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頭麝叫了兩聲后,我聽到了父親起床的聲音,從樓板的縫隙里我看到父親推開小門,坐到了火坑邊。父親開始裝煙點煙,火柴劃著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里響得特別明晰、刺耳。父親煙抽得很猛,煙斗里的火焰在亮了很長時間后才熄滅,熄滅下去就又馬上明亮起來。父親就這么一直長時間地在火坑邊坐著,連續(xù)不斷地抽煙,一直聽著那頭麝在村子附近的山頭上一遍又一遍地哀叫。
麝在山上叫了三天,父親也被它的叫聲折騰了三天。第四天晚上,麝的叫聲沒有了,當(dāng)全家人以為父親會睡個安穩(wěn)覺時,父親半夜里又起床了。父親起床后還是坐在火坑邊抽煙,黑夜里看不見父親吐出的煙霧,煙斗里一明一滅的火焰卻清晰可辨。
與這片土地上的許多農(nóng)人一樣,父親既是個莊稼漢,也是個獵手,只不過父親同別的獵手不同,父親打獵不是用槍,也不用獵狗,而是用套索,父親上山打獵就是上山去安套索。父親把套索安放在野獸們經(jīng)過的路上,套索的一頭是一個機關(guān),一頭吊在一棵彎下來的小樹上,野獸們踩上套索的機關(guān)后,小樹就會彈起來,把不走運的野獸牢牢地套住吊在半空。
麝不再哀叫的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把我從床上叫了起來,父親說他安的套索套住野物了,叫我和他一起上山去取回家。
村子還在黎明的朦朧中,村子四周的大山也還在朦朧中。早起的大霧在村子和四周的山上扯起了一幅一眼望不到頭的幔帳,把山裹進去,把村子裹進去,把房屋把人也裹了進去。大霧中的山路是模糊的,我們往山上走的時候,小鳥們才剛剛起床,在被我們的腳步驚嚇后還來不及發(fā)出叫聲,就“撲”地一聲從路邊的樹叢中飛出來,匆忙中不光嚇住了它們自己,也把跟在父親背后的我嚇住了。
父親走得很急,腳步叩響在山間小路上,攪落了路邊茅草上的露珠,露珠濡濕了父親的衣褲,也濡濕了跟在父親背后的我。我們爬山的時候,天越來越亮了,前方的視野里,清晰地現(xiàn)出了山的輪廓,樹的身影。霧往高處走了,我們追逐著霧的腳步,亦步亦趨地往高處的大山上爬去。
當(dāng)我們來到一個懸崖邊時,我和父親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麝,它被套索套住了后腿,麝耷拉著腦袋,被手臂粗的小樹緊緊地倒吊在半空,舌頭從口里伸出來,除了吊著的那條腿,其余的三條腿呈八字形向外伸開??磥磉@頭麝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死前它一定掙扎了好久。
父親迫不及待地用刀砍小樹,把麝放到地上。死麝像剛出生不久的黃牛犢,腿長長的,頭細細的,身上的毛光光滑滑的,看上去特別惹人憐愛。
這是頭母麝。當(dāng)父親準備把麝的身體翻過來用繩子捆上時,我看到父親突然僵在了那里,父親的一雙手放在麝的身體上,久久不見動靜。隨后父親丟下準備用來抬麝的繩子,走到一邊去抽煙。我看到了父親的手在抖動,往煙斗里裝煙絲時,很多煙絲都被撒在了地上。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父親,希望父親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只顧自己大口大口地抽煙,抽完一桿后又接著裝第二桿,直到抽完第三桿煙,父親才對我說:三,它肚子里有崽了。
說完這句話后,父親就從地上站起來,目光空洞地看著叢林的深處,看著躺在地上的死麝,然后就自言自語地重復(fù)著一句話:沒想到是一頭帶崽的母麝,我真是作孽?。?/p>
父親要埋掉死麝,盡管我有點舍不得,但也不敢勸說父親。父親在懸崖腳下選了一個既避風(fēng)雨又淋不到雨的地方,我和他用木棒戳了個土坑把麝埋掉了。
坑挖好了,父親把死麝側(cè)臥著放到坑里,把支楞著的四條腿并攏然后叫我把泥巴捧來壓住麝的腿。麝的腿被壓住了,父親也把手騰出來和我一起捧起地上的泥巴往麝的身上蓋,直到死麝全部被蓋在泥土下面一點都看不見了,父親才從地上站起來,然后從附近扳來三支小樹枝,像香一樣插在這堆泥土上。做完這一切父親才對我說,我們回家吧。
