嗎?把羊群丟下，整天騎著摩托閑逛?那玩意跑得快，一天可以轉(zhuǎn)很多氈房。丈夫現(xiàn)在是不是正在哪個氈房里，喝著別的女人燒的奶茶，吃人家做的乳餅，奶疙瘩?或者在吃別的女人煮的手抓肉……以后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努爾蘭，整天守著空氈房呢?早知道丈夫會變成這樣，當(dāng)時就該拒絕，拒絕他買摩托?？墒亲屑?xì)想，不讓買也不行。別處牧場上的牧人好多年前就騎摩托了，江布拉克牧場因?yàn)樵谏钌嚼锩?，帶轱轆的東西進(jìn)不來，一直都是靠騎著牛馬出入?，F(xiàn)在政府為了在這里搞旅游，把路修通了，外面的人，縣城的、省城的、還有更遠(yuǎn)地方的，都坐著汽車來看這里的風(fēng)景。江布拉克草原好像一下子就跟外面離得近了，就跟外面融為一體了，山外面的人能騎摩托，我們當(dāng)然也能騎摩托。丈夫說他還想買小車呢，她聽了就使勁地笑。牧場上的哈薩克男人，哪一個不是爭強(qiáng)好勝呢?丈夫買上摩托不久，又買了手機(jī)。那東西小小的，也就兩個火柴盒那么大，但是可神奇了，按一按上面的幾個數(shù)字，就能跟遠(yuǎn)方的人說話，她上回就用丈夫的手機(jī)給阿爾泰的姑媽打了個電話，姑媽說話她聽得清清楚楚，就像姑媽在她身邊似的。打完電話她翻來倒去地端詳手機(jī)，覺得很奇怪，這東西連個線都沒有，聲音是怎么傳過來的呢?她想了幾天都沒想明白。她想如果自己也有個手機(jī)多好啊，那樣的話，要是丈夫騎著摩托跑遠(yuǎn)了，跑得想不起回家了，就可以拿手機(jī)給丈夫打個電話，把丈夫喚回來。對了，待會兒丈夫回來就給他說這個事情，問丈夫要手機(jī)。她相信丈夫會給她買的?，F(xiàn)在的日子富裕了，好過了，有自己家的畜群，有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草場，還有，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隆起來了。結(jié)婚三年了，頭兩年一直沒有，今年突然就有了，以后的日子肯定會更甜美的!

記得，前些日子，丈夫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高興得要發(fā)瘋，他騎上摩托繞著氈房瘋跑了兩圈，然后呼的一聲朝山坡下面跑去，他一直跑到山外面，跑到山外面的鎮(zhèn)上，買了糖、餅干、水果等許多好吃的東西，還給自己買了頭上這塊紅絲巾。

哈尼帕將頭上的紅絲巾取下來，拿手捋了一下，抖了抖，又捋了一下。絲巾光滑、柔軟，手感極好。她將絲巾舉起來，在空中使勁地?fù)]舞，絲巾像一團(tuán)火焰在她頭頂上閃爍，跳躍，呼呼地響。多好的一塊絲巾啊!她重新將絲巾圍在了頭上。不會的，她想，丈夫不會拋下她跑掉的。

我們相愛在草原的小路上，

小路上的花草到冬天將枯萎。

我對你的愛，

卻永遠(yuǎn)不會凋謝。

這是丈夫曾經(jīng)給她唱過的歌。她相信丈夫，像丈夫這樣的哈薩克漢子說過的話是算數(shù)的。他都快要做父親了。等有了自家的小馬駒子，丈夫一定會變成原先的樣子，把羊群趕進(jìn)自家的草場后，就騎著棗紅馬……哦，是騎著摩托掉頭跑回來，用有力的雙臂舉起胖胖的娃娃，或者坐在草地上彈琴唱歌，也還會陪著自己說笑，用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罵自己是個小傻瓜，夜晚，還會有說不盡的纏綿……

想著，哈尼帕的心里不再憂郁，由剛才的沉重逐漸變得輕松了。丈夫今天也許真有什么要緊的事去辦，或者，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很想要個手機(jī)，專門騎摩托到縣城去買了?要么就是又被那幫纏人的酒鬼約去了，正坐在哪個地方狂飲呢。

哈尼帕心里明白，草原上男人的性子都是豪放暴烈的，不愿被女人的柔情纏住。他們愛的時候是粗獷的，沒有絲毫的虛偽與羞怯。女人們嘴上不說，心里都希望他們這樣。希望他們會愛、會體貼，更希望他們有男人的追求、男人的志氣，有男人身上永不衰老的勃勃生機(jī)。

