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良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教育學家,在世界史、亞洲史、日本史、魏晉南北朝史、敦煌學和佛教史等領域均有卓越建樹,而且更以其淵博的學識、深厚的造詣、求真的精神、嚴謹?shù)膶W風與平實謙和的為人,深受海內(nèi)外學人的贊譽和推崇。
治學與人生
周一良先生祖籍安徽東至,1913年1月19日生于山東省青島市。曾祖父周馥早年投軍李鴻章幕下,后官至兩江總督、兩廣總督。晚年在其所著《負暄閑語》中,歷數(shù)清季中國外交之艱難,自謂“我但求有益于國于民,何嘗計及一己利害”。祖父周學海于光緒十八年考中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官至浙江候補道。但他心不在仕途而性喜醫(yī)學,臨床醫(yī)術高明,所著《脈學四種》,《脈義簡摩》、《辨脈平脈章句》、《形色外診簡摩》、《傷寒補例》、《讀醫(yī)隨筆》等醫(yī)書均收入《周氏醫(yī)學叢書》。父親周叔弢,著名民族實業(yè)家、藏書家和文物鑒賞家,一生愛國利民,逝世前任天津市副市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
周先生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高層次傳統(tǒng)文化教養(yǎng)的熏陶,這對其一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從8歲起,在天津家塾苦讀10年,飽讀《四書》、《五經(jīng)》、《古文辭類纂》,學作古文,研讀清儒考據(jù)著作,所延塾師皆為有真才實學的名士。在其訓導之下,周先生古文字學、古典文獻、乾嘉樸學的基礎堅實,國學根基深厚;兼練書法,工篆刻。11歲起隨兩位日本家庭教師學習日語4年;15歲起又隨英國家庭教師學習英語3年,熟練掌握日語和英語兩門語言,于其后的學術發(fā)展,功莫大焉。
周先生于1930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科,1931年入輔仁大學歷史系,1932年轉(zhuǎn)回燕京大學歷史系做二年級的插班生,1935年畢業(yè)。在燕大讀本科期間,受到一代史學大家鄧之誠(文如)、洪葉(煨蓮)諸先生啟迪,對魏晉南北朝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復受考據(jù)學和史料學的嚴格訓練,精學猛進。讀本科期間,即在《燕京學報》上發(fā)表處女作《魏收之史學》,質(zhì)疑定說;還發(fā)表了有關中日文化交流史方面的譯作,展現(xiàn)了科研實力。在鄧之誠先生的指教下,以畢業(yè)論文《〈大日本史〉之史學》獲學士學位。畢業(yè)后,就讀燕大研究院。其間,到清華大學旁聽陳寅恪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課,“感到眼前一亮,由衷佩服”,遂對陳先生執(zhí)弟子禮,傾心聽從指教。陳先生對“富而好學”的周先生印象頗佳,特推薦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做助理員。周先生在史語所一年流連難忘,說:“我飽嘗到在書海中遨游,自由自在搞研究的樂趣,打下了我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基礎,也寫出來幾篇在這一尚少人耕耘的領域中還算有見地、有內(nèi)容的文章。對外來說,這短短的一年確是很值得回憶的寶貴的一年?!蔽闹刑岬降奈恼拢础赌铣硟?nèi)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論宇文周之種族》等,為學術界所承認。
1939年周先生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獎學金,入哈佛大學遠東語言系(后改名東亞語言文化系),主修日本語言文學,兼修梵文等多種外語。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間,師從“東方日本學之父”葉理綏教授和梵文名學者柯拉克教授,學業(yè)大有長進。與此同時,擔任美國陸軍特別訓練班的日文助教,為打擊日本法西斯侵略的正義事業(yè)盡了一份力量。1944年,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學位論文為《唐代印度來華密宗三僧考》。畢業(yè)后,留哈佛任教兩年,教授日文。
