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趙俊義生于1922年，河北定縣（現(xiàn)定州市）人，如今已是90歲高齡的耄耋老人。老人們總喜歡絮絮叨叨過去的事情，那些珍貴的回憶在他涓涓細流般的講述中又重新閃耀出生動的光輝。

父親生于一個貧寒的農(nóng)民家庭，6歲痛失慈母，9歲時我爺爺才湊上錢讓他進初小學習，13歲升高小。當時的初小四年制，高小兩年制，雖然入學比別的孩子晚，但父親在校期間表現(xiàn)出了對文字的天然稟賦，作文總拿第一。高小還沒畢業(yè)，1938年年僅16歲的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革命熔爐的鍛煉中，他從一名普通的宣傳干事逐漸成長為河北省定南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冀中導報社記者，后來又擔任過河北日報社首任通聯(lián)科科長、總編輯室副主任，河北人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石油工業(yè)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輯?？谷諔?zhàn)爭中，作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他出生入死，幾乎丟了性命。勤奮工作，筆耕不輟，一步一個腳印，這便是對父親人生的最好寫照。新中國成立初期，震驚全國的劉青山、張子善案件審判時，父親任河北日報社記者科科長，是當時單獨審判的書記員，見證了這一著名的歷史事件。當時《人民日報》關(guān)于此事的報道，就是以父親的記述為藍本，至今我家里仍完好保存著他當年撰寫的《河北日報》相關(guān)評論文章的剪報冊。

能被委以上述重任，充分說明父親扎實的文字功底和極高的政治素養(yǎng)。然而鮮有人知的是，父親的最高學歷證書只有高中畢業(yè)證，而學歷登記卻一直寫著“大學”。這其中的奧秘，不得不提及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哲學家艾思奇先生。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石油十分短缺，中央決定抽調(diào)大批干部支援并領(lǐng)導地方的石油工業(yè)建設(shè)和發(fā)展。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因百色等地蘊藏有可煉制石油產(chǎn)品的油頁巖礦，也成為被支援的地區(qū)之一。1959年6月，年僅36歲的父親被周恩來總理任命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煤炭石油工業(yè)局副局長，成為廣西當時最年輕的廳局級干部之一。1961年，他被派往中央高級黨校全職學習一年，艾思奇先生時任中央高級黨校哲學教研室主任、副校長。正因為這樣的機緣，才有了艾思奇破格授予我父親大學學歷的故事。

父親在中共中央直屬高級黨校學習期間，刻苦努力，成績優(yōu)異，尤其是他文采思想俱佳的哲學畢業(yè)論文引起了艾思奇的注意。艾思奇讓學習秘書（相當于班主任）把我父親叫到辦公室。據(jù)父親回憶，他當時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何故在畢業(yè)之際被副校長突然召見。在通往校長辦公室的路上，他的心一路敲著小鼓，反復回憶自己在校期間曾有什么言行不甚恰當。在學習秘書的引領(lǐng)下，父親誠惶誠恐地來到艾思奇面前。艾思奇和藹可親地請他就坐，微笑著問他：“你就是趙俊義？”父親答曰是。艾思奇又問：“這篇論文是你獨立完成的嗎？”父親點頭稱是。于是，艾思奇要求父親將寫作思路作一個說明。這下父親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大膽將自己的構(gòu)思和觀點進行了闡述。艾思奇一面認真傾聽，一面蹙眉略有所思。直到父親說完，他臉上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恢復了微笑，說道：“你的論文寫得不錯，但其中尚有不足之處，我對文章進行了修改，你拿回去謄寫一遍，交給學習秘書，以備黨校學刊《學習》發(fā)表之用?！备赣H激動地接過論文，只見文中多處有艾思奇先生用紅筆批改的手跡。父親心中充滿了敬意和感激，忙點頭說道：“是！校長，一定好好修改謄寫?！痹诟赣H轉(zhuǎn)身離開的一剎那，艾思奇突然問道：“對了，趙俊義，你是什么學歷？”父親回身答道：“高中?！薄案咧校俊卑计骟@詫道：“你的水平完全超過了哲學專業(yè)大學畢業(yè)生的水平??！”父親聽完更是詫異，沒想到一位著名的哲學教授竟然給予自己如此高的評價?！靶ｉL過譽了?！彼t遜地回答，卻難掩心中的興奮，無比喜悅地離開了艾思奇辦公室。更令父親意想不到的是，在從中央高級黨校畢業(yè)返回廣西的介紹信上，他的學歷一欄赫然寫上了“大學”！艾思奇先生的一席問話，竟成了他的大學畢業(yè)答辯會！

故事似乎到此結(jié)束，然而正是這個被艾思奇破格授予的“大學文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卻橫生枝節(jié)，給父親帶來了天大的麻煩。父親從中央高級黨校畢業(yè)回到廣西沒幾年，“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當時，父親所在的單位是廣西工業(yè)交通系統(tǒng)開展“文化大革命”的試點單位。時任局長剛調(diào)來，干部們對他尚不熟悉，暫時難以給他定罪名。于是，作為副局長的父親首當其沖，成了被重點批斗的對象，批斗他的大字報一夜之間貼滿了單位所有能夠張貼紙張的圍墻和報刊欄，甚至貼到了單位外沿街面的墻上。父親被戴上高帽、胸前掛著“走資派”的牌子游院子、批斗，并被關(guān)進“牛棚”，我們家也多次遭到造反派的非法抄家。他們強加給父親的莫須有罪名多達十條（平反后，父親曾作《十辯書》予以駁斥），其中一條便是“偽造學歷”。

造反派反復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去中央高級黨校時開的介紹信還是“高中”學歷，回來的介紹信就成了“大學”？他們完全不顧父親的解釋，霸道地認為他是可恥的造假者。父親辯駁說：“我是否造假，你們可以直接到中央高級黨校去問艾思奇副校長（父親當時并不知道艾思奇已于1966年3月去世）。知道此事來龍去脈的還有學習秘書?！痹旆磁捎谑橇⒓磁扇吮鄙险{(diào)查，他們找到學習秘書詢問。學習秘書其時也正遭批斗，在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的情況下，她保持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正直和實事求是的品格，肯定地答道：“確有此事，趙俊義同志的大學學歷是艾思奇副校長親自審定的?！痹旆磁捎纸又野计鎸|(zhì)，得知其已去世方肯作罷。

在學習秘書的確認下，父親“偽造學歷”的罪狀被取消，造反派終于沒再為此生事找茬兒。于是，父親的學歷處至今依然寫著“大學”二字，這也算是對他終身自學不輟的褒獎吧！父親并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guī)的大學教育，也沒有任何形式上的大學畢業(yè)證書，但他撰寫的哲學論文和有關(guān)煤炭工業(yè)發(fā)展的論文卻多次在全國有關(guān)刊物上刊登并獲獎。他關(guān)于煤炭工業(yè)現(xiàn)狀與發(fā)展的論文，甚至讓評委誤以為出自煤炭方面的專家之手。同時，父親還業(yè)余進行古體詩、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我家至今還保存有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父親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小人書。在一次清理舊物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父親上百本的讀書筆記，凡是父親讀過的書上，都密密麻麻地記著他的理解和感悟。由此可見，他當年能獲得艾思奇先生的肯定也就不難理解了。

從父親的故事里，我們不僅看到了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終身學習不輟的風范，更看到了近代教育家唯才是舉的可貴人才觀。艾思奇先生破格授予我父親大學學歷，胡適破格聘用只有小學文憑的沈從文為大學教授，這些不都值得我們深思嗎？

（責任編輯#8195;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