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英:
上次談到沙龍生活與肖邦音樂的關系,今天再論肖邦與喬治·桑的那段公案。
肖邦在他的朋友中創(chuàng)造他的音樂奇跡,但這個朋友圈子的核心是喬治·桑。肖邦創(chuàng)作最豐的時刻是在諾昂度過的八個夏天,一生創(chuàng)作的編號作品六十八件,有三十件創(chuàng)作或完成于諾昂。這一段時間,他與喬治·桑相愛,桑照料、鼓勵、呵護著他,他也向桑奉獻了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實實在在的愛,這愛卻以悲劇收場。加沃蒂在書中花了大量篇幅討論這場愛情悲劇,不過我仍以為話猶未盡。加沃蒂是百分之百的肖邦派,盡管這是他力圖避免的。無奈他太愛肖邦,下筆難免苛責喬治·桑。所舉事實固然不錯,但問題在于視角。
在肖邦與桑的戀愛中,桑是主動者,并始終主導著這場戀愛。因為事實上,若沒有桑這么一位波蘭勇士——薩克森元帥的直系后裔,這么一位宣稱“當女人沉默之時,我讓女人的聲音振聾發(fā)聵”的女權先驅(qū),以肖邦的性格,這段姻緣根本不可能存在。一八三六年深秋,李斯特在他的住所法蘭西旅館邀請桑和肖邦做客,這是兩人首次見面。見面之后各自對對方的印象極有趣,肖邦問希勒:“這個桑,她真是個女人嗎?”而桑卻對馬里亞尼夫人說:“這個肖邦先生,像個年輕的姑娘?!眲e放過這初次的印象,可以說這段姻緣一開始就是角色倒錯。
初次見面,肖邦的反應相當冷漠,桑對他沒有一點吸引力。因為在愛情問題上,肖邦與常人有著絕大的區(qū)別。用加沃蒂的話來說,“如果以‘愛’這個詞的完整含義及其后果來衡量,肖邦不愛并不會去愛任何人。這是一個愛情的愛戀者,他培植情感,就像要刻意與其保持距離,并將其置于音樂之中……他的愛情體驗卻化作協(xié)奏曲、敘事曲和夢幻般的圓舞曲”。事實如此,他的初戀情人康斯坦斯化作了f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的柔板,他唯一一次談論婚姻的對象瑪麗亞·沃德辛斯卡,也變作了降A大調(diào)圓舞曲。從音樂中我們知道,他心中的愛太美,絕非人間所能覓求。所以加沃蒂斷言:“除了夢中所想,唯一一個讓他有過性經(jīng)歷的女人是喬治·桑,他絲毫不覺得受她吸引,彼此的天性是如此對立,但他無力抗衡對方的愿望?!鄙R埠芸烀靼走@點,她向朋友傾訴道:“他不能屈服于肉體的粗糙,他要尋找的,并非情婦,而是充滿愛的陪伴?!?/p>
顯然,異性的吸引力絕非桑墮入愛河的主要原因。桑是被肖邦的音樂懾服了。她聽了肖邦的演奏,以她敏銳的音樂感覺和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一下子明白這個文弱的異國青年是個真正的瑰寶。李斯特記錄道:“她將肖邦比作自然的低語,自然憑借他的音樂來引導那些才智之士進入某種神秘儀式。”她要把肖邦拉到身邊來,不是為了性,而是為了某種她曾在自己的小說中幻想過、描述過的東西:“在潺潺的流水聲中,在和風的瑟瑟聲中,匯合一個純粹、甜潤、迷人的嗓音,一個像雙簧管似的年輕、顫抖的男子的歌聲。”(《瓦朗蒂娜》)只有肖邦最具歌唱性的琴聲能達于這種境界。為了這個合于自然的純美之境,她要愛肖邦,這愛有著男女相愛的外表,但骨子里不是。這其中所深涵的東西至少有三個層次的交疊。
首先,它是兩人的藝術感在冥冥中的契合。這種契合是波德萊爾在《契合》一詩中所描繪的那種感覺:
有如遠方的漫長的回聲
混成幽暗和深沉的一片
渺茫如黑夜,浩蕩如白天
顏色、芳香與聲音相呼應(梁宗岱譯文)
正是這種藝術上的契合喚醒了肖邦:“我彈琴時,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睛。那音樂悲哀,是多瑙河的傳奇,我的心和她在一起舞蹈……而她的眼睛,那憂郁的眼睛,獨一無二的眼睛,它們在說些什么?她靠在鋼琴旁,她熱烈的目光淹沒我……奧羅爾,多么迷人的名字。”這種藝術上的兩心相知,使桑與肖邦的關系成為創(chuàng)造偉大作品的契機。
加沃蒂描述了這樣一個情景:
在諾昂的一個晚上,她在他面前大談鄉(xiāng)村的寧靜和自然的奇跡。
“您說的這些多美?。 ?/p>
“您覺得嗎?那么把它變成音樂吧!”
