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會來精瘦，身高只達同齡人肩膀，別瞧個頭不濟，話頭卻不瓤，人稱巧嘴八哥。他特愛看閑書，諸如《聊齋志異》《七俠五義》、《封神演義》等，但逢小憩就開講，唾沫星子噴濺得云天霧地。隊長呂麥成小名叫老麥的，大家習(xí)慣喊他麥隊長，他把吳會來的說書稱為放毒，禍害革命群眾，每每嗤之以鼻，卻不強行禁止。開始干活了，吳會來也不讓大家閑著，并美其名曰，兩手不閑，活兒越干越棒，腦筋越動越靈嘛！他出“悶兒”（謎語），難住不少人，某些“悶兒”似乎帶色，末了卻稀松平常，一些小故事，扣人心弦，結(jié)尾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哀”字謎：解開衣服，露出大口子；“回”字謎：吃著碗里，嘗著鍋里，在家吃了一口，出去又吃一口。在生產(chǎn)隊大班子做活，如果沒人扯諧話（俗稱逗“悶兒”），空氣也會變得煩躁，像活計一樣沉重。所謂話語不多身先累，不無道理。出人意料的是，吳會來這個“活寶”居然被麥隊長看上了，麥隊長先讓吳會來當記工員，很快又提拔成副隊長，卻沒料到，之后不久，吳會來竟成為隊長的強硬對手。

麥隊長是個直性子，特愛較真，比如刨紅薯，前頭社員們忙碌著，他專檢查紅薯梗，見有斷把處就吼上了，這個這個這個……誰把孩子填回娘肚子啦？嗯？丟三落四，小心扣你工分！同樣是刨紅薯，吳會來也是跟在腳后檢查，也是連嚷帶吼，這誰刨的？嗯？笨蛋加傻帽兒！趕明兒派你挑大糞得了！他把話說得挺圓溜，有些隱晦，真意其實是嫌刨得太干凈了，咋不設(shè)法往暄土里踩回去三塊兩塊？也好讓人刨二遍時多得些。

次年麥罷，有天夜里開隊委會，吳會來提議人均多分三十斤麥子。麥隊長說哪能中？上頭知道了，我又該挨批了。麥隊長剛挨一頓批，因為未向村革委會主任陳紅衛(wèi)請示，把兩千多斤高粱私分了。那些高粱原本是留作牲口料的，日久受潮生了綠毛，麥隊長怕牲口吃出病來才分的。吳會來說，那事怪你不會辦，預(yù)先讓陳主任和包村工作員過過目，他們還能有啥說道？辦法遍地跑，看你找不找，就說這麥子吧，想分的話，往里面摻些麥糠，他們還能有啥說道？麥隊長堅決不同意，這不是糊弄上級嗎？你咋光想歪拐點子？逗“悶兒”也不能亂逗不是？說的一丈，不如行的一尺;說的一尺，不如行的一寸。說嘴郎中無好藥，有招兒多往生產(chǎn)上使使，豐收了，還怕不能多分？吳會來說，年年抓革命，促生產(chǎn)，出大力，流大汗，產(chǎn)量還是盆里那些水，也沒見溢出去一星半點兒。上邊光顧批投降派、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了，咱們當緊的是讓社員得點實惠。再說了，會做趕不上會說，如今當干部，說比做重要多了，人嘴兩張皮，隨便編排幾句就應(yīng)付過去了。麥隊長說，那不成兩面光了？吳會來不以為然，八面光才好吶，滴水不漏，你就把隊長當好了。

