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在香港坊間買到了一張新出籠的唱片——馬勒的《第二交響曲》(DG公司出品,兩張合做一張賣,但超級音頻光盤SACD則做兩張賣,價錢高過平常一倍以上)。指揮者卡普蘭(Gilbert Kaplan)是一個怪杰,他本是美國商界一本暢銷雜志的發(fā)行人兼主編,但業(yè)余酷愛音樂,特別是馬勒的這首交響曲,甚至到了不指揮它不能罷休的程度,于是他四處游學(xué),向各派指揮大家學(xué)藝,而且花錢購下馬勒的原譜??嘈迶?shù)年之后,他親自掏腰包雇請了美國交響樂團在紐約公演兩場,竟然大受樂評界推崇。于是世界各地樂團的邀請紛至沓來,他指揮多場演奏——節(jié)目就只有這一首交響曲——之后,終于在一九八八年錄制唱片。我當即購下,發(fā)現(xiàn)內(nèi)中附有五十多頁的解說和一小本有關(guān)馬勒創(chuàng)作此曲的九十八封書信集,真是如獲至寶,對此公由衷欽佩。
這次是重錄,他指揮世界首屈一指的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唱片上注明是第一套根據(jù)最新修訂版本錄制的,而這個版本其實就是卡普蘭根據(jù)自己購得的一份馬勒本人珍藏的修訂本——內(nèi)中有馬勒親自手寫改正的多數(shù)錯誤,以備印刷第二版時之用,而且封面上還注明“修正后唯一正確”的版本,可見卡普蘭“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研究精神。他自稱曾與一位合作者參閱了十四種原始版本,足跡遍布歐美,最后才定奪,并由他自己的“卡普蘭基金會”資助出版,造福樂壇,也連帶惠及我們這些馬勒迷。
就卡普蘭演奏的這兩個錄音版本而言,新版當然勝過一九八八年的舊版,舊版最多只不過做到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業(yè)余水平。此番卡普蘭成熟了,當然維也納愛樂也功不可沒。這個歐洲首屈一指的樂隊,已經(jīng)演奏過無數(shù)次馬勒的交響樂,而且當年馬勒的陰魂不散,他曾是維也納歌劇院的總監(jiān),在若有神助之下,該團奏來雷霆萬鈞。雖然兩位擔任獨唱的女歌手不甚有名,但皆能盡職,維也納歌詠團唱來更是駕輕就熟。
然而這并不見得是此曲的最佳版本,因為見仁見智,各人對此曲的感受不同,我對此曲的反應(yīng)更是主觀。
這部交響曲共分五個樂章。第一樂章的原題是“葬禮”,所埋葬的就是《第一交響曲》中的那個英雄(此曲亦稱“巨人”)。我每聽此段,必正襟危坐,體會曲中的悲情,那是一種排山倒海式的“葬禮”,從開頭的大提琴甫奏出第一主題,我就直覺地感到這是一個英雄之死,然后才在其他樂章倒敘他的經(jīng)驗和回憶,直至第四樂章的女聲獨唱和第五樂章的合唱(天使召魂),靈魂才能得救。所以,我的聽法是“敘述”式的,在腦海中把全曲串連成一個故事,故事的轉(zhuǎn)折點——也是最動人的一段——是第四樂章,女中音唱出第一句“啊,紅玫瑰……”時,我又會正襟危坐,猶聆天籟之音。但這個女中音(或女低音)的聲音又像母親的呼喚,對于游子的倦魂是一種安慰,如果唱得動人,我就會忘記一切煩惱,即使靈魂救不了,至少也覺得洗滌一新,可以迎接第五樂章《天使》的聲音,即使我在第二或第三樂章走了神,到此段我也必全神貫注。
二
第一樂章亦可單獨演奏,但效果不佳。目前據(jù)我所知只有布列茲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的一個版本,闡釋似乎不夠深刻。第一樂章奏完后,馬勒在原譜上注明至少需要五分鐘休息,因為第二樂章的氣氛輕盈美妙,和第一樂章的陰沉凜冽大相徑庭。但一般指揮家皆不遵守??ㄆ仗m倒是有板有眼,遵守馬勒原譜上的每一個指示,所以他在兩次錄制的唱片中必分兩片,第一片僅長二十幾分鐘,聽完換第二張唱片時,聽者就可自行休息五分鐘了。
