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卡蒂?!げ剂兴沙蔀閿z影史上的神話很久了,我和許多攝影師一樣,曾經(jīng)迷信過他,又質(zhì)疑和反叛過他。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魅力一直存在,他的作品百看不厭,簡單的構(gòu)圖與光影、未必重大的歷史內(nèi)容,卻被一種神秘加持著,在詩意與現(xiàn)實之間維持著非常巧妙的平衡,不知言語如何名狀之。
2004年他和我敬慕的另一位歐洲人——詩人米沃什差不多同時離開這個世界,我寫過一首詩《涼風左右至》紀念他們倆。
卡蒂?!げ剂兴墒且粋€教你獨立和自由的老師,你越是擺脫他的影響,你就越能獲得更多。我對他也稍有微詞,因為卡蒂埃·布列松的嚴謹證明了時代的嚴酷一面,我更多地從他的晚年素描窺看另一個他,那個他擺脫了“攝影幾何學家”的身份,直面時代的混亂與偶然。
總的來說,他的攝影的犀利穿透力,往往能直取時代精神的核心,而米沃什更有把玩這核心的能力,我們卻只能束手——米沃什與卡蒂?!げ剂兴芍煌苍诖耍孜质埠苡昧?,卡蒂?!げ剂兴蓞s很從容、舉重若輕。這樣的一個人,其實很不歐洲。
這個疑問被擱置,是因為我的興趣很快被更年輕和反叛的一代攝影師所占領(lǐng)。直到這些天閱讀卡蒂?!げ剂兴傻膫饔?,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詞:禪。
《弓和禪》是1944年畫家喬治·布拉克送給卡蒂?!げ剂兴傻亩Y物,這是一個德國哲學家到日本學習箭道與禪的感悟之書,被超現(xiàn)實主義者視為圣經(jīng),此書也影響了卡蒂埃·布列松一生的藝術(shù)觀和人生觀。
這終于解釋了他與米沃什等歐洲理性主義藝術(shù)家的不同,也解釋了他的魅力何來。他是第一個自覺地以禪的態(tài)度進行攝影的,沉著自如、澄澈敏捷、洞若觀火等都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攝影行為。更關(guān)鍵的是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奇妙一悟——西方人把它解釋為奇跡和運氣,但東方人都知道,運氣與耐心、與平常的修為不無關(guān)系。
而與卡蒂?!げ剂兴晒采娜R卡M型相機恰好也是充滿禪意的工具:簡潔、可靠、一瞬即發(fā),如箭道。這昂貴的黑方塊與另一個廉價的黑方塊Holga塑料相機一樣,以最少的功能承載了最多的可能性。萊卡與卡蒂埃·布列松的相似之處還在于他們都有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所說的“輕逸”與“迅捷”——這也是箭的特性。
《弓和禪》的哲學在皮埃爾·阿蘇利納的總結(jié)下是這樣的:“你必須為當下而活,因為未來就像是你努力去靠近的那條地平線,永遠在移動。要成為你自己,就得從自身走出來。如果瞄準一個特定的目標,我們可能會擊中自己。外在的世界把我們送回我們自身。你必須用強大的力量,才能達到忘我的境界?!?/p>
這是臨濟宗覺悟禪,既不是曹洞宗打坐禪,亦不是晚明狂禪。日本奇士梅原猛在《佛教十二講》里說:“臨濟宗的目標是拋開自己一切而成佛。人本是無。只有意識到這種無,才能覺悟,產(chǎn)生勇氣?!?卡蒂埃·布列松年齡越長,越有這種面對虛無的勇氣,到了晚年,他索性放棄攝影,專事素描了。他的傳記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有一次他拿著忘了裝膠卷的相機拍攝,同行笑話他你這是在搞行為藝術(shù)嗎?其實以卡蒂埃·布列松的專注和冷靜,他怎么會忘記裝膠卷?這分明是一次下意識的禪的行為。
面對20世紀的殘酷與荒誕,應(yīng)能覺悟虛無,必須覺悟虛無。這也是戰(zhàn)后垮掉一代在禪宗里面尋找的,卡蒂?!げ剂兴杀劝瑐悺そ鹚贡ず图永铩に鼓蔚伦呖炝艘徊健?/p>
其實禪與超現(xiàn)實主義、趙州與蘭波,對于聰明的法國人卡蒂?!げ剂兴墒且粯拥?,他也有禪師答問公案那樣的狡黠與決斷,否則不能利索地獲得那么多珍貴的影像。這種狡黠與決斷也許是每個紀實攝影師必需的,我們在他的瑪格南同行德巴東、馬克·呂布等人身上也能看到,如果還用箭來比喻,這是一個獵手必備的潛質(zhì),但如果要成為箭道大師,這還不夠,卡蒂?!げ剂兴蛇€有至少下列兩點修為,恰可以用我喜歡的他的兩幅照片說明。
一、泰然自若任之逍遙。比如他拍攝的1972年的蘇聯(lián),凍湖上的漁人三三五五錯落分布,儼然與天地無間、與冰雪無礙,就像一幅布魯蓋爾的冬景,萬物和諧但互不相干——李白所謂“永結(jié)無情游”就是這種境界,此間冷戰(zhàn)時代的鐵幕被攝影家和被攝者置若無物,有的只是專注于工作與游戲的人本身,遠處則是等待他們豐收而歸的村莊和教堂,這種平靜,亦是卡蒂?!げ剂兴蔀橐粋€極端時代尋找非極端生活的心愿之外化。
二、不動聲色豁然大氣。如他1953年在上奧地利山巔上拍攝的一個油漆工,這是一個有錯覺的畫面,油漆工油漆的是山崖邊上的一橫護欄,但是從壓縮了的畫面看去,他仿佛在畫出后面整個云海中浮沉的山脈連綿,如此宏偉壯闊的“誤會”,攝影家卻仿佛司空見慣,用毫不含糊的構(gòu)圖低調(diào)地鋪展開來,讓人暗嘆大師手筆。
這兩點就是卡蒂?!げ剂兴蔁o意揮灑流露的境界,我們視為巧合或奇跡,于他是長期修行而致的“靈光乍現(xiàn)”,在他之后能有這種功力的,唯寇德卡與寶麗來時期的羅伯特·弗蘭克而已,這兩人之道又有不同,一人接近曹洞宗苦修者,一人接近寒山野僧禪,三人殊途而同歸。
至于后來被廣為傳頌的“決定性瞬間”,從卡蒂?!げ剂兴煞叩募纴砜?,世人的誤會真是大極了?!豆投U》書中說:“完美的一箭并不在于那恰到好處的時刻,因為你并沒有把自己從自身分離出去。你不要把力量集中在如何取得成功上,而是要集中在遇見你的失敗上面真正的藝術(shù)是沒有目標的,沒有動機把你從自己那里解放出來,拋棄原有的一切,這樣你就一無所有,只有那沒有目標的緊張狀態(tài)?!薄乔〉胶锰幍臅r刻——這不就是我們以為的“決定性瞬間”嗎?就連早期的卡蒂?!げ剂兴啥歼@么誤以為,他用了一生的觀看,才終于學會“時刻”存在于所有瞬間。
廖偉棠:詩人、攝影師,1975年生于廣東,現(xiàn)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