公社召開各村革委會主任以及小隊隊長會，傳達縣革委會通知精神：全縣麥收工作圓滿結(jié)束，產(chǎn)量高于以往任何一年（盡管遭雨水浸泡，收獲到的多半是芽麥）。糧食豐收，政治教育更得跟上，為此，定于明天中午，各村以小隊為單位，壘鍋砌灶，集中本隊男女老幼吃憶苦飯，各戶煙囪一律不準冒煙。次日早起，麥隊長打發(fā)全體女勞力去堤坡、河灘揪野菜。小隊會計呂四林拿條空布袋出去，回來那條布袋依舊空空如也。呂四林說，麥隊長，俺跟好多戶講，三斤谷糠換一斤麥子，都說合算，可惜家里沒有谷子，哪有谷糠？這可咋辦？吳會來說，咱倉庫里不是有交“忠字糧”余下的兩麻袋谷子嗎？有谷子還怕碾不出谷糠？征得麥隊長同意后，吳會來帶幾個人去了碾房。碾房里不僅有石碾，還有盤石磨，等到麥隊長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兩麻袋谷子全磨成了細粉。嘖嘖嘖嘖！麥隊長說，我沒說磨成面喲！吳會來你個“神葫蘆”，竟敢拿政治逗“悶兒”！吳會來說，麥隊長放心，上級來檢查，往俺身上推就是，俺不就戴著頂副隊長帽子么，摘就摘毬了！麥隊長只好將錯就錯。倉庫窗外盤有兩口五筲水大鍋。一口鍋上坐著三扇竹籠，專管蒸菜團。菜團是谷子面摻進預(yù)先煮半熟剁碎的馬齒菜、豬毛菜，還撒了一碗細鹽。另一口鍋煮飯，滿滿一鍋水，灰葉菜切碎扔進去，撒鹽，等水燒開，攪進大半桶谷子面。吳會來見飯快熟了，從倉庫拎出個塑料壺，倒大半馬勺花生油，攏堆火燒滾沸了，潑進飯鍋，哧啦！油香味飄飛得哪兒都是。麥隊長去村革委會開碰頭會剛回來，伸手慢了，沒攔住，拉下臉訓(xùn)斥起來，“神葫蘆”你……你咋回事？這個這個這個……這叫憶苦飯嗎？吳會來大咧咧地說，橫豎擔(dān)一回責(zé)任，俺做主了，叫大家吃頓油飯！吃憶苦飯前，照例要開憶苦思甜會，不料會鬧出笑話。老豁娘說，那年開春，俺去河灘捋柳芽，轉(zhuǎn)半天，只捋幾把，柳蓬不少，柳芽都被人捋光了，野菜也挖不到，俺刨蒲草根……老豁娘的憶苦剛起個頭，就被麥隊長打斷，吁！吁住你！又在說低指標，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老豁娘急紅了臉，你才滿嘴放炮呢，這不在憶苦嗎？說苦有錯？麥隊長只得耐心引導(dǎo)，訴解放前的苦，解放后，咱貧下中農(nóng)過上了好日子，掉進了蜜罐子……吳會來擺擺手，壓低嗓音說，麥隊長，都是勒緊褲帶的人，就甭打腫臉充胖子硬唱高調(diào)了，你不也刨過蒲草根嗎？我那會兒都記事了，看見過你在南河灘弓腰撅腚刨蒲草根。麥隊長撓撓后腦勺，解嘲似地揮揮手，廢話少說，開吃！眾社員并未動彈，反倒呱呱呱呱拍起了巴掌。就聽領(lǐng)頭的呂四林喊，吳會來，來一個！眾社員熱烈響應(yīng)，吳會來，來一個！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麥隊長氣不打一處來，這啥場合，還想叫他放毒??！吳會來好像預(yù)先有所準備似的，說，麥隊長放心，今兒俺來段《大實話》，保準不帶任何色彩。說罷進牲口棚拎根拌料棍，這手拎一只馬勺，敲敲打打，有板有眼地說起了“數(shù)來寶”：春季里刮春風(fēng)，黑了天就點上了燈，生來的老鼠會打洞。麥子能磨面，芝麻能榨油，脖子上邊長了個頭，沙鍋打了一定漏。夏季里天氣長，人怕癆病地怕荒，秋后的兔子怕鳥槍。開河就流水，蓋屋就壘墻，老爺爺老得滿臉皺，胡子長在下巴上。秋季里開菊花，進了門就到了家，老鼠見貓篩起了糠。娶了是個媳婦，不娶是個閨女，姑表兩姨是親戚，請了個木匠會拉鋸。冬季里下大雪，一個人穿兩只靴，四十五天個半月。燒炕要抱柴，點燈要劃火，吃飽了那就不饑，小磨子砍山才叫實（石）打?qū)崳ㄊ?/p>

