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布爾加科夫身邊的斯大林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在3年后的蘇共20大上,赫魯曉夫作了長達4個半小時的題為《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報告要求肅清和糾正個人崇拜的流毒,相當大程度上否定了斯大林的歷史作用,也對其在世時犯下的錯誤作出了激烈的批判。報告中寫道:“斯大林首創(chuàng)‘人民敵人’這個概念。這一名詞可以使犯了思想錯誤或只卷入爭論的人無須證明自己所犯錯誤的性質,它可以自動給這些人加上這個罪名,可以破壞革命法制的一切準則,對他們實施最殘酷的迫害?!?又寫道,“斯大林是個非常不信任旁人的人,有病態(tài)的疑心……他會看著一個人說:‘你的眼睛今天為什么躲躲閃閃的?’或者說:‘你今天為什么扭轉頭去,不敢正眼看我?’”
對缺乏政治斗爭體驗的西方觀眾而言,這一切是陌生的,不過,2012年度勞倫斯·奧利弗戲劇獎(Laurence Olivier Awards)的最佳新劇獎獲獎作品、去年英國國家劇院上演的新戲《合作者》(The Collaborators)倒是讓他們在劇場感受了一番“警惕枕邊人”的感官刺激。
一個匪夷所思的契約
奧利弗戲劇獎是英國最重要的戲劇大獎,表彰在倫敦西區(qū)和倫敦其他主流劇院所上演的杰出的商業(yè)作品,相當于美國百老匯的托尼獎。最近幾年事業(yè)起色不大的英國電影編劇約翰·霍奇(John Hodge)曾以《猜火車》、《標心者》、《海灘》等一系列電影劇作為觀眾所熟知,《合作者》則是他的戲劇處女作。
《合作者》的陣容強大:以飾演莎翁筆下人物見長的西蒙·羅素·比爾(Simon Russell Beale)和阿歷克斯·杰寧斯(Alex Jennings)這兩位英國舞臺上資深的角兒分別飾演斯大林和布爾加科夫。尼可拉斯·海特納(Nicholas Hytner)的執(zhí)導和國家劇院的制作班底也提供了一定的質量保證。而令本劇在與其他幾個重頭戲的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的主要原因,恐怕要屬它的故事情節(jié)了。這個天馬行空的劇本將真實般的歷史杜撰、隨心所欲的曖昧與幽默、以及現(xiàn)實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的舞臺轉換糅合在一起,打造了一個鐵腕人物與藝術家共謀的政治諷刺幻想。這個題材對歐洲觀眾來說應該并不陌生。1998年,西班牙劇作家胡安·馬約爾加 (Juan Mayorga)完成心理劇《致斯大林的情書》 (Cartas de amor a Stalin),也是通過布爾加科夫與斯大林的微妙關系討論藝術與政治對立而共生的關系。劇中的斯大林是布爾加科夫內心視象的外化,并逐漸成為作家內心掙扎、自省,甚至沉溺的對象。與《情書》路線迥然不同,在《合作者》這個論證藝術與政治歸根結底無法完美結合的寓言中,霍奇提醒我們要警惕“睡在布爾加科夫身邊的斯大林”—一個既魅力十足又冷酷鐵腕的特定年代的領袖。
說到“睡在身邊”,《合作者》從布爾加科夫的一場惡夢開場:夢中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狹小簡陋的公寓中被忽然出現(xiàn)的斯大林追殺。領袖手中揮舞著打字機,而作家則在逃竄中癱倒在地。
歷史上,1930年代前后的布爾加科夫的確活在一場無休止的惡夢里。由他的長篇小說《白衛(wèi)軍》改編的戲劇《土爾賓一家的日子》在1926年上演后,雖場場爆滿卻在評論界引起軒然大波,成為蘇聯(lián)劇目管理委員會斥責鞭撻的對象,作家本人亦被視為文學界具有新資產階級性質和右傾危險的代表。 他自1927年起構思的劇本《逃亡》被莫斯科藝術劇院接受排演后,再度被審查部門判定為白衛(wèi)軍做辯護或半辯護的作品,在首演前夕被禁。在這之后,他所有的劇本基本上不得演出,任何作品也都不會通過審查。以至于他在日后撰寫長篇杰作《大師和瑪格麗特》的過程中,完全將出版、名譽、收入統(tǒng)統(tǒng)拋之腦后,只為了使命而寫,為了寫而寫……貧困潦倒的布爾加科夫在1930年給政府寫下一封信,要求獲得一份在劇院工作的權利:任何工種皆可,“只要處置就行!”若干天后斯大林親自回電,為布爾加科夫安排了莫斯科藝術劇院助理導演的職位,從某種角度延續(xù)了作家的藝術生命。
