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范舟早晨看日出時并不知道，這一天將與他的生命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太陽鉆出水面那一刻，范舟覺出有些異樣：毛茸茸的，黃中帶暈，仿佛剛出殼的小雞仔，雖是早晨卻像黃昏。范舟到湖上工作滿八年（準確說還差七十九天），從沒見過今天這樣的太陽。在過去的日子里，可以說，太陽就是范舟的晴雨表，他不聽天氣預(yù)報，只看日頭，就知道天氣如何，風是幾級，雨量大小，甚至是否有霧。范舟還會看水色。老校長于自信一輩子呆在湖上，也沒有他這身本事。

范舟這身本事書本里沒有，是他自己日積月累總結(jié)出來的。在湖上工作，整天與湖水打交道，不會觀天察水可不行。但凡事因人而異，小豬前拱，小雞后扒，各有各的本事。于自信這方面弱一些，但他也有自己的拿手絕活。早年他是依靠自己身體的些微變化來判斷天氣的，譬如萎靡了困倦了，或者腰酸腿痛，他根據(jù)程度，就知道天是要刮風還是要下雨?，F(xiàn)在歲數(shù)大了，身體老化了，別說刮風下雨，就是艷陽高照他身上的每個關(guān)節(jié)都不舒暢，好像軸承沒膏油一樣。這樣一來，于自信就不能用老經(jīng)驗來判斷陰晴雨雪，于是他才收聽天氣預(yù)報。

范舟感覺今天的日頭有點不對勁，他想喊老校長出來看看，聽聽他的意見。范舟從船頭回身，剛要進船艙，聽到寢室里傳出一陣鼾聲，知道老校長還在覺頭上。范舟不忍心叫醒他。今天是星期天，昨天傍晚孩子們都被家人接走，單剩下江河娃沒有走，不知他家人被啥事耽擱了沒來接他。江河娃昨晚哭哭啼啼的，睡得也不踏實，范舟知道他是落孤想家了。范舟打算早飯后把江河娃送回去，這事他不想驚動老校長。老校長歲數(shù)大了，他自己說剛滿五十，看他的面孔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湖風裂石頭，常年生活在湖上，人的面皮糙得像砂紙，穿套頭毛衣，稍不當心就將領(lǐng)口的線給鉤出來。

老校長的臉粗糙是不怕的，再過幾年就告老還鄉(xiāng)，老伴說啥也不會嫌棄他，主要是他臉上的溝壑太多，近瞅就像遭八級大風的湖面，褶褶皺皺，一浪緊趕一浪；背也駝，看著像單峰駱駝，這可能與他常年伏案和早年搖櫓弄橈有關(guān)。這樣一個人，放在城里，早就不在教學(xué)一線了。水上小學(xué)不行，這里就兩個人，一個校長，一個教師。復(fù)式教學(xué)，老校長教數(shù)學(xué)，范舟教語文，一個蘿卜一個眼，缺誰都不行。

水上小學(xué)現(xiàn)有五個班，二十名學(xué)生。從人數(shù)上看，二十個人是不可以成為學(xué)校的，放在城里還不足一個班，但是對水上小學(xué)來說，這已經(jīng)是極限。一條漁船辦學(xué)校，船艙一分為二，一邊做教室，一邊做寢室，二十名學(xué)生把半個船艙擠得轉(zhuǎn)不開身，再多一個都無法安排。

范舟沒來水上小學(xué)之前，這里只有老校長一個人，他既教數(shù)學(xué)，又教語文。那時學(xué)生沒有今天多，老校長把學(xué)生隔離開來，他這邊講完課，把作業(yè)布置下去，又到那邊上新課。范舟來了以后，兩個人做了分工，范舟教語文，老校長教數(shù)學(xué)，一副擔子兩個人挑，老校長頓覺輕松不少。前幾年，老校長的精力還行，上午閑下來就張羅午飯，范舟剛下課他就把飯菜擺上桌，飯后不歇息，離開飯桌就上講臺，從一年級講到六年級，半天不停歇。近兩年，老校長的身體是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F(xiàn)在，他除了上課，范舟已不讓他做體力活了。

2

水上小學(xué)位于洪澤湖西南部，與泗洪縣的半城鎮(zhèn)隔水相望。小學(xué)創(chuàng)辦人于自信是漁民的后代。幼年時他跟隨父親在湖上學(xué)打魚，到入學(xué)年齡，開明的父親將他送去岸上讀書。完小畢業(yè)后他接過父親手中的網(wǎng)，面向湖水背朝天，重復(fù)父輩的生活。

在岸上讀書時，于自信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老師。老師的知識非常淵博，讀書時，于自信就萌發(fā)長大了當老師的想法。

少年的夢想多年以后才得以實現(xiàn)。那時于自信手里已經(jīng)有了積蓄，但是他知道如果上岸辦學(xué)，那點錢顯然是杯水車薪，微不足道。于是，他把眼睛盯在自己的漁船上。他想我何不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在湖上辦一所小學(xué)，讓更多的漁家兒女告別愚昧，走向文明？說干就干。于自信自己動手將船艙改成教室，又上岸購置一些教學(xué)用具，便開始招收學(xué)生。那時招生真難，漁民們世代生活在湖上，不知道讀書的好處。在他們眼里，讀了書不代表會捕魚，只有學(xué)會捕魚，才能安身立命。于自信不氣餒，一條船一條船地跑。精誠所至，有幾位家長被他說動了。從此，小小船艙有了朗朗讀書聲。

范舟知道水上小學(xué)源自于一次環(huán)湖旅行。那時范舟還是縣城師范學(xué)校的二年級學(xué)生。畢業(yè)前夕，他與秦雯雯來洪澤湖游玩。游完老子山，乘船去半城鎮(zhèn)。船在湖中劈波斬浪，疾駛了三個多小時，于傍晚時分抵達半城。船在減速后靠岸。此刻，他倆并不急于到岸上去。早晨在老子山他們已看過湖上日出，現(xiàn)在還想看看湖上日落。

傍晚的湖風很溫柔，輕輕地吹拂著他們的面頰。范舟面西而立，兩眼滿是落日。這時一陣讀書聲隨湖風從遠處傳來。范舟疑惑了，當是幻覺，因為這里離半城還有幾里路，孩子們的讀書聲不可能傳到這里。浩浩湖面只有晚歸的漁船，范舟鬧不清讀書聲來自何處。秦雯雯知道范舟在尋找什么，她屏住呼吸，兩耳像雷達在捕捉聲源。找到了，準確地說，讀書聲就出自那艘不動的漁船。范舟側(cè)耳細聽，但最終不敢確定。秦雯雯看范舟懷疑她，把握十足地說：“相信我，沒錯！”

船上的人已全部上岸，單剩下他們倆。船老大走出船艙，看到兩個年輕人在指指點點，就知道他們在談?wù)撌裁础４洗笫莻€熱心人，他走過來告訴范舟，說那是一所水上學(xué)校，老師叫于自信。范舟和秦雯雯都是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不日他們將畢業(yè)離校，走上三尺講臺，今天聽船老大說起水上學(xué)校，他們的好奇心上來了。船老大見兩個年輕人對他的話感興趣，愈說愈有勁，最后提出開船將他倆送過去看一看。

誰知這一看，范舟就將自己的工作定在這里。

開始時，秦雯雯根本沒把范舟的話當真。這里是啥條件，課桌不像課桌，凳子不像凳子，就連教室也不像教室，一個師范畢業(yè)生怎么能到這種地方工作？漁民缺少文化，那是他們漂泊不定的生活造成的，你—個人能改變得了么？

秦雯雯心里暗暗好笑，她想范舟今天游湖游出興致，肯定是一時心血來潮，用好聽話哄這個叫于自信的人開心。待看到范舟的言談舉止，秦雯雯知道他是認真的。

3

報到那天的情景如一幀珍貴的照片，永遠珍藏在范舟記憶的相冊里。閑暇時，范舟就會打開相冊，兀自把玩。

開學(xué)的日子一日日臨近，范舟不顧秦雯雯反對，如期來水上小學(xué)報到。于自信見到范舟，有些不相信這是事實。范舟將介紹信遞給他，于自信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轟然落地。他不顧學(xué)生在跟前，沖上來緊緊握住范舟的手，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于自信是含著熱淚說這話的。

