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江西鯉魚洲,20世紀70年代初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兩校的“五七干?!薄Ec其他干校不同的是,這所干校還曾招收工農(nóng)兵大學生,辦起了名副其實的“草棚大學”。
1970年夏,伴隨著北大清華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的規(guī)劃,鯉魚洲上的七連中文系也奉命招收了三十名工農(nóng)兵學員(皆取自江南各省),辦起了“北大江西分校中文系”,揭開了人類教育史上嶄新的一頁。
鯉魚洲有無條件辦大學分校?這不是鯉魚洲上“五七戰(zhàn)士”可以與聞與討論的事。一聲令下,雷厲風行。快得很,三十名工農(nóng)兵學員便在鑼鼓聲中進校了。這當然是七連的一件大事,挑選出十名教員,成立了教學小分隊,脫離連上的一般安排,專門負責工農(nóng)兵學員的學習與生活。十名教員是馮鐘蕓、樂黛云、張雪森、袁行霈、陳貽掀、陳鐵民、周先慎、嚴紹璗、閔開德、袁良駿,由袁、閔擔任正副隊長。
說老實話,毫無思想準備,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破四舊”,“砸爛封資修”的暴風驟雨,這工農(nóng)兵學員如何教,上什么課,怎么上,怎么才是貫徹無產(chǎn)階級的教育路線?一切都是謎團,只有一條是正確的:工農(nóng)兵學員不是單純來念書,而是“上、管、改”,即“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老師們既是學員的老師,也是他們的改造對象。既然是改造對象,態(tài)度當然要老實,要加倍的謙虛謹慎。
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三十名工農(nóng)兵學員并非歡欣鼓舞,他們一進鯉魚洲便泄了氣。這就是北大?教學大樓在哪里,圖書館在哪里,宿舍在哪里?這個破地方能辦大學?我們要在這里呆三年?……一系列的“活思想”。面對這些“活思想”,教學小分隊實在無力解決,只能用革命的豪言壯語煽起他們“上、管、改”的熱情和責任心而已。然而,不能坐而論道?!吧稀⒐?、改”馬上開始,“活思想”只好聽其自然。
針對大部分學員文化水平較低(高中程度三五人,小學程度三五人,大部分是初中程度),我們決定因人施教:高中程度專教寫作,初中以下專教讀書、識字,各得其所,反應尚佳。年齡最大、文化水平最高的徐剛是上海崇明島的造反派頭頭之一,文筆甚佳,在上海小有名氣,很會寫詩。我們就讓他發(fā)揮特長,繼續(xù)寫詩。記得他寫了一首《陽光燦爛照征途》,朗誦給大家聽,頗受同學歡迎。朱菊英(女)、于根生、王永干等程度也較好,也動員他們寫詩文、搞創(chuàng)作。他們雖然不敢像徐剛那樣朗誦自己的作品,但他們也是動了筆的。朱正直、王慧蘭(女)等幾位識字不多的同學就派專人個別輔導,從認字做起。馮鐘蕓先生負責教王慧蘭,教得認真,學得專心,師生形同母女,小王提高甚快。多年之后,直至馮先生仙逝,她們一直保持熱線聯(lián)系。馮先生后來告訴我,小王是南昌人,畢業(yè)回去后當了一家百貨公司的經(jīng)理,干得很好。樂黛云同志和同學們的關(guān)系也極融洽。她勇于“斗私批修”,對同學們不隱瞞自己“摘帽右派”的身份。她有句名言:“我的右派分子的帽子是摘掉了,但是,我的摘帽右派的帽子是永遠也摘不掉了?!边@樣一來,她的坦誠不僅得到了同學們諒解,也深得同學們的崇敬。在小分隊中,她和馮先生與同學關(guān)系最好。特別在赴井岡山開門辦學期間,確實做到了同行、同住、同吃、同學……“三同”、“四同”、“五同”的程度,真正是打成了一片。在和這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的聯(lián)系中,樂黛云同志大概也是保持得較好的。