開吃不一會兒，鍋光籠凈，只得再蒸菜團，再煮油飯。這時，意外情況發(fā)生了，呼啦啦刮風(fēng)似地涌進來三十多個小不點兒，全是外隊的。有個孩子說，聽說你們這的飯?zhí)叵?，菜團也好吃。俺隊蒸的那糠窩頭拿不成個兒，吃一口，燒嗓眼，湯也不好喝！麥隊長說既然沖著咱來啦，叫他們吃點得啦。吳會來說，麥隊長你忒小氣啦！吃就吃飽，吃丁點兒，打發(fā)叫花子喲！不等麥隊長發(fā)話，他就組織那幫孩子排起了長隊。老實呆著，準保讓你們吃飽喝足，臨走一人抱個大西瓜。還發(fā)西瓜？有個孩子傻乎乎地問。連這都不懂！來！吳會來彈兩下那個癟癟的肚皮，喲！快貼脊梁上啦，待會兒吃飽就熟了，圓溜溜的，不是西瓜是氣球??？

入冬，新任村革委會主任榮大狗突然親自主持，逐隊搞民主選舉，讓廣大革命群眾自己挑選稱心的帶頭人。明白人不用細講，他這是別出心裁，搞一朝君子一朝臣，借大眾之手鏟除異己。吳會來去代銷點賒幾盒大刀牌香煙，分別裝在左右褲兜，手里拿一盒，撕開口，逢人就遞。天空明凈，無風(fēng)，平地里升騰起的煙草味經(jīng)久不散，像濃濃的霧，陽光因之晦暗許多。麥隊長冷不防從吳會來手中奪走大半盒，嘴上叼一支，剩余的塞進褲兜。吳會來嬉皮笑臉地說，哎！我說麥隊長，別自個貪污了哇，拿出來，散給大家嘛！散唄，以為孝敬俺的吶！麥隊長高門大嗓地給人們散煙，抽著，抽著，不抽白不抽，抽了也白抽！他以為自己續(xù)任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一萬個沒料到，選票竟然一邊倒。吳會來！吳會來！唱票人一路唱下去，下邊伸長的脖子就要縮回去了，腦袋快被吳會來三字哄瞌睡了，冷不丁冒出一聲呂麥成，像一堆紅棗里蹦進顆石子。

麥隊長落選后，羞于跟大班子出工，主動要求當了飼養(yǎng)員。臨近臘月，有天夜里狂風(fēng)大作，一隊那囤花生果被盜。案件有些撲朔迷離，恁大一囤花生果，一夜間全沒了。麥隊長有個習(xí)慣，每逢從飼養(yǎng)棚出來，總要望望對面那座平房頂，那是倉庫，房頂上有葦茓子圈起的丈把高一囤花生果。他曾嘮叨多次，建議把早已風(fēng)干曬透的花生果拾掇進倉庫，無奈吳會來不當回事，嬉皮笑臉地說，這不有老隊長看守著哩嗎？俺一百個放心！花生果被盜后，麥隊長力催報案。吳會來一臉不屑，雞巴毛，不就一囤花生果嗎？沒就沒了，好在倉庫里還有千把斤籽種，雞生蛋，蛋生雞，明年又是滿地花生。月黑人靜，呂四林給麥隊長家送來半口袋花生，叮囑千萬莫聲張，原來這是一次變相私分。