按照慣例，一個單位調(diào)進新人，要搞一個歡迎儀式。于自信也考慮到這個，但水上小學(xué)僅有他一名教師，要搞也只有他一個人唱獨角戲，不搞又怕冷了范舟的心。于是，于自信就讓學(xué)生都來參加，不想氣氛還挺熱烈。學(xué)生們可能每天見到的都是老面孔，乍見新老師一個個都挺興奮，注意力全集中在講臺上，于自信聲音高起來，他們就用力拍手。儀式搞了十分鐘，學(xué)生們的小手都拍紅了。接下來是范舟發(fā)言。范舟聲音渾厚，說的是普通話，聽起來就像收音機里的人在說話。學(xué)生們每天聽到的都是于老師帶著漁民腔調(diào)的本地話，今天聽到這么好聽的話，感到很新鮮，一個個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歡迎儀式結(jié)束后，于自信宣布今天放假，讓新老師熟悉環(huán)境。聽說不上課，學(xué)生們像飛出籠的小鳥，都跑出船艙，在甲板上追逐打鬧。

所謂環(huán)境，說穿了就是一艘漁船，幾分鐘就熟悉了，后來范舟才知道，于自信要他熟悉的不只是環(huán)境，還有這里的生活。

水上小學(xué)僅有于自信一名老師，范舟來了后，開口就叫他于校長。剛叫時于自信不習(xí)慣，老臉紅了一下，對范舟說：“范老師，我哪敢當校長？論年齡我比你癡長幾十年，你就叫我老于吧!”

范舟說：“那怎么行!”想想又說，“學(xué)校是你創(chuàng)辦的，你就是校長!”

兩個人說著話，不覺已到中午。于自信叫范舟跟他來，范舟不知干什么，走出船艙，看于自信到船頭去。船頭有個用木板釘起來的簡易棚子，棚頂用石棉瓦苫蓋。范舟進去一看，才知道這里是廚房，于自信將衣袖往上一捋，把煤爐子捅開，便開始淘米洗菜。他一邊做事，一邊問范舟會不會做飯。范舟老實說沒做過。于自信說不會不用怕，這事簡單，一學(xué)就會。說著從缸里撈出一條咸魚，叫范舟拿去洗。范舟蹲在船邊洗魚，這時過來兩個大點的學(xué)生，他們到廚房里做幫手，不多會兒飯就好了。

范舟今天來上班，這是水上小學(xué)最大的喜事。于自信心里高興，菜也多做幾樣，吃飯時還搬出一壇陳年老酒，要和范舟喝幾杯。范舟自從踏上這條船，就感覺出水上小學(xué)像一個家庭，于自信是家長，學(xué)生們都是他的孩子。這里吃飯師生同桌，大學(xué)生不但照顧小學(xué)生，幫助盛飯、搛菜，還照顧他們的老師，吃完飯不讓于自信動手，一個個搶著去洗碗。

下午，學(xué)生們在寢室里嬉戲耍鬧，于自信和范舟在教室里聊天。于自信不遮不掩，把自己的老底亮出來，說他只有小學(xué)文化，肚子里沒幾滴墨水。范舟心想，自己來了正好，可以彌補于自信的不足。

話愈說愈多，范舟敞開心扉，把自己的女朋友也告訴了于自信。于自信聽后問：“是不是那天與你同來的那個姑娘?”

范舟靦腆地點點頭。

于自信夸贊說：“范老師好眼力!”

“我們剛剛戀愛，還不知結(jié)果如何呢……”范舟想起秦雯雯對他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的態(tài)度，未來如何，他心里真是沒底。

于自信心里高興，沒有細想范舟話里的意思，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你們城里人思想就是開放，剛戀愛就成雙成對地游山玩水。想我們那時候，結(jié)婚前，連手都不敢拉的?！?/p>

“你們趕上了好時代啊!”于自信慨嘆道。

于自信的婆娘是半城人，在岸上生活慣了就不愿到水上來，她說人在水上就像沒有根似的，風吹草動，船就像搖籃，晃得人頭暈。于自信見婆娘不適應(yīng)船上生活，就讓她和孩子在娘家生活，農(nóng)閑了才上船小住幾天，順便給于自信縫縫補補。結(jié)婚二十年，于自信兩口子一直過著牛郎織女般的生活。

天色漸晚，太陽漸漸接近水面。那日游湖，船老大熱情地為他們介紹水上小學(xué)，出于對他人的尊重，范舟和秦雯雯沒能好好地欣賞湖上落日。今天秦雯雯不在身邊，范舟心里雖有失落，但他想這并不妨礙他觀賞美景。

往日這會兒，應(yīng)該升火做飯了。于自信見范舟在看落日，沒有打攪他，悄悄到廚房去。范舟發(fā)現(xiàn)了，也跟去。于自信正在搋面，見范舟來了就放慢速度，像表演，讓范舟看清楚。

于自信一邊搋面，一邊告訴范舟，說孩子們最愛吃他做的小刀面，小鴨吃蛐蟮似的，哧溜哧溜，一大碗面條，一轉(zhuǎn)眼就吃完了。范舟在師范里讀書，也常吃面條，但那面是機器壓出的，放在大鍋里下，味道很寡淡，同學(xué)們都不愛吃。小刀面范舟沒吃過，于自信說學(xué)生們愛吃，想味道一定不錯。

面已經(jīng)很柔韌了，跟橡皮泥差不多。這時于自信停止搋揉，拿出搟面杖，將面壓成餅狀，然后一下一下向前搟。范舟想起來了，所謂小刀面，就是用搟面杖將面搟成面皮，然后用刀切成條條。范舟小時候經(jīng)常吃這個，母親搟的面條薄薄的，柔韌爽口，他們一家人都愛吃。范舟知道搟面很累人，母親每次做飯都要汗?jié)褚簧硪路?。果然，于自信開始脫衣服了。范舟躍躍欲試，想試一下，又怕?lián){不好，把面糟蹋掉。于自信看出范舟的心思，就將搟面杖遞給他，說眼看千遭不如手做一遍，放開手腳干。范舟照著于自信的樣子做，開始有些笨手笨腳，用力不勻。于自信在旁邊指導(dǎo)，手把手地教。漸漸地，范舟找著感覺了，兩只手靈活起來。于自信很滿意，待面皮厚薄差不多了，他才把范舟換下來。

于自信的刀功非同一股，刀起刀落，篤篤篤篤，一路切過去，看得范舟眼花繚亂。面條切好了，范舟湊近了看，面條寬窄如同韭菜葉片。如于自信所言，孩子們很愛吃面條，面條挑在大碗里，孩子們頭都不抬，吃得呼嚕呼嚕的。

為孩子們的安全考慮，于自信立下規(guī)矩，天黑后誰都不準走出船艙，上廁所要報告，必須兩人同行。今天沒有上課，孩子們無作業(yè)，晚上又沒啥可玩的，于是一個個爬上鋪，早早睡下了。

于自信在艙里搭一個通鋪，孩子們都睡在一起，全是男生，沒啥顧忌的。孩子們睡下后，于自信提著馬燈進來，為他們掖好被子，發(fā)現(xiàn)衣服掉了紐扣，就拿進教室為他們縫補。

4

日出日落，轉(zhuǎn)眼三四天過去了。星期天大多數(shù)孩子要回家，于自信就用小劃子將他們送走，星期一再將他們接回來。范舟剛來，好多事不會做，有力使不上，于自信安慰他，等送走孩子就教他劃船。

會了不難，看于自信劃船跟玩兒一樣，等范舟爬上去，小劃子卻像瘧疾患者搖晃不止，范舟想穩(wěn)住身體，腳底像踩著彈簧不聽使喚，人也跟著打踉蹌。于自信怕范舟栽下湖去喝水，就叫他蹲下。于自信拿起船槳，雙手一動，小劃子穩(wěn)穩(wěn)地向前駛?cè)ァ?/p>

一天下來，范舟腳下才有了根。

星期一上午，按照課程安排該范舟上課，到時間，范舟聽到的不是鈴聲，而是“嘟嘟嘟”哨子聲。學(xué)生們聽到這聲音，一個個系上紅領(lǐng)巾，快步跑出教室。范舟不知咋回事，放下課本，跟出來一看，見學(xué)生們已面向桅桿站成一排，兩手中指緊貼褲縫，昂首挺胸，目視遠方。范舟懵了，當于自信臨時調(diào)課，上午改上體育課了。剛要開口問，只見于自信滿臉嚴肅，口銜哨子，吹著“一二一”，小步跑到桅桿旁，轉(zhuǎn)體面向?qū)W生，立正站好。整套動作干凈利落，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

范舟愈發(fā)懵了，他想體育課是很輕松的，不必這么嚴肅。

于自信面對學(xué)生，大聲說：“同學(xué)們好!”