于是肖邦即興演奏,喬治·桑站在他身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低語道:
“加油,多么柔美的、天鵝絨般的手指?!?/p>
喬治·桑自信地坦言:“他的鋼琴向我揭示了他的思想,他的憂慮、困窘、勝利或痛苦,于是我理解他就像他理解自己一樣?!边@話大致可信。以至于莫洛阿問:“誰知道,如果沒有喬治·桑這只手撫在他的肩上,沒有諾昂神奇的影響,肖邦在他短促的一生中,能否寫出那么多杰作?”我們無法回答,只有神知道。
其次,桑與肖邦的關系還有一個特殊之處,自從桑與肖邦相戀,她就有意識地讓自己處于保護者的地位,強調(diào)她對肖邦的“母愛”。她一直稱肖邦為她的第三個孩子,甚至在給肖邦母親的信中,她也以母親對母親的方式談論肖邦。桑對肖邦的愛充滿犧牲與奉獻的沖動。這種情感特征來自喬治·桑少女時代在修道院的信仰經(jīng)歷。她最愛讀《使徒行傳》,“殉道者的勇氣和堅忍精神,適應了她的某種隱秘的感情”(莫洛亞)。深受圣·特蕾莎影響的桑,發(fā)誓要做個“累得要死的仆人,陵墓的清掃女工,搬運垃圾的女人”。在桑與肖邦共同生活的九年間,她確實無微不至地照顧肖邦,在日常生活中,像個保姆,在肖邦生病時,像個護士。愛情在相當程度上表現(xiàn)為母愛的呵護。連苛責桑的加沃蒂也承認,“在諾昂,一切都根據(jù)這種高級勞動所必需的便利妥帖安排。肖邦一定在那里處于最適宜于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和靜心冥思的境地”。
但是情人之間不會有真正的母愛。因為真正的母愛是無條件的,不摻雜任何其他欲念的純粹之愛。一個照顧病孩子的母親絕少會抱怨病孩子不順從她的意志,更不會因病孩子的行為不合自己的心意而棄絕孩子。這種無條件的奉獻不要回報,一旦以母愛之名的奉獻要求回報,這種母愛就是一種錯覺,一種違背自然的情感關系。桑在她一生的諸多愛情冒險中,經(jīng)常以奉獻性的母愛開始,以移情別戀告終。與儒勒·桑多,與繆塞的戀愛就是例子。我們可以說,桑在愛情生活中的母愛角色,是精神分析學中所指出的“升華”(sublimation)現(xiàn)象。盡管升華有時會表現(xiàn)為“偽飾”,但這種心理機制在本能由潛意識進入意識的過程中,卻有不可估量的積極作用,特別是在藝術家那里,它甚至會成為創(chuàng)造的原動力。這種升華給桑以創(chuàng)作的沖動,同時,“升華”夸大和固化了她的“自居”(identification),使她以圣女/母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與肖邦的情愛關系中。但這只是一種心理學上的轉(zhuǎn)化,并非現(xiàn)實中的自然關系。因而當肖邦公正仁慈地對待她的女兒索朗日時,她便覺得受到莫大的傷害,認為肖邦“背叛”,甚至不由自主地猜疑肖邦和索朗日的關系,產(chǎn)生瘋狂的嫉妒心而與肖邦決裂。在這件事上,肖邦沒有絲毫過錯,只是他的磊落和善良遇到了混濁紛亂的心理糾纏。我寧愿從心理學而非道德的角度看待此一令人心痛的決裂。加沃蒂指責?!疤搨巍?,卻忽視了“升華”的積極作用。這是我與加沃蒂的分析稍有不同之處。
最后,我們回到情愛關系的本質(zhì)。即加沃蒂所說的“‘愛’這個詞的完整含義和后果”。桑一生追求完整意義上的愛,即相愛的人在精神與肉體上的完美契合。她的這個理想在她的杰作《萊麗雅》中做了盡情表述。只是莫洛阿告訴我們,不要讀后來桑自己修訂的本子,而要讀一八三三年的最初版本。桑在書里借萊麗雅之口說出了她對愛的要求。