1946年周先生回國后,任燕京大學國文系副教授,講授日語和佛教翻譯文學。1947年轉(zhuǎn)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1949年轉(zhuǎn)任歷史系教授,擔任清華、北大和燕大三所學校的日本史課程的講授。這一期間,周先生文思如泉涌,先后撰寫了《乞貨考》、《南齊書丘靈鞠傳試譯》、《能仁與能祠》、《雜抄考》等涉及魏晉南北朝史、佛教史和敦煌學等領域有分量的論文,足以體現(xiàn)學術水平和專長所在。1949年解放前夕,與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馬堅、金克木,清華大學的邵循正,以及燕京大學的翁獨健等著名學者,共同組建了學術沙龍東方學會,相互啟迪,同求學術真諦。1951年至1952年任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
1952年秋院系調(diào)整后,周先生調(diào)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先后擔任亞洲史(后改亞非史)教研室主任、系副主任、系主任等職;1952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至2001年謝世,周先生在燕園度過了49個春秋。歷年來,在各校講授的課程,有日文、佛典翻譯文學、中國通史(宋代之前)、魏晉南北朝史、日本史、亞洲史、歷史文選等;歷任《世界通史》(四卷本)主編之一、《東方文化叢書》主編之一、《中外文化交流史》主編。歷任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日本史學會副會長和名譽會長、中華日本學會副會長、北京市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會會長等學術兼職。
周先生除通曉英語、日語外,亦學過梵文、法文、德文、俄文、朝鮮文等多種外語,自1955年與翦伯贊先生同行,出席在荷蘭舉行的青年漢學家大會,至1997年應邀前往日本接受山片蟠桃獎,先后訪問荷蘭、法國、摩洛哥、巴基斯坦、加納、坦桑尼亞、埃塞俄比亞、日本、美國、韓國,促進友好交流、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或講學多次。
自“文化大革命”及粉碎“四人幫”初的12年間,周先生歷盡人生的起伏坎坷。在1967年至1968年北大兩派激烈的派性爭斗期間,曾經(jīng)被紅衛(wèi)兵抄家、扣發(fā)工資,被戴上“反動權(quán)威”、“反共老手”、“美國特務”、“老保翻天的急先鋒”等一連串的大帽子,被迫接受“噴氣式”的揪斗、“罰跪”和“游斗”,飽受人身侮辱。還被解送到歷史系在昌平太平莊的教育革命基地或校內(nèi)民主樓后身的“牛棚”中,遭受“群眾專政”名義下的非法拘押和“勞動改造”。1973年服從黨組織安排,參加“梁效”的注釋組,解說《林彪與孔孟之道》材料的歷史典故,發(fā)表《諸葛亮與法家路線》,出版《讀柳宗元〈封建論〉》。1973年8月,作為中共十大代表進入主席團。1976年9月,毛澤東逝世,名列治喪委員會,參加守靈。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被審查兩年。在此期間,周先生并未虛度光陰,而是重拾停頓了30余年的魏晉南北朝研究,熟悉史料,考證物事典故,積累史料,寫作札記。
1979年,周先生重新回到歷史系,在中國古代史中古研究中心參加教學科研工作,在世界史研究室黨支部參加組織生活。此時,雖已年逾花甲,但以老驥伏櫪的勤奮精神,埋頭魏晉南北朝和日本文化史、中外文化交流史等領域的學術研究;在《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戰(zhàn)線》等刊物上發(fā)表論文,擔任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主持的《人類科學與文明發(fā)展史》第三卷編委會委員,任《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卷》常務副主編,出訪日本、法國,開展國際學術交流。1985年退休后,愈加奮發(fā)有為,成就斐然,先后出版《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出版《中日文化關系史論》、《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xù)編》、《周一良集》等學術著述。周先生在中國的日本史研究領域業(yè)績顯著,備受同行、晚學后輩的矚目與尊敬。
1997年周先生患帕金森癥,加之在北大燕東園43年居住背陰房屋,因缺少陽光而缺鈣,導致多次骨折。雖備受病痛折磨,但依舊耕耘不止,著手翻譯江戶時代武士道代表作《葉隱》約三分之一篇幅??上觳辉鰤?,未來得及完成全文。2001年10月23日夜,在居屋安寢中仙逝,享年88歲。有關周先生的家世和人生感悟著作,主要見于《畢竟是書生》、《郊叟曝言》、《鉆石婚雜憶》等。