臨近春節(jié)，飼養(yǎng)員又換成了老豁，吳會來嫌麥隊長多嘴饒舌，守在倉庫旁礙手礙腳。麥隊長氣鼓鼓的，充分表現(xiàn)出與吳會來的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家伙凈他娘的胡折騰！仗憑有一葫蘆歪拐點子，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真要能把一隊搞好嘍，俺的姓倒著寫！聽到這話的呂四林止不住發(fā)笑，倒著寫不是還念呂么？

說話過罷大年，元宵節(jié)也溜走了。正月十八晚上，吳會來去榮大狗家串門回來，見幾個半樁孩子在小學(xué)校門外點土火箭玩，靈機一動，走了過去。嗨！說你們吶！吳會來笑瞇瞇地說，誰能連續(xù)十支土火箭射到那棵饅頭柳樹頭上，俺獎勵他一百支土火箭。幾個孩子小眼瞪大眼，說話算數(shù)？吳會來胸脯拍得嘭嘭響，當然算數(shù)啦！俺可是一隊之長！吐口唾沫也能濺個坑！有個孩子射上去五支，另外五支都是偏左幾米。又有個孩子上來，射準八支。第三個孩子才待要射，突然驚叫道，著火啦！著火啦！一群孩子作鳥獸散。吳會來也溜之大吉。這場火好大，也越燒越高，因為那棵饅頭柳是村里最高的樹，樹身須兩人合抱，那是麥隊長老爹的壽材底子。麥隊長老爹說話有個口病，老把毛主席的席說成協(xié)。他當過幾年紅軍，至今紫檀木小匣子里仍保存著那張退伍證，一張久經(jīng)蟲蛀的草紙，上面的紅印章早已模糊不清，某軍長的親筆簽名猶在?？h民政局每到年底都要派人來慰問，發(fā)給二十元光榮金。他老愛說些具有革命意味的話，重復(fù)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有人不以為然，誰一反駁，他就火了，急赤白臉和人家理論，以至村里人不喊他老紅軍了，喊老紅臉，看看看看，老紅臉臉又紅了！火之所以那么快燃燒起來，是因為緊挨樹身豎著個柴草垛，直徑約丈余，高逾屋檐。那是個老垛，似乎永沒有見底的時候，這是麥隊長全家人努力的結(jié)果。里面有從自留地收回的秸稈，也有從堤腳揀回的落枝。穰草大多是麥隊長的兒子書汀利用星期天，從南河灘割回來的。救火的人來了不少，但無濟于事，一是火勢太猛，二是離轆轤井遠，水源不足?；鹧嫘L(fēng)般拗著勁兒往上躥，很快把柳絲枝杈乃至樹干引著，騰燃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字典里對失火二字是這樣解釋的：因不慎造成的火災(zāi)。生活中，有多少災(zāi)禍不是不慎造成的呢？愚昧同樣可以引發(fā)災(zāi)禍，這是多大的禍殃??！