學(xué)生們朗聲回答：“老師好！”

于自信又說：“報數(shù)！”

“一、二、三、四、五、六……”

范舟被于自信的認真樣子逗笑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到師范，體育課他上得多了，像于自信這樣嚴肅認真的他從沒見過。再說在這茫茫大湖里，沒有人知道你是如何上課的，既然如此，還這么正兒八經(jīng)的干啥？

報數(shù)結(jié)束，于自信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紅布，朗聲說：“升旗!”

聲音剛落，八名學(xué)生“刷”地舉起右手，和他們的老師一道高唱國歌。紅旗在國歌聲中順著桅桿徐徐上升。

范舟見此，像士兵聽到號角，“叭”地一個立正，也面向國旗，舉起右手。

自從跨進校門，范舟記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次升旗儀式，但沒有—次讓他這么刻骨銘心，激情澎湃。范舟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與學(xué)生一道唱起國歌，直到國旗升至桿頂。

升旗結(jié)束，學(xué)生們迅速返回教室，等待范舟給他們上課。

范舟兀自在甲板上站立了好一會兒，待如潮的心情平靜下來才回到教室。

學(xué)生們見范舟走上講臺，一齊起立：“老師好!”

范舟回禮：“同學(xué)們好!”

禮畢，學(xué)生們迅速落座。

上周范舟已給學(xué)生們上過兩節(jié)課，他發(fā)現(xiàn)學(xué)生受于自信影響，卷舌音重，如兒、耳、二等字讀得不太準確；另外四聲也分辨不清，常把上聲念成去聲。范舟眼下要解決的問題是糾正錯誤，使學(xué)生讀字準確，學(xué)會說普通話。

學(xué)生對新老師很是崇拜，范舟的每—句話他們都認真聽，用心記。范舟看學(xué)生們?nèi)绱撕脤W(xué)上進，從心里喜歡。三個課時下來，范舟感到學(xué)生們進步很大。接下來他開始教授新課。

學(xué)生是復(fù)式編制，范舟教一年級新課，其他年級的學(xué)生也可以聽?！昙壭律鷦倢W(xué)拼音，沒學(xué)好這一課的同學(xué)正好補一補。

范舟上課時，于自信閑下無事，就將小劃子劃進蘆葦蕩。蘆葦蕩里藏著寶，只要進去就有收獲。收獲最多的是野鴨蛋，運氣好時一次能撿到一二十枚，偶爾還能遇上鳥蛋。于自信不撿鳥蛋，留著孵小鳥。過去于自信不懂，遇上鳥蛋他會好奇地摸一摸，高興時還會拿出來對著太陽照，看幼鳥長成啥樣。小鳥多疑，只要蛋被人摸過，它們就不再孵化。于自信發(fā)現(xiàn)小鳥的秘密后，再遇上鳥蛋，他會將小劃子劃開去，離鳥巢遠遠的。

小劃子駛離蘆葦蕩，如果時間早，于自信就不急著回來，他會劃進淺水區(qū)，摘一籃菱角，采幾節(jié)野藕。在回來的途中，若是碰巧邂逅打漁人，他們會很慷慨地送幾條大魚給他，如此一來，飯桌上的菜就豐盛了。過去只有于自信一個人，既要上課又要做飯，整天忙得像救火，星期天也閑不下來。這一天，于自信要用小劃子把孩子們送走，然后上岸去，油鹽醬醋、煤炭米面、針頭線腦，把這些婆婆媽媽的事處理完了，天也就晌了。午飯是在岸上吃的，孩子們都走了，于自信也想輕松一下。飯后，于自信不急著回來，他倒背雙手在鎮(zhèn)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待吸足地氣才爬上小劃子。于自信把自己的這種行為喻之為“充電”，這個“電”就是“地氣”。大地乃萬物之母，于自信每周到岸上“充”一次“電”。

范舟來了后，于自信不像過去那么緊張了，只要他愿意，每天都可以到岸上去。但于自信沒有那么做，他把空暇時間都用在生活上。

范舟上午上課，下午閑下來，他把學(xué)生的作業(yè)批改完，又將第二天的課備好，太陽還高高的。這會做晚飯顯然還早，范舟無事可干，就爬上小劃子，到湖里去兜風。范舟剛學(xué)會劃船，癮還不小。事不湊巧，他剛解下纜繩，于自信正好出現(xiàn)在甲板上，如此一來，范舟兜風的計劃就泡湯了。

范舟清楚，于自信這么做，完全是出于對他的安全考慮，雖說他劃船技術(shù)有所長進，但是一個人單獨出行，于自信還是不放心。

閑得無聊，范舟就到廚房去琢磨晚飯?，F(xiàn)在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范舟想搞點花樣，把飯做得好一些，給孩子們一個驚喜。在船上生活幾天，范舟已知道孩子們愛吃什么。那天于自信說孩子們愛吃面條，范舟后來發(fā)現(xiàn)孩子們對面疙瘩也有興趣。在于自信指導(dǎo)下，范舟做過一次，這次單獨做，他想應(yīng)該設(shè)有問題。范舟拿出面盆，用勺子在面缸里挖了兩勺面，然后一邊淋水，一邊用筷子攪拌。開始情況很好，干面見水，結(jié)成一個個小疙瘩。范舟想做飯也不是一件難事，心里一高興，嘴里就哼起曲子。他就這么一邊哼曲，一邊淋水，一邊攪拌。不知咋回事，面盆里的疙瘩剛開始還小小的，不一會就結(jié)成大疙瘩。范舟分析，可能是水淋多了，于是就加面。面加進去，疙瘩還不見小。范舟知道壞菜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將面揉成面團。他想我做不成面疙瘩，搟面條總可以吧。他一會搋一會揉，感覺均勻了，就用搟面杖搟。不想歪打正著，小刀面做得還不賴，吃飯時于自信一勁兒點頭，孩子們也說好吃。

5

幾周課上下來，范舟感到他們的課程安排有點不科學(xué)，上半天上課，口干舌燥，人都累暈了；下半天無事，又閑得心慌。他建議于自信改一改，兩個人一人上一節(jié)，有張有弛，勞逸結(jié)合。于自信說那樣好是好，就是時間打碎了，啥事也做不了。范舟想想也對，課就這么一直上下來。

水上小學(xué)的情況比較特殊，說是半天，早飯后開始上課，一直到吃午飯才下課，除去課間休息，足足超過四個小時。于自信這么安排，考慮的是孩子們的安全。泱泱大湖，茫茫湖水，于自信不敢有絲毫大意。

又是個星期天。

早飯后，范舟駕舟，于自信領(lǐng)路，把孩子們一一送走后，范舟雙槳一動，小劃子轉(zhuǎn)過身快速地向西岸行駛。于自信端坐船頭，湖風輕拂，遠眺西岸，感到心曠神怡。

屈指算來，范舟到水上小學(xué)剛滿一個月，但他適應(yīng)能力強，各方面進步都很快。湖上的事最難的莫過于弄橈駕舟，非漁民難能弄好。范舟雖非漁民，但有于自信悉心指導(dǎo)，他的駕舟技術(shù)已漸臻嫻熟，曉得底細的人知道范舟是個新手，換個人看他在舟上的一招一式，還當他是老把勢呢。

范舟跟于自信上過幾次岸，除了正常的購物外，還到鎮(zhèn)里去過一次。

那次去是領(lǐng)工資。教辦室的人好像知道他們要來，他倆剛到，人家就將工資發(fā)給他們。范舟后來知道，他們上岸的日子不光教辦室的人知道，就連于自信的妻子也知道，而且還能掐算到他們的小劃子何時靠岸，他倆上岸后的路線。那天他倆上岸后，第一站先到百貨公司，買了針和線，回過頭往賣文具那邊去，迎面碰上一位中年婦女。于自信見了滿臉堆笑，主動上前搭話，說：“嘿嘿，你來啦?”