奠基新中國的日本史研究
周先生自青年時代起,即進入日本史研究領域。早年在燕京大學歷史系讀本科時,已關注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1934年,在燕大《史學年報》(第2卷第1期)上,發(fā)表論文《內(nèi)藤湖南先生在中國史學史上之貢獻》,漢譯大谷勝真的《安西四鎮(zhèn)之建置及其異同》(《禹貢》第1卷第11期)、內(nèi)藤湖南的《都爾鼻考》(《禹貢》第2卷第3期),展示了專業(yè)研究的潛力和熟練掌握日語的語言優(yōu)勢,頗受好評。業(yè)師洪煨蓮先生為給燕京大學培養(yǎng)日本史教師,為其指定了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周先生謹奉師命,即以《〈大日本史〉之史學》為題,撰成畢業(yè)論文,旋刊登于《史學年報》(1935年第2卷第2期)。這篇學位論文分成引言、日本史學史沿革、《大日本史》的編纂、《大日本史》之史學、結(jié)論等五部分,重點探討了《大日本史》編纂者德川光圀、史部及編撰次第、撰人、取材、編撰稽遲原因,及修史的史觀、體裁、義例等問題,對“三大特筆及斷限”、紀傳之確定原則、書法及載文等項展開分析;還對這部史著中的“求是”、“存疑”、“抵觸”、“脫誤”、“紀傳與志之比較”等項進行了細致的考證,并對史著使用的古漢語,逐一作出評述。這篇學位論文用中國史的傳統(tǒng)標準,評論《大日本史》,受到日本學術界的重視。加藤繁教授在其著作《日本史學史》中,“大段引用”周先生的評述。在回憶中,周先生說,“當時對這篇論文題目的意義認識不夠”,但“現(xiàn)在看來,這篇文章是中國學者研究并評論日本重要歷史著作的第一篇文章,而且引起日本學者的注意與重視,不宜妄自菲薄”。
周先生于1952年到北大歷史系開創(chuàng)亞洲史新學科,首先著手日本古代史并兼涉朝鮮、越南的教學科研。原本以中國古代史為專攻領域且作出若干業(yè)績,何以轉(zhuǎn)行?在晚年的回憶中,周先生對其原委作出了解釋:“50年代初,北大歷史系學習蘇聯(lián)教學計劃,準備開設亞洲史的必修課和建立亞洲史教研室。領導提出要我負責,我覺得責無旁貸,毅然放棄從事多年的中國古代史而承擔下來,著手草擬亞洲史教學大綱,編寫教材,培養(yǎng)青年教師?!?958年《亞洲各國古代史》出版,此著是在1956年周先生開設亞洲各國古代史課程的基礎上修訂而成,堪稱我國亞洲史起步的開篇之作。在《導論》中,周先生強調(diào)“亞洲各國史的研究在中國有著無限的前途,是中國歷史學工作者應該去開辟的廣闊園地”。
除亞洲史之外,周先生還為高年級學生講授日本史、日本近現(xiàn)代史專題講座等選修課程,培養(yǎng)研究生。在1956年“向科學進軍”年代和所謂“回潮”時期的1962年,撰寫了《日本“明治維新”前后的農(nóng)民運動》、《關于明治維新的幾個問題》,以及為諾曼著《明治維新史》的引言、《鑒真的東渡與中日文化交流》、《榮西與南宋中日經(jīng)濟文化交流》等多篇論文。此外,還在歷史學會上宣讀論文《日本近代史分期兼及日本帝國主義的性質(zhì)》。原本擬撰寫論文《明治維新前夕的對外關系》,因1966年“文化大革命”驟至而擱筆。
20世紀60年代初,根據(jù)全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會議的決定,周先生與吳于廑先生共同主編的《世界通史》上古、中古和近代部分共四卷及配套的《世界通史資料選輯》。這套教材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學者集體撰著的第一部世界通史,為各高校所使用。周先生撰寫了近代部分日本明治維新一章,將其定性為“不徹底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此說影響深遠。周先生后來評議說:“這部書雖然沒有完全擺脫蘇聯(lián)教材的影響,但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西方中心論觀點,增加了亞非拉部分和中外文化交流的內(nèi)容,許多觀點采取了一般流行的說法,材料比較新鮮,一般來說,比蘇聯(lián)的教材更適合中國學生”。
