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是多面的。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運用不同的思維,評價就千差萬別,正所謂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作為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政論家和社會科學家、中共思想理論文化宣傳戰(zhàn)線的卓越領導人,胡喬木同志得到中央和社會各界的高度評價,同時社會上也存在一些不同聲音和爭議性話題。今年6月是胡喬木誕辰100周年,為此我們采訪了胡木英、胡石英,請他們從子女的角度談談胡喬木。
寫作、讀書、思考,精神上的苦行僧
記者:工作中的喬木同志筆耕不輟,精心起草各種文稿,管理意識形態(tài)領域工作,這些都為大家所熟知。大家比較陌生,又很想了解的是,他這個大筆桿子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比如通過哪些興趣和愛好調(diào)節(jié)生活。請您二位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胡木英: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生都是在不停地寫作,不停地讀書,不停地思考,其他的興趣和愛好,不特別突出。兒時對父親的最深印象,就是他總在延安的窯洞里伏案疾書。1951年6月下旬,為趕在“七一”發(fā)表《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父親面對酷暑,坐在放滿涼水的澡盆里,趴在木板上奮筆疾書。這畫面成了我永恒的記憶。父親總是寫呀、寫呀,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在攙扶下半靠著坐起,顫顫抖抖地寫了給巴金祝壽的賀電。在一般人看來,像父親這樣的大手筆,文章還不是一氣呵成嗎?其實不然。父親寫文章,總是反反復復修改,幾乎沒有最后“定稿”的時候。他常說,“我的文章都是改出來的”。
如果說寫作是工作,那么讀書無疑是父親最大的愛好和樂趣。父親看書既多且雜,歷史、自然、哲學、文學,古今中外的書都看。床頭、沙發(fā)、辦公桌、廁所,到處都是他看了半截,或反扣或折起的書。父親很少逛街,但特別喜歡逛舊書店淘書,每次外出都要帶幾摞書回家。父親的藏書最后達到了4萬余冊?!拔幕蟾锩逼陂g,這些書一度成為負擔。從中南海搬出來找房子時,父親沒有別的要求,只要能裝下書就行。后來費了很大周折,才找到有大房間放書的南長街123號的房子,并特意加固地板后,才將書搬過去。
父親放下筆,合上書,就常常陷入沉思,久久不說一句話,即便有人在他身邊,他也視而不見。父親不健談,也不愛聊天,就算一起散步也不大理我們,總是靜靜想事情。有時候,我們就在他身旁,他卻當我們好像不存在。我們都習慣了,知道如果他不說話,那一定是在思考問題。
胡石英:父親看書稱得上一絕,看得快,看得廣,還能記得住,抓住要害,知其深淺好壞。王蒙有次和他談文化方面的新情況,他競然了如指掌,說得出哪些作者出了什么新書,并還能作出點評,把王蒙都說愣了。
胡木英:父親對生活的要求不高,對吃穿都不太講究。五六十年代,我們曾請朱耀清阿姨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她手很巧,把我們家的舊衣服縫縫補補得非常好。改革開放前,父親多年才做一套中山裝?!拔幕蟾锩焙螅鰢抛隽宋餮b,平時還是中山裝。我們偶爾給父親買件普通夾克衫,他也挺喜歡穿的。父親不抽煙,不喝酒,就喝點茶。喝茶也不講究,有什么茶喝什么茶,對于茶道也不太懂,主要是不關注。吃飯就是簡單的幾碟小菜,而且是以蔬菜為主。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他去世的前兩天,突然想起來要吃魚皮。但實在是來不及了,最后這一點點心愿沒有能夠滿足,我們的心都碎了。
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他一般是晚飯后和家人一起散散步,然后開始工作,有急件時則干到第二天天亮,很少有時間參加娛樂活動,而且興趣也不大。中南海春藕齋離我們家很近,就隔兩道墻,有時舉辦舞會。但我父母對跳舞均無興趣,幾乎不參加舞會,偶爾進春藕齋,也只聽聽舞曲,看看節(jié)目。母親始終看不慣交誼舞,她的這種意識估計影響了父親。在我記憶中,從未有父母跳交誼舞的片斷。
記者:政治生活必然會對家庭生活產(chǎn)生影響。喬木同志長期擔任毛主席秘書,了解許多政治機密,這對他的生活有什么影響?