次日早起，書汀奉爺爺之命，去村外看了看，哪兒都光禿嚕嚕的。地里的秸稈去年秋末就被集中到生產(chǎn)隊的大糞堆了；大堤兩旁干巴巴的柳絲像無數(shù)鋼絲，將空氣抽得嗖嗚嗖嗚作響；河套里沙丘成群，像一群禿頭和尚在念經(jīng)。老紅臉去找吳會來，扛回一捆干草。他又到二隊三隊轉(zhuǎn)了轉(zhuǎn)，挾回兩抱玉米秸稈。人家揀大路沿上的話說，老紅臉你張口容易閉口難，按說不該駁回的，這不，離青草下來還有兩個多月，牲口草原本就緊張，真沒了想買都沒處買。老紅臉覺得人家說話在理，就沒好意思去四隊五隊討要干草。傍晚，書汀娘坐在灶前蒲墩上，邊往灶膛塞干草邊嘟囔，再不想法，后天怕就抓瞎了，炕可以不燒，飯不能不做呀！灶坑里堆著些黑木棍，是從余燼里揀到的，狀如焦炭。麥隊長屋里屋外轉(zhuǎn)小磨，最后一跺腳，做出了去山里拉炭的大膽決定。所以說大膽，皆因那時一天掙得的工分不值兩毛錢，年年想分紅，年年虧欠隊里的口糧錢，油鹽醬醋得從雞屁股里掏，誰舍得買炭買煤啊。麥隊長是憑仗老爹和兒子手里有點小錢才決定拉炭的。老紅臉手里只剩五塊錢了，他是個老煙梗子，一年四季離不開煙，為省錢，抽旱煙袋，煙鍋里摁一撮劣質(zhì)煙絲，會吧嗒好大會兒。一旦光榮金花光，他改抽茄葉子，嗆得直咳嗽流淚，讓人看著都替他難受。書汀是半年前當上民辦教師的，每月隊里除記工分外，縣文教局還發(fā)給五塊錢津貼。

晚飯后，老紅臉出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麥隊長迎上前問，靠上車和牲口啦？老紅臉一屁股坐門檻上，“叭叭叭”在門墩磕幾下旱煙鍋，沒好氣地說，靠毬靠！會來那小扒灰孩兒不認俺這張老臉，非得叫你去！麥成你……你跟會來該不會鬧過啥磕絆吧？麥隊長說，沒鬧過磕絆呀！書汀娘插了句嘴，沒磕絆才怪，不見人家對他待理不理的。麥隊長沖老伴發(fā)起了無名火，不說話能當啞巴賣了你？麥隊長非得拉書汀一同去找吳會來。他也許覺得書汀和吳會來是初中同學(xué)，也許以為兒子是民辦教師，比他面子大。書汀心急著去學(xué)校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呢，再說了，爹當過八年隊長，老胳膊老腿老資格，辦這事應(yīng)該不成問題。書汀開玩笑說，大將出馬，一個頂仨，用得著俺上陣？礙事拉腳的。麥隊長似乎在自言自語，要說么，“神葫蘆”那貨這些時的確有點不如常，弄不好真會駁了面子。書汀見爹底氣不足的樣子，只好跟他出門。

吳會來家只有三間低矮的平房，木格窗戶上糊著的草紙有兩方破了，忽閃著，仿佛有微風(fēng)在吹動。麥隊長和書汀一前一后進到東里間，見吳會來正跪在炕頭給爺爺喂飯。飯是玉米面粥，色澤如血，里面肯定放了紅糖。會來爺半身不遂年把了，眼斜嘴歪，喃一口，有少半口從嘴角溢流下來，不趕緊擦就會弄濕棉襖前襟。挨近炕頭的土墻上糊滿了鼻涕，幾個地方卷著邊，儼然起翹的鍋巴。自風(fēng)鍋臺上散放著鍋碗瓢勺，落了一層灰，好像從未清洗過。唉，這一老一少！書汀多愁善感的眼睛抑制不住直想流淚。會來爺嗚哇有聲，像個啞巴，抖索著手拍打兩下炕沿，意思是讓座。書汀不由多看他幾眼，心下甚為詫異，恁霸氣個人，突然成了另一個人，一副憨傻平和相，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就是“橫鬼”？“橫鬼”就是他？前年六月有回男勞力在瓜地集體開吃“種瓜”，會來爺見只摘幾個，有點窮急，一排溜挾走十多塊，有誰想奪，卻掉頭走開，因為會來爺“呸呸呸呸呸！”在上面吐了層唾沫。會來爺飯量忒大，為吃嘴啥事都做得出來。再往前數(shù)幾年，低指標時有回大年初一食堂分餃子，每人十個，塞塞牙縫罷了，會來爺悶聲不響，抓過那把頭號大笊籬，伸鍋里撈了就跑，炊事員、食堂管理員、隊長、副隊長、會計、婦女組長、記工員等見狀就攆。會來爺邊跑邊三個五個抓著往嘴里塞，一幫人攆上時，笊籬已經(jīng)空了。打那起，“橫鬼”的綽號就叫開了。