范舟好生奇怪。于自信平常話不多，前幾次范舟跟他到鎮(zhèn)里來，親眼目睹，相識的人都是主動和他打招呼，今天是個例外。中年婦女穿著農(nóng)家衣，腦后梳個鬏，皮黑，大約四十多歲。于自信問她話，她充耳不聞，卻把臉轉(zhuǎn)向范舟，說：“要是我沒有猜錯，你就是小范老師了。”范舟感到蹊蹺，不知她怎么知道他的。范舟推測此人可能是學(xué)生家長，也有可能是湖上漁民。就這時于自信給他介紹，說：“范老師啊，她是我內(nèi)人，你就叫嫂子吧!”

范舟明白過來，搖頭說：“于校長，論年齡你比我大得多，我該叫嬸子才對?！?/p>

于自信擺手說：“豈敢！豈敢！你我同事，喊她嬸子折她陽壽呢!”

既然如此，范舟也就不再堅持。

那天，于自信沒有因為妻子的到來而提前返回。他像以往一樣，把要買的東西買齊，又到小吃店吃午飯。飯后剔著牙，在鎮(zhèn)街上慢條斯理地溜達。范舟走在鎮(zhèn)街上，為于自信捏著一把汗。說實話，自打第一眼相見，范舟就看出嫂子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當然這樣的人性格往往比較倔強，說話行事不愿受他人左右。范舟怕她忍耐不住說出啥不得體的話，叫于自信失掉面子。范舟后來知道，他的擔心是杞人憂天。在日后的接觸中，范舟發(fā)現(xiàn)生活上的事嫂子大都聽于自信安排。那天她一步不離地陪在于自信身邊，向他報告家里的情況。于自信嘴里“嗯”、“嗯”著，表明他知道了。太陽偏西，于自信才掉頭往岸邊走。

上了教學(xué)船，嫂子就像進了自己的家，里里外外地拾掇。她把帶來的新鮮蔬菜放進廚房，便開始整理他們的寢室。于自信端起水杯在甲板上慢慢地呷。范舟不好意思，要到廚房做幫手，于自信一把拉住他，說：“別去，娘們就這點能耐，讓她忙去！”

有嫂子在，兩個大老爺們享福死了，啥事不用操心，可是晚上住宿卻成了問題。水上小學(xué)都是男性，晚上師生同鋪。現(xiàn)在嫂子來了，今天學(xué)生雖然不在這里，但他們?nèi)齻€人顯然是不能同室而眠的。晚飯后，范舟將鋪蓋搬進教室，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不想睡覺時于自信卻過來了，他對范舟說：“我倆睡這里，夜里可以拉拉呱兒?！?/p>

范舟兩眼澀澀的想睡覺，剛要睡著被于自信推醒了。于自信主動提出要跟范舟學(xué)拼音，他說他在艙外聽過范舟的課。過去他沒有學(xué)好拼音，現(xiàn)在很想補上這一課。

范舟一聽睡意跑了。過去他糾正學(xué)生拼音，還擔心于自信面子下不來，今天看是自己小肚雞腸，把于自信的心胸想窄了。

于自信說話不兜圈子，范舟也和他直來直去，他坐起身問于自信啥時補。于自信笑笑說看把你急的，總不能現(xiàn)在就補吧？范舟聽不是現(xiàn)在，覺癮又來了，倒頭又睡。于自信不想睡，要和范舟聊天，叫他說說對嫂子的印象。

范舟開口就說：“嫂子能干，會體貼人。”范舟也是今天剛認識嫂子，再說他就沒詞了。

于自信對范舟的話不加評說，卻問范舟知不知道他為啥到教室里來睡覺。

這是他倆的私房事，范舟哪里會知道?

于自信提出問題，并沒有要范舟回答。范舟看出于自信心里不痛快，好像對嫂子有意見。果不其然，只聽于自信自言自語說：“看把她能的，嫌我在那里礙手礙腳！范老師你說說，幾個月才見一面，我……我能不礙手礙腳嗎？嘁！”

“礙手礙腳”這個詞用在這里可謂內(nèi)容豐富，往深處琢磨難免不叫人耳熱心跳。范舟雖未成家，但正在戀愛，夫妻之事他還是知道的。

于自信來和范舟聊天，基本上是他一個人說。范舟曾聽于自信說過他的戀愛故事。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人們的思想還很保守，像電影《李雙雙》里說的那樣，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通過一天觀察，范舟看出，于自信夫妻感情挺好，嫂子處處關(guān)心他、體貼他，范舟看不出嫂子哪里不好。

于自信說了一會停下來，范舟找不出話來說。過了一會，還是于自信打破沉寂，他嘆息一聲說：“這娘們歪歪點子多，她要我調(diào)到岸上工作，把你留在這里。范老師，你聽聽，她說的是人話嗎？”

范舟聽了這話一個激靈坐起來，緊張地問：“于校長，你真的要調(diào)走?”

于自信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咋會離開這里?”稍頃又說，“我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對得起你嗎？”

聽了這話，范舟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說句沒有信心的話，于自信要是離開這里，范舟都不知道自己在這里能堅持多久。范舟清楚，秦雯雯說他時他曾動搖過，上班不幾天便開始后悔，他責備自己不該心血來潮。這里生活枯燥，交通不便，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船尾那艘小劃子。范舟感到安慰的就是自己年輕，又有文憑。他想有這兩大優(yōu)勢，工作幾年，調(diào)進城去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于自信不知范舟想的什么，看范舟不說話，怕他睡著了，就打聽起秦雯雯的工作情況。于自信這一問讓范舟犯了難，他來水上小學(xué)一個多月，不但沒見到秦雯雯，信也沒有收到，秦雯雯目前的情況他是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過去兩個人在一個班里坐著，隔三差五還要約會一次，節(jié)假日更是出雙入對，不是逛街，就是泡圖書館。像目前這種情況，從他們確定戀愛關(guān)系起，還沒有出現(xiàn)過。星期天，范舟也想回去看看秦雯雯，問問她的工作情況。前兩個星期他要學(xué)劃船，這兩個星期又要陪于自信上岸購物，更重要的是，于自信在船上已呆了好多年，他才來這里，星期天就想往回跑，實在張不開口啊。范舟不知該不該把心里話告訴于自信，猶豫良久，范舟想，與其把話憋悶在心里，不如一吐為快。既然于自信能開誠布公地將他妻子說的話告訴他，他也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

6

范舟后來多次自責，他責怪自己不該將心里話毫無保留地說出來，讓于自信為他操心，他來水上小學(xué)是工作，而不是談情說愛。他剛走上社會，過早沉湎于男女私情，容易給人造成不好的印象。

于自信沒有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因此而對他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恰恰相反，于自信自己倒像是做錯了事，他把秦雯雯對范舟的不滿完全歸咎于自己。他的依據(jù)是：范舟是因為他才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的，秦雯雯與范舟意見不一，不同意他來這里，是出于對他的愛，而范舟又固執(zhí)己見，我行我素，才有了齟齬。眼下木已成舟，唯一能夠補救的就是讓范舟星期天回去，主動向秦雯雯道歉，說幾句順耳話。女人嘛，都是軟耳朵，好話一哄就眉開眼笑了，天大的事也將化為烏有。漁民們常說：魚蝦怕喂，女人怕哄。于自信是過來人，這方面頗有經(jīng)驗。

轉(zhuǎn)眼又到周日。于自信安排范舟回去，范舟沒走。范舟有著自己的考慮——他愿把期盼留在心里。范舟相信秦雯雯對他的感情。他堅信，不要多久，秦雯雯就會主動與他聯(lián)系。

一個星期沒回，下個星期還沒回。于自信看范舟風平浪靜的，還當他與秦雯雯有了聯(lián)系，疙瘩已除，但仔細觀察又看不出他與尋常有啥不同，更看不出喜悅。于自信由此斷定，范舟是虛榮心作怪，不愿主動向秦雯雯低頭。這是年輕人常犯的毛病。老話說，認錯不蝕本，舌頭打個滾。年輕人火氣旺，在火氣頭上想不到這個，等跌了跟頭才清醒，可惜已經(jīng)晚了，想修復(fù)關(guān)系，需花雙倍精力。于自信年輕時與妻子?？呐?，吃了不少苦頭。

于自信不愿范舟走自己老路。秦雯雯雖說是他的戀人，但不是妻子。由戀人到妻子，中間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這路走好了可結(jié)秦晉之好，偏了則為路人。最為關(guān)鍵的是，范舟已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用世俗眼光看，他的身價與過去已有了差別，此時的他已非往日的他。

于自信不敢將話挑明，他怕范舟承受不起。

熬過了一天，又熬過了一天。在于自信的記憶里，他從沒感到時間走得如此緩慢過。又一個星期天在于自信的期盼中姍姍到來。這天天剛蒙蒙亮，于自信聽到野鴨和叼魚郎的鳴叫聲便悄悄地下了床。起先，范舟還當他出去解手，可過了好一會還不見回來。范舟側(cè)耳靜聽，船尾靜靜的，船頭廚房傳來瓢勺碰擊聲。范舟不知于自信起這么早干啥，他走進廚房，看于自信已將早飯做好了。

于自信見范舟起來了，笑笑說：“你去把孩子們叫起來，我們今天早點上路!”

