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來，連續(xù)走了1200余公里的路，最高點是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最低點也在4600米以上。我整個人都快散架了，坐在車上，用棉大衣蓋著，還覺得渾身發(fā)冷，腦袋像是要炸開了一樣，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這次采訪任務(wù)，甚至，不知能不能安全回去。自己一百斤的體重，還有頸上這顆腦袋，都像是個巨大的負(fù)擔(dān)。我知道，高原缺氧是個繞不過去的鬼，總會伺機作祟，看著民警們爬上爬下，把30余座大橋全巡視一遍，我疑惑他們是否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沒想到的是，第三天早上，我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用冰水洗了洗臉，竟然一下子輕松多了。

“這兩天，王記者太辛苦了?！备駹柲捐F路公安處治安巡警支隊張副支隊長很客氣地說。他們決定帶我到兩江交匯處去領(lǐng)略領(lǐng)略源頭風(fēng)光。

“唉呀我這算啥呀，你們天天都在這兒，我能呆幾天呀？”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不一樣呀，我們是應(yīng)該的?！睆埿铝譅庌q道。

看著那一張張真誠的臉，我不再說什么了。

高原上的山水我不是沒見過，但造物主就是這樣大手筆，他從不取巧抄襲，從不偷懶拷貝，所以山川河流沒有一處是雷同的。行走在長江源頭的山川間，我的心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火候”，盡管我的身有時力不從心。

然而，此刻的我，沒有料到，這是一次歷險。

我們的目的地是兩江匯合處。民警們說，這里沒有什么休閑娛樂的，那里的江源風(fēng)光挺不錯的，水里有魚，天上有鳥，還有很多鳥蛋可以撿呢。我不知虛實，一聽就樂了，高原反應(yīng)似乎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來一趟長江源實在太不容易，過去，一些探險家窮畢生精力也未必能夠到達(dá)呢。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實在算得上是命運的寵兒了。說走就走，兩頭“獵豹”一前一后，撒著歡兒上路了。前面，格爾木鐵路公安處巡警支隊支隊長和“沱沱河通”民警張新林，帶著幾個懂藏語的協(xié)警員帶路，后面，我和公安處周處長還有宣傳科的安哥算是客人，緊隨其后。

草原太大了，也太洪荒了，一條河流和另一條河流，有幾處相交匯，實在說不清楚。他認(rèn)為的那個交匯處和我們想去的那個交匯處，究竟是不是一處，在這個地方，實在也不好說。民諺說，好問的人不會迷路。憑著若隱若現(xiàn)的車轍，我們逢人就打聽，可還是幾次迷失了方向，經(jīng)過幾次折返，原本堅定的信心有些動搖了，最后不得不帶上了一位正在放牧的藏族漢子。他戴著墨綠色的大沿禮帽，黑紅色的臉膛上像蚯蚓一樣布滿了紅絲絲，是典型的“高原風(fēng)光”，看上去有三四十歲，一問才知只有二十一歲。小伙子指點著我們一路行駛，途中遇到一位牧民，再次核實了方向，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俗話說，山再高也高不過鞋底兒，路再長也長不過車輪兒。當(dāng)一片碧水出現(xiàn)在視野里，我們興奮起來。然而走近一看，警長才說，這里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的心像是被擱在了搓板上被來回地揉搓著。這是一條普通的河流，沒有交匯處的大氣象，但因為路途的周折，誰都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不到長江心不死，我們決定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原地釣魚，一路繼續(xù)去尋找兩江交匯處。草原上的便道雖然又遠(yuǎn)又長，不知它最終指向哪里，我們還是抱著一個堅定的信念，耐心地去找。司機小崔眼睛眨也不眨地握著方向盤。三天來走了兩千公里的路，他剛才還說頭痛，可一坐在駕駛員的位置，就又恢復(fù)到了工作狀態(tài)。