吳會來跳下炕，不冷不熱地問，麥隊長，找俺有事？嘁！麥隊長說，隊長那頂帽子早讓鱉孫兒給摘走了，你知根知梢的，亂喊誰隊長？吳會來抖肩晃腦，裝模作樣，甭磨眼里插棒槌，讓人皮膚不疼骨頭疼，革命群眾擁護，俺有啥法？不干吧，俺心里憋氣，干吧，你心里憋氣，想想一拃沒有四指近，自個幾斤幾兩自個清楚，就當上了，不為別的，就為給群眾辦點實事。俗話說，登堤望河，不照顧沒權(quán)力。俗話還說，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麥隊長說好個登堤望河，好個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今兒俺要你辦件實事，中不？吳會來打包票道，只要俺的職權(quán)允許。麥隊長說，說起來事不大，派馬車去山里拉千把斤炭。不中！絕對不中！吳會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這不，縣水利局修筑攔河壩，公社派員監(jiān)督，分配咱隊從磁山拉兩百方石頭，限期月底完成，耽誤不得呀！麥隊長說，不管，反正這車你派得派，不派也得派！吳會來噫一聲，訛上俺了啊！也罷，容俺逮空兒跑趟公社，看完成任務(wù)期限能不能往后緩緩。書汀心里一涼，這不是變著法兒在拒絕么？公社能因為個人拉炭放寬要求？麥隊長當時沒說什么，回家插住街門，才窩里炸起來，“神葫蘆”他這是給咱出了個“悶兒”，沒底“悶兒”！家伙，輪到個人遇著事了，得推就推，逢到能在大家面前諞功賣好，倒不擇手段！

次日上午，書汀在村中心小學(xué)辦公室里，有點魂不守舍，八點一刻了，仍未履行值周職責(zé)，敲上課鐘。凡人大概都這樣，心里郁悶，表情不由自主就會流露出來。校長程書珍說，瞧你愁眉苦臉的樣子，一準遇上撓頭事了。書汀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這不，恁大個柴草垛只剩一小堆灰燼，俺爹想去山里拉千把斤炭，吳會來推三阻四，硬是不給派車。程校長說，吳會來咋這樣？讓拉石方的車順路捎幾麻袋炭不結(jié)了？說罷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改口道，要不我給你找輛排子車，人力去拉得啦！書汀想了想說，只好那樣了，不過得煩勞您代兩天課。代唄，程校長說，自打你任教以來，俺夠輕松的了，代兩天課算啥。程校長家務(wù)活原本就多，加之老公榮大狗成了村頭，上邊不斷有人來，她經(jīng)常晚來早走。上午下學(xué)后程校長拐到二隊隊長家，三言兩語就把排子車靠定了。下午上課前，就有學(xué)生把排子車拉到了學(xué)校，車廂里放著一對柳條把子。課間，程校長透漏說，有天晚上，吳會來喝高了，在她家耍酒瘋，聽話音，是受老歪挑唆，給麥隊長記著仇呢。大狗以為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專門審問過地主子弟蹩脖老歪。老歪坦白，有回他和“神葫蘆”扯閑篇，說那年春三月有天傍明，他去張看臺探望生重病的老姨，在漳河橋頭瞅見會來娘正順橋往南走，和她并排走的那個人個頭不高，沒看清是誰。老歪解釋說他嘮扯的是早幾年就跟別人嘮扯過的老剩話，無非想給“神葫蘆”找娘提供點線索。老歪還說，當時“神葫蘆”賭咒發(fā)誓，一旦追查出這個人販子，非生吞活剝了他！書汀眉毛擰成了疙瘩，百思不得其解，“神葫蘆”不懷疑別人，咋單單懷疑俺爹呢？程校長說，他打問過好多人，證實他娘失蹤那天你爹確實出遠門了。兩人正說話，書汀娘急匆匆進來，對書汀說，你爹去找吳會來了。書汀一聽趕緊往吳家跑。