“我的身體被神秘主義的刻苦靜修弄得衰弱……在我的精神和肉體之間,不知不覺出現(xiàn)了全面的分歧。”
“我覺得感受到了肉體的愛情帶來的心緒不寧和肉體的欲望越來越大的騷動。我極想一下子把他喚醒,抱在懷里,要求他親撫。這種親撫我尚不善于受用。”
“我在一種說不出的感官快樂的波濤里游泳。”
“我感到焦慮不安和模糊無力的欲望在刺激我,我覺得我還能愛?!?/p>
這些自白表達了女性主義先驅(qū)喬治·桑,勇敢地提出了女性肉體解放的問題。只是在現(xiàn)實中,在與肖邦的愛情中,她的這個愿望注定要受挫折。
在肖邦那里,愛情與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關系不大。加沃蒂對肖邦的這個特點做了很好的分析:“肖邦以什么方式愛康斯坦斯呢?不是把她當作一個女人,而是當作一個形象,或者干脆就是一種理念,一個喚起音樂和憂愁的由頭?!薄熬粗貗D人如偶像的詩人們,其內(nèi)心深處并不真的渴望這些婦人,而是在想象中令她們棲身于無欲無望的涅之境。他們忘了這些有血有肉的尤物會嘲笑那些曖昧、搖擺的態(tài)度?!边@種態(tài)度貫穿肖邦一生,這是潛隱在桑與肖邦關系中的病灶。桑終于明白,肖邦這個人“不能屈服于肉體的粗糙”,他甚至以為情人之間的性關系會“破壞那些美好的記憶”。這場看似因家庭矛盾引發(fā)的沖突與決裂,其深層原因可以從桑給朋友的信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八年來,我像一個圣女般生活?!?/p>
“我敢擔保,他病得太重了,以致他的愛只能是柏拉圖式的?!?/p>
“九年來,感覺著生命的充盈,我卻被系于一具尸體上?!?/p>
這壓抑不住的抱怨,終于以索朗日的婚姻為導火索爆發(fā)出來。它很可以通過精神分析學加以解讀。聰慧的喬治·桑也是一個病人,病得不比肖邦輕。
讀加沃蒂所提供的肖邦身體狀況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斷定,由于嚴重的肺病折磨,他的肉體不足以承擔肉體的所有職責。他的生命,如一支蠟燭,點燃并照亮家園的命運和美幻的王國,他的肉體便是這融化、滴落的燭淚,流淌、耗竭。他深知生命短促,甚至在他少年時就不斷被死亡的念頭所追逐。他仿佛下意識地知道他的天職何在,從而冷靜而高貴地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奉獻自己微薄的肉體于藝術的祭壇,在耗竭中創(chuàng)造永恒。桑以她特有的睿智看出了這點,她說:“這是個太纖細、太美好、太完美的造物,難以長久存在于我們這個粗笨而沉重的人間”。桑曾愛過這個不屬于人間的造物,卻不能呵護他到生命的盡頭,而肖邦卻鮫人泣珠般地把自己的天才化作珍珠,留給自己的家園,亦留給他流寓的異鄉(xiāng)。正如詩人希普雷·諾維德斯說:“多虧他,散落在野地里的波蘭人民的眼淚,才得以清澈晶瑩地聚集在人性的冠冕上?!?/p>
(《肖邦傳》,加沃蒂著,張雪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出)
(本文所用資料,參考了:《肖邦在巴黎》,塔德·肖爾茨著,馬永波譯,新星出版社;《喬治·桑傳》,安德烈·莫洛阿著,郎維忠等譯,湖南人民出版社;《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者的生活》,安娜·馬丁-菲吉耶著,杭零譯,山東畫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