改革開放后日本史研究的集大成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思想解放浪潮涌動,國內(nèi)學術研究的環(huán)境進入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好的時期。日本史研究春回大地,百業(yè)待興,各兄弟院校和社科院學者競相發(fā)表多年積累的成果之時,以沈仁安先生為首的北大歷史系日本史組,按照周先生加強日本史研究基礎性工作的建議,數(shù)年之間埋頭翻譯自1959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遠山茂樹《日本史入門》之后,被“文化大革命”中斷了的入門續(xù)編翻譯工作,向國內(nèi)同行介紹反映六七十年代以來日本學者研究動向,接連發(fā)表有關近代、戰(zhàn)后日本史學史的論文,以至國內(nèi)同行開玩笑地說,北大日本史組只會翻譯資料,或者介紹日本學者的史觀和流派,不會研究日本史本身的問題。多年過去,回過頭來反思,應該說北大歷史系日本史組在中國日本史研究熱潮乍興之初,做一些不乏奉獻意義的基礎性工作,還是值得的。
至晚年,周先生猶筆耕不輟,在日本文化特性、日本民族性格、中日文化交流、古代和近代文化人物、中日文化關系史論等方面,發(fā)表學術論文、訪談錄或撰寫序言近30篇。其中,《圍繞漢字的中日文化交流》、《唐代中日文化交流中的選擇問題》、《中日文化的異與同》、《唐代的書儀與中日文化關系》、《日本推理小說與明清的考據(jù)之學》、《入唐僧圓珍與唐朝史料》、《榮西與南宋時中日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幾個側(cè)面》、《十九世紀后半葉到二十世紀中日人民友好關系與文化交流》、《扶桑四周》等15篇新作和此前所撰寫的《日本“明治維新”前后的農(nóng)民運動》、《關于明治維新的幾個問題》等論文,收錄在《中日文化關系史論》和《周一良集》第四卷《日本史與中外文化交流史》卷之中,積累發(fā)表總字數(shù)60余萬。其他如《內(nèi)藤湖南先生在中國史學史上之貢獻》、《〈大日本史〉之史學》、《新井白石論》、《日本推理小說與明清考據(jù)之學》、《關于日本文化》等論文,以及多篇序文,均收入《周一良集》第四卷。
周先生的論著《中日文化關系史論》,是在退休后,再治日本史舊業(yè)的成果積累。此著的研究重點,集中在江戶時期各種文化現(xiàn)象和人際交流等問題。出版后,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好評?!吨腥瘴幕P系史論》收錄論文18篇,論題涉及中外文化關系、中日文化交流關系和明治維新等研究領域。
此外,周先生還與鄧懿先生合譯美國學者霍爾的《日本:從史前到現(xiàn)代》,獨譯新井白石的《折焚柴記》。周先生在中國的日本史研究領域業(yè)績顯著,備受晚學后輩的尊敬。退休后,像吳廷璆、鄒有恒先生一樣,被推選為中國日本史學會名譽會長,相當于獲得中國日本史研究終身成就獎的榮譽。
1997年,周先生以論著《中日文化關系史論》,獲得當年日本山片蟠桃學術大獎。這個大獎相當于國際日本文化研究的“諾貝爾獎”,每年從世界各國的申報者中遴選一名。此前這個獎項已頒發(fā)14屆,多半頒發(fā)給歐美學者,亞洲學者僅頒發(fā)過一位韓國學者。因此,周先生是中國學者獲此國際學術獎項的第一人,為我國日本史研究終于贏得了遲到的榮譽。
治史經(jīng)驗與人生感悟
周先生不僅學術著述豐厚,而且毫無保留地將治史的經(jīng)驗傳諸學生,教書育人,誨人不倦(以下多處涉及方法論的內(nèi)容,均以筆者之一湯重南于1993年7月專訪周先生的筆錄為據(jù))。
周先生在談到如何研究歷史時,指出:“學習和研究某一時期的歷史,首先要弄清楚時間、地點和人物。”他說,“在時、地、人這樣的歷史框架之外,還有類似骨骼的成分,這就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社會這些方面的典章制度問題。”周先生認為,要先讀通史中的有關部分,然后讀有關這一時期的斷代史,如果有志于從事歷史研究,就必須廣泛掌握原始史料,同時還應該參考國內(nèi)外學者的著述。談到史料時,周先生完全贊成并引用了著名史學家翦伯贊的名言:“史料譬如一堆散亂在地上的大錢,必須用一根繩子才能把它們貫串起來,這根繩就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彼f,“若不努力鉆研馬克思主義理論,不認真掌握并且善于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顯然是不能成為一個好的歷史學工作者的?!?/p>
周先生認為,治史的根本原則就是實事求是。要寫出真實的歷史,反映歷史的真相,必須端正態(tài)度,實事求是。不回避、不曲解、不臆斷、不渲染,真正做到實事求是。再不能因某種政治原因而歪曲歷史了,無論如何也不行。周先生強調(diào)“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強調(diào)“四不”,是對自身包括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史學研究所走過的坎坷道路的深刻反思和總結(jié)。在1999年中山大學舉行的紀念陳寅恪先生的國際學術討論會上,周先生在書面發(fā)言中作了真誠的自我批判:“至于寫柳宗元《封建論》和諸葛亮法家思想等等,這些文章那就完全是曲其所學,阿諛世道了。而我當時還很自豪,以為用自己所學的古代文獻為當時的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了務。這真是參加造神運動,自己信神崇神的丑惡結(jié)果,完全違背了陳先生要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指導之下來做研究的教導,是完全應該接受破門之罰的。”