這些真實的歷史細節(jié)經過霍奇的處理,構成了《合作者》的大背景。而劇中那場具有默片喜劇風格的追殺夢境,除了烘托出肅反運動前后諸如布爾加科夫這樣拒絕合作的知識分子的危險境遇,也含蓄地提醒著觀眾:這個堅持獨立人格和創(chuàng)作自由意志的作家尚未意識到一個真切的夢魘早已悄悄踏入他的生活。
劇中,此時的布爾加科夫身體每況愈下,而新戲《莫里哀》的首演成功仍令他振奮不已。 演出結束當晚,NKVD(蘇聯(lián)內衛(wèi)軍)秘密警察造訪,“邀請”作家用4周的時間為斯大林60歲誕辰寫部應景的主旋律。警察勸他要知恩圖報,又提醒他,倘若拒絕這個邀請,排演3年的《莫里哀》立刻禁演,妻子伊蓮娜的安全也將不保。沒有太多選擇的作家順著一通神秘電話的指引前往一個地窖,謎一般的領袖自然在那里等候?!?5遍啊,” 為作家的才華所深深折服的斯大林反復念叨著,“你寫的《白衛(wèi)軍》我看了15遍 !” 接下來,領袖請求和作家做個換位思維的游戲。一方面他自告奮勇地替作家撰寫命題劇本《年輕的約瑟夫》,另一方面他邀請作家批注政治局文件,鼓勵他積極參與政治決策和政務治理。
與其說因屈服而“交易”,不如說布爾加科夫確實對藝術者與鐵腕人物之間的緊張關系既拒斥反感,又試圖以文學的方式對其進一步探討。在歷史上,布爾加科夫的這種嘗試無論從他刻畫路易十四和宮廷戲班總管莫里哀的劇本中、表現(xiàn)普希金與尼古拉一世之間關系的《最后的日子》,還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個劇本—描寫青年革命者斯大林的《巴統(tǒng)》—都可略見一斑。
這個荒誕不經的契約于是成立了。一方面,斯大林激情澎湃地追憶青春,在自傳體文本《年輕的約瑟夫》中展現(xiàn)著一個年輕強硬不畏暴力的無產階級馬克思主義者,一個在領導格魯吉亞巴統(tǒng)地區(qū)工人大罷工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的革命領袖形象。在以超現(xiàn)實手法分割出的舞臺場域中 (split scene),《年輕的約瑟夫》正在緊鑼密鼓地排練中:一連串以傳奇作為美學標準的滑稽戲(slapstick)令觀眾捧腹。另一方面,領袖和作家促膝談心,引導著他在治國之道上做些基本判斷:比如說,在蘇聯(lián)從農業(yè)國轉變?yōu)樽孕猩a必需裝備的工業(yè)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究竟是農民下周的面包重要,還是城市工業(yè)化明年所需的糧食和工業(yè)原材料供應更重要。作家喝著領袖的伏特加,想像著這片土地上翻天覆地的變化,鄭重地在文件上批寫著。當翻閱到布哈林、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自供”的文件時,“有病態(tài)疑心”的斯大林反倒因發(fā)現(xiàn)這宗企圖顛覆他的“陰謀”而內心受到強烈震動;同情他的布爾加科夫對這種來自于“最親密和忠誠的戰(zhàn)友”的背叛感到憤怒,批下“繼續(xù)審查”的字樣。
由此,一個歷史上曾被法捷耶夫評價為“無論在創(chuàng)作上還是在生活上都沒有政治謊言包袱”的布爾加科夫,在幻想中成為鐵腕人物心甘情愿的合作者。歷史與幻想交織的《合作者》勾勒出一個大時代激情與冷酷的并存。
劇中,斯大林/布爾加科夫合作的劇本為蘇聯(lián)革命的歷史敘事和意識形態(tài)建構添加了一個篇章,而他們合作簽署的一紙紙批文承載著巨大的號召力和威懾力,將蘇聯(lián)工業(yè)現(xiàn)代化之壯志豪情落實在國家經濟計劃中,也將若干生命從這個世界中悄悄地清洗掉。