四周仍然靜悄悄的。哈尼帕已經(jīng)感到了微微的疲乏，尤其是腿有些困。她站得太久了，腹中又有過幾次不安的躁動。她先去把小牛犢重新拴起來，跟花乳牛隔開，然后又把野灶里的牛糞火添旺，讓煮熟的肉香飄得更遠(yuǎn)、更遠(yuǎn)。

哈尼帕又朝山坡下面看，暮色緩慢但很執(zhí)著地包圍了上來，山坡下面已經(jīng)不那么清晰了，而近處的草地卻變得格外明朗。草地上的綠草在徐徐晚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瑟瑟的聲音。

山路上

賽力克順著一條蜿蜒的山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山外走。他要去找阿依丁算帳。古麗江是多好的一個姑娘啊，人長得比草原上的鈴鐺花都好看，阿依丁那個狗東西，把人家騙到手肚子給搞大就不管了，就把人家甩了。賽力克咽不下這口氣，他要去把阿依丁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不是肉長的!

時值盛夏，又是正午，太陽火辣辣地掛在當(dāng)空，賽力克邊走邊抹著腦門上的汗。山路時寬時窄，像條蛇一樣在他腳下盤來繞去。一頭健壯的黃牛橫在路上，拿舌頭慢悠悠地卷著路邊的青草。他吆喝了一聲，黃牛沒反應(yīng)，他飛起一腳踹在牛大腿上，牛一個趔趄差點(diǎn)跌倒，趕忙竄到了路下。等牛重新站穩(wěn)身子驚魂未定地抬頭張望時，賽力克已翻過前面那道崗子走出去老遠(yuǎn)了，山路上只留下一些騰起的煙塵。

這口氣賽力克憋得時間長了。三年前，古麗江還在縣城上高中，放假回到江布拉克，他去找她，想跟她交朋友，可是古麗江不答應(yīng)。他很生氣，他摸不透姑娘的心。那時候阿依丁還沒去當(dāng)工人，他經(jīng)常跟阿依丁一塊玩。阿依丁對他說：

“不行，賽力克，古麗江還上學(xué)呢，人家學(xué)校不準(zhǔn)談對象。如果誰談了，女的要開除，男的要割卵子，像騸牛那樣。”

“胡說，哪有這樣的事情?！辟惲瞬恍拧?/p>

“真的，”阿依丁說，“你這么好的身體，古麗江能不喜歡你嗎?她不跟你談，是怕學(xué)校把你抓去騸了。”

“哦，原來是這樣?！辟惲诵帕?。

阿依丁就偷偷地笑，笑賽力克笨，笨得像山坡上的一個樹樁。

賽力克沒文化，從他長到一帽子砸不倒的時候起，就開始騎著馬放牧，一直放到現(xiàn)在，一天學(xué)也沒上過。那年，城里的麥芽廠來人招工，第一個看上的就是賽力克。讓他填表時，才知他沒文化。人家不要沒文化的，于是那張表就到了阿依丁手里。阿依丁在城里上了幾個月班，回來時就穿了一條把屁股繃得很緊的褲子。賽力克瞅了瞅，覺得很別扭，心說，那哪是褲子，那玩意穿上肯定不舒服?？墒菦]過多久，古麗江高中畢業(yè)回到江布拉克，也穿著這么一條褲子，賽力克覺得好看了。他提了一張羊皮去找阿依丁，要阿依丁也給他換一條那樣的褲子回來。阿依丁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褲子嗎?這是牛仔褲，美國造的，你一張羊皮就想換一條?做夢去吧!”

賽力克說：“那你說得幾張羊皮?”

阿依丁說：“三張?！?/p>

“行!”賽力克回去又提來兩張羊皮。

一星期后，阿依丁把牛仔褲給他送來了。那天正好是納吾魯孜節(jié)，牧場上的男男女女都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賽力克把弟妹們趕出去，自己關(guān)起門來試褲子。牛仔褲腰太窄，褲腿太細(xì)，賽力克全身是石塊一樣的肌肉，哪能穿進(jìn)去?他氣得直跺腳，恨不得拿刀子把肌肉割下幾塊來。他要讓大家都知道，牧場上只有他和古麗江穿這樣的褲子。最后，他只好將寬大的內(nèi)褲脫了，精著腿，死掙活拉，總算把那條牛仔褲穿上了。