周先生總結(jié)一生的治史體會時說:“早年進學,受的是乾嘉樸學教育;在解放前的大學階段和研究所中,又受到了西方近代史學的訓練;建國后,進而逐漸樹立了另外兩個觀點:唯物的與辯證的,進入了學習、運用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階段。我今天的看法是,這三種類型的訓練有一共同之點,即要求歷史必須真實或盡量接近于真實,不可弄虛作假,編造篡改。只有真實的歷史,才能成為‘后事之師’,起參考、借鑒以至教育的作用。而研究歷史最根本的態(tài)度和方法只有四個字:實事求是。如何才能實事求是呢?一個合格的歷史學家應當具備鮮明的辯證觀點,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能由此而及彼,因小以見大;看到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等不同領域之間的關聯(lián);看到紛紜錯雜歷史現(xiàn)象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看到歷史是辯證地發(fā)展。如果說五十年來我的學問多少有些進步的話,那就是由于初步建立了這些觀點。”
談到史學研究的方法時,周先生自謙說用的是“笨法子”。這個法子就是要下工夫從搜集原始史料入手,進而盡力將有關代表性著述逐一讀過,然后才運用各種方法來發(fā)現(xiàn)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周先生在講課時,經(jīng)常強調(diào)兩個治學方法。第一個方法是,西方人講讀書要“Read between the lines”,即功夫在字里行間,從書本身的字里行間中探尋歷史的真相,才會有更深刻的體會。換言之,讀史書,必認真讀懂,從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問題,這是史學研究者必備的能力。第二個方法源自洪煨蓮先生,即研究歷史需要掌握五W:Who(何人)、When(何時)、Where(何處)、What(何事)、How(如何做)。周先生說,“解放之后,我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研究歷史。于是感到這五個W不夠了。因為只有這五個方面,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所以我給同學談學習歷史的方法時,在介紹這五個W之后,補充說,還有一個最大的W,洪先生當年沒有提到,這就是Why——為什么”。周先生說,“只有對于歷史事件、歷史現(xiàn)象做出解釋,說明它為什么如此,講出一些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說出個道理,解答了為什么,才能算真正抓住了歷史?!边@樣,學習和研究歷史的幾個基本要素,通過講解六個W而得到了通俗易懂的說明。周先生不僅這樣說,而且也是這樣開展研究的。在《明治維新的幾個問題》、《新井白石論》、《說宛》等論文中,不難看出著眼六個W的研究要素,深入淺出,如層層剝筍、撥云觀月,不僅闡釋事件、人物乃至詞語的變遷的經(jīng)緯而知其然,亦揭示其內(nèi)在邏輯關系,究明發(fā)展的原動力而知其所以然,或揭示真實歷史面目,或新說迭出,或正本清源,或而獨成一家之言。這或許就是周先生運用歷史唯物論和辯證法來進行研究,學術成果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并得到國內(nèi)外學術界高度評價的秘密所在。
周先生十分重視史學研究的借鑒作用。除了重視其學術上的價值外,他還強調(diào)其現(xiàn)實意義。早在周先生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大日本史〉之史學》的結(jié)論中,他就強調(diào):“歷史之學其究竟仍在于經(jīng)世致用,非僅考訂記述而已。惟其所以用之者代有不同,人有不同,自孔子作《春秋》之寓褒貶別善惡,至近世之倡唯物史論,一例也?!痹诓唤?jīng)意間,道出了中國人研究外國史,其中包括日本史研究的治學傳統(tǒng)。