我走在父親的前面,沒走多遠就開始喘氣,父親也好不到哪里去,走在前面的我雖然沒有回頭,還是聽到了父親粗重的喘氣聲,剛剛從半山上到山頂,父親就叫休息了。坐下來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三,今天我們套到母麝的事回家不準對人說,到家后我叫你媽煮雞蛋給你吃。
二
陽光把我和父親送到家,我和父親疲憊不堪地推開門,看到家中坐了許多人。父親把他背回來的套索扔到了院子里一個堆放雜物的地方,那里其實就是垃圾堆,堆在那里的東西都沾滿了歲月的塵埃,很多原來用過的物件只要一被放到那個地方后就很少再被翻動過。
母親說有一條大蛇盤在她和父親睡覺的床上,她見到那條蛇時,那條蛇還對她昂著頭,吐著信子,咝咝地吹著氣,不讓她靠近。母親一會說那條蛇有鐮刀把大,一會兒又說有手臂大,一會兒又說有人的小腿大。
蛇的造訪給我們家?guī)砹丝只?,母親一看到那條蛇就被嚇呆了,嚇傻了,那條蛇趁母親呆愣的時候從容地從父親和母親的床上梭下來,從容地從母親的面前滑過,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等母親驚叫出聲,住在距我們家不遠的二叔、二嬸、奶奶和其他人趕來時,蛇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描述時,父親就坐在凳子上抽煙,一口接一口猛抽,仿佛母親說的事與他無關(guān),仿佛家中坐著的這些人都與他無關(guān)。在母親的敘述中,誰也沒有注意到父親的反常,但我注意到了,父親拿著煙桿的手一直在抖,他臉上的肌肉也一直在抖動,一直到抽完第三桿煙,母親的描述接近尾聲時,父親才平靜下來。
奶奶要去請神婆來幫我們掃家,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同意了。掃家的事一直是奶奶幫我們家料理的,神婆來的那天,父親早早地就趕著牛上坡干活了,神婆到了,母親打發(fā)我去坡上把父親喊回家,父親只是“哦”一聲,我離開時他并沒有從地里出來。從那次上山收套索回來后,父親的話就少了,除了干活,其余的時間都是一個人坐著靜靜地抽煙,一桿接一桿地抽,家里人同他說話,經(jīng)常就用“哦”或者“行”來回答,很少說一句長一點的話。母親懷疑父親中邪了,且中邪的事肯定與蛇進我們家并且盤繞在他們的床上有關(guān)。
我做了一個夢,先是夢見母麝被父親的套索高高地吊在一棵樹上,長長的舌頭伸得十分怕人。父親叫我去把那頭麝放下來,我向著死麝走去時父親不見了,我拼命地呼喚著父親,聲音總是大不起來。正在我努力尋找父親時,看到一條大蛇吐著長長的信子,張開大口向我咬了過來,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還驚悸在惡夢中的我醒來后就聽到了一陣聲音,那是之前我很熟悉的聲音,是一頭麝在村子邊的高山上發(fā)出來的。麝的叫聲凄厲而又悠長,就像是誰在黑黑的暗夜里哼唱著如泣如訴的挽歌。因為剛才的惡夢,因為麝的凄厲的叫聲,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在這個夜晚感到害怕了,也失眠了。
父親在黑夜里坐在火坑邊抽煙,煙斗里的火一閃一閃的,總是在麝叫起來的時候,明明滅滅地從火坑上方樓板的縫隙里飄進我的記憶中。有時候我明明是睡著的,明明是在睡夢中看到父親抽煙,醒來時透過樓板的縫隙,看到父親卻是真真實實地坐在火坑邊。
我不知道那是一頭什么樣的麝,白天二叔和寨上的幾個獵手帶著獵狗把村子周圍的大山都搜了個遍,就是不見它的蹤影,但一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又來了,它不光攪得父親坐立不安,也把整個寨子的人攪得坐立不安。二叔和寨上的幾個獵手曾組織過晚上追捕,明明聽到它是在這個山頭叫出的聲音,當(dāng)追捕的人爬上這個山頭時,聲音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山頭上。寨上的人來找父親,叫父親去放套索套這頭麝,父親說沒有用,這頭麝是山神的孩子,套索也套不住它。