胡石英:在組織原則上,父親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嚴格。這和他當毛主席的秘書有極大關系。跟家人在一起的時候,父親從來不談政治,從來不談中央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他從來都是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一般人都以為我們肯定知道很多內(nèi)部消息,其實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往往都是滿城風雨后,才“后知后覺”。不知道消息,有時候會挺被動。所以連母親也抱怨,說有一些大事,你也不透露一點。為了這個事情,母親跟父親曾經(jīng)吵得非常兇,說“文化大革命”都經(jīng)歷了,一起患難與共過來了,到現(xiàn)在,有什么事還不跟我們說。父親說,這是工作,你又不是中央的同志,我怎么能跟你說呢!母親氣得跑出去了,還是我將她勸回家的。
胡木英: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和巨大的工作壓力,再加上跟著毛主席晚上工作的習慣,審讀《人民日報》清樣,對父親身體損害特別大,使他患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最后到了如此地步:該睡的時候睡不著,該醒的時候醒不來。早晨要吃興奮劑,晚上要吃安眠藥。這種痛苦,一般人是很難體會得到的。父親有次給母親寫信,興奮地告訴她:我報告你個好消息,昨天晚上睡了一個好覺!可見睡眠問題對他的困擾。
上個世紀60年代初,父親身體頂不住了,提出請病假。毛主席得知情況后很快批復:“你須長期休養(yǎng),不講時日,以愈為度……似以遷地療養(yǎng)為宜,隨氣候轉移,從事游山玩水,專看閑書,不看正書,也不管時事”……父親從1961年開始休養(yǎng)后,身體慢慢有所好轉。稍好些,他又不停地看書、思考,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后又不顧一切地工作,所以他的睡眠總是個問題,神經(jīng)衰弱依然厲害。我們到處打聽治療睡眠的好醫(yī)生、好辦法,西醫(yī)中醫(yī),按摩、吃藥、做氣功、聽音樂,各種治療手段都嘗試過了,但效果都不太明顯??芍^積重難返,很難有特別有效的辦法。
胡石英:父親在生活中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沒有什么私交。父親交往的人很多,但基本上是工作關系,私下里很少互相走動和一起聊天吃飯。即使他很看重,給予很大關照的知識分子,也很少私下來往。
溫情、細膩、開明,家庭中的好父親
記者:中國傳統(tǒng)文人和政治家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于家庭的管理和子女的教育,向來看得很重,有一套獨特的方法。喬木同志長期處在中國政治的核心圈子內(nèi),又是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分子,他對子女的教育是否也帶有這種特點呢?
胡木英:在父親身上,并沒有傳統(tǒng)文人那套修身齊家的規(guī)矩,他對這些并不看重。其實,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的進步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這在父親身上就有體現(xiàn)。父親很少鼓勵我們學《論語》、《道德經(jīng)》、《易經(jīng)》之類的。
胡石英:傳統(tǒng)文人那套規(guī)矩,父親不太注重,給我們的環(huán)境相當寬松。比如,傳統(tǒng)文人對起名字相當講究,但感覺父親給我們姐弟起名有點隨意,不太像知識分子給起的。我們姐弟的原名依次為勝利、幸福、和平。姐姐起名勝利,意思是希望共產(chǎn)黨能夠勝利;我是1944年出生的,當時大生產(chǎn)運動已見成效,能夠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了,所以就叫幸福。弟弟1950年底出生,當時有一個亞洲太平洋地區(qū)和平會議,畢加索還畫了和平鴿,所以叫和平。后來姐姐要上大學了,覺得再叫勝利不太好聽,是小孩名,就從父親“胡喬木”中取一個“木”字,從母親“李桂英”(母親的原名,和父親結婚后改名谷羽)中取一個“英”字,改名胡木英。我改名的時候,父親就讓我跟著姐姐改,叫胡石英。