正走著，突然座位一沉，小崔一聲“壞了！”翻身下車，果然，后輪陷進(jìn)了沼澤地。紅軍長征的歷史告訴我們，沼澤是一個危險的符號，它常常和死亡連在一起。沒想到怕啥遇見啥，沒辦法，趕緊去找附近的那家牧民吧。遠(yuǎn)處峰巒疊嶂，水天相連，風(fēng)呼呼地吹過耳際，不一會兒我站在原地就打起了哆嗦?？粗鴥H有的老、中、青三個男人，全都綰起袖子卷起褲腿，又是搬石頭又是挖泥湯，而我又幫不上什么忙，還要讓他們操心，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累贅。腳下已經(jīng)汪出兩腳窩子水了，雙腳也麻木了，還流起了清鼻涕，原本有些輕微咳嗽，這會子好像越發(fā)嚴(yán)重了。偌大的山里靜得出奇，只有風(fēng)聲，仿佛從古吹到了今。目之所及，山坡上只有一座房子，一個牧民婦女，趕著一些零零散散的牛羊。我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我一邊告訴自己要鎮(zhèn)靜，一邊朝她家走去。

那座房子好像就在幾步間，走起來卻那么遠(yuǎn)，我想起了那句望山跑死馬的古話。冷風(fēng)吹來，我感到，倒斃在草地上，倒斃在被狼吃剩下的牛羊尸體旁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怪不得藏族諺語說：倘若沒有吃過苦，就繞大山去走走。此時想起這句諺語，我真是無語。

終于，我走到牧民家里，同行的劉大隊正在努力和那位牧民婦女交流，女人全身上下被羊皮袍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頭臉包著鮮艷的粉紅色頭巾，只露兩只大眼，看不出年齡。劉大隊嘴唇青紫，說起話來，一句三喘，他央求她將摩托車借給我們，去找同伴，但不論他怎么說，女人只是搖頭，她不能讓陌生人不清不白地就把家里最寶貴的東西帶走。

看著我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她雖然不同意劉大隊騎她的車，卻推開房門，示意我們進(jìn)屋。邁進(jìn)屋子那一刻，我才感覺到屋子里真好，有爐子的屋子真好，有酥油茶香的屋子真好啊。捧著阿媽倒的熱茶，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屋子里陳設(shè)簡單，兩邊是兩組沙發(fā)兼床鋪，中間一個加長加寬的爐子，房間一角的柜子上，供奉著一張十四世達(dá)賴?yán)锏恼掌?，下面注的是英文。女人去掉頭巾，露出紫褐色的臉膛，兩個女兒，一個叫吉毛措，一個叫巴桑拉姆，看上去十幾歲的樣子。問她們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多少牛羊，她們只是笑著搖頭，看來，她們根本聽不懂漢語。

車輛陷進(jìn)沼澤，大家陷入了困境。在這深山里，手機根本沒有信號，即便警務(wù)區(qū)值班民警打給我們，我們也接不到。在這深山里，原本穿透力極強，在城市里象征著正義和力量的警笛，卻近乎哀鳴了。伙伴們能聽出我們的求救聲嗎？

如果天黑前他們還不出現(xiàn)，我們就只能窩在藏胞狹窄的屋子里湊合一夜了。眼看著越挖積水越多，墊了石頭也沒有用，伙伴們放棄了努力。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正當(dāng)我們最絕望的時候，伙伴們出現(xiàn)了。

原來，我們半路帶的那個向?qū)磬従蛹胰≤?，阿媽不肯出借的摩托車是他暫時存放的。草原上的“鄰居”，和城市里你挨我我擠你鳥籠一樣的鄰居們可不一樣，他們串一次門得靠汽車或騎馬。他們相距很遠(yuǎn)，卻經(jīng)常走動，而城市里的鄰居們，門對門都不知對方姓啥。在極地高原，人們相信，沒有木頭，支不起房子；沒有鄰居，過不好日子。在極地高原，人們還相信，好人自有好報。

伙伴的出現(xiàn)，宛如神靈天降，出人意料。神秘的藏地高原，真的有神靈護(hù)佑嗎？幾乎就在一瞬間，一盤不好收拾的殘棋變活了。大家顧不得多想，趁著向?qū)フ忆摻z繩的空子，搓著手，跺著腳，全都鉆進(jìn)阿媽家，躲避風(fēng)寒。太陽剛才還躲在山洼里，此時又失足跌進(jìn)了湖水里，天越來越黑了。這一天，只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的我們，肚子早咕咕叫了。想不到阿媽和我們的協(xié)警員土旦旦巴還是遠(yuǎn)親。阿媽端出了風(fēng)干肉、羊油餅和酥油茶，招待大家。

