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的新書《倒轉(zhuǎn)紅輪——俄國知識分子的心路回溯》的主旨是要追溯那導致在二十世紀的主干不僅統(tǒng)治了俄國、也深刻地影響到世界——尤其深刻影響到中國——的“紅輪”是怎樣成型、為何能以壓倒一切的氣勢碾壓過來。但這自然不是全面的追溯,而主要是從知識分子的角度,從觀念、思想和精神的層面來追溯,看俄國的知識分子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們是怎樣分化和反省的,這種觀念的原因到底占何種位置,原因的原因又是什么等等。
全書的結(jié)構(gòu)也是“倒敘”的寫法,我們可以將其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分析二十世紀,或者說最近的一百來年。作者選取了三個主要的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和群體:第一個是早年參加衛(wèi)國戰(zhàn)爭,后來被打入勞改營,復出之后又被驅(qū)逐,流亡多年,晚年終于回到祖國的著名作家索爾仁尼琴。第二個是出身貧寒、但在沙皇時期就獲得文學盛名,后來對列寧發(fā)動的革命做過“不合時宜”的批評,但在晚年則成為斯大林的“第一紅色文豪”的高爾基。第三個則是更早在一九零九年出版的《路標》文集所代表的那個對一九零五年革命,以及此前俄國的一系列社會和思想變化過程進行自我反省的知識分子群體。
第二部分主要是講十九世紀,作者在這里有一個有趣的新穎劃分,即將俄國知識分子分為三種:一種是主要出身貴族的“狐貍”型知識分子,他們多傾向于溫和、包容的自由主義改革。一種是主要出身僧侶階層的所謂“平民知識分子”,他們大多傾向于激進的民主主義革命。如果說“狐貍”和“刺猬”這兩種知識分子還是我們比較熟悉的類型,因為伯林在《俄羅斯思想家》里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種劃分(雖然他并沒有將這兩種思想類型與兩個社會階層如此明確地聯(lián)系起來),那么,作者還區(qū)分出十月革命前俄羅斯的“第三種知識分子”,即“工蜂”型的知識分子。這一種知識分子是過去人們常常忽視的,因為他們所重視和致力的不是轟轟烈烈的活動或者才華橫溢的創(chuàng)作,而是“做小事”、“干實事”,試圖漸進地、自下而上地建設一個公民社會。而其實他們后來形成了很大的力量,具有很大的影響,尤其在地方自治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到“一戰(zhàn)”時期,甚至儼然成了另一個真正的“政府”。當然,在后來“戰(zhàn)爭引起革命”的風暴面前,他們很快黯然失色,而且“說沒有了,也就沒有了”,許多人甚至遭到了人身消滅。
以上三種劃分自然不是絕對的,作為最具個性和分化可能的知識分子,可以說每個人本身的思想與個性都是相當復雜的,他們和自己的社會出身的聯(lián)系也相當復雜。比方說,十九世紀最重要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托爾斯泰究竟屬于哪種類型,就還需要仔細分析。但是,這一劃分還是能給我們許多啟發(fā)。另外,我很贊賞作者在即便是主要探討知識分子和精神觀念的歷史時,仍對社會結(jié)構(gòu)和人們的社會出身和生活環(huán)境保留一種密切的注意。比如她分析到僧侶階層的知識分子一方面普遍受到良好的教育,另一方面又在社會上沒有良好的職業(yè)前景而帶來的“憤青情緒”,這使他們較容易走上激進之路。不過,我更注意的還是該書所揭示和強調(diào)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宗教信仰和精神渴求的方面。這也就涉及該書的第三部分,即作者對十九世紀以前俄羅斯宗教中的“分裂運動”的追溯,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回溯知識分子的史前史。
讀了這本書,將這一對俄國知識分子的分析追溯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近代歷程做一對照是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說這也是作者一個深深的問題意識。如果接上“士大夫”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也是源遠流長,甚至其性質(zhì)更為單純——更集中于“文化知識”,其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也更為突出。雖然二十世紀的俄國知識分子也是命運多蹇,而且,對最后碾碎他們的那一雷霆萬鈞的巨型“利維坦”,他們中的不少人其實還曾參與了“打造”,但是,命運與俄羅斯同行相似的近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很難說就表現(xiàn)出了比俄羅斯知識分子更強的“風骨”,或者說對世界做出了更大的思想和藝術(shù)貢獻,相反,可以看到,在獨立性和堅持性方面,我們可能還大大不如。這方面的原因可能主要有二:一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的確沒有像俄羅斯知識分子那樣不少是出身于貴族(而且還往往是軍功的貴族,有尚武而非是僅僅習文的傳統(tǒng)),尤其在科舉制廢除以后,更缺乏自己獨立自主和優(yōu)裕的社會與經(jīng)濟地位;二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沒有像俄羅斯知識分子那樣,具有某種深刻的宗教精神信仰的特質(zhì)。