對于子女的婚姻和家庭,父親也從不干預,讓我們自由選擇,沒有這規(guī)矩那規(guī)矩的,頂多是說你有朋友了,如果她是普通家庭的,這很好,但不要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胡木英:父親即使在子女面前話也不多,他對兒女的深隋,往往嵌在只言片語之中。有時他正伏案寫作,我們?nèi)フ宜矔恐覀兊氖值椒块g外面散散步,不厭其煩地解答我們的問題。60年代父親休養(yǎng)以后,經(jīng)常在外地,很少回北京,寫信就成為我們交流的最好方式。在政治上,他有一些要求。比如說加入少先隊了,他會寫信表示鼓勵,告訴我們應該怎樣要求自己。那時候搞憶苦思甜活動,我告訴他想不出憶苦思甜的內(nèi)容,不像貧下中農(nóng)家庭的。父親就告訴我說,你們也是有苦的,只是表現(xiàn)不一樣。在延安時,遭到日本侵略者轟炸,你們也受了不少苦。這種苦,是父輩和你們共同受的苦,也是一種民族的苦?!拔幕蟾锩鼻跋?,我成為預備黨員,父親又給我寫信表示鼓勵。
胡石英:政治上,父親教育我們要遵守中央的要求,不準搞特殊化,做普通勞動者。我們都是住學校、吃大食堂長大的。我從小喜歡美術,后來父親不讓我學,讓我學數(shù)理化。他說國家要搞建設,需要科學技術人才,還是學數(shù)理化好。我姐姐原來學的是理工科,后來想轉學文科。父親告訴她,不論學理工科還是學文科,都是祖國的需要。父親還和她一起分析,讓她考慮更寬泛、深遠,并要她找學文科的同學多了解一下。并最后表態(tài):你作出任何新的選擇,父母都不會干預,但你一旦下了決心,做了抉擇,就不要再動搖。后來姐姐就改學了外語。
胡木英:讀書學習方面,父親建議我們閱讀一些書籍,但從不強制干預我們讀什么書,只是讓我們多讀書。父親說,沒讀過中國四大古典名著的,不能算是合格的中國人。我告訴父親我不太喜歡《紅樓夢》,就喜歡《水滸傳》、《西游記》,覺得里面打打殺殺的很過癮。父親并未責怪,只是說:“主席把《紅樓夢》讀了幾十遍,對書中的每一個人物和細節(jié),都非常熟悉,常信手拈來其中的故事加強說服力。”記得有幾個暑假,父親帶我們在北戴河度假,每天教我們讀一首古詩??傮w而言,這些古詩要么是壯懷激烈的,要么是憂國憂民的,其中又以憂國憂民的居多。
記者:“文化大革命”中,許多領導人及其家庭受到劇烈沖擊,喬木同志和你們家的情況怎么樣呢?
胡石英:60年代初父親開始養(yǎng)病,相對脫離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拔幕蟾锩北l(fā)后,他“靠邊站”,也就是繼續(xù)脫離而已。父親并不是在工作崗位上突然被打倒的,不像其他人是突變的,一下子天上地下差距太大,難以接受,所以相對來說沖擊較小。當然,父親也逃不過被批斗的磨難,幸虧有毛主席、周總理及時保護,他才逃過大劫。1967年,毛主席兩次提出要到家里探望父親,雖然都沒能看成,但畢竟有這個態(tài)度。周總理趕緊抓住這個機會發(fā)出指令說:以后不準揪斗胡喬木了,有問題在家里提問。此后,按照父親自己的話說,是被“冷藏”起來了,基本上是被保護性地隔離在家。否則的話,他那身體肯定受不了。
胡木英:本來我正好趕在1966年大學畢業(yè),按計劃6月分配工作,外交部的分配方案都有了。但隨著形勢惡化,我們那一屆直到1967年下半年才開始分配工作。待分配期間,有一次造反派逼著我跟父親劃清界限,要我寫批判材料表態(tài),這讓我很痛苦。父親知道后,幫我寫了一個批判稿,說他曾經(jīng)推薦我讀過哪些“封資修”的書籍,受了什么毒害,等等。分配工作時,因我屬于“黑五類”,就分到了大家不大愿意去的冶金部。1968年六七月份,又下放到鞍山鋼鐵公司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被分在鑄管廠,當了一名翻砂工,成為當時翻砂車間的第一個女工。
我和大弟都被弄到外地,后來小弟弟也去山西插隊,家里就剩下父母親和秘書、警衛(wèi)員,顯得有點凄涼、冷清。母親為了不讓父親一天到晚地看書,就變著法子讓日子過得更加充實、豐富。老兩口一塊在院子里種花種菜。母親還把舊毛線手套、襪子給拆了,洗一洗重新編織。
記者: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在周總理等人的努力下,一批老干部被“解放”出來,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很多,你們家的情況也有所改善吧?