吳家院子里鴉雀無聲。書汀松口氣，往屋里走，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麥隊長和吳會來正在屋里抵牛，兩雙手相互扭拽著對方的胳膊，憋紅著臉，你推我搡，拉鋸似的，在吭哧吭哧較勁。你倆該不是吃飽撐的吧？書汀可氣又好笑地走上前，想攔架，手未伸出，他倆竟自動分開了。麥隊長轉(zhuǎn)著圈找鞋，在水缸后面找到了。他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趿鞋，一邊高門大嗓吼叫，吳會來，甭把俺惹急了，私分瞞產(chǎn)的事捅上去，叫你個鱉孫兒吃不了兜著走！書汀說，爹，胡咧咧啥哩，他那樣做，不都是為了大伙嗎？麥隊長說，收買人心那一套俺也會，不信換俺干幾年試試，不比他弄得圓全才怪！吳會來咻喘著問，麥隊長，鬧夠了沒？麥隊長余怒未息，說不給派車派牲口咱倆沒完！吳會來說，今兒算你厲害，不過，拉石方的大白馬和灰毛驢確實不能派，只能派頭牛，車是鐵定派不出來，你得去外隊借。書汀說，車有了，是程校長幫忙從二隊借到的。吳會來將二人送出門，依舊鐵青著臉，說話陰陽怪氣，俺這人看長，不像某些人娘們似的鼠目寸光。麥隊長立住腳不走了，斜睨著吳會來，聽話聽音，我咋覺得你話里有話？吳會來說，我只是隨便一說，旁人愛咋想咋想。麥隊長梗梗脖頸，想說什么，沒說，氣哼哼地走了。書汀跟在麥隊長身后，滿腹狐疑，問又不敢問，腳步慢了下來。

兩天后，黃昏，拉炭的排子車回來了。會來娘也回來了。那頭牛一瞥見村西頭的牲口院，就顯出十二分的不耐煩，扭脖掉屁股蹦跳不止，直想掙脫鞍套，和以往一樣去牲口棚前空地上自由嬉戲一番。排子車廂里是炭，上面摞著瓷缸陶罐風(fēng)箱櫥柜案板搟面杖麻包面袋等。最招眼的是襻拴在雜亂物品上的四捆干柴，碼放得齊齊整整，全是山榆、山槐等硬質(zhì)耐燒木棒。再上面是花花綠綠的包裹、被褥。瘦削但還算硬朗的會來娘左手揪籠頭，右手執(zhí)牛鞭，進村一段路了，還在跟牛使狠。老紅臉麻利地捉住牛籠頭，急切地問，大栓家的，俺家麥成呢？會來娘怔愣著，看向另一邊，嘴唇打抖，哆嗦不出只言片語。老紅臉順著會來娘的視線，望見村頭路南那個用高粱秸稈插圍起來的廁所，以為麥成去解手了，才定下心來。老紅臉陰沉著臉數(shù)落吳會來，我說你個小扒灰孩兒缺德不缺德？嗯？馬呀驢呀忙著拉石方，不是還有頭老黃牛么？非得派個半樁牛犢兒，跑趟山里就能馴熟了？你拿俺家麥成當憨子耍喲！吳會來兩眼垂淚，待要跟娘說話，聽到老紅臉接二連三放炮仗般地數(shù)落，就扭過臉來，瞬間換了一副嬉皮相，俺覺得，牛犢兒要比老黃?？飚敽枚嗄?！大伙說，是不是？幾個圍觀者打哈哈訕笑。老紅臉氣得直跺腳，出門在外，穩(wěn)當才是最要緊的！你個四瓣子嘴，反正總有理由應(yīng)對！會來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像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快別磨牙斗嘴了，你倆！麥哥他打從出山就……嗚嗚嗚嗚……