今天的早飯是范舟到水上小學(xué)以來最早的一次，孩子們感到新奇，在朦朧的曙色里東張西望，一言不發(fā)。湖風輕吹，霧靄裊裊，給人一種仙境般的感覺。于自信將方桌搬到甲板上，直到吃完飯，晨光才隨著水鳥的破曉聲如期而至。范舟到船尾去解纜繩，此刻，一輪紅日隨著纜繩的出水“嘩啦”一聲躍出水面，把一湖碧水都染紅了。范舟驚呆了，瞬間不知所措，他感覺紅日是他用纜繩釣出水面的！

于自信自小在湖上長大，日出日落見得多，也就見怪不怪，他看范舟對著紅日發(fā)呆，便走過去將小劃子拉近教學(xué)船，又搭好跳板，讓孩子們一個個下到小劃子里。范舟最后一個走下來，他抽下跳板，小劃子便離開教學(xué)船，箭一般往前駛?cè)?。范舟已熟悉線路，路上基本不要于自信費心，先送誰，后送誰，他心中有數(shù)。送完孩子，他們照例到岸上去。

小劃子靠岸，于自信將跳板放好，叫范舟先上去。范舟聽話地跳上岸，回過身想去系纜繩，見于自信不但沒將纜繩甩上岸，反將跳板抽回去。范舟詫異，說：“于校長，你……你還沒上岸呢!”

于自信暗忖，該到和范舟交底的時候了，于是他一邊掉轉(zhuǎn)船頭，一邊對范舟說：“今天我不上岸，是專程送你回城的!”

范舟一聽是這樣，心里慌了，他往后退幾步，想用助跑的辦法跳上小劃子，于自信早有提防，雙槳輕輕一動，湖水在槳葉下一聲歡笑，小劃子就離了岸。范舟鞭長莫及，他就向于自信說軟話，他說：“于校長，你上岸來，我陪你吸飽地氣再回去不遲呀!”

范舟這點雕蟲小技早被于自信識破了，他斷然說：“別婆婆媽媽的，你快去快回，下個星期天我在這兒等你!”說完這話，于自信頭也不回地走了。

于自信的話聽起來不太入耳，好像是批評，其實是長者對一個青年人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與體貼。范舟佇立岸邊，心里像起了風的湖水一浪追趕一浪，久久不能平靜。

小劃子已經(jīng)走遠了，范舟看出于自信這么做是下了決心的。既然如此，待在這里也是徒勞。范舟翻過湖堤，先去教辦室。上周到鎮(zhèn)上來，他給秦雯雯寄去一封快件，回信地址是教辦室。范舟掐算，從鎮(zhèn)到縣實驗小學(xué)，一般信件三天寄到，快件當天就能收到。秦雯雯收到信要是及時回復(fù)，早該寄到了。范舟昨天又給秦雯雯寫了一封信，信就在口袋里揣著。今天他做好兩手準備，要是秦雯雯的信還沒有來，他就將口袋里的信寄出；若是來了，他將視情而定。

范舟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教辦室。教辦室的人見到他都打聽于自信，問他怎么沒來，是病了嗎？壓根不提信件的事。范舟知道秦雯雯的信沒有來。離開教辦室，范舟躊躇半天，最后到郵電所去寄快件。講句心里話，范舟真想聽從安排，去一趟縣城。從鎮(zhèn)里到縣城也就一個多小時車程，只要爬上車，車輪子一動，他就可以見到秦雯雯。見到心上人，所有的思念、擔憂、苦惱都將結(jié)束。在水上小學(xué)，范舟感覺與秦雯雯是天上人間，遙不可及，到了鎮(zhèn)里又感到近在咫尺，想不到水上岸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別！范舟想到這里，一顆心激動得仿佛要生出翅膀，他真想一下子飛到秦雯雯身邊去。

范舟最終沒去車站，而是走小道去了湖邊，他要找個隱蔽的地方探一探于自信的虛實。剛才上岸時，范舟就有預(yù)感：于自信說今天不上岸是騙他，為的是讓他斷了回校的念頭。還真給范舟猜著了，于自信將小劃子劃到湖里轉(zhuǎn)了一會，看范舟離開了又劃回來。于自信沒有想到，他的計謀還是被范舟識破了。

于自信上岸后，順著石板路悠然地往鎮(zhèn)里去。范舟從隱蔽處走出來，他看時間還早，本想去車站看一看，了解一下汽車進城班次，又擔心于自信辦完事突然離開。罷罷，還是到小劃子上等著吧，上了小劃子，就萬事大吉了。

7

于自信今天到鎮(zhèn)里并無大事，既不領(lǐng)工資，也不購物。上次妻子來，和于自信沒談攏，結(jié)果一夜沒睡，把要做的針線活全做完，連入冬蓋的棉被也套好了。這娘們就這德行，心里不順暢就做事，整夜不睡。這倒幫了于自信的忙，要不這會他還要照著清單去購物呢。

在鎮(zhèn)街上踱了兩個來回，買了一捆時鮮蔬菜，于自信沒像往常那樣慢條斯理地去小吃店吃午飯，而是匆匆返回碼頭。于自信想早點回去，把課好好準備一下。范舟回家去了，一周后回來，他要把范舟的語文課上起來。于自信怎么也想不到，范舟沒有聽從安排。他趕回碼頭時，范舟早已等候在小劃子里。

見了范舟，于自信不知說啥好。無言是金，也許不說比說了好。于自信爬上小劃子，剛將跳板抽回來，范舟就蕩起雙槳。

從那一刻起，于自信才感到自己真正走近范舟，了解范舟。因為走近和了解，在以后的日子里，于自信不再當著范舟的面談?wù)撉伥?，更不強迫他做什么?/p>

回到學(xué)校，于自信發(fā)現(xiàn)范舟比以往更愛做事。他主動把自己的課調(diào)到下午，這樣一來，做午飯的重擔就落在他肩上。范舟早上起得很早，把飯做好了，太陽才像個懶婆娘懶洋洋地鉆出水面。飯后，于自信上課去了，他就搖起小劃子到淺水區(qū)去，遇上菱角和野藕他會順手采摘一些。淺水區(qū)里還有湖蚌、螺螄。在那里，有好多長腿水鳥在覓食，范舟看著好玩，就將小劃子劃過去。長腿鳥很機靈，見了人身子一聳，撲閃著翅膀飛走了，又在不遠處落下。它們的羽毛雪白，嘴和腿都是紅色的，漂亮極了。范舟欣賞一會兒，然后綰起褲子，從小劃子里走下來，要不了多會兒他就能收獲一籃子湖蚌、螺螄。野鴨愛吃螺螄，在這里范舟還經(jīng)常撿到野鴨蛋。

范舟將午飯做得花樣百出，湖蚌做湯，鮮；螺螄肉炒韭菜，香。孩子們吃得開心，只有于自信清楚，范舟將一上午的時間都花在做飯上，他是用勞動來打發(fā)時間，使自己無暇考慮個人的私事。

日出月落，時間又過去幾個星期。今天又是星期天，一大早范舟就在做著上岸的準備。今天上岸的事情比較多，天漸漸冷了，取暖的煤要買，越冬的大白菜也要儲存。岸上人有一句話，叫做家中有余糧，生活有保障。在水上生活的人不光要有糧，還要備足煤和菜，冬天的生活才有保障。