胡木英:是的,隨著形勢好轉,我們慢慢又有了家的感覺。一是節(jié)假日我可以從鞍鋼回家探親,陪陪父母?;氐郊?,看到父母配合著一個拆線,一個纏線,在打發(fā)時間。我就會鋪鋪床單、拆洗被褥,幫著整理收拾下家務。父親之前工作太忙,對這些沒太在意,這時候他更能體會到一種親情,一種家的溫馨,感嘆道:真的是一個家的感覺了。二是父母可以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1972年,我和二弟都將孩子留在家里,這給父母生活帶來了一些樂趣。夏天,他們會將大鋁盆接滿水,在太陽底下曬暖和了,再給孩子洗澡。照顧孩子方面,父親真是個十足的書生,絕對按照書上說的做。比如,書上說喝多少奶,他真的拿量杯量;書上說要吃菜泥,他真的就喂菜泥,而且絕對按書上規(guī)定的量。
胡石英:三是姐姐和我相繼調(diào)回北京,弟弟也調(diào)到天津,一家人基本上團聚在一起。大概到了1972年,我母親終于“解放”了,被分到中國科學院情報所工作。此后,她想方設法把我們調(diào)回北京。1973年,姐姐率先回到父母身邊。1974年我被調(diào)到建設部的一個設計院。小弟弟的調(diào)動最費周折,母親想盡辦法才將他調(diào)到天津的一個油田,不過好歹離家近了一些。
這樣,家里慢慢恢復了生氣,不再那樣冷清。我們常常一起做做家務事,一家人一起吃吃飯,在院里散散步。1975年底,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父親又被迫天天寫檢查,寫揭發(fā)材料。揭發(fā)批判材料如何把握分寸,怎么寫,都很傷腦筋。這時候,家人想方設法給父親調(diào)劑,就顯得格外重要。如果我們都不在身邊,真的難以想象父親會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
記者: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磨難,加上年齡越來越大等因素,一些領導同志更加注重家庭生活,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更多。喬木同志也是這樣的嗎?
胡石英:從我們的家庭來說,這一點并不是很明顯?!拔幕蟾锩币院?,父親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現(xiàn)代化建設當中。他只要一工作,就一切以工作為中心,什么都不顧,也就顧不上管我們。而且他依然堅持固有原則,凡是中央的事情都不跟我們透露半句。當然,工作不是太緊張了,父親跟家人相處的時間就相應多一些,尤其是黨的十三大以后,他從一線退下來,我們一大家子就常常聚在一起。
胡木英:1989年3月,父親去美國作了一次學術交流。他完全是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的,既沒帶警衛(wèi),也沒帶醫(yī)護人員,就讓母親和我陪同,并帶了對美國情況非常了解的社科院副院長趙復三、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社科院美國所的張毅。本來我計劃趁父親好不容易出國,讓他到夏威夷等地休養(yǎng)放松一下,他也同意了。結果沒想到,到了舊金山,得知胡耀邦去世,父親說什么也不愿休養(yǎng)了,急急忙忙趕回國。
胡石英:雖然說“文化大革命”后,尤其是改革開放新時期,父親和家人在一起時間比較多,享受了天倫之樂。但是,家庭中發(fā)生的一些事,也讓他很受打擊。例如我小弟弟因“文化大革命”中受刺激等原因,患了精神病,后來自殺身亡。晚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父親的打擊特別沉重。小弟弟在父母身邊長大,父親、母親對他特別關愛。父親在外地出差或休養(yǎng)時,還不忘給他寫信,關心他的學習、生活,甚至對他的玩伴都照顧到。又如我的兒子,也就是父親的長孫突然患病毒性大腦炎,經(jīng)搶救命保住了,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現(xiàn)在還全靠我女兒照顧。這對父親的打擊也很大。
這些事情,父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當官當學者、起草文件寫文章,誰解其中味?