土旦旦巴瘦瘦的身材，瘦削的臉，是青海民族學(xué)院藏語言文學(xué)的畢業(yè)生。他的漢語幾乎和藏語言說得一樣好。憑著他熟悉草原、會藏漢雙語的優(yōu)勢，給警務(wù)區(qū)的工作增色不少?？粗缘媚菢酉闾?，喝得那樣滋潤，尤其是和阿媽的交流那樣暢快，讓我好生羨慕，真想馬上就學(xué)會藏語。問他和阿媽聊的啥，他笑笑說就是家里的事。原來，前年，有人開車打死打傷了他家兩匹馬，打死的馬匹就撂在草原上，人卻逃了。阿媽只記得車上依稀有“鐵路”的字樣。聽到這兒，我們忙說可能誤以為是野馬了吧？土旦旦巴說：“可能是吧，要不然怎么會？”土旦旦巴和阿媽以善良的心揣測那些傷害過他們的人。

坐在暖烘烘的房子里聊天，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誤入沼澤的絕望，倒仿佛是過了一次別樣的節(jié)日似的。我問土旦旦巴，藏語的謝謝怎么說。土旦旦巴告訴了我，我照貓畫虎地朝著阿媽雙手合十：“牙雄！牙雄！”阿媽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那樣的笑容，就像是草原上燦爛的陽光。

踏上歸程，先將向?qū)突丶?，他跳下車鉆進(jìn)屋子遂又出來了，手里多了一個盤子，盤子里托著白餅，挨個送到我們面前，享用不了風(fēng)干肉、羊油餅的我眼前一亮，這樣的食物和我們漢族人吃的餅子是一樣的了。我欣然拿起一個就啃?，F(xiàn)在想來，這個白餅，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香的白餅。

回味著它的香味，滿載著藏胞們的情誼，回到沱沱河警務(wù)區(qū)時，夜已經(jīng)深了，大家七手八腳把釣來的魚收拾干凈，下鍋一燉，整個警務(wù)區(qū)便彌漫了清新的魚香?；叵脒@一天，我們身陷絕境，又絕處逢生，雖沒能抵達(dá)兩江交匯處，但我的心卻得到了極大滿足。我感到，有時候，生活就像一場戲，卻遠(yuǎn)比戲更豐富，更生動，更精彩，其中奧妙，即便我窮盡一生，也無法言盡。

吃著親手在長江頭釣來的魚，一天來的疲憊全都不見了，大家圍坐在一起，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草原，聊起了沱沱河。張新林說，像今天這樣誤車的事情，他們時常會遇到。聊起初來沱沱河時難以忍受的缺氧反應(yīng)，警衛(wèi)時和狼斗智斗勇的驚魂一刻，巡線路上的寂寞孤獨，和藏族牧民簽訂和約書的艱辛，風(fēng)雪夜?fàn)I救遇難旅客的情景，下山后見到妻兒那死里逃生般的喜悅，民警們無不感慨萬千，動情之處，英雄兒男竟然聲音哽咽，潸然淚流。我原本冷靜的心，再一次被震動了。打開筆記本電腦，一種情愫如泉水般涌流而出，手指跳動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就到了黎明?？傆幸环N境界叫人感動，總有一種感動，觸痛心底那根有些麻木的神經(jīng)。在這個物欲橫流人格流失的時代，是誰，為了誰，挑戰(zhàn)生命極限，默默流血流汗，甚至以生命健康為代價，勇敢地追求著一種人生的高度。

翌日清晨，我拉平床單，拖凈地板，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供過我氧氣的氧氣瓶，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與民警們一雙雙有力的大手緊緊相握，有一種力量傳遞予我。透過車窗，我看見，長江源頭處處白雪皚皚，那是江源人純潔的心扉，在敞開著；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朵朵，那是民警們的臉龐，在挽留我。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剎那間愛上了草原，愛上了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