牧場場部前面的大草灘上匯集了很多人，一個體格健壯的中年女人站在中間，拉開架勢要和小伙子們摔跤。她叫阿斯亞，力氣特別大，她已經(jīng)摔翻了好幾個男人，再沒人敢上了，都往后躲。阿斯亞揮著胳膊喊“來，來，還誰來?”那架勢，簡直就像個剛下過崽的大母熊。

賽力克摔跤是江布拉克牧場出了名的，但他還是有些怯這個女人。阿斯亞長得其實(shí)是滿好看的，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梁，姑娘的時候她也是江布拉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但小伙子們都不敢娶她做老婆。后來一個當(dāng)兵的復(fù)員回來了，這個年輕人在部隊(duì)時是偵察兵，練過功夫，他不怕阿斯亞，他娶了阿斯亞。新婚之夜，他想鎮(zhèn)鎮(zhèn)阿斯亞，剛說了兩句硬氣點(diǎn)的話，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阿斯亞抱起來重重地撅在了地上。

去年，在摔跤場上，阿斯亞只輸給了賽力克。賽力克是曾經(jīng)跟哈熊摔過跤的人，哈熊都被他摔翻了，他贏阿斯亞是理所當(dāng)然的?？墒前⑺箒啿环猓群髢纱稳ズ笊綄ふ夜?，也想跟哈熊摔一跤，來證明她不比賽力克差，可是沒找到。有人對他說：“找哈熊干啥，你下次摔倒賽力克不就行了?”

阿斯亞現(xiàn)在就在等賽力克呢。

賽力克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出現(xiàn)在人群中，人們沸騰了。小伙子們擁著他走向摔跤場，大家只顧高興，誰也沒注意到賽力克身上的變化。

一幫年輕姑娘圍著她們的英雄阿斯亞，像群林中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噪成一片，有給阿斯亞出主意的，有幫阿斯亞叫陣的。阿斯亞扯著嗓子朝賽力克喊：

“小伙子，是不是害怕了，咋到現(xiàn)在才出來?”

賽力克感覺渾身都不自在。他突然就有些后悔，穿著這褲子，把胯子捆得緊緊的，走路都不得勁兒，怎么摔跤?

阿斯亞見賽力克有些遲疑，就越發(fā)來精神了：“咋了，是不是不敢來了?不敢來了就回去，等明年力氣長得大一點(diǎn)了再來。”

賽力克本想回去換褲子的，可是叫阿斯亞這么一嚷嚷，他哪還能回去?他腦子里嗡嗡響，把夾克一扔，朝阿斯亞走了過去。

人們?nèi)杠S歡騰。賽力克看到古麗江也在人群中，立馬就有了信心和斗志。在這些人里邊，只有他和古麗江穿這樣的褲子。

賽力克和阿斯亞扭在一起僵持了半天也沒分出輸贏，把草灘上的土都掀騰起來了。

阿斯亞見摔不倒賽力克，就開始使她的絕招了，她憋足力氣要把賽力克扛起來。賽力克慌了，一旦被這女人扛起來，那就輸定了。他忘了自己穿的褲子，用力往下一蹲，只聽“哧”地一聲，褲襠扯了個大口子，同時就有風(fēng)鉆進(jìn)襠里，涼嗖嗖的直刺肌膚，就在他稍一分神的時候，阿斯亞猛地將他扛起來，原地打了個旋兒，狠狠地摔在地上。沒等他翻起來，那女人又一把抓住他的腳踝，將他倒提著朝前拖了好幾米。這一拖，把他褲襠里的口子扯得更大了。

事后，賽力克幾天都沒出自家的氈房，他覺得太丟人了。他恨自己，恨阿依丁。原來阿依丁給他的牛仔褲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國貨，是用勞動布仿造的，城里的地攤上20塊錢一條。他心疼他的羊皮，那三張羊皮能賣一百多塊呢。他哪還有臉去見古麗江?他默默地趕著畜群到很遠(yuǎn)的草場上去放牧，一放就是一年。

第二年的納吾魯孜節(jié)，賽力克回來把阿斯亞撩倒在了摔跤場上，算是找回了面子。可是，他一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因?yàn)榕d奮的人群中沒有古麗江。古麗江到城里找工作去了，聽說她在糖廠當(dāng)了合同工。于是賽力克決定也去城里找事情干。他是四月頭上進(jìn)城的。城里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在修房子。賽力克來到離糖廠最近的一個工地上，找到包工頭。當(dāng)時包工頭正愁找不上個掐鋼筋的人呢，見賽力克結(jié)實(shí)魁梧，知道有力氣，二話沒說就收下了。