我的方法是把此一樂章與其他樂章分開來聽,多聽兩三遍,有時也比較不同指揮錄制的不同版本(學(xué)文學(xué)的人似乎都執(zhí)迷于版本),這才發(fā)現(xiàn)大有差異;卡普蘭在第一版中奏了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此次新出籠的第二版本則為二十三分十七秒。比他更快的是老一輩的克倫貝勒(Otto Klemperer),只需十九分二秒;我手頭沒有馬勒弟子華爾特(Bruno Walter)的版本,可能速度也不會慢。這一代指揮家中,斯拉特金(Leonard Slatkin)中規(guī)中矩的版本用了二十一分二十五秒演奏這個樂章,但到了伯恩斯坦就長了,他在一九八七年指揮紐約愛樂樂團的版本就足足奏了二十四分五十三秒,可謂最長紀錄,僅次于他的是西蒙·拉陶的二十三分五十二秒。當然,布列茲所奏的原版需時更長(二十五分九秒),但那是沒有納入《第二交響曲》之前的“原始版”,聽來快得很,一氣呵成,卻不沉重。
我為什么要計時?原因很簡單:速度拖得愈慢,效果愈沉重,那個“葬禮”似乎也愈莊嚴。然而原譜所注明的速度卻是“莊嚴的快板”!所以卡普蘭不敢拖,只有伯恩斯坦晚年走火入魔,奏什么都慢,但聽來仍然雷霆萬鈞,撼人心弦。問題是,這個鋪張“葬禮”是否合乎死者的身份?這位英雄一生的價值是什么?他是英年早逝還是功德圓滿之后才壽終正寢?
馬勒寫完這一個樂章才二十七歲,五年之后才作其他樂章,難道在其青年時代就想到自己的葬禮?這可能再次證明音樂家如莫扎特和舒伯特的命運:早熟也早死,生時個性太過敏感,而內(nèi)心的煎熬和痛苦也太過劇烈。然而馬勒和其他音樂家不同,他在事業(yè)上很成功,三十多歲就做了維也納歌劇院的總裁,但他的作曲生涯是磨難多端的?!兜诙豁懬肥籽輹r,聽眾寥寥可數(shù),馬勒還要自掏腰包,甚至向朋友借債,送票請當?shù)兀ò亓郑┮魳穼W(xué)院的學(xué)生來聽。難怪他總覺得自己命途多舛。
三
馬勒在給一位樂評家的一封信中如此寫道:
第二樂章是一個插曲,第二樂章是一種回憶!是英雄生涯的一線陽光,清澈無云。你一定有埋葬一個親人的經(jīng)驗,也許在你(從葬禮)的回程中,一段早已忘懷的你們曾經(jīng)共度的美好時光會突然顯現(xiàn)在你的心目中,仿佛照亮了你的靈魂——而不再籠罩在陰霾之下——你幾乎忘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這就是第二樂章。當你從那個溫馨而憂郁的夢中醒來,重新回到這纏結(jié)不清的人生,你自然覺得這激蕩不休的生命很難理解,而且突然有點怪誕,像是在第一個燈光通明的舞廳中那些猶如波浪起伏的舞者,你在室外的黑暗中朝里面看——距離太遠,你幾乎聽不到音樂!生命也變得毫無意義,像一個怪誕的幻境,你在其中不禁發(fā)出一聲厭惡的呼叫。這就是第二樂章,其他的盡在不言中。
這段話出自卡普蘭編的《馬勒書信選》,附在他錄制的第一個版本唱片中。我從這些信中看到一個活生生的藝術(shù)家,為了他的作品到處求人理解,而當時的大部分樂評家卻對他嗤之以鼻,令他沮喪之至。在這些書信中,他再三說明音樂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從生命中悟出來的,然而他的“悟”法不出自理智或哲學(xué),而在感情,在同一信中他又說:“我需要用音樂——用交響樂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它發(fā)端于一種朦朧的感情層面,在一扇開向另外一個世界的門前,在那個世界的時空中再沒有任何破裂?!蹦莻€世界,在信教的人看來,當然就是天堂。
然而在這首交響曲中,走向天堂之路也是迂回曲折的。在第四樂章中,馬勒先以女中音唱出一段極為優(yōu)美的詩歌:
啊,紅玫瑰!人類在痛苦之中,我寧愿到天堂……我從上帝而來,要回歸上帝,上帝給予我光輝,照亮我走向永久的生命!