記者:喬木同志最為人所熟知的,就是在毛主席身邊工作20多年。“文化大革命”以后,喬木同志是如何評價毛主席,特別是如何看待毛主席晚年所犯錯誤的?
胡木英:毛主席對父親有知遇之恩,父親曾說過,如果沒有毛主席的指導,他很難寫出那些文章。“文化大革命”中,也是毛主席出面保護,父親才得以幸免。黨的十三大以后,父親從工作一線退下來。大家反復勸他寫回憶錄,他始終不同意。最后是母親“激將”,說誰都知道你是毛主席的秘書,當了20多年,馬上就是主席百年誕辰了,你還沒點表示,怎么也說不過去吧。他這才開始考慮寫點有關毛主席的東西,就是后來未完成的《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父親對毛主席確實有著深厚的感情和深刻的認識。
父親在回憶40年代毛澤東思想走向成熟、形成體系的時候,真心實意地覺得毛主席就是了不起,對中國的情況了解得非常深透,又能結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領導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中國人民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無論在戰(zhàn)略上,還是戰(zhàn)術上,都高人一籌。父親認為,50年代前期是毛澤東思想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時期,評價也很高,可惜天不假年,他沒能展開談。
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父親當時就有不同看法,1957年反右派運動之后,他覺得毛主席不像以前那么講民主了。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他曾說,以前開會,毛主席講完以后,能坐下來聽大家討論,大家可以發(fā)表不同意見。但是,1957年以后,這種情形就越來越少了。毛主席常常是講完就走,這說明他大不愿意聽大家的意見,只讓大家考慮貫徹執(zhí)行的問題。
新中國成立初期把胡風等人打成反革命集團,父親當時就有不同意見。1945年,父親隨毛主席參加重慶談判后,留在重慶工作了一段時間。其間,他幾次在文化界座談會上批判胡風的主觀論,爭論得非常激烈。但是,父親并不認為胡風是“反革命”,認為還是思想意識問題。新中國成立以后,胡風問題再次出來,父親參與寫評論時,最初就是這么定性的。但報上去后,毛主席覺得評價太輕,扔掉重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毛主席征求意見時,父親就向毛主席表示不妥。
1959年廬山會議上,一開始是糾“左”,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幾個秀才都很熱心。但后來卻把彭德懷等人打成反黨集團。父親被保下來,讓他起草決議。他找楊尚昆談,說無論如何不能寫成反黨集團,但沒有辦法,只能服從。對他來說,可謂刻骨銘心。后來,李銳寫《廬山會議實錄》,父親積極鼓勵,而且表示對這本書負責,就是想留下一個較真實的材料,供后人了解、研究。
60年代初父親提出休長假,主要是身體的原因,也有夾在毛主席和少奇同志之間左右為難、壓力太大的因素。在他那個位置,有些事情確實很難辦。
1979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父親在一次會議上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進行了深刻的分析批評。當時還沒有人如此鮮明深入地批評這個口號。這在當時起了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作用。
80年代初,父親主持第二個歷史決議的起草。后來我聽寫作組的同志說,父親的思想非常解放,講得很開。他覺得大家必須把問題討論透了,認識清楚了,才能夠為今后走得更好打下基礎。
父親1982年關于文藝與政治關系的講話,修改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的“文藝從屬與政治”的提法,對文藝界解放思想起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1989年父親訪美的時候,寫了一篇中國為什么犯了20年“左”傾錯誤的文章。為了寫好這篇文章,他請了好幾個方面已退下來的老部長介紹情況,提供數(shù)據(jù)。他反復修改,最后定稿,并交中央審定同意。從“文化大革命”結束到快去世,他一直反復思考這個問題,這需要多么大的思想勇氣啊!