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把丟放在雜物堆里的套索拿走的,父親說他拿去燒了。我不解地看著父親,想從他的臉上看看他是不是在哄騙我,父親的臉很平靜,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偷偷地問母親,母親說那些套索的確是被父親拿去燒了,是放在灶里燒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燒掉那些套索,平時父親把這些套索看得比家里的任何東西都要金貴,如果發(fā)現(xiàn)我拿他的套索去玩耍,他就會不問青紅皂白狠狠地把鞭子抽到我的身上。
掃家并沒有掃去父親臉上的陰霾之氣,也沒有掃去我們家的陰霾之氣。盡管神婆把神符貼滿了我們家的每一棵柱子和每一個門梁,還是有蛇經(jīng)常光顧我們家。有一天父親和母親都在家,我在雜物堆旁邊看到了一條蛇,那是一條比鐮刀把大不了多少的蛇,我拿著鋤頭準備向蛇劈下去時,父親趕來了,父親從我的手里奪去鋤頭時,蛇鉆進了雜物堆。父親用鋤頭把雜物刨開,蛇蜷縮在地上,我以為父親會揮舞著鋤頭,向蛇狠狠地劈下去,但是沒有,父親只是用鋤頭輕輕地撥弄著蛇,蛇伸開身體后就向著院子里梭去,然后一頭扎進了屋山頭的竹林中。我和母親都驚愕于父親的行為,直到蛇梭走看不見了,母親才責(zé)怪父親為什么不把蛇打死。父親一邊用鋤頭把弄亂了的雜物歸攏,一邊對我和母親說:讓它走吧,它又沒有傷害到我們,我們何必去傷害它呢。那是長這么大以來,我看到過的父親最仁慈最溫情的一刻。
屋山頭的竹林是一片老竹林,竹林的旁邊是一片密集的粽粑葉林,粽粑葉林是蛇們隱藏和做窩的好地方,我經(jīng)??吹接猩邚哪抢锍鰶]。以前的蛇總是和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從不會遠離粽粑葉林,自從有一條大蛇出現(xiàn)在父母的床上之后,蛇們就頻頻光顧我們家了,雖然它們很少進屋,但我會在院子和竹林邊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就像來走親戚,又像來偷竊,遇到人時慌慌張張地梭到竹林里躲藏起來。
冬天里,父親把粽粑葉林砍了,把粽粑葉的根也挖了,把延伸到屋子附近的竹林也砍了。父親刨開粽粑葉林的根時我沒有看到蛇,蛇在冬天已經(jīng)消遁了。千絲萬縷的粽粑葉根被父親從土里刨出來,背回家當(dāng)柴火填進了灶坑,挖到一個巖腳時,父親看到了一條小蛇,小蛇比拇指大不了多少,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靜臥在巖石下,父親沒有驚動蛇,而是小心翼翼地抱來幾捆粽粑葉,把蛇冬眠的地方遮了個嚴嚴實實。
那頭麝還在叫著,也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叫聲,父親不再半夜起床抽煙。寨上的人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麝的叫聲,麝的叫聲回蕩在村子的上空,不再給大家?guī)頍┰辏系墓穫?,開始聽到麝的哀叫時還會狂吠不止,現(xiàn)在也習(xí)以為常。麝叫起來時,它們會狂吠一陣,仿佛在跟麝和鳴,這個過程持續(xù)不到幾分鐘,狗們就安靜下來了。
冬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把山上的樹和竹林里的竹都壓斷了不少,那場雪過后,山上再也聽不到麝的叫聲了,人們說也許麝走了,也許被凍死在哪個旮旮角角了。雪化的那天,我家的狗和寨上的幾只狗在屋山頭的竹林里狂吠不止,父親和二叔趕過去看,不一會兒,二叔就扛著一頭死麝從竹林里走了出來,那是一頭公麝。
麝死了,死在我家屋山頭的竹林中,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走到那里去的,更不知道它是怎么死在那里的。那是一頭公麝,估計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東西了,二叔剝開它的皮時我看到它已經(jīng)變得瘦骨嶙峋,肚子都已經(jīng)凹了進去。