唱完了,路還是走不完。據(jù)說馬勒寫到這個樂章的時候,又告難產(chǎn),后來他參加另外一個指揮家的葬禮,聽到教堂唱詩班的合唱,這才得到啟發(fā),在最終樂章中加進極富宗教意味的合唱。然而,即使到了生命的終點,也是受盡煎熬的(樂隊在此必須奏得出神入化,特別是那段步向死亡的鼓聲),終于聽到天使的召喚,真是猶如一線曙光穿越陰暗的云層直照下來,接著是合唱聲娓娓而降,加上女中音和女高音,把這個英雄藝術(shù)家的靈魂度到了天堂,馬勒甚至還不吝在此加上天堂的鐘聲(卡普蘭的一九八八年版本就是先把耶魯大學(xué)教堂的鐘聲煞有介事地錄下來,再將之錄到結(jié)尾)。
馬勒的靈魂是否由此得到救贖?答案是他還要再活十幾年,再作七首規(guī)模龐大的交響曲,直到作完第九——又是一首探討生命和死亡意義的作品,才離開人世,享年僅五十一歲。他逝世的那一年(一九一一)恰逢中國辛亥革命。
四
我偏愛馬勒音樂多年,并由他上溯到布魯克納,覺得如果將這兩位音樂家的交響樂合在一起聽,一氣呵成,一定最過癮,但至今尚未嘗試過。只記得在做學(xué)生的時代,有一次曾經(jīng)把馬勒的交響曲從頭(第一)聽到尾(第九),外加《大地之歌》和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的第一樂章。采用的是不同指揮家錄制的唱片。由于唱片錄制的年代不同,我也往往受到一時的愛好、心情和唱片雜志評論的影響,甚至當時用的音響器材也會使我感受不同。
就以《復(fù)活》這首第二交響曲為例,我初聽時用馬勒大弟子布魯諾·華爾特的版本,感覺音色不夠清晰,改聽蕭提和芝加哥交響樂團灌制的兩個版本,又覺強勁有余但深度不足,遂聽音響效果較佳的斯拉特金;終覺最感人的還是伯恩斯坦,一九八七年他與紐約愛樂演奏的唱片,在我的音響設(shè)備中播出時效果特佳;不久又買拉陶的英國版本,頗受最后樂章的吸引,但開頭第一樂章又不對我的口味;回頭買老指揮家克倫貝勒指揮的版本,最后才發(fā)現(xiàn)卡普蘭。聽完這個最新版本之后,才覺得雖然他一九八八年第一次和倫敦交響樂團錄制的唱片效果平平,但是女次高音福斯特(Maureen Forrester)還是唱得很感人。這個獨唱角色,當年幾乎非她莫屬,尚可匹敵的似乎只有路德維希(Christa Ludwig)和珍妮·貝卡(Janet Baker),而這也是演唱馬勒歌曲最優(yōu)秀的兩位女歌手?!稄?fù)活》交響曲中的女高音角色并不重要,但往往也有名牌歌星愿意參加演出,施瓦茨科普夫(Schwarzkopf,克倫貝勒版)和芭托(Kathleen Battle,斯拉特金版)即是二例。記得小澤征爾還動用了杰西·諾曼(Jesse Norman),但我沒有聽過。
最近在澳門音樂節(jié)巧遇香港的樂評家劉靖之教授,他告訴我今年暑假他有幸到瑞士的琉森(Lucerne)音樂節(jié)聽了幾場音樂會,最后的壓軸戲是阿巴多指揮的馬勒此曲,他聽后大為驚嘆,認為是有生以來最佳的詮釋。他又說:“伯恩斯坦奏得太浪漫了,阿巴多才是大師!”當時阿巴多剛從柏林愛樂退休下來,得了胃癌,正在瑞士休養(yǎng),也許到了他個人日薄崦嵫之年,與此曲始有同感吧!他當年就是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指揮此曲時初露頭角的。
在改寫此文之際,我特別把一九七七年阿巴多指揮芝加哥樂團的老唱片拿出來聽,發(fā)現(xiàn)第一樂章僅費時二十分四十七秒,但快中有序,而且不乏激情。看來今后這兩個版本——阿巴多和卡普蘭——將伴我享受無數(shù)的音樂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