在編《胡喬木文集》第一卷時,姑姑方銘多次建議:反右派斗爭的社論有七篇之多,不必全部收入文集。父親沒有接受姑姑的好意,用意很明顯,既是為了讓黨牢記這段犯錯誤的歷史,也是讓世人知道他也隨從執(zhí)行了“左”的路線,犯了錯誤。
需要指出的是,父親反思我們犯的“左”傾錯誤,絕不是像社會上有些人那樣要否定、歪曲黨的歷史,更不是要完全否定毛主席。他反思的目的是要通過回顧歷史,總結經(jīng)驗教訓,深化對一些問題的認識,避免重犯錯誤。
父親不僅僅是反思“左”的錯誤。對于“文化大革命”以后出現(xiàn)的一些右的東西,他也非常警惕,從理論上、思想上給予深刻有力的批駁,這是他被誣為“左王”的原因。實際上,他的態(tài)度是有“左”批“左”、有右批右,從來是改革開放方針積極的宣傳者。當然,有時候他從一個方面想得比較多、比較深、比較透,免不了分寸上有些過頭。父親曾說,他的思考所得有些并不周到,但他的出發(fā)點總是為了把黨和國家的事情做得更好。
記者:喬木同志參與起草了黨和國家的許多重要文稿,有“黨內(nèi)第一支筆”的美譽。去年,網(wǎng)絡謠傳《毛澤東選集》當中,由-t~席執(zhí)筆起草的只有12篇,經(jīng)毛主席修改的共有13篇,其余諸篇全是由他的秘書或其他人起草的。同時,也有人批評喬木同志在編自己文集的時候,把集體作品收進去了。對這些問題,您怎么看?
胡木英:對這個問題,我覺得,首先要看到時代在變化,不能完全以今天的觀念看昨天的問題。毛主席那個時代,強調(diào)集體主義,大家都是為黨工作,一起埋頭苦干。父親曾經(jīng)說過,他滿意的文章,都是經(jīng)過毛主席修改或中央集體討論的。毛主席寫的不少文章也有集體的功勞。究竟如何署名,視情況和工作需要而定。并非誰起草的,就得署誰的名。毛主席寫的東西,許多不是以他個人的名義發(fā)表的。父親署名的文章也只是他所寫文章的一小部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用我父親個人名義發(fā)表,并非父親逞英雄,完全是毛主席決定的?!拔幕蟾锩币院螅鳈喔拍畋灰M來,強調(diào)個人權益。這樣一來,過去不成問題的問題,現(xiàn)在就成問題了。編文集的時候怎么辦呢?那就要看是不是自己親筆動手寫的,是不是發(fā)揮了主要作用。比如,父親認為自己寫得最好的文章是《西藏的革命和尼赫魯?shù)恼軐W》。這篇文章是中央交辦的任務,以《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名義發(fā)表。原本有一個草稿,父親接手后沒有采用,而是總體上重新構思設計,從頭至尾推倒重來,并按照毛主席、周總理等中央領導討論的意見作了多次修改,于是收入了文集。
說《毛澤東選集》里面的文章,大部分是別人代筆的,這種說法很荒唐。中央有關部門已經(jīng)作了嚴正駁斥,絕大多數(shù)文章都有毛主席手稿作證。父親對毛主席的文才非常佩服,覺得只有毛主席那樣的氣魄,那樣的水平,才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誰也沒有那樣的思想高度模仿得了。詩詞方面,更是如此。父親曾和我們說,主席的東西,將來記不住別的了,詩詞肯定忘不了。有人說《沁園春·雪》是父親寫的,這不符合歷史事實。且不說父親沒參加過長征,憑空想象不出來,就以父親的性格,也肯定寫不出那樣的氣魄。事實上,父親寫古詩詞,還是60年代休養(yǎng)以后,在毛主席鼓勵下開始的。
父親文集的編輯是非常嚴肅認真的。弟弟參加了查找文稿的工作。父親特別囑咐,只有全文都是他親筆寫的文章才算,但如果毛主席和中央改動比較大,那也不選。修改別人的稿子或者批準發(fā)表的,改得再多也不能作為他的文章列入,有的稿子因此在發(fā)稿以后又撤了下來。他主持起草的中央文件,也一律不收。父親親自動手查《解放日報》,少數(shù)拿不準的,還到檔案館查原件。如果找不到原件,也不選人,除非確定是他寫的,他才選上。改革開放新時期,父親一度主管宣傳文化,有不少文章是他自己動議,直接寫成的,比如反駁日本教科書的文章,這些稿子也收進了文集。文集是父親住院前親自一篇篇審定的,連目錄也是他親筆所寫,相信經(jīng)得起考驗。
記者:喬木同志一輩子與知識分子打交道,得到知識界人士廣泛尊重,如呂叔湘先生評價:喬木同志是所有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良師益友。但也有一些不同意見,有人說他喜歡整人,也有人說他在一些事情上左右搖擺,說的話常常前后不一致。請問你們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胡石英:母親曾經(jīng)說過,父親始終沒有脫掉知識分子氣質(zhì),是一名真正的革命知識分子。他了解、關心、愛護知識分子,注意發(fā)揮他們的長處;同時又嚴格要求他們,不姑息他們的缺點,就像他對待自己那樣。