那一段時間寨上人都在議論這頭公麝,都在議論它的叫聲和它離奇的死亡,只有父親沒有參與議論。父親一定心知肚明這頭公麝為什么要到山頭上來哀叫,又為什么會到竹林里來了結(jié)它的生命。當(dāng)二叔把剝開了皮的麝肉要送一些給我們家時,父親堅決地推辭掉了,父親還不準我到二叔家去吃炒好的麝肉。麝死去后的一個多星期,半夜醒來時我看到父親在火坑邊抽煙。
公麝死掉了,村子里再也聽不到麝的叫聲,村子四周的山也一下子變得寧靜和寂寞。二叔他們這些業(yè)余獵手在干完農(nóng)活后還是會背上獵槍到山上去尋找獵物,可是他們能獵到的野獸越來越少,就連平時他們很少去獵取的野雞也很難再撞上他們的槍口。
二叔來找父親,想學(xué)安放套索,父親說他把套索燒掉了,而且從此后不再安放套索捕獵,二叔不相信,以為父親不愿意教他,和父親吵了起來。二叔說既然你已經(jīng)不再安放套索捕獵了,就應(yīng)該把山神咒語拿給我。二叔一提到山神咒語,父親就不說話了,無論二叔怎樣請求、指責(zé)和謾罵,父親都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抽他的葉子煙,把煙霧吐得滿屋都是。最后二叔把奶奶搬了出來,父親還是不為所動,還是坐在凳子上抽他的煙。
父親就這樣和二叔鬧翻了,二叔走后母親責(zé)怪父親不應(yīng)該這樣固執(zhí),那個什么山神咒語既然已經(jīng)不需要了,就送給他去,何必因為一點小事而把兄弟間的感情鬧僵。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父親把煙桿一扔,騰地從凳子上就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母親吼道:你一個婦道人家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的事你少來管!父親邊說邊向門邊走去,用力摔上門走了出去。
父親的行為變得越來越古怪,一點小事稍不順心就會發(fā)火,家中誰也不敢惹他,尤其是我,本來就怕他,看到他的行為變得古里古怪就更加怕他了。
父親用粽粑葉蓋在巖腳的那條小蛇還是死了,冬天的大風(fēng)把巖洞口的粽粑葉吹開后,大雪飄進了巖洞,凍住了正在冬眠的蛇,雪化后蛇再也沒有醒過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里,我和父親在巖腳下找到了那條小蛇,它的身體已經(jīng)腐爛了。父親叫我用泥巴蓋住蛇的身體,同時也蓋住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父親把去年冬天割倒的粽粑葉集中起來,在挖開的土里堆成一座像墳一樣的土堆,然后在小山腳下點起火,一股黑黑的濃煙瞬間就彌漫了一片山坡。不久后,父親在這片他挖開的土里種上了莊稼。
山頭上竹子被大雪壓斷了許多,春天生長出的竹筍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茂盛。讓人難過的是莊稼成收的季節(jié)里,劫后余生的竹子都開起了小白花,隨后這片山野所有的竹子都開了花。
三
一場花朵的盛開毀掉了一大片竹林,開花過后的竹子們仿佛約定好了一樣,花開完后就全干死了,昔日茂盛的竹林在莊稼收進家后不久,就像被人剃了頭一般,轉(zhuǎn)眼間葉子就全部掉光了。沒有了竹林,粽粑葉林也被父親用柴刀和鋤頭給毀掉了,屋后沒有這些生命的遮擋后,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自從父親刨了粽粑葉林的生存之地后,在那里出沒的蛇也不知跑哪去了,只有那條長眠在巖腳下的小蛇還會給我?guī)砘貞?,每次從那里?jīng)過時,我都會忍不住要到那個巖腳去看看,看看再有沒有蛇住到那里。
種完莊稼后父親就瘋了。父親的情緒變得異常我們家人都知道,但沒想到父親會瘋。一段時間以來,父親總是在大半夜起來,靜靜地坐到火坑邊抽煙,一桿接一桿地抽,我被煙熏得都受不了了他還在抽。白天,父親有時也會一個人發(fā)呆,或坐著抽煙發(fā)呆,或?qū)χ议T前的大山發(fā)呆。由于父親一貫脾氣暴躁,在父親抽煙或發(fā)呆時,家里誰也不敢去招惹他。直到有一天在坡上干活的父親突然扔下鋤頭,跑回家在家門前大聲地喊著說他殺人了,殺的是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兒子,他把他們埋在了山上的巖腳下。