我這里主要想談談第二個方面。我想,一個知識分子如果對超越的存在有一種執(zhí)著的精神信仰,甚至只是有一種精神的渴求或者敏感,他就較有可能不會被世俗的權(quán)力或者大眾的壓力(不幸的是,在二十世紀,由于一種精巧的動員技術(shù),權(quán)力和大眾這兩者還經(jīng)常結(jié)合在一起)完全壓倒,因為,他心里還有一個超越的存在,他相信還有一種永恒的評價,他就不會太功利,不會太計較外在的成敗、太注意外界的輿論而仍然在巨大的壓力下堅持自己的觀點,也在孤獨清冷中堅持自己的工作。這方面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是索爾仁尼琴,他在國外流亡的二十年間,幾乎完全是避居一隅,繼續(xù)寫作他的巨著《紅輪》等作品。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工作。《紅輪》可能是有史以來篇幅最大的長篇小說,它一共有二十卷,每卷二至四部,每部四十至七十萬字,總字數(shù)應有數(shù)千萬之多。作者從一九一四年八月俄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寫起,一直寫到一九四五年“二戰(zhàn)”結(jié)束為止,深入全面地反映了俄國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看來即便是出于對這樣一個作者的敬意,我們也有理由試著去一讀這部小說。
也正因為有這樣一種宗教信仰,以及這種信仰所攜帶或支持的悲憫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所以,即便在“紅輪”碾過的最壓抑時代,不僅始終有像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這樣一旦釋放就將奔涌的文學潛流,有寫出像《一個人的遭遇》這樣充滿同情心的作品的肖洛霍夫這樣的猶疑者或搖擺者——高爾基也曾一度猶疑,而他也有過“尋神”的階段,甚至在那些完全被視為官方的“桂冠作家”乃至“死硬派”的作家如柯切托夫那里,也還是能見到有人道主義的痕跡和審美的感情,而不是像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一度呈現(xiàn)的那樣,比如像“文革”中出現(xiàn)的文學作品如《虹南作戰(zhàn)史》、《征途》、《決裂》等,幾乎完全被政治及政治運動所裹挾,被對階級敵人的仇恨和對“領(lǐng)袖”的頌揚所充斥。
中國近代的知識啟蒙,似乎走了一條比較特殊的道路。它不僅常常是反傳統(tǒng)的,而且常常是反宗教的。近代以來的知識分子甚至多次建立反宗教的大同盟,發(fā)起反宗教的社會運動。他們相當崇拜科學,而實際是崇拜一種“唯科學主義”。這樣,當一種批判的社會理論以“唯一正確的科學”之名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也就很容易失去辨別力和抵抗力。對于他們不能體驗和理解的一切,他們往往就簡單地視為“迷信”。而由于“信仰”的對象并不會完全空缺,人們就開始信仰一種人間的天堂(不像宗教徒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畫有一條絕對不可逾越的界限),崇尚世俗的成功,甚或完全膜拜起一個政治領(lǐng)袖,而自然的是,所有這一切世俗的崇拜,在今天新的形勢和條件下,也很容易轉(zhuǎn)變?yōu)閷疱X的膜拜。
相比于處在“西方的東方”的俄羅斯,處在更東方的中國有過更厲害的“紅輪”。在開始“建黨偉業(yè)”和“建國大業(yè)”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曾像小學生一樣“以俄為師”,那么,現(xiàn)在我們或許可以“以俄為鏡”,觀察近代俄國知識分子的心靈激越和反思過程,也反觀近百年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我們對自己的心靈史的確需要比此前更深度的反省。但我也認為我們并不需要自卑,不需要自慚形穢。我們還是可以或應當有隱忍的堅強和生長的自信。中國的知識分子近百年來的答卷的確不是很好,但這也是因為遇到了個人相當難于抗衡的“極端的年代”或者說“亂世”加“亂世魔王”。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需要努力獲得有助于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但更重要的還是一種具有精神深度的自我反省與追求。