父親不僅愛才,更能識才、用才。他在知識分子中威信高,能夠調(diào)動他們的積極性,跟這點密切相關。錢鐘書的《管錐篇》,出版社一開始不愿意出,認為沒有學術價值,更不會有人看。父親看到后,如獲珍寶,積極推動出版,最終讓社會普遍認識到錢鐘書這方面研究的價值。楊絳的《干校六記》,也是在父親的支持下出版的,否則將比較困難。錢鐘書也將我父親視為知己。父親請他擔任社科院副院長,他答應了。錢鐘書有隱士氣質(zhì),要是其他人邀請,恐怕很難答應。我也從中受益。80年代我辦雜志,向錢老約稿,他欣然命筆,給了一篇稿子。大家都很驚詫,因為錢老可是從來不給雜志撰稿的。
父親還非常關心知識分子的生活。1979年,沈從文給我父親寫信反映住房問題。父親看到信后帶著我去登門拜訪。當時,沈從文夫婦住房條件確實艱苦,只有兩間又矮又小的平房,到處是服飾圖片和書籍,走動都很困難。返回的路上,我提出把家里一套四居室給他們夫婦住,我住那兩間平房。父親表示支持,母親和姐姐也同意了,不過后來被主管部門否決了。不久,在父親和有關部門的關照下,沈從文的住房問題、級別問題、醫(yī)療問題等都得到了解決,終于有了一個相對安定的生活條件和研究條件。
胡木英:父親很關注知識分子的作品和言論。他從作品和言論中發(fā)現(xiàn)動向性的東西,如果動向值得肯定,他就會全力以赴地支持,希望他們能出更好的成果。如果動向不好,他就會設法制止。80年代的反精神污染也好,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也好,父親都是希望把握正確的思想輿論導向,不讓自由化思想泛濫成災。他始終著眼于事,并不是要整哪一個人。他不屬于“右派打得越多越過癮”的那種斗士,而是常常希望讓每個中國人,不論其政治地位或一時行情如何,都能發(fā)揮些作用。季羨林先生曾經(jīng)說:“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季老的話很中肯。比如,由《苦戀》改編的電影《太陽與人》送審時,就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意見認為修改以后再放,一種意見認為整個基調(diào)不好,很難改。父親也覺得片子很難改。我弟弟和《太陽與人》的導演彭寧很熟,把彭寧介紹給父親。父親給彭寧講道理,做工作。后來,彭寧和我弟弟、父親的關系一直都很好。
有人認為我父親長期擔任毛主席秘書,養(yǎng)成了看領導眼色辦事的習慣,態(tài)度隨風倒。我覺得這更是誤解。父親極其尊重毛主席,但他有獨立見解,并敢于向毛主席提不同意見,甚至同毛主席爭論。這是沒有多少人能做到的。他不止曾反對把胡風定為反革命分子,還保護過許多“右派”,甚而因此引火上身,所幸毛主席、周總理始終信任他。至于他有時候前后說法不一致,這確實存在,但并非隨風倒。有人說這是他身上“士”與“仕”的矛盾。作為學者,父親十分喜歡和知識分子朋友們討論或議論各種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他談得很開放,完全不是以首長和中央領導身份出現(xiàn),對方因為他平易近人,沒有拘束,也能暢所欲言。當然,他也會特別交代,自己說的并非百分之百對,討論歸討論,不要到外面宣傳。作為黨內(nèi)的干部和筆桿子,他必須按照黨的決議寫文件;在公開場合發(fā)表意見,必須按照文件精神而不是個人意見來講。當個人意見和中央決定不太一致時,他會遵守紀律,服從組織意見。至于黨的會議是如何討論決定的,他寧可爛在肚子里,也不會拿出來講。這樣一來,很多人自然就覺得,我父親討論的時候一種意見,執(zhí)行的時候又是一種意見,產(chǎn)生了他老是在變的疑惑和誤解。對他而言,這也是很無奈和痛苦的事。他如果一心做官,一心“唯上”,就不會有這種矛盾痛苦了。他的處境和心情誰又能理解呢?父親很喜歡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扉頁上援引的題詞“我已經(jīng)說了,我拯救了自己的靈魂”,我認為這流露出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
記者:喬木同志的一生是豐富多彩的,參與過的事情很多。你們這次談了不少,有很多是鮮為人知的,對進一步深入了解喬木同志以及一些歷史問題很有啟發(fā),但這些也僅僅是他不平凡一生的很小一部分。所以,最后我想請教一下,概而言之,你們是怎樣定位喬木同志的?