賽力克干活老實(shí)、賣力，一個月下來除掉伙食費(fèi)凈掙了八百多塊，包工頭還另外給了他一百塊錢獎金。他拿著錢去找古麗江，他要把錢交給古麗江，讓古麗江替他管著。

他找到古麗江的住處，門朝里扣著，他就敲，好半天，古麗江才蓬亂著頭發(fā)打開門。他進(jìn)去后，看見阿依丁坐在屋里，像喝了酒，眼睛紅紅的。賽力克火了。這個畜牲，處處和自己作對，招工讓他占了便宜，現(xiàn)在又占了自己心愛的姑娘。他握起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就在他準(zhǔn)備向阿依丁撲過去的時候，想起了哈薩克人的一句老話：“姑娘是大家的，媳婦才是自己的?！彼麑⑽站o的拳頭朝墻上砸去，然后轉(zhuǎn)身沖出了屋子。

賽力克沒有再去工地干活。他回了江布拉克。他再也不想古麗江了。古麗江是個好姑娘，只要她能幸福，嫁給誰都一樣。阿依丁能對她好就行，他沒說的。

他怎么也沒想到阿依丁會做出這種事情，他太不負(fù)責(zé)任了。古麗江被他害得班也不能上了，辭掉工作回到了牧場。賽力克去看她，古麗江就捂著臉哭。

賽力克說：“不要傷心了，阿依丁有什么稀罕的，愿意娶你的小伙子多的是?！?/p>

古麗江說：“賽力克哥，你不懂，草割掉還長呢，可是做姑娘只有一回?！?/p>

賽力克說：“誰都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是上了阿依丁的當(dāng)了。”

古麗江說：“不，阿依丁是真心喜歡我，他怕廠里知道了我們的事情開除他，所以就不跟我來往了?！?/p>

賽力克說：“這個沒良心的，為了他的工作就不要你了，算個什么男人!”

古麗江說：“不怨他，這是我自己釀的苦酒，我就自己喝吧?！?/p>

賽力克說：“放心，以后我養(yǎng)活你，我有的是力氣，能掙錢，能掙很多很多?！?/p>

古麗江說：“賽力克哥，草原上的花千朵萬朵，古麗江的心只有一顆。我的愛情已經(jīng)給了阿依丁，再就不能給別人了?！?/p>

什么愛情?愛情就是迷魂藥，阿依丁肯定讓古麗江吃了迷魂藥。

從古麗江的氈房出來，正好撞上阿斯亞，她陰陽怪調(diào)地說：“喔，賽力克兄弟，是不是你的犁頭不行，別人翻了地種了青稞你來收籽?”

旁邊幾個女人都笑。賽力克紅頭漲臉地說：“再胡說，小心我的拳頭。”

“來，來，”阿斯亞把一根粗壯好看的手指舉到賽力克面前說，“對付你我不用拳頭，只用一個指頭?！?/p>

賽力克再不理她，低著頭快步往回走?；氐郊?，他連著喝了幾碗馬奶子酒，把臉喝得熱烘烘的，腦袋也喝得有些木了，然后就拿了刀子要去找阿依丁。

妹妹拉住他說：“殺人是犯法的，你不能去。”

“不要管我，我去揍他一頓就回來。”

“打人也犯法呢，城里有公安局，他們會把你抓去的?！?/p>

“胡說!阿依丁太壞了，他這樣的壞人，我教訓(xùn)一頓，應(yīng)該的?！彼﹂_妹妹沖出了氈房。

四面都是山，一道又一道的山巒層層疊疊，山路很長很長，走了好一陣子都沒有走完。

前面有個人，慢慢地朝賽力克走來。那人身上背著行李，又走的是上坡路，似乎每往前邁一步都很費(fèi)力。

漸漸近了，賽力克定睛一看，心里一陣高興。那人正是阿依丁，倒霉的家伙送上門來了。

賽力克停住腳步，立在山路中央。

那年，賽力克也這么獨(dú)自在山路上走著，迎面撞上一只哈熊。那哈熊一點(diǎn)不怕他，大搖大擺地朝他走來。他也不怕哈熊，他身上帶著刀子，刀子是哈薩克人的膽。他拔出刀子，也像這樣立在山路中央。哈熊走到離他六七米的地方停住，看看他，又看看他背后和山路兩側(cè)，伸著鼻子使勁聞了聞，確定沒有埋伏，才繼續(xù)往前晃悠。

阿依丁埋著頭走，猛不丁看到賽力克，不由得吸了口冷氣。他知道，賽力克這會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賽力克握著刀子盯著阿依?。骸澳氵@畜牲良心讓哈熊吃了!你把古麗江害成啥樣子了，還有臉回來?”

