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吳朗西曾在美術生活畫報社做編輯工作,此后創(chuàng)辦了漫畫生活畫報社、文化生活出版社。他自從開始編輯生涯后就結識了魯迅,并得到魯迅的大力支持和幫助。從魯迅日記看,1934年10月至1936年10月兩年時間里,他是與魯迅密切接觸的年輕人之一,也是魯迅晚年最信任的出版家。這個時期是魯迅寫作、翻譯、編輯畫冊最旺盛的時期,也是父親編輯出版事業(yè)從初創(chuàng)到成熟的時期。魯迅晚年的作品幾乎全部交由父親出版,他自己出錢選編的畫冊也交給父親出版。
青少年吳朗西的愛國情懷
1904年10月6日,父親吳朗西出生于四川開縣的一戶小康之家。我的祖父吳紹庚,幼年喪父,家境貧寒,靠自學成才,時任開縣縣政府秘書。父親的啟蒙老師便是我的祖父。父親13歲時就讀于江北縣縣立高等小學,16歲時考上了巴縣縣立中學。此時,新文化、新思潮強烈地沖擊著他。當時,他讀過的印象最深的有兩本書,一本是《極樂地》,另一本便是《共產黨宣言》。1921年暑假,17歲的父親只身離鄉(xiāng)背井去了上海。到上海后,先就讀于私立澄衷中學,次年轉入中國公學中學部。在中國公學讀書期間,教師沈仲九和匡互生對他的影響最大,尤其是匡互生,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與助人為樂、教育救國的奉獻精神,因而在學生中享有很高威信。
1923年夏,父親在中國公學中學部畢業(yè)后只身去北京,報考北京大學,可惜未被錄取,后便在北京大學英文系旁聽數月。他認為,通過學習外語可以獲取國外先進的思想和知識。之后,他又決定去杭州,報考教會學?!髮W。這一年的夏天,他被高三年級組錄取。他的同班同學有陸圣泉(陸蠡)、許天虹(白石)、吳金堤等,由于他們志趣相投,成為知己好友,后來又一起創(chuàng)辦和經營文化生活出版社。在校期間,父親因維護同學的利益與學監(jiān)發(fā)生沖突,被迫離開杭州,重又到上海。
當時中國公學匡互生老師在上海淞江創(chuàng)辦立達學園,父親邀約同學合伙在立達學園附近租了一家店面,開設學生商店。他白天去市區(qū)進貨,晚上拼命自學英語,他想通過商店經營獲利,待有機會報考大學。就在那時,父親結識了在立達學園上學的母親柳靜。學生商店經營狀況一般,與原來的設想差距很大。父親聽說日本有些窮苦學生一邊賣報一邊讀書,便想效仿,于是關了學生商店,決定勤工儉學,去日本讀書。
1926年4月,父親考上了東京上智大學德文系。在日本求學的最初兩年里,他的生活十分窘迫,學費一再拖欠。兩年后,有了報考四川省庚款補助費的機會,他便去使館應試。考試試題是有關日本文化方面的。他出于愛國熱情,頌揚了5000年中國文明對日本文化的影響,毫無頌揚日本文化之意。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居然考取了四川省留日庚款官費生。這一下他這個窮學生頓時富有起來,每月有了70日元的補助,這些錢不僅能保證他安心讀書,而且自給有余,還可以幫助一些窮朋友。
那時父親攻讀的是德國文學,主攻課程是《歌德研究》。而那時,父親興趣十分廣泛,戲劇理論、舞臺藝術和蘇聯文學都是他所喜愛的。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驚破了他的學者夢,愛國激情再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義無反顧地舍棄即將到手的文憑和優(yōu)裕的官費生待遇,和好友伍禪一起離開東京,回到災難深重的祖國。
他懷著滿腔熱情回到國內,然而現實讓他大失所望。當時國民黨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滿懷愛國激情的他報國無門。他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生活也沒了著落。幸好結識多年的女友柳靜在身邊,給了他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讓他安下心來,依靠翻譯維持生計。