胡木英:父親是一個感情非常豐富、細膩而又深沉的人,他很富有兒女親情,但又總是把黨的事業(yè)、革命的事業(yè)放在第一位。他在生命最后時刻留給家人的話是,希望我們要求進步。
父親去世以后,我參加了胡喬木傳記組的工作。隨著對父親的事情了解越來越多,越發(fā)覺得他不容易,他真是把自己全部的才智毫無保留地貢獻給了黨和人民。黨叫干啥就干啥,并且嚴肅認真,講黨性,講原則,守紀律,從不隱瞞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即使后來退出第一線工作,他依然不改初衷,憂國憂民,積極獻計獻策。
我和弟弟有一個共識,父親雖然長期處在政治的核心圈里,但他真不是個政治家。我們覺得,真正的政治家,得是毛主席、小平同志那樣的。父親一輩子搞文字工作,沒有政治家的氣魄,沒有政治家的手腕。但是,因為職位和工作,他免不了常常陷入政治旋渦當中。工作中更難免與人有分歧,甚至爭論,但都是問題之爭、認識之爭,并不是出于私利。而且,爭論歸爭論,同志歸同志,不借事整人,也不因人廢事。父親心胸很開闊,對人真的只有善。1989年胡耀邦去世的時候,因為他當時在美國訪問,讓弟弟作為代表去吊唁。胡德平見到我弟弟很驚訝,完全沒有想到。
如果說父親是一個理論家,我百分之百地同意。他的一生從來沒有停止過自己的思考。特別是在晚年,有了更多供自己支配的時間,更是博覽群書,不斷探討社會主義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他的思想作風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斷接受新事物,吸收新思想。這使他的文章經(jīng)常能夠抓住時代的脈搏,提出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發(fā)表一些發(fā)人深思、富有啟發(fā)的觀點。他晚年寫的一系列文章,對“文化大革命”、毛澤東思想、中國20年“左”傾、重新認識社會主義等重大疑難問題,都做了深入思考和分析,一些見解非常精辟,發(fā)人所未發(fā)。其中,1990年,他寫信給有關同志,主張用發(fā)展的觀點研究社會主義,提出不要把對社會主義的認識停留在共產(chǎn)主義初級階段的概念上,對改革開放、社會主義商品經(jīng)濟等問題發(fā)表了重要見解。這是父親一生中對社會主義最重要的認識成果。江澤民同志1992年四五月間看到這封信后表示贊賞,親自打電話和我父親交談了40多分鐘。我以為,父親在理論上進行的艱辛探索是值得進一步關注和研究的。
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給予的局限性。父親當然也不例外。他有一些缺點和弱點,所思所說并不都很周到,而且身上還有一種認真到了天真程度的執(zhí)著。但我以為與自認一貫正確的人相比,這還是更高一籌的。
父親1983年寫了一首題為《小車》的詩,詩的最后四句是“小車不倒只管推,車倒扶起往前追。扶不起來也沒啥,滾滾長江浪浪催?!蔽蚁?,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吧。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