上岸后，范舟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郵電所。于自信清楚，他那是給秦雯雯寄信呢。以往到岸上來，范舟都是先到教辦室，然后再跑郵電所?？赡苁鞘拇螖?shù)多了，后來他就不去教辦室，而徑直去郵電所?？捶吨蹖η伥┤绱艘煌樯?，于自信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于自信年輕時沒有認認真真戀愛過，在這方面缺少體會。不過，他從范舟身上看出失戀是件挺痛苦的事。回想起他與秦雯雯第一次到船上來，時間過去幾個月，兩個人的關(guān)系非但沒有往前發(fā)展，反而倒退了。細琢磨，戀愛這玩意還真有點云山霧罩，讓人摸不著頭腦，從某種意義上說，有點像大霧天行船，讓人暈頭轉(zhuǎn)向，莫辨東西。戀愛沒有指南針，成與不成全看一個人的運氣。

從鎮(zhèn)里辦完事回來，于自信的頭腦一直在高速運轉(zhuǎn)，夜里也不消停。以于自信幾十年的生活經(jīng)驗看，眼下兩個人的關(guān)系要想恢復(fù)如初，靠范舟一個人還難以達到。他倆是自由戀愛，不是媒妁之言。剛開始于自信還挺羨慕他們，把他倆想象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完美的一對。今天看來他那是盲目崇拜。當初他看到的只是卿卿我我的表面現(xiàn)象，沒有看到深處的東西?？磥碜杂蓱賽鄄⒎鞘?，它最大的缺點就是中間缺少一個穿針引線、來回過話的人，兩情相悅，愛情一帆風順時顯示不出，一有風吹草動便顯露出中間人的重要來。

解鈴還需系鈴人。刨根究底，范舟是因為于自信才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的。范舟今天遇上困難，于自信理應(yīng)鼎力相助。

于自信與秦雯雯有一面之緣，知道她在縣城的實驗小學(xué)工作，有這兩條，于自信就想背著范舟進一趟城，只要見到秦雯雯，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星期二這一天，于自信向范舟撒了一個謊，說要回家看看，如果沒有要緊事下午就回來。范舟見于自信要回家，而且很急，就想他家里定有大事等著他處理，于是就用話寬慰他的心，說：“于校長，你放心走吧，學(xué)校的事你不用操心。”

于自信怕范舟為他擔心，忙用輕松的口吻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是看看你嫂子。”

8

通過這件事，于自信越發(fā)認定自由戀愛沒有媒妁之言好。要不是他自作主張地進城去，范舟與秦雯雯的戀愛關(guān)系能否保持下去，很值得人懷疑。

那天于自信乘車趕到實驗小學(xué)，他本打算直接到教務(wù)處去打聽秦雯雯情況的，哪知剛進校門就被傳達室的老頭攔了下來。老頭把于自信打量半天，問他干啥來的。于自信過去來這里聽過課，受到過校長的親切接見，所以就沒把老頭放在眼里。但老頭是把門的，不過他這一關(guān)，就見不到秦雯雯。于自信心急如焚，就想快刀斬亂麻，他張嘴想說來這里聽課，又怕說漏嘴鬧出啥節(jié)外生枝的事，于是就實話實說。老頭聽他說來這里找人，忙拿出登記簿讓他登記。于自信心里老大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拿起筆一筆一畫地認真填寫。老頭接過登記簿，一看他要找的人，就像兩個搞情報的人一下接上了頭，忙跑上前拉住于自信的手說：“我總算等到你了!”見這陣勢，于自信誤當老頭就是秦雯雯的爹，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高興地說：“我也總算找到你了!”兩個人手拉手高興半天，最后老頭才把于自信拉到長凳上坐下。于自信想，下面老頭就該安排他的女兒來這里和他見面了。哪知老頭是個慢性子，他不但沒去叫人，反而在凳子那頭坐下來，不慌不忙地探問起他和秦雯雯的關(guān)系。于自信看老頭慈眉善目的，而且對他此行如此關(guān)心，心里琢磨或許老頭把他當成范舟的爹了。既然如此，那么也就容許人家的爹來考察一下他。于是，于自信就把自己來此的目的一五一十地告訴老頭。老頭一聽，驚訝得從凳子上跳起來，說：“敢情你也不知她在哪里呀？”

于自信聽老頭這么說，也從凳子上跳起來，兩眼盯住老頭瞅，確信老頭不是開玩笑，這才疑惑地問：“秦雯雯真的不在你這里?”

老頭見于自信迷迷瞪瞪的，兩手一拍大腿，“嗨”地長嘆一聲，呼啦一聲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疊信件。于自信一看，全是范舟寫給秦雯雯的。老頭說：“你今天來得巧，遲一天我就把它們退回去！”

于自信小心接過來，連聲說：“幸好沒退！幸好沒退！”

告辭出來，于自信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原來想秦雯雯就在實驗小學(xué)，只要來了，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現(xiàn)在看事情遠非這么簡單。于自信走在大街上，心里像塞進一團亂麻，雜亂無章，無頭無緒，不過他的宗旨沒有變：既然來了，就是大海撈針，也要摸清秦雯雯的下落。

于自信找到教育局，又找到人事處。于自信找對了，人事處的人個個都是活檔案，于自信剛問，人家就告訴他，說今年的人事有變化，秦雯雯被分配到人民小學(xué)去了。打聽到實底，于自信拔腿便走。

來到人民小學(xué)，于自信很順利地見到了秦雯雯。秦雯雯還記得于自信，見了他笑嘻嘻的，還問他好。于自信—看，心里有了底。于自信趁熱打鐵，當場把范舟寫給她的信件拿出來，秦雯雯見到這一封封帶戳的信件，往日的憂慮、惆悵、等待，還有孤獨、委屈，頓時化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于自信來時準備的一肚子話，這會兒一句也用不上。臨別時，于自信向秦雯雯發(fā)出邀請，要她有時間到湖上來，看看他們的水上小學(xué)。秦雯雯也想盡快見到范舟，她想到星期六下午沒有課，便和于自信約好這一天過來。

事情辦得順利，于自信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此時已近中午，于自信抬頭瞅瞅日頭，肚里陡然有了饑餓感，這是多年沒有過的，他就近找了一家小飯館，還自斟自飲地喝了二兩。下午從城里返回，在鎮(zhèn)街上沒有停留，便劃著小劃子回來了。

回到船上，見范舟還在上課。于自信沒有驚動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到廚房做飯。范舟下課見到于自信，問他咋不在家住兩天。于自信喜滋滋地說：“我是想住兩天的，可你嫂子要我別婆婆媽媽的惦記她!”

范舟一聽笑了，說：“于校長，都老夫老妻了，臉還這么嫩呀，嫂子說就讓她說去唄！”

于自信不敢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趕緊用話搪塞，說：“你嫂子跟我說，等我們放假，她帶兒子來這里住幾天。”

這么—說，范舟也就無話可說了。

于自信像幼時盼過年一樣，開始數(shù)著指頭過日子。

星期六這一天，于自信從半夜起就在為上岸找借口。星期二那天進城，于自信說是回家看妻子，范舟信了；今天上岸接秦雯雯，于自信思來想去，只有說去教辦室開會，范舟才不會生疑。在一周時間里，于自信接連說了兩次謊，兩次都是美麗的謊言。

吃過早飯，于自信就劃著小劃子上路了。

按說下午出發(fā)，和秦雯雯的時間才吻合，但于自信考慮已和范舟說去開會，若是下午走，怕范舟看出破綻。

小劃子靠岸后，于自信一直等候在小劃子里，中午到岸上的小吃店里簡單地吃了一點，丟下碗就返回來。沒想到于自信回到小劃子里沒多久，秦雯雯就一臉熱汗地趕來了。于自信見了又驚又喜，一時不知說啥好。過了半晌，他有點冒失地問：“姑娘，你咋來得這么早?”秦雯雯有點不好意思，停了會說：“您來得不是比我還早嗎?”于自信一想也是，于是忙點頭承認：“是的，是的?！?/p>

于自信對待自己的家事從來都是粗枝大葉，不管細節(jié)，然而考慮起范舟和秦雯雯的事，心又細得像針尖。他瞅瞅日頭，估摸這時候回去有些早了，于是磨磨蹭蹭的，有意改變航道，將小劃子劃進避風港，和秦雯雯看了—會兒風景，直到日頭偏西，才掉轉(zhuǎn)船頭，劃向教學(xué)船。

范舟初見秦雯雯，誤當是幻覺。又瞅，確是她！秦雯雯見范舟犯愣怔，噗哧笑出聲，說：“傻樣子，不認識啦?”