阿依丁見賽力克這兇煞樣，心里很緊張，嘴張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把肩上的行李扔在路旁，悶頭坐在了行李上。

“起來!”賽力克吼了一聲。

阿依丁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副可憐相：“賽力克，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東西，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古麗江?！?/p>

賽力克一時沒了主意，這窩囊貨，還不如個畜牲，那只哈熊比他強(qiáng)多了。

賽力克看著哈熊走近，把刀子朝前伸出去對著哈熊，那意思就是告訴哈熊：你再往前走，我就拿刀子捅你。哈熊對那把不到一尺長的宰羊刀子似乎不怎么在意，它大吼一聲猛地像人一樣直立起來，同時左掌一揮就將賽力克的刀子拍在了地上。賽力克吃了一大驚，正想勾腰去拾刀子，就見哈熊右掌已朝他身上拍來。賽力克知道，要是被這畜牲拍中，骨頭就碎了?；艁y中，他一伸手抓住了哈熊的兩條前腿，用力把哈熊往后推。

“起來!”賽力克沖阿依丁吼，“沒骨頭的東西，你咋這么丟人?”

阿依丁還是不起。

“你以為你裝熊就沒事了?”賽力克見阿依丁這般模樣，胸中燃起一股怒火，這哪像我們哈薩克人!他把手中的刀子扔地上，沖上去一把揪住阿依丁的衣領(lǐng)，像提只綿羊似的將他提起來，跟著“嗵”的一拳，將阿依丁打倒在地上。

哈熊掄不起掌了，就用兩只爪子分別摟著賽力克的雙臂，使勁把賽力克往地上按。這是一只成年的公熊，立起來跟賽力克差不多高。不知道它是從哪鉆出來的，爪子上濺滿泥漿，身上的毛潮呼呼的，攏成一束一束，并且散發(fā)出一般巨大的腥臊味兒。哈熊身后不遠(yuǎn)處就是個很深的石崖，賽力克想把哈熊從石崖上推下去，可是怎么推哈熊也不朝后退。

阿依丁從地上站起來，突然像發(fā)狂的熊一樣，握著拳頭大叫起來：“來吧，牲口，古麗江是我老婆，我和她怎么樣跟你沒有相干，你有本事自己去找個老婆，不要在這里耍威風(fēng)?！?/p>

賽力克哪受得了這樣的辱罵，幾拳又將阿依丁打倒。

阿依丁坐在地上，像個撒潑的女人一樣叫喊著：“狗日的，你打吧，你是兒子娃娃就把我打死!廠里不要我了，古麗江恨我，我活得還有啥意思?我不活了!”

賽力克一怔：“廠里為啥不要你了?”

“不為啥，反正人家不要了。”

“沒用的東西，除了騙人，糟害姑娘，你還有啥本事?”賽力克從地上撿起刀子，扔給阿依丁，說：“不想活了好，自己抹脖子吧?！?/p>

哈熊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嘴巴張合著。賽力克能看到它鮮紅的舌頭和牙縫里塞著的草莖。賽力克推不動它，就不推了，他用足力氣，猛地朝前一拉，將哈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哈熊翻了個身爬起來，又朝賽力克撲過來，賽力克又將它摔了個四腳朝天。哈熊吭哧了半天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望了望賽力克，猛地扭過頭，嘩啦啦一聲鉆進(jìn)了路邊的灌木叢。

阿依丁慢慢拾起刀子，額頭上直往下淌汗。

賽力克看著阿依丁，阿依丁看著手里的刀子。阿依丁把刀子在衣袖上蹭了蹭，又蹭了蹭，然后就閉了眼睛，嘴唇開始輕輕地蠕動。

“等一下?”賽力克猛喊一聲，疾步走過去奪下阿依丁手中的刀子，拍拍阿依丁的肩膀說，“行了，你也算個漢子。古麗江還等著你呢，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更對不起她了?！?/p>

阿依丁怔怔地望著賽力克。四面山野突然就沒有了云流鳥叫，絕斷成一片寂靜。

“工人不當(dāng)也沒有什么，回來好好當(dāng)個牧人，一樣的?！辟惲苏f著，把刀子插進(jìn)刀鞘里，替阿依丁扛起地上的行李，和阿依丁一起順著山路往回走。兩個人走到一座山頂上，舉目望去，天地開闊遼遠(yuǎn)得不著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