作為新中國世界史、日本史新興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且數(shù)十年來風雨兼程,周先生對我國日本史、世界史發(fā)展的長短得失的評述,可謂一語中的。他說:“再放眼世界來看,今天外國史學界流行著不少學派和觀點,出版了不少著作,聽說還時興用社會學、民族學等方法研究歷史。依我看來,方法和途徑可以多種多樣,最后用來解釋歷史的觀點,還是兩家: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唯心主義。我們的態(tài)度是,在人類歷史發(fā)展以及涉及理論性問題的根本解釋上,應當堅持歷史唯物論。但在某些問題上,只要是從實際出發(fā)的,實事求是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研究成果,都應該學習、吸收,為我所用。只有吸取一切有益的研究成果,才能豐富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科學?!敝芟壬偨Y(jié)說:“總之,我們在學術上要放眼世界,不能閉關自守,盲目自大,不能再滿足于過去那樣夸夸其談,只談規(guī)律、意義等抽象的大問題,而不去腳踏實地從具體問題具體史料搞起。另一方面,也不能妄自菲薄,看見人家五花八門的學說觀點,就目迷心眩,丟掉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道理。解放以后,為了糾正過去史學界只鉆牛角尖,把史料當作史學,見木而不見林,因而強調(diào)理論、觀點,強調(diào)大處著眼,強調(diào)觀其會通,原是必要的,但忽略了對具體事件、人物、制度的細致深入的研究,因而慢慢地流入空疏,好為大言高論,變成了通病?!币虼?,周先生提議:“我們正應當總結(jié)解放前和解放后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把歷史的學習與研究推上正確的道路?!?/p>
周先生治學之造詣深厚,包括考據(jù)學功底之扎實,為國內(nèi)外學術界所公認。他對考據(jù)學的理解和把握是:“其實,考據(jù)只是一種方法。梁啟超把清儒治學概括為六個步驟:第一曰注意,第二曰虛己,第三曰立說,第四曰搜證,第五曰斷案,第六曰推論。這六個步驟確能代表清儒方法。胡適先生的有名的八個大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實際也是梁氏六個步驟的進一步濃縮概括,精神是一致的。”周先生在評介學習考據(jù)學的入門之書時說:“回憶我60年前在私塾中,最喜讀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和王國維《觀堂集林》,對其中舉證之詳贍豐富,分析推理之細膩周到,極為折服?!?/p>
治史與為人關聯(lián)密切。走過80余年的人生路,經(jīng)歷過解放前后的兩種世道,咀嚼“文化大革命”百味,周先生概括的人生感悟是:“我這個人,由于青少年時的教養(yǎng),受孔孟之道的影響還是比較深的。我總覺得,他們的許多話指出了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區(qū)別于禽獸,因而包含一些起碼的做人的道理。即使社會發(fā)展階段不同,人們的價值觀因社會變化而有異,孔孟的某些教導依然照舊有其意義與作用。我最所服膺的,是孔子所自稱的‘吾道一以貫之’。亦即曾參所解釋:‘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祆渥⒏鞔_:‘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在人際關系上,我曾自詡有知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我想這是我群眾關系較好的原因,實際也是忠恕之道的推衍。忠與恕的信念之外,四十年來,我逐漸樹立了另外兩個觀點:唯物的與辯證的。我深深感到,有這四條信條‘墊底兒’,處順境時不至于忘乎所以,處逆境時也沒有疾首痛心?!敝芟壬€說:“有一部小書名《袖中錦》,其中有‘四事不可久恃’一條云:‘世間有四事不可久恃——春寒、秋熱、老健、君寵’。我看這段話兼包自然規(guī)律及社會規(guī)律,既唯物,又辯證。八十年代以來,漸漸感覺自己年紀老起來,也感覺自己頭腦清醒、思想開闊起來,每每標舉這段話告朋友,現(xiàn)再錄于自傳之末,既以自警,又以勸人?!敝芟壬?jīng)歷多次“折騰”而發(fā)出的上述感言,雖篇幅不長,但無一不是真情實感,可謂璣珠字字。今日讀之,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先生親切和藹的音容笑貌,令人感慨良多。
(責任編輯#8195;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