于自信一看兩個人好上了，身子一閃走進廚房。于自信這時是把自己當作媒人看待的——媒人只管牽線搭橋，下面如何談就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了。

當晚，于自信將秦雯雯安排在教室里住，讓范舟過去陪她。于自信想，只要過了這一夜，生米變成熟米飯，往后啥事都不用愁了。

孩子們的覺好睡，上床不一會都睡著了。于自信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想范舟，一會又想那個看門老頭。于自信想，范舟經(jīng)歷一場虛驚，現(xiàn)在雨過天晴，他的心該踏實了。想到那個看門老頭，于自信“嘿嘿”地樂出聲。那真是個好老頭呀！想想看，如果不是他把范舟的信收在抽屜里，而是退回來，那要造成多么大的誤會呀！于自信正在前前后后地亂琢磨，不想范舟靜悄悄地回來了。于自信翻了一個身，關(guān)切地問：“咋回來啦？”范舟緊挨于自信躺下來，嘴對住他的耳朵，興奮地說：“好飯不怕晚！”他怕于自信不明白，接著又說，“秦雯雯說，她要把人生最美麗的事放在他們婚禮那一天來做!”于自信聽后，老臉熱辣辣的，心里的小火苗也一躥一躥的。

轉(zhuǎn)過天是星期日。這一天，于自信第—次打破生活規(guī)律，沒有上岸吸地氣。一大早他把孩子們送走后，將小劃子交給范舟，要他陪秦雯雯去湖上玩。秦雯雯在湖上玩了半天，下午就上岸返回城里。

送走秦雯雯，范舟就像換了一個人，突然變得愛說愛笑起來。開始那兩天，于自信老擔心范舟會問他一些什么，譬如到教辦室開會，是如何與秦雯雯相遇的。其實于自信多慮了，此時的范舟正沉浸在幸福中，幸福的人都是粗心的。

9

潮起潮落，斗轉(zhuǎn)星移，轉(zhuǎn)眼范舟到水上小學(xué)已是第八個年頭。剛來時，范舟還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現(xiàn)在已是年近三十的黑臉漢子了。這個年齡，不管是湖上人還是岸上人，都該有家室。于自信在這個年齡，娃子都三歲了，可范舟就是不結(jié)婚。從表面看，他和秦雯雯的感情比這湖水還要深。八年來，他倆是每周一封信，范舟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收信，寄信。于自信曾經(jīng)和范舟開玩笑，說：“抗戰(zhàn)也就八年，你咋就攻不下秦雯雯這座堡壘呢?”范舟顯然有難言之隱。今年初，秦雯雯到湖上來玩，當著他倆的面，于自信老話重提，本來氣氛挺好的，秦雯雯聽了這話就沉默不語了。范舟瞅空道出實情，于自信聽后，心情一下沉重起來。從那天起，于自信又像八年前那樣，頻繁地到岸上去，他跑教辦室，跑教育局，還到縣城的人才市場去。

于自信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月跑下來，他會一無所獲。于自信鬧不明白，論條件，水上小學(xué)眼下雖說不能與縣城的學(xué)校比，但回過頭看看，變化也是不小，用一句漁民們忌諱的話說叫做翻天覆地。過去他們想都不敢想的電燈，還有收錄機、幻燈機、電視機，現(xiàn)在全有了。功勞要歸功于范舟，是他教出了好學(xué)生，鎮(zhèn)里、縣里才對他們刮目相看。自從范舟來這里工作，每年都有考進重點中學(xué)的。去年還放了個響炮，四名畢業(yè)生，竟然有三人考進了縣一中！另外一人進了縣二中。這個升學(xué)率在全縣一下就排在了第一。為此，分管教育的副縣長還專程到水上小學(xué)來看望他們，縣里的報紙、電視都有報道，讓他們很露了一回臉。過去每到新學(xué)年，于自信就劃著小劃子一條船一條船地跑招生，費盡口舌，現(xiàn)在是孩子的家長主動找他們。于自信壓根兒沒有想到，有這成績和影響，竟然沒有人愿意到他們的學(xué)校來工作！

時間如水，中考在即，暑假也一天天臨近了。這一天，于自信將學(xué)校的工作交代給范舟，又劃著小劃子到岸上去。于自信今天換了思路——既不跑人才市場，也不去教育局，而是直接到范舟的母校去。于自信想，既然范舟能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那里就不缺少這樣的熱血青年。后來的事實證明，于自信想對了。那天他趕到那里，學(xué)校正忙畢業(yè)生分配的事。于自信把自己的來意說了，校方積極配合，經(jīng)過一番動員，一個名叫郝愛民的同學(xué)愿意到水上小學(xué)工作。于自信怕情況有變，當場與他簽訂協(xié)議。

協(xié)議簽下了，于自信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下地。離開師范學(xué)校，于自信想加快速度返回來，把這個喜訊告訴范舟，不知為啥，兩條老腿像灌了鉛，就是走不快。從車站乘車回來，上車不久，于自信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路睡到鎮(zhèn)里。近兩年，于自信感到精力遠不如過去，不管晴天雨天，腿腳都不靈便，動一動還隱隱作痛。按說這個年齡不該這樣，于自信知道這是常年生活在湖上，寒濕已入骨入髓了。

走出小鎮(zhèn)車站，于自信哪里沒去，直接上了小劃子。

10

自從知道校友郝愛民要來水上小學(xué)工作，范舟便開始倒記時。今天是六月十一日，也就是說還差七十九天，范舟到水上小學(xué)就滿八年！八年啦，想想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八年？用今天的眼光看，范舟當初的選擇是有些草率，但他并不后悔。在這漫長的八年里，每當范舟想離開這里，就會回想起那天到水上小學(xué)報到的場景——老校長驚喜、激動的面孔，還有孩子們因歡迎他而拍紅的小手，他就打消這個念頭。

在水上小學(xué)雖說生活枯燥，工作辛苦，但回溯一下也很充實。范舟過去沒有這種感覺，暑后他將調(diào)到秦雯雯的學(xué)校工作，隨著調(diào)離日期的一天天臨近，他又對這里產(chǎn)生繾綣難離之情。這里水清景秀，民風純樸，師生親如家人。說真的，要不是為了秦雯雯，他愿意留在這里，和老校長做伴。

這是范舟的心里話。

又到周末，傍晚時孩子們的家人都來接孩子，單剩下江河娃沒有走。自從水上小學(xué)有了知名度，學(xué)生家長對他們也另眼相待。過去每到星期天，范舟和于自信就要用小劃子送孩子回家，現(xiàn)在不要送了，都是他們的家人來接。

孩子走了，范舟閑下無事，就坐在甲板上看落日。孩子們離校時，太陽還有一竿子高，一眨眼就接近水面了。范舟兩眼盯住落日，此時落日的光芒變得輕了柔了，碰到眼沒有芒刺感，還有一種吸力，藍天、落日、湖水，仿佛一幅油畫。

落日開始入水了。范舟凝神靜聽，仿佛聽到金屬淬火的嗤溜聲，他把手伸進水里，水熱熱的，溫度好像比先前高了。

湖上的夜色也很美，頭上一個天，湖里一個天，滿天的星星倒映在藍寶石一樣的湖水里，讓人覺得深邃、神秘。

看完夜景，范舟走進廚房，見于自信坐在桌邊打瞌睡，江河娃趴在飯桌上做作業(yè)。范舟有點不好意思，說：“老校長，您該和江河娃先吃，早吃早休息?！?/p>

于自信扶著桌子站起來，說：“人多了吃飯才有滋味。”

吃完飯于自信就睡覺去。范舟把碗筷洗了，鍋刷了，又將廚房整理清爽，才和江河娃到寢室去。

轉(zhuǎn)過天，當?shù)痿~郎的第一聲叫喚在湖面上響起時，范舟就醒來了。今天是星期天，按說可以多睡一會。江河娃可能是想家了，夜里醒了幾次，醒來就哭，鬧得范舟也沒有睡好。范舟渾身懶懶的，很想再躺一會兒，但想到早飯后要送江河娃，就不敢睡了。

范舟輕輕地起了床。

早飯做好了。范舟從廚房出來，他打算把江河娃叫起來，吃完飯就將他送走。此時，太陽剛好頂破水面，慢慢地浮游出來。湖上的日出神圣、美麗，美就美在它點亮了大湖的靈魂，升華了大湖的品格，使大湖高不可攀。