1932年7月,父親應友人福建泉州平民中學校長陳范予之聘,去平中任教。泉州平中是一所有名的進步中學,校長陳范予、教務長葉非英,都是崇尚正義、甘愿奉獻、追求民主自由的理想主義者。在泉州平中期間,他擔任英文教師,課余常對學生講解世界文學名著故事,指導學生閱讀法國和蘇聯的革命小說,組織讀書會,交流學習心得,深得學生愛戴。
魯迅關注《美術生活》
1933年10月,父親因探母病回到故鄉(xiāng)四川。行前,他曾與在南京的我母親相約:現在雖暫時天各一方,以后誰先有了安定的工作,便把對方叫來一起生活。此時,母親的哥哥柳溥慶在上海為三一印刷公司創(chuàng)辦《美術生活》畫報,缺少編輯,這樣,父親于1934年初進了《美術生活》畫報社,母親也辭去南京女中圖書館的工作,到畫報社擔任會計總務。這年4月,相戀了十年的情人終于結為夫婦。
舅舅柳溥慶,早在1919年五四運動后便參加了留法預備班學習法文,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前,他是商務印書館內第一個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印刷工人,與在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的沈雁冰(茅盾)編在同一個小組,沈雁冰、沈澤民等有時就到母親家里與柳溥慶一起開會。所以,母親認識沈雁冰比父親早。1924年春,柳溥慶赴法勤工儉學,在法國學的是照相制版印刷工藝,這使他成為中國印刷界的前輩。新中國成立后,柳溥慶出任中國人民銀行印制局總工程師、印制研究所所長,在印刷領域做出過重大貢獻,被評為新中國杰出的出版家。
《美術生活》畫報是柳溥慶與上海美術界人士錢瘦鐵、江小鶼、郎靜山等發(fā)起創(chuàng)辦的,由三一印刷公司金有成、俞象賢出版發(fā)行。柳溥慶時任三一印刷公司照相制版部部長。那時,父親在雜志社任編輯,主要負責文字工作。
《美術生活》畫報受到魯迅的關注。當時,《美術生活》是中國一流的大型美術雜志,采用最新式的照相制版工藝和最先進的一次能印雙色的平版印刷設備,刊物印刷精美。中國著名的美術界大師張大千、張善子、徐悲鴻、林風眠、黃賓鴻等,經常在《美術生活》上發(fā)表作品?!睹佬g生活》還刊登蘇聯木刻,如索洛成赤克的《高爾基像》、保夫理諾夫的《契訶夫像》、克拉甫兼柯的《列寧公墓》和《拜倫像》等。當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的編輯趙家璧,為印刷出版《蘇聯版畫集》,向魯迅打聽日本印 刷廠的地址和印制工本費用時,魯迅在回信中推薦了《美術生活》,并提出了具體建議:“就是印《引玉集》那樣的太小,二百頁左右,成本總要將近四元,所以‘價廉物美’,實際上是辦不到的,除非出版者是慈善家,或者是一個呆子?;卦⒑罂吹搅俗罱摹睹佬g生活》,內有這回展覽的木刻四幅,覺得也還不壞,頗細的線,并不模糊,如果用這種版印,我想,每本可以不到二元的。我的意思,是以為不如先生拿這《美術生活》去和那秘書商量一下,說明中國的最好印刷,只能如此,而定價卻比較廉,否則,學生們就買不起了。于是取一最后的決定,這似乎比較的妥當?!?/p>
《美術生活》還報道一些國外的政治、文化方面的重要信息,選登幾幅揭露和諷刺當時社會現實的漫畫,還專門開辟了一個名叫《怪理怪趣》的專欄,發(fā)表青年畫家的漫畫,并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
創(chuàng)辦《漫畫生活》,
與魯迅開始交往
當時在上海,有一群具有正義感的青年畫家,如黃士英和上海美專的學生蔡若虹、黃鼎等,他們主要通過漫畫揭示社會的陰暗面。然而,《美術生活》畢竟是一本藝術刊物,在政治上保持中性立場,對那些嘲諷社會現實的漫畫不可能多用,也不宜多用。當時上海已有一家漫畫刊物,但內容庸俗,這些青年畫家都不愿意給它投稿。于是他們就來與父親商量,能不能籌辦一份具有警示社會性質的漫畫刊物,利用漫畫這種嬉笑謾罵的藝術手段,揭露社會弊端,表達對現實生活的態(tài)度,讓災難深重的民眾有所警覺。這一建議與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父親的辦刊旨趣不謀而合,立即得到他的贊同。好在由于工作關系,他與印刷廠和發(fā)行單位都很熟悉,出版發(fā)行都不成問題。于是,他與三一印刷公司商量,另辦一個刊物,名為《漫畫生活》。他的舉動得到文藝界、美術界和公司的大力支持,終于在1934年9月10日正式創(chuàng)刊,編輯為吳朗西、黃士英、黃鼎和鐘山隱,父親是實際的主持者。
