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先后在中國駐蘇聯(lián)和俄羅斯大使館工作。第二次是上世紀90年代中，任駐俄羅斯使館公使。

在一次招待會上，俄羅斯外交部主管局局長別雷談到，以前中國使館經(jīng)常請他們洗桑拿浴，不知為什么后來就中斷了。我當即表示，這樣的好傳統(tǒng)應該恢復，下周開始就請你們來洗桑拿。

我對洗桑拿完全是外行。1993年我去芬蘭訪問時，曾聽過不少有關桑拿的故事。芬蘭是個桑拿的國度，人人喜歡洗桑拿，據(jù)說從呱呱落地開始，整個一生都離不開桑拿。早年間，桑拿房還是芬蘭婦女生孩子的地方，人們認為那里最潔凈，蒸汽還可以減輕分娩的痛苦。據(jù)說，在戰(zhàn)爭年代，為提高士氣，芬蘭士兵得先建桑拿房，再挖戰(zhàn)壕。

參觀北極時，好客的薩米人在冰天雪地里招待我們豐盛的野味后，安排洗桑拿。使館陪同人員說，這完全是地道的桑拿房，不洗會遺憾一輩子的。但我只是看了一眼，沒有敢進去享受。

為了招待好俄羅斯同事，我預先進行了一次實習。據(jù)了解，對初洗桑拿者來說，以氣溫70－100攝氏度（最高可達130攝氏度）為宜，時間不能太長，否則可能暈倒。我進去沒有3分鐘，就渾身冒汗，熱得喘不過氣來，趕緊跑了出來，感到簡直是活受罪。

我們使館的桑拿房條件不錯，當初是按接待外賓的規(guī)格進行裝修，整套桑拿設備包括木料都是從芬蘭進口的。室內(nèi)還有一個小水池。我問這是干什么的？使館招待員說，那是干蒸之后太熱，得跳到冷水中清涼一下。我說，一熱一冷，那是要命的。

俄羅斯人喜好洗蒸氣浴。他們家里建有獨特的蒸汽澡堂，安裝爐子和火磚墻。當爐子燒旺后，火墻也同時燒燙，人們用木勺從木桶中舀起涼水，輕輕潑到墻上，在一片“咝咝”聲中立即化為蒸汽。在熱氣的熏蒸下，全身流淌著汗水，還要用白樺樹枝條不斷地拍打身子，以去除污垢。洗完澡后，俄羅斯人愛喝伏特加白酒或克瓦斯飲料，以消寒氣。在農(nóng)村，有人還習慣光著身子跑出澡堂，在雪地里打滾或直接鉆到池塘里過癮。

據(jù)朋友說，俄羅斯人認為，芬蘭桑拿浴與他們傳統(tǒng)的蒸汽浴差不多，所以也都喜歡洗桑拿。

第一次桑拿活動很正規(guī)。雙方先后致辭，商定桑拿俱樂部的初步章程，喝完香檳酒后再開蒸。洗桑拿之前，必須先沖一下溫水澡，然后再用毛巾擦干，要注意不能弄濕頭發(fā)。我一再聲明，自己不會洗桑拿，請大家多多包涵。

俄羅斯同事讓我坐在桑拿室最下面一層，而他們不怕熱，都坐在最上面。在干蒸幾分鐘后，有人往爐子里潑了一罐啤酒和水。伴隨著一陣熱浪，旋即散發(fā)出一股股淡雅的麥香味。大家都喊“真爽！”而我卻頓時大汗淋漓，實在忍受不了，只好中途退出。

過了一會兒，別雷局長又把我喊了進去，并將一塊毛巾蓋在我的頭上。他說，桑拿室中的熱浪是自上而下，只要保護好頭頂，不會出什么事的。而且反復強調(diào)，洗桑拿一定要蒸透，身上的毛孔才能全部張開，排泄盡所有的臟垢，才會感到愉悅輕松，能治病健身。

蒸完第一遍后，有一位俄羅斯同事跳到冷水池里泡了一會兒。他出來時嘴唇發(fā)青，我問他感覺如何？他說，入水霎那間，皮膚象觸電般緊縮，一種水火交融的快感通徹全身，這才是桑拿的極樂享受。其他人沖了一下溫水澡，然后披上浴巾，坐下來一起喝青島啤酒。這是俄國人最喜歡喝的中國啤酒。蒸完桑拿后，必須馬上補充水分，而啤酒則是最好的飲料。

接著，又繼續(xù)蒸第二遍。我說一遍就夠了，局長不答應，我只好再進去呆了一小會兒。蒸完第二遍后，又接著喝啤酒。有的還蒸第三遍，最后吃餃子。俄國人很喜歡中國餃子，一個個都吃得肚子鼓鼓的。

一位朋友指著自己的大肚皮開玩笑說，這叫“голая дипломатия”（意為光屁股外交），沒有什么“秘密”可言! 此話不假，在熱騰騰的環(huán)境中赤裸松弛過后，大家容易坦誠相見。

我接過來說，是啊，在中蘇關系不正常時期，我們這些“小蘿卜頭”都能相互理解，個人關系一直都很正常。何況現(xiàn)在，我們更應齊心協(xié)力，共同促進兩國關系健康發(fā)展。