父親瘋掉的日子里,我們家亂成了一鍋粥。父親除了一直嚷嚷他殺人的事外,行為并沒有什么不正常,他甚至還可以上坡去干農(nóng)活,只不過有時干著干著,就會丟下干活的工具,跑回家站到家門前大聲嚷嚷他殺人的事。天黑后父親不再上床去睡覺,他整夜整夜地坐在火坑邊抽煙,即使我們把他誆上床,不一會他就又爬起來,他說他要等一個人,是被他殺死的那個母親的丈夫,是那兩個被他殺死的孩子的父親,那個人一定會來找他。他知道他會來找他,那是山神告訴他的,他要等那個人來向他索命。為了讓父親能夠躺下休息,我們在火坑邊鋪了一張床,希望父親能在那張床上躺下來,但是每天深夜我被尿憋醒時還是看到火坑邊閃爍著父親抽煙的火焰。
父親瘋后我把套到母麝又埋掉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又告訴了奶奶和二叔。父親瘋掉后二叔原諒了父親,又和我們家開始了來往。奶奶說父親發(fā)瘋肯定與他套到有崽的母麝有關(guān),肯定是那頭母麝在作怪。奶奶一邊準備去請神婆來家給父親做法事驅(qū)邪,一邊叫我?guī)е搴鸵粋€堂哥去找那只被父親埋掉的母麝,要把它的尸骨挖出來用火燒掉。
我領(lǐng)著二叔和堂哥向山上走去,上山的路比以前跟著父親上山時蕭條了許多,才一年多的時間,那些原先在山坡上長著的大樹不知被誰砍去了一些,在這些樹曾經(jīng)生長的地方就冒出了一些光禿禿的枯樹樁,丑陋、猙獰地在山坡上東一處西一處地排列著。我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從二叔和堂哥的談話中,我才知道這些樹是被人偷砍去換錢的。
沒有大樹的遮擋,山頂上的風(fēng)比我和父親來的那個時候大多了,站在山頂上經(jīng)風(fēng)一吹,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從山頂往下看,遠處的山和樹都一目了然,我們要去的樹林也稀朗了許多,埋藏那頭母麝的山崖,在陽光下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們沿著山腰的小路來到那片山崖腳,一到山崖邊我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埋藏母麝的地方,那是若干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地方。走到跟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原先我和父親挖掘的土坑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土坑里卻什么都沒有,連一根麝骨頭都沒有找到。二叔一次次地問我是不是這個地方,我肯定是這個地方,但母麝的尸體怎么就不見了呢?即使腐爛了也應(yīng)該還有骨頭啊,現(xiàn)在卻連一棵骨頭都沒有找到。為了尋找到麝的尸骨,我們順著崖壁來來回回地找了好多次,崖壁下除了這個地方是平地和有土外,到處都是斜坡,到處都是石頭,根本沒有挖掘和埋藏東西的地方,最后我們不得不垂頭喪氣地離開。
母麝尸骨的丟失成了一個謎,成了一個無法解釋的謎。奶奶看到我們沒有把母麝的尸骨帶回來,連說了幾句“這是天意”后,臉上的表情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奶奶告訴母親,父親的病就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如果神婆驅(qū)邪也驅(qū)不好的話,就只能聽天由命。奶奶說話的時候母親哭了,哭得很傷心。