對于《漫畫生活》的辦刊理念,父親在其所寫的《漫畫生活》的《開場白》中作了明確說明:“我們且翻開今天的節(jié)目來看看:戰(zhàn)亂失業(yè),災荒、饑餓的大悲劇占據了這動亂時代的大舞臺。生長在這個時代的大眾的生活實在太悲慘了。然而在舞臺的另一角卻有少數在這火山口上跳舞享樂的人們。這樣展開在我們眼前的世界是充滿著何等的矛盾。不過我們相信這不調和的現象是應該消滅的,遲早是會消滅的?,F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刊物在這樣的時代中產生了。它只是一只攝取時代舞臺上悲喜劇的鏡頭;陳列在讀者面前的作品,也就是上演過的悲喜劇一幕一幕的寫真。表演的情節(jié):矛盾也罷,愉快也罷,悲苦也罷,我們只知道忠實地攝取,敬待讀者自己去玩味,去證實,去認清,去批評。這便是我們這小小刊物的小小希望?!?/p>
在《漫畫生活》初創(chuàng)時期,父親通過友人茅盾的介紹結識了魯迅。父親向魯迅約稿,魯迅很快就答應,于是在《漫畫生活》第二期上便刊登了魯迅《說面子》一文。對此,魯迅在1934年10月5日的日記中記有“上午寄漫畫生活稿一篇”,這一篇稿子便是《說面子》,它標志著魯迅與父親交往的開始。同年10月30日,魯迅在日記中說:“吳朗西邀飲于梁園,晚與仲方同去,合席十人?!薄爸俜健奔疵┒?,同席的還有黃源、許粵華等。在宴請時父親繼續(xù)向魯迅、茅盾等約稿。因魯迅對父親和《漫畫生活》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認為《漫畫生活》屬于“大受壓迫”的進步刊物。
《漫畫生活》雜志有一半篇幅刊登雜文和諷刺小品,作者均是著名進步作家,像魯迅、茅盾、巴金、老舍、胡愈之、王統照、張?zhí)煲?、歐陽山、黎烈文、麗尼、靳以等。父親敢于直面人生的編輯理念,使這些進步作家樂意為《漫畫生活》寫稿,并且父親在組稿過程中與他們結下了深厚友誼。在《漫畫生活》上,父親還以石生、靜川等筆名譯寫了許多文章,如翻譯日本岡本一平的《漫畫論》和《西洋漫畫史略》,撰寫了《漫畫家的素質》等。這些文章對當時的漫畫藝術具有一定的理論指導意義。由于父親將主要精力轉移到《漫畫生活》上,正好友人麗尼供職的《大眾小說》??憬榻B麗尼進了《美術生活》編輯部,接替自己原來的工作。
《漫畫生活》在創(chuàng)刊號上介紹了蘇聯木刻家亞力克舍夫的作品《母親》與《鐵流》的插圖,以后又陸續(xù)刊登魯迅培養(yǎng)的青年木刻家李樺、陳煙橋、賴少其等人革命性、戰(zhàn)斗性很強的作品。魯迅很重視這一刊物,他在向日本友人推薦《芒種》和《漫畫生活》這兩種進步刊物時說:“《芒種》是反對林語堂的刊物,《漫畫生活》則是大受壓迫的雜志。上海除了色情漫畫之外,還有這種東西,作為樣本呈閱?!眹顸h圖書檢查機關很快就發(fā)現《漫畫生活》的進步傾向,1935年底,魯迅的諷刺小品《阿金》準備在《漫畫生活》上刊出,遭到了檢查人員的刁難,不僅不準許刊登,還送到南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去審查。次年4月23日,魯迅又撰寫了《弄堂生意古今談》,發(fā)表在第9期上,署名“康郁”。
《漫畫生活》出了13期后???。父親從1934年4月參加《美術生活》編輯部,到1935年6月離開創(chuàng)辦的《漫畫生活》雜志,前后雖不過一年多時間,但在編輯出版方面取得了不斐的成績。這段時間為后來文化生活出版社(以下簡稱文生社)的創(chuàng)辦做了思想和業(yè)務上的準備。
文化生活出版社與魯迅的密切關系