小分隊的諸位都干得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特別突出還有袁行霈、陳貽掀、陳鐵民諸位同志。袁行霈患有結(jié)腸潰瘍癥,經(jīng)常拉肚子,藥不離身。但他竟咬緊牙關(guān),和同學們一起登上黃洋界,挺進井岡山,還寫詩鼓勵大家,實在是超常發(fā)揮。陳貽掀是大家公認的大師兄,他在七連一排年齡僅次于彭蘭先生和吳小如先生,頭發(fā)已經(jīng)掉了不少。但他和陳鐵民擔任井岡山開門辦學中的炊事員,挑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重逾百余斤,但他們硬是不僅健步上山,且保證了大家的一日三餐。二位陳老師的“咬牙精神”也感動了大家,張文定等同學主動來幫他們挑擔和做飯,也成了師生密切配合的佳話。
然而,鯉魚洲辦大學分校,這畢竟是一個極左思潮的產(chǎn)物。教員再辛苦,也培養(yǎng)不出合格的大學生。而同學再努力,也不可能真正完成合格的大學學業(yè)。更加嚴重的是,片面強調(diào)開門辦學,片面強調(diào)“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釀成了不應有的悲劇。這便是張雪森兄和學員王永干君雙雙殉難的大車禍。
那是1970年秋末,連里(實際上是場里)決定教學小分隊帶工農(nóng)兵學員去井岡山開門辦學,既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也采訪英雄人物,練習寫作。不妙的是,晚上下了大雨,滿地泥濘,晴天堅如鋼鐵的鄱陽湖大堤變成了爛泥塘。再看我們的運輸工具,四十名師生和全部行李,僅有一部拖拉機。機尾拴上一根大鋼絲繩,牽引著一輛斗車,師生和行李便都在這斗車上。我雖然對交通一竅不通,但總覺得太玄乎,便對領(lǐng)隊的工宣隊張師傅說:“太難走了,是不是人都下車,光拉行李?”張師傅覺得我言之有理,便趕緊到司機座找到薛師傅,提出了我的建議。不料薛師傅一口回絕:“不用,車越沉越安穩(wěn),不用下?!奔热蝗绱耍液蛷垘煾狄脖阕詈筇狭硕奋嚨能囄?。然而,剛走了不到幾分鐘,便聽到一聲巨響,斗車開始向堤外傾斜。不好,我大喊一聲:“跳車!”張師傅和我還有于根生等三位同學便刷地跳了下來。一看,鋼繩早已斷掉,斗車已經(jīng)三個車輪離地,哐當一聲巨響,斗車翻倒堤外,人全被扣在了車下,斗車停不住,打著滾掉到了大堤底下去了。再看師生們,一個一個驚魂未定,慢慢爬起身來。然而緊扣在斗車前橫梁上的張雪森兄和王永干同學卻再也起不來了
晴天一聲霹靂,兩位師生的犧牲引起了一片悲聲,大家痛哭流涕,鄱陽湖大堤奪去了我們兩位可愛的戰(zhàn)友,奪去了兩條可貴的生命!驚慌失措中,距離較近的清華農(nóng)場的戰(zhàn)友趕到了,他們趕緊將兩位死者的遺體蓋好,抬去了北大農(nóng)場醫(yī)務(wù)所。七連的領(lǐng)導也聞訊趕來,在慰問了受傷的師生后,讓大家化悲痛為力量,繼續(xù)搞好教育革命。大家悲傷不已、垂頭喪氣地回到了七連。
人命關(guān)天呀!為什么那么聽信司機的胡言亂語,為什么不堅決讓人都下來,為什么不暫緩出發(fā),天晴再走?悲哀和痛苦咬噬著我的心靈,我痛罵自己的愚蠢!不錯,你提出過建議。但為什么不堅持?你為什么對大家生命安全這樣掉以輕心?……說什么都晚了!
現(xiàn)在看來,鯉魚洲上辦“草棚大學”只能說是一個極左的幻想,是不符合鯉魚洲的實際的。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而張雪森兄和王永干同學的不幸殉難,更是悲劇中的悲劇了!
(摘自陳平原主編《鯉魚洲紀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4月版,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