神婆驅(qū)邪那天,嫁出去的兩個姐姐和姐夫都來了,全家人緊張地盯著神婆施法,把治好父親瘋病的希望都寄托在神婆的行動上。父親也安安靜靜地坐在火坑邊抽煙,仿佛這個家所發(fā)生的一切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神婆施好法要從我們家離開時,我們家送她的那只大公雞被她抓在手上,公雞發(fā)出了凄慘的叫聲,這時誰也想不到父親從火坑邊沖了出來,以他這個年齡少有的敏捷從神婆的手上搶下大公雞,三下五除二解開捆住公雞腿的繩索,把公雞放跑了。父親整個動作非常迅速,等家里的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時,公雞已經(jīng)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此時的父親又坐到了火坑邊的凳子上,繼續(xù)叭噠著抽他的葉子煙,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雞跑了,不光神婆很尷尬,我們家人也覺得很尷尬,最后母親給了神婆三元六角錢,才算把神婆打發(fā)離開家。
神婆沒能夠把邪從父親的身上驅(qū)開,父親的病越來越重,最后竟發(fā)展到動手打人了。在村子里,父親只要看到誰捉雞、追豬、打牛、攆狗,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一邊念念叨叨地不知說些什么,一邊毫不猶豫地阻攔或奪下那人手上的工具,甚至在發(fā)生爭搶時他還會伸出手去打人。
父親被我們關(guān)在了家中一間單獨的屋子里,并鎖上了屋子的門。被關(guān)在屋子里的父親就整日整夜地坐在屋子里抽煙,不吵也不鬧,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為了不讓父親孤單,有時媽媽去陪父親,有時我也去陪父親。沒有犯病的時候,父親就會給我講他年輕時的事,講他安放套索的事,講他在這片土地上獨特的狩獵傳奇。有一次見父親講得高興,我就問他安放套索是不是要山神咒語相助,他是不是像別人講的那樣,真正藏著山神咒語。聽了我的話,本來還講得興高采烈的父親突然間就不說話了,然后拿起煙桿,裝上煙自顧自地吸起來,仿佛房間里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一樣。有時候我們也會陪著父親走出家門,站到院子里來呼吸新鮮空氣。每當(dāng)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倚著大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的大山,直到站累了看累了,才又默默地回到房間里去休息。
進入又一個冬天,父親臥床了。先是不斷地咳嗽,然后是發(fā)燒,請醫(yī)生來看過幾次,打了幾次針都不見好轉(zhuǎn)。最后一次給父親打完針,醫(yī)生把母親拉到門外邊,對她說父親已經(jīng)不行了,趁現(xiàn)在他還能吃就多給他做點好東西吃,看樣子也就是一兩周的時間了…… 醫(yī)生后面的話我沒有聽清,但是我知道父親離死已經(jīng)不遠了。
有一天,一直迷糊著的父親突然變得清醒起來,他叫來母親,把他曾經(jīng)借過誰家的錢和誰欠他的什么都交待給了母親,一筆筆一點點都交待得十分清楚。那一刻,我感覺到父親根本就沒有生病,除了躺在床上外,記憶和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沒有想到父親那是回光返照,還以為是父親病好的征兆。末了父親叫我從他的床腳下把那口小木箱子拖出來,那是一個比裝米的升子大不了多少的木箱,木箱上掛著一把老式銅鎖,銅鎖的鑰匙一直掛在父親的腰上,我不知道那里鎖著的是什么。父親掙扎著把攥在手上的銅鑰匙遞給我,示意我?guī)退涯鞠浯蜷_。木箱里除了幾頁發(fā)黃的草紙外,什么都沒有,這些草紙由一根線連在一起,有點像古代的線裝書,紙上畫著一些動物的畫像。父親叫我把那些草紙拿給他,在取這些草紙時,我看到草紙的第一頁上面畫著一幅畫,畫的是一頭麝,麝的下方寫著字,由于屋里光線很暗,我沒有看清那些字寫的是什么。
我剛把那些草紙取出來,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從我的手上搶了過去,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父親就在我和母親的驚呼聲中把這些草紙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火坑中,轉(zhuǎn)眼間一股火焰飄出來,草紙就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