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四五月份，美國的大學也和中國的大學一樣，藝術系的畢業(yè)生要做一個畢業(yè)生作品匯報展出。我所在的俄亥俄肯尼恩文理學院（Kenyon College）今年四月即在新落成的岡德畫廊舉辦了一年一度的藝術系四年本科畢業(yè)生的作品展。

我常常在夏天回國，也有機會看到國內一年一度的美院畢業(yè)生作品展。第一個直觀的區(qū)別是，肯尼恩的展覽每個學生的作品旁都會有一個簡單的陳述，講述他/她的思路，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藝術隨感”。這個陳述雖然只有幾百字，可是能讓觀眾一下就了解作者在做什么，怎么做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尤其有文字和具體作品的比較，觀眾的認知乃至評論馬上就有了一個著力點：作者所說和他/她的作品之間的關系一目了然，比如他/她是否把他/她想要表達的用藝術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呈現(xiàn)得如何。當然，最直接的好處是為觀眾的解讀和理解提供了第一手的權威基礎。我們常常在看作品的第一眼時并不能把握作者的意圖和思路，有了文字的幫助，普通觀眾無疑就像得到了一個“翻譯器”，把作者的視覺語言和他/她的想法掛鉤，解讀作品不再無所憑依。有人可能會說，視覺語言和文字不能作如此直接的牽扯，一旦視覺可以用文字說得這般清晰，視覺的魅力便消失殆盡。這是個藝術哲學的問題，但是在藝術教育和一般的藝術接受尤其是當代藝術的接受上，文字并不一定就是視覺的殺手，我覺得。當然，扯遠了。

我發(fā)現(xiàn)無論中外，本科生的作品多會從本人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來取材，這里包括自己的童年記憶，自己生長的環(huán)境，自己的親友，當然更有自己一路成長的心路歷程。中國學生的學生宿舍、老師、街道、網(wǎng)吧、互聯(lián)網(wǎng)（游戲、聊天、社交網(wǎng)絡的活動等），常?？梢栽谒麄兊淖髌分幸姷?，而這次肯尼恩的畢業(yè)生作品中也有類似的取材。美國中西部的州大部分以農(nóng)業(yè)為主，一些學生的作品便以他們兒時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為題材，看上去溫馨、親切。一位叫薩基斯·安努斯彼堅（Sarkis Anusbigian）的同學用綜合材料制作了一些武器，有匕首、長矛、箭鏃、飛去來器、帶瞄準鏡的步槍、多管沖鋒槍、高射機槍，甚至還有導彈，一個看上去像戰(zhàn)地用醫(yī)藥箱的木箱等，題為“居迪”（Jodi，我猜想是他一個堂兄/弟的名字）。假如不看他的陳述，人們很容易把它們和美國人的好戰(zhàn)、英雄主義或者西部牛仔之類的概念掛鉤。薩基斯是這樣描述他的初衷的：我的大家庭一直與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但不是在海外而是在我們的后院發(fā)生的戰(zhàn)爭，根植于我們的想象的戰(zhàn)爭。我們是一個由18個堂/表兄弟姐妹組成的軍隊由于大家分居各處，聚會不易。但每年夏天的一段短暫時光，我們會聚在一處，于是軍隊全員到齊。那些天從早到晚，我們假扮為皇冠而戰(zhàn)的中世紀騎士，或者抵擋如潮的印第安人來犯的西部牛仔。使用的武器從林子里找到的樹枝，手制的弩，到店里買來的玩具手槍，五花八門。武器選擇不僅取決于那天戰(zhàn)斗的性質，也取決于各自的戰(zhàn)士身份?；谶@些武器和想象，我們家族的男女老少團結如一人。

原來這些武器是作者童年記憶的再現(xiàn)。他繼續(xù)說道，在做作品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把它們當作簡單的武器來做，而是在制作帶有故事的雕塑，每件武器都和一個特定的人相關，它代表著那個人，他/她的風格、他/她的個性，這些武器便成了他記憶中、他心目中的一個個戰(zhàn)士。

伊麗莎白·貝莉（Elizabeth Bailey）則選擇了鄉(xiāng)村女性嫻熟的女紅制作了一床床“小被”，但是這些小被的構圖和色彩給觀眾某種地圖的感覺?？纯此年愂?，原來是她根據(jù)谷歌地圖提供的衛(wèi)星照片縫制的一個個俄亥俄東北部和肯尼恩學院附近的郡縣的地形圖，其中包括她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些被子上縫進了她從這些地方搜集的種種材料，大概看上去有各種植物的枝葉之類，她稱之為“農(nóng)業(yè)現(xiàn)成品”（found agricultural objects）。她在陳述中描述了兒時的細膩感受：“從田畦的層面了解一個農(nóng)莊—風吹過小丘，長久潮濕的山谷，靴子上和手上沾滿泥土—與從地圖或衛(wèi)星圖片上看到它是很不同的感受??農(nóng)作和女紅是極具觸覺感的經(jīng)驗。我從小就學習縫制種種物件，常常陶醉于機器軋過不同紡品的聲音和感覺?！倍允褂眯l(wèi)星圖像，則是試圖以她熟悉的工藝把她對自己熟悉的鄉(xiāng)土的經(jīng)驗延伸到那些遙遠而不熟悉的鄉(xiāng)村景觀。

邁特·戴維斯（Matt Davis）的大面積拼貼則在視覺上一下就抓住了觀眾，它遠看像一面用帶有種種“高級灰”的斑駁的大理石砌成的墻，極富肌理感。走近一看，這種視錯覺被打破了，原來那些“磚頭”是一個個被陽光和雨水滋潤、染色過的信封。作者給每個學生（肯尼恩學院大約有1600學生）寫了一封信，署名用的是化名。信封里面是他依照自己兒時以來的照片寫下的關于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文字片斷的紙片，以及他隨后焚化的那些照片的灰燼。信被置放在學校中心步道上，為時四天?？梢韵胍姡諘裼炅荛g，有的信被取走，有的被風吹走，他將余下的搜集起來，做成了這面墻。按他自己的說法：“每封信都留下了無法逆轉的它自身的品質，這些品質有因所處地點不同帶來的微妙差別，也以和我們的校園生活一樣的方式存在：我們/它們在那里，在那里聚集，在那里吃喝?！蔽覐倪@件作品中得到不僅是視覺的沖擊，視錯覺和糾錯之間的奇妙體驗，更讀出了一個即將離校、離開他熟悉的校園、離開他朝夕相處的同學的那種依戀的情懷，或者可以稱之為“少年愁”的況味。

中國人講“感于內而形于外”，指的是面由心生。我將其改為“發(fā)諸內而形于外”，指的是一般藝術的創(chuàng)造。有感而發(fā)，有思而發(fā)，是第一要素；而“形于外”則是指如何轉換的藝術語言問題?？夏岫鲗W院的學生們的“發(fā)諸內”是毋庸置疑的，“形于外”的高下則留待讀者諸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