那位朋友說，當時他在北京工作，兩國官方交往很少，雙方通過“киноканал”(電影渠道)傳遞信息，推動關系?！半娪扒馈保侵肝覀兺饨徊刻K歐司和蘇聯(lián)駐華使館之間各有兩名聯(lián)絡員，在借放蘇聯(lián)影片時定期見面交談。

局長表示，他完全贊同，并希望這種無拘無束的友好交往能經(jīng)常舉行。我說，可以，每個月搞一次。這樣，俄外交部主管局的同事每月應邀來使館洗一次桑拿浴便成了慣例。有時因為工作忙而忘了，對方還打電話來提醒。

作為一種非正式接觸渠道，雙方交談內(nèi)容幾乎無所不包，除了一般性地交換意見和想法外，有時也涉及重要的敏感問題。

在準備高訪的過程中，我們主要通過正常的外交途徑來討論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有時遇到一些微妙問題，也可借助桑拿外交。如葉利欽總統(tǒng)訪華前健康狀況不佳，對方在洗桑拿時順便提到，希望在歡迎國宴上不要上茅臺。有一次，葉利欽總統(tǒng)訪華正值俄國內(nèi)大選前夕，我國領導人在談話中兩次提到，希望俄羅斯在葉利欽總統(tǒng)的領導下，中俄兩國關系平穩(wěn)、健康地向前發(fā)展。在洗桑拿時，我詢問他們是否明白其中的含意？對方說，無論是外交部，還是總統(tǒng)府，都注意到了這句話的份量，并認為這種支持反映了兩國最高領導人之間的信任關系。

中俄實行國家元首定期互訪機制后，俄方想推動建立兩國總理定期會晤制度，但又沒有把握，就利用桑拿渠道先進行試探。俄方一再強調(diào)，兩國總理會晤制度與總統(tǒng)互訪機制不會有什么沖突，相反，有助于落實兩國最高領導人達成的協(xié)議。在我方表示愿意就此問題進行探討后，俄外交部正式提出建議，雙方很快就此達成了協(xié)議。

有一次，我方也通過這一渠道，就一位激進黨領袖訪華的問題向俄外交部主管局領導進行了非正式的通報。這個人喜歡惡作劇，經(jīng)常拿當局說事，被稱為“不定向?qū)棥?，但在選民中頗有影響，在議會選舉中得到了10%以上的選票。

在使館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這位黨派領袖談到，他愿意去中國看看，并稱從中學開始就對中國感興趣，在議會里也積極主張應與偉大的中國人民發(fā)展友好關系。而且，這也是他們黨的共識。我說，既然他是認真的，使館會同樣認真考慮其要求。后來每次見面時，他都要追問什么時候能去中國。

在“桑拿方式”的情況下講了這段背景后，我表示，如中方邀請這樣一個人去訪問，俄外交部會不會介意？對方說，既然他這么執(zhí)著，恐怕拒絕也不好。而且，這對雙邊關系也不會有什么不利影響。

我在莫斯科工作的兩年半時間內(nèi)，先后與俄羅斯外交部主管局的三位局長一起洗過桑拿。

最讓我難忘的一次是，俄外交部同事在桑拿房為我舉行了慶祝五十歲生日的活動。有一天，俄外交部主管局長給我打電話，提出3月1日要來使館洗桑拿。我看了一下日程，剛好這天晚上沒什么事，就同意了。

按照雙方約定的時間，我在使館大廳里迎候。只見他們一個個都樂呵呵的，并帶來了兩大包東西。進了桑拿房后，阿法納西耶夫局長宣布，今天要舉行一個儀式。我問：“什么儀式？”他說：“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要給你慶祝五十大壽唄！”

我在家沒有給自己過生日的習慣，只是想著每年給女兒過生日。怎么也沒想到，俄羅斯同事還記著我的生日。

局長拿出一個深紅色的夾子，先正式宣讀生日賀詞，然后打開帶來的一束鮮花和一把白樺樹枝葉。我接過鮮花后，不禁發(fā)問：“這把笤帚干什么用？”他們神秘地擠了擠眼睛，“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待蒸完兩遍桑拿后，老朋友沃洛佳讓我趴在一條長凳上，用溫水泡開的樺樹枝葉拍打，從脖子、后背直到腳底心，每一個部位都要抽到。開始時比較輕，后來越拍越重。據(jù)說，抽打是為了加快血液循環(huán)，加速水分代謝。全身拍打幾遍后，我再用熱水一沖，感到非常輕松舒服。沃洛佳對我說：“保管你一個月之內(nèi)不會感冒”。

后來我回國休假，碰到一位部里的熟人。他告訴我，使館報回來的一些“活情況”很有意思，有不少“干貨”，但最好不要提洗桑拿。對此，我表示不解。他悄悄地說，那不讓人聯(lián)想起搞什么“按摩”嗎？我忍不住笑了，說你們瞎猜什么呀，我們是在使館里洗桑拿，哪有“按摩女郎”？他也笑了，不過還是好心地補充了一句：“那也得說明一下，免得別人誤會。”

這不禁使我聯(lián)想到一則有關赫魯曉夫出國洗桑拿挨批的軼事。在一次蘇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有人批評赫魯曉夫立場不堅定，訪問芬蘭時去享受桑拿。赫魯曉夫辯解說：“同志們，工作之余芬蘭總統(tǒng)邀我一起洗桑拿。我們玩得高興，不過就是唱唱歌、跳跳舞……還能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