在劇終一場,劇中劇的莫里哀出演著他的舞臺絕唱—《無病呻吟》,著長袍戴面具的意大利即興喜劇的歌隊在昏暗的燈光下齊唱:“答得好答得妙,夠資格跨進我們的門檻”,愧疚、絕望且病入膏肓的布爾加科夫斜倚在床榻上回想著這場荒謬的合作。
合作于“后冷戰(zhàn)的冷戰(zhàn)”
霍奇撰寫《合作者》的直接靈感來自于英國歷史學家西蒙·賽伯格·蒙特福爾(Simon Sebag Montefiore) 2008年的《年輕的斯大林》(Young Stali)—一部以呈現(xiàn)斯大林年輕時代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和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而頗受西方關注的傳記作品。原本計劃將《年輕的斯大林》改編為電影劇本的霍奇在結構上無法作出有效的調整和精簡,索性將原著改成了添加諸多傳奇色彩和幻想成分的戲劇劇本。從《合作者》不難看出布爾加科夫的劇本《巴統(tǒng)》和《莫里哀》的情境、細節(jié)及人物關系;它也隱約含有幾分《大師與瑪格麗特》的味道。
然而,無論蒙特福爾還是霍奇都并沒有為斯大林翻案的愿望。而霍奇在采訪中坦言,他在創(chuàng)作中更看重的是斯大林身上令人又愛又恨的戲劇效果??磥砟氰F腕人物和有良知的藝術家之間的“貓抓老鼠”般的動態(tài)效果成了這出戲最好的佐料??墒?,在“歷史終結”之后,當對峙性的非白即黑的冷戰(zhàn)主流表述已過時的今天,為何要把斯大林挖出來再批斗一次呢?
從1999年到今天,大概無人會忽視普京作為俄羅斯新一代精神領袖和執(zhí)政者的掌控局勢的能力和強勢風格。蘇東劇變之后,俄羅斯幾經起伏,飽嘗了后冷戰(zhàn)時期的種種忍辱負重。而在普京今天“牢牢掌控下”的俄羅斯,主要因為石油和天然氣價格的飛漲而重新跨入世界十大經濟體,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在發(fā)展模式、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主權價值觀念等若干方面都不同于西方的大國。在擔當著民族復興之大業(yè)并牢牢把握其崛起所需生存空間的過程中,俄羅斯和西方國家進行著各種利益交換,又不免時不時和它們在外交上、軍事上磕磕碰碰,再度對后冷戰(zhàn)的歐洲秩序構成挑戰(zhàn),令對手如坐針氈。這個被自己的民眾認為“具有獨特發(fā)展道路的歐亞大國”,這個被普京定義為堅持走有特色的民主道路的俄羅斯似乎讓西方更加難琢磨。
蒙特福爾就對幾年前俄攻入格魯吉亞以及在普京施壓下俄羅斯新教科書為斯大林的“平反”頗有微詞。他顯然把普京看作沙皇帝國和斯大林時代的忠實繼承者:“斯大林擁有東歐,而普京擁有石油與天然氣的帝國。這兩位向來自信滿盈,且對西方不懷好意。”正如很多西方人所看到的那樣,俄羅斯愈發(fā)資本主義,在政治上就越發(fā)反西方。“克里姆林宮,”蒙特福爾補充到,“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站在我們的對立面!”蒙特福爾一本《年輕的斯大林》拋棄了以往敘述這位鐵腕人物的陳詞濫調,尋找著斯大林年輕時的坎坷經歷和布爾什維克主義政治本質之間的聯(lián)系。
在相似的邏輯下,《合作者》也突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對立統(tǒng)一,塑造一個亦神亦魔的魅力人物。與其說這些西方文化書寫者為那個時代提供了多角度的觀察和思考,不如說他們的作品在不經意中折射了一場重新站起來的俄羅斯與西方在又一輪“后冷戰(zhàn)的冷戰(zhàn)”中未可知的博弈。
在歷史上,從“睡在斯大林”身邊的赫魯曉夫同志摸爬滾打著在肅反中幸存后對其“清算”起,到普京政府在新的教科書中重新評價斯大林的歷史功績,俄羅斯又走過將近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