《倒轉(zhuǎn)紅輪》對激進主義有一種深刻的反省。而這里的“激進主義”是有特指的,是專指那一導致最后是斯大林專制的思想理論和觀念。我們今天也重新面臨一個如何對待我們自己的“激進主義”的問題,雖然這種“激進主義”現(xiàn)在主要是作為一種變化了的結(jié)果出現(xiàn),而維護者的觀點表現(xiàn)得倒更像是一種政治保守主義。我們雖然要對此保持警惕,但可能也還是不宜以激進主義來反對激進主義,以破壞對破壞,以打碎對打碎。破壞是容易的,它只需要不多的幾個口號加憤怒和激情。而建設或重建則還需要清明的理性和百倍的堅韌。
在新的世紀預防上一世紀出現(xiàn)過的社會大動蕩乃至流血是有充分的道德理由的,因為它將傷及保存生命的基本道德原則。而在這方面,我們有望得到“千年傳統(tǒng)”的中國歷史文化的支持。從孔子到梁啟超,其實還始終是一種溫和與中道理性的精神占上風,包括所推崇的人格也是如此。但這一精神和人格榜樣在二十世紀中葉發(fā)生了一些根本的變化,但我想,這一悠久的“千年傳統(tǒng)”還是有力量、有生機的。盡管知識分子中較趨極端的思想者,其思想還是具有一種意義,也有可能和其對立的極端恰好形成一種有益的客觀平衡,但知識分子的思想主流我想還是應當具有那種中道理性與溫和堅定的品格,而我們所最推許的知識分子人格也不宜是那種思想的狂人或者極端主義者,而是期望出現(xiàn)偉大的綜合者或平衡者。思想狂人有時會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他可能會極其激烈和張揚地反對一個專制者,但也可能會因此又匍匐在另一個專制者的面前。
然而,對于深化和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對爭取一個較好的社會來說,僅僅借助于我們以前的文化傳統(tǒng)肯定是不夠的。除了其他方面的借鑒,我想我們也許還需要對宗教信仰有一種敏感。這并不是說一定要成為某一宗教的信徒,那是和各人的命運和緣分相關(guān),而是說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應該再對宗教持一種排斥的態(tài)度,甚至也不只是口頭上理解和尊重,而應有一種力圖深入地去體驗和領(lǐng)悟的態(tài)度。在反省二十世紀的教訓方面,我想宗教精神至少有助于我們體會到兩點:
第一是敬畏或者說敬慎。我們需要深刻體會到人的脆弱性和有限性,體會到塵世的制度肯定有較好與較壞之別,有比較合乎正義與不合乎正義之別,但再好的制度也不會是十全十美的,不會有人間天堂。這樣思考也許就不會想去動輒打倒一切,就不會想去建立一個全新的理想世界,或者不惜血火試圖將人類改造為全新的人類。即便對我們想去爭取的較好的社會與制度,最好也不抱太高的、一勞永逸的期望。不抱太高的期望,也就不會太失望,不會因為求急而毀掉我們的希望。我們尤其對它的建立過程和時間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愈是較好的制度,其實愈是可能需要一個發(fā)育生長的時間。所以,我認為對“一戰(zhàn)”后德意志“魏瑪共和國”的批評是不公平的(類似的有對中國民初的批評),不能以出現(xiàn)某些軟弱或“亂相”就否定整個民主共和制度,就認為這證明了自由民主的失敗。德國在“二戰(zhàn)”后其實又回到了這一制度并且長期穩(wěn)定和走向繁榮了。所以,這一次我們也應當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工作努力,應當給憲政民主以充分的時間發(fā)育成長。
第二是悲憫。即我們的正義感主要是對事而非對人。對人還是要有一種悲憫。這種悲憫是對所有人、所有生命的悲憫。但尤其是對弱者的悲憫。即便是對犯罪的人,敵對陣營的人,就像俄羅斯宗教濡染的那些普通母親一樣,同時也把他們看作“不幸的人”。持有這樣的精神,參與社會競爭甚至政治斗爭也就不是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就不會輕易去訴諸暴力,更不會動輒就想去清除人,乃至肉體消滅。甚至我們目前的政治爭論也可能還是既應有一種執(zhí)著,又要有一種超脫的精神。不是一定要事事己方取勝,或者如何壓倒對方,而是要努力做對的事情、做正義的事情。
的確,《倒轉(zhuǎn)紅輪》中的一些觀點是可以討論和爭議的。我存疑的兩點是:作者是否高估了斯托雷平改革的“不公正性”及其客觀上“引發(fā)革命”的意義,而我認為,“一戰(zhàn)”所帶來的危機可能起了更重要的作用,甚至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回國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另一點是:我也懷疑作者是否過于強調(diào)了一九一八年初政變的歷史轉(zhuǎn)折意義。如果是不顧一切地奪取政權(quán),也就會不顧一切地保住政權(quán),這也不過是奪權(quán)者的政治邏輯使然或者本性顯露。但無論如何,這本書是很有意義的一個貢獻,貢獻之一就是它提供了一面鏡子,可以幫助我們觀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甚至更廣大范疇內(nèi)的中國近代史,從而看到我們歷史的特點和心靈的缺失,而是否能夠意識到這一缺失,對可能將面臨又一次社會變動的我們相當重要。
(《倒轉(zhuǎn)紅輪》,金雁著,中央編譯出版社二零一二年版,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