范舟喜愛看日出，八年來，他每天都佇立船頭看大湖將太陽分娩出來，然后又將它送出水面?？吹枚嗔耍吨垡虼司毦统鲆惶卓慈粘龅谋绢I(lǐng)。他能從太陽出水時的細微變化里看出風，看出雨，看出霧。今天，范舟感到太陽在浮出水面那一剎有些特別，有些異樣：暈暈的，黃黃的，初升的旭日卻紿人落日黃昏的感覺。再注意觀察，分娩后的大湖似乎也沒有往日嫵媚、清秀，這是他八年來未曾見過的。但是有一點范舟可以斷定：今天有風，而且風級不小，另外還有什么他一時難以說清。范舟想喊老校長出來看看。老校長還在睡，范舟不忍叫他。

范舟和江河娃吃過飯就上路了?，F(xiàn)在小劃子由南向北，向大湖深處劃去。今天范舟劃槳的速度很快，力度也大，他想搶在起風前趕回來。

太陽在升高。往日這會兒，湖上的溫度已經(jīng)高起來，在湖上捕魚的男人早就甩去衣衫，將自己古銅色的肌膚呈現(xiàn)在赤日下，一任如豆的汗粒在光脊上滾動。范舟感到今天的太陽少了往日的火辣勁，照在身上軟綿綿的，猶如秋日一般。范舟抬起頭，看到天空灰蒙蒙的，像霧不是霧，不一會兒，湖面上起了風，風里有一種顆粒狀的東西抽打在臉上，有點兒痛。范舟不知這是從西北刮來的沙塵暴，當時他還樂觀地想，等送走江河娃，他一個人，風再大點也不怕。

風說大就大起來，天空也由剛才的灰蒙變成了昏黃，那種顆粒狀的東西不是一粒粒地抽打，而是鋪天蓋地，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湖上的能見度很低，先前看到的船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江河娃沒見過這種天氣，剛才還伸出小手，指指點點地告訴范舟他的家在哪一艘船上，現(xiàn)在小臉都嚇白了，驚恐地抱緊范舟的腿。有江河娃在跟前，范舟感到礙手礙腳，有力使不上。他一改往日在課堂里的和風細雨，對江河娃大聲說：“站著危險！快蹲下！”江河娃從沒見老師對他這么嚴厲，噤若寒蟬，老實地蹲下來。范舟叉開雙腿，奮力劃槳，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

風愈刮愈大，浪愈來愈高?？粗鴿M湖洶涌的波浪，范舟知道風力有六級。經(jīng)驗告訴他，如此大風，別說小劃子，就是捕魚船也早躲進了避風港。范舟現(xiàn)在已不敢北行，他知道側(cè)浪而行，小劃子有可能被推翻。他迅速掉轉(zhuǎn)方向，將小劃子對著波浪。

波浪像猛獸一個接一個地涌向小劃子，把小劃子推搡得左搖右晃，顛簸不止。范舟加快劃槳速度。他現(xiàn)在劃槳已不是為了前進，而是尋求平衡。

一個巨浪在大風的驅(qū)趕下像一堵墻似的壓向小劃子，小劃子迅速向一側(cè)傾斜，范舟一個踉蹌，險些栽進湖里。他驚出一身冷汗，忙低頭看江河娃，見江河娃趴在艙底，一動不敢動。此時，江河娃的衣服已被湖水打濕，范舟想叫他坐起來，小劃子顛簸得厲害，他怕鬧出啥閃失，只得作罷。

范舟在湖上工作八年，大風大浪見過，就是沒見過今天這樣的天氣！范舟心里掠過一絲不祥：他知道大風若是無休止地刮下去，他和江河娃憑著這一葉小舟，在這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此行怕是兇多吉少。想到這，范舟有點不寒而栗。

大風帶著哨音在大湖上呼嘯，湖水用“嘩”“嘩”的浪濤聲回應(yīng)著它。此刻，范舟的臉已變得麻木，那種顆粒狀的東西打在上面不再有疼痛的感覺，但是心卻不肯麻木，變得異常敏感，隨著小劃子的上下起伏，一陣陣地翻滾拱動。范舟感到自己有暈船的跡象——他小時候暈過車。暈車的滋味不好受，心里翻江倒海的，嘔吐起來恨不能將苦膽都倒出來。真是怕事有事，范舟剛想到暈車，心里便有一股酸水沖向喉嚨，“哇……哇……”范舟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這個鬼風！這個鬼天！”范舟氣得破口大罵。

江河娃生在大湖，長在大湖，他從沒見過人嘔吐，所以不知有暈船一說。他看范舟吐成這樣，當他是病了。江河娃嚇壞了，他爬到范舟身邊，問：“老師，你怎么啦?”

“哇……哇……”范舟吐得張不開嘴。

波浪起伏，小劃子隨著波浪一會兒爬上波峰，一會兒跌入浪谷。范舟顧不上劃槳，他趴在小劃子邊，大口大口地對著湖水嘔吐。早晨吃的飯很快就吐光了，范舟想停止嘔吐，卻欲罷不能。

小劃子在悄悄地改變方向，范舟強撐起身子，剛將方向調(diào)整好，一個巨浪迎頭打來。小劃子飛上半空，湖在下面，范舟在浪尖上往下一瞅，心里驚叫一聲：“媽呀！”他知道如果不及早調(diào)整方向，他和江河娃可能隨著小劃子的傾覆翻入湖水。范舟清楚，如此風浪，如果得不到救援，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范舟不敢往下想了。

又一個巨浪打過來。小劃子像生了翅膀，在浪尖上停留一會兒，在向下跌落時，范舟感到眼前飛過一道黑影，他低頭一看，江河娃不見了！幾乎同時，范舟縱身扎進水中。

范舟在湖上練就出一身好水性，他一個猛子就找到了江河娃。他將江河娃托出水面，想讓他回到小劃子上，抬眼一看，小劃子已順風而下，被巨浪推出數(shù)米遠。范舟奮力泅水，想借助浪的力量追趕上小劃子。他在前進，小劃子也在前進，距離不見縮短。范舟昨晚沒有睡好，剛才又暈船，現(xiàn)在體力漸漸有些不支。他感到四肢僵硬，身體也不停地往下沉，就在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又一次將江河娃舉出水面，一艘捕魚船趕了過來。漁民們救起江河娃，回過頭再救范舟，湖面上只有洶涌的波濤，已不見范舟的身影……

11

大風刮了兩天終于停止了，無風的湖水又變得像往日一樣清澈、柔順、嫵媚。

這天清晨，一絲曙色剛跳出水面，在甲板上坐了一夜的老校長緩緩站起身，隨他而起的還有水上小學(xué)的二十名學(xué)生和一個身著白衣白褲的年輕女子。老校長面東而立，如一尊雕像一動不動，他在等著東方日出。

湖面上一片靜寂，連早起的叼魚郎也忘記鳴叫。

天色漸明，呈現(xiàn)在老校長眼前的是無邊無際的捕魚船，每艘船頭都放著一只花圈。

太陽出來了，老校長慢慢轉(zhuǎn)過身，顫著手從口袋里掏出國旗。同學(xué)們見了，都將自己的紅領(lǐng)巾系到脖子上，當國旗順著桅桿徐徐上升時，同學(xué)們舉起右手齊唱國歌。老校長今天升旗的速度較往日慢了許多，國歌結(jié)束了，國旗才上到桅桿的一半高度。老校長停止動作，將自己的雙臂停在半空里。過了半晌，老校長又將國旗緩緩降下。同學(xué)們不解其意，當看到老校長將國旗覆蓋到范老師身上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解下自己的紅領(lǐng)巾，雙手捧著，輕輕地輕輕地覆蓋在范老師身上……

那個白衣白褲的年輕女子，見到如此場景，悲情難抑，跪倒在范舟身邊，說：“范舟呀，雯雯接你回家來了……”剛說一句，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二十名學(xué)生早已成了淚人，此刻，他們面向朝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跪在最前面的是江河娃。

尖厲的嗩吶聲驟然響起。嗩吶聲里，湖面上出現(xiàn)一條通道，教學(xué)船一聲長鳴，沿著通道緩慢地向前駛?cè)?，船過處，湖面上落滿了黃色的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