四年前，會來爹吳大栓吃淘井飯時，五張大餅撐丟了性命。那時，人把腸子都餓細了，經(jīng)得住山吃海喝么？這可苦煞了會來娘，之后每頓飯做熟，都眼巴巴瞅著，等一臉霸氣的“橫鬼”公爹和不懂事的兒子吃舒坦了，才往自己碗里舀，那時大多只剩個鍋底。她不敢多做，怕“橫鬼”公爹榔頭似的鐵拳沒頭沒腦夯砸。春天，會來娘只得去地里、堤坡或河灘揪野菜、捋樹葉、刨蒲草根。麥隊長那時經(jīng)常跑山里賣笊籬，和一位姓周的老光棍關(guān)系不錯，見會來娘瘦脫相了，找借口說去邯鄲買犍牛，把她偷偷送到了旮旯村。昨天，麥隊長趕著炭車繞道二十余里去看望會來娘，得知老周頭去秋沒了，便告訴她“橫鬼”半身不遂了，再也橫不起來了，這才把會來娘勸說回來。今兒傍明剛出山口，坐在車轅內(nèi)側(cè)的麥隊長見左邊路基上有個鼓鼓囊囊的面袋，斷定是方才那輛，嘭嘭開得太快，甩下來的。坐在外側(cè)的會來娘也看見了。麥隊長說有福之人不用得黑起五更，自有小鬼兒上門送吃食。吁！吁！吁住你個半樁蟒子！咋不識號呢？牛犢兒真的不識號，步子邁得越快。背后駛來的汽車冷不丁一聲尖嘯，牛犢兒大吃一驚，尥蹶子顛跑起來。麥隊長忙喊，他嬸子，抓牢襻繩！麥隊長丟開襻繩，兩手緊抓牛韁繩，使勁扯拽。不想牛犢兒犟上了勁，被扯歪脖頸后更加癲狂。會來娘說，麥哥松了韁繩，有勁跑，任它放瘋跑，那袋東西咱不拾了！話音未落，麥隊長被顛簸下來，立腳不住，栽進兩米多深的路溝，溝底恰好有幾塊不知哪天哪輛車上滾落的尖棱石頭，“噗！”腦漿四濺，烏呼哀哉！

風(fēng)似乎在朝下吹，大街和胡同里的煙霧貼地繚繞，仿佛眾多牛犢兒在打滾兒。正值收工時間，擠擠插插圍上來好多社員，驚愕、咂嘴聲此起彼伏，嘖！嘖嘖嘖，這“悶兒”逗得，沒治！麥隊長蒙一床粉底大紅菊花棉被，仰躺在干柴上面，咬牙切齒，擰緊著眉毛，眼珠子死死的，像有兩顆釘子要射出來。仔細瞅才發(fā)現(xiàn)，麥隊長面孔完好，后腦勺卻嚴重塌陷，扁薄的像貨郎擔(dān)上掛著的皮臉子。書汀他爹，你這是咋啦？說話呀！你倒是說句話呀！天吶！麥隊長老伴嚎啕大哭沒幾聲，便癱軟在地。老紅臉紫黑額頭上筋絡(luò)暴脹，跳腳怒吼，吳會來呢？躲了？躲得出中國嗎你？冤有頭，債有主，看俺趕明兒不去公社、縣里、省里，再不濟上北京找毛主席，一把圪針捋到頭，打官司個毬！無人搭茬，許多雙眼睛茫然四顧，就見吳會來三步并做兩步，惶惶張張從村革委會那邊折返而來，后面跟著榮大狗和程校長。書汀越過他們，飛奔而來。風(fēng)突然停了，天空漂浮著無數(shù)血漿塊，像紅得發(fā)紫的火炭子，像有場大火一直在燃燒，上蒼也無法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