辦出版社的起因是,麗尼當時翻譯了紀德的《田園交響樂》,但苦于沒有地方出版,于是父親就想創(chuàng)辦一家出版社,解決出版難的問題。父親感到,《田園交響樂》盡管是一本好書,但當時讀者中很少有人知道紀德,這本書對一般讀者不大會有吸引力,而創(chuàng)社之初的頭一炮必須打響。為此,他想到伍禪從日本帶回來的由美國評論家約翰·史蒂爾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自從希特勒在德國上臺后,好多人都在擔心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會不會發(fā)生,因此光是這本書的書名就已夠吸引人了,何況內容也很充實。麗尼讀了也覺得這本書肯定有銷路,值得翻譯出來介紹給中國讀者。于是父親和母親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英文原著去拜訪同學許天虹,把辦書店的計劃告訴他,請他趕快把這本書翻譯出來。許天虹一口答應,很快就譯好了。這樣,《文化生活》叢刊第一種《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率先于1935年5月20日出版,第二種《田園交響樂》也于6月初問世。
第一批書出版時,巴金尚在日本,此時父親便給巴金寫信索取書稿,并邀請他回國主持編輯工作。巴金當時已是擁有廣大讀者的著名作家,父親早在1923年前后就與他相識,所以聘請他回國擔任《文化生活》叢刊的主編和文生社的總編輯。
父親、麗尼、伍禪、母親是文生社的創(chuàng)始人,以后參與文生社工作的還有陸蠡、巴金、俞福祚、楊挹清、朱洗、畢修勺、吳克剛、黃源、吳金堤等人,他們是志同道合的老同學、老朋友,其友誼基于一個共同的理想,那就是他們愿意為人類美好理想無償奉獻自己的畢生精力,把主持正義、團結互助、無私奉獻視為社會責任,并身體力行。
文生社創(chuàng)辦后,黃源進一步向魯迅介紹了父親的情況。父親與黃源在之大附中就相識,留學日本時曾住在一起。1934年因從事進步文學翻譯,負責《譯文》編輯,先期結識了魯迅,深得魯迅的信賴。魯迅說書店是父親他們幾個文化人辦的,比較好,就給予了很大的支持?!抖砹_斯童話》是通過黃源交付的魯迅第一本書稿。魯迅在1935年8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得吳朗西信,并《俄羅斯童話》校稿一帖,至夜校畢?!?月24日記有:“復吳朗西信并還校稿?!?月11日寫道:“得吳朗西信并《俄羅斯童話》10本,夜復?!濒斞笇迩鍢有Φ檬终J真仔細,使父親和文生社的同仁都感佩之至。他們都表示,一定要學習魯迅認真負責的精神,把編輯出版工作做好。
1935年9月15日,黃源邀請魯迅、許廣平、茅盾、黎烈文、吳朗西、巴金、胡風、傅東華等到南京飯店吃飯,席間商定由黃源主編的《譯文叢書》就在文生社出版。10月8日,父親與黃源一起到魯迅家簽訂了《譯文叢書》的出版合同。《譯文叢書》是在魯迅親自關懷下出版的,第一批為兩種,即魯迅翻譯的《死魂靈》和茅盾翻譯的《桃園》。10月20日,魯迅便將《死魂靈》譯稿及序交給父親。在此后的十幾天里,父親幾乎每天不是到魯迅家里去,便是收到魯迅的來信,交往十分頻繁。《死魂靈》在11月16日正式出版后,父親親自拿了5本布面精裝的《死魂靈》書送到魯迅家中。這兩本著名作家的翻譯作品,不僅為《譯文叢書》奠定了健康進步的編輯方向,而且也為新創(chuàng)建的文生社帶來了良好聲譽。魯迅還為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編了兩個集子——小說集《故事新編》和散文集《夜記》。該叢書還有曹禺的《雷雨》、沈從文的《八駿圖》、李健吾的《以身作則》、卞之琳的《魚目集》、茅盾的《路》、巴金的《神鬼人》等共16本。
文生社由于受到魯迅等著名作家的支持,使新辦的小出版社頓時聲譽鵲起。在同文生社發(fā)生關系前,魯迅曾為出版書籍同一些書店有過齟齬,吃了一些虧,他說過:“現在的一切書店,比以前更不如,他除想立刻發(fā)財外,什么也不想,即使訂了合同,也可以翻臉不算的?!倍纳缗c魯迅的關系非常融洽,對此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中說道:“有關系較久的北新,有后起而出書較多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濒斞负笃诘淖髌穾缀跞谖纳绯霭妫瑹o疑也證明文生社對新文學運動的貢獻。此后,文生社出書速度不斷加快,有一段時間幾乎兩天出一本書,足以與中國最大的出版社匹敵。
深得魯迅教誨
為了出版上的一些事務,父親常到魯迅家,魯迅也很喜歡這個熱情天真的年輕人,常常留他吃飯,每次都和他各飲半斤黃酒。魯迅一喝酒,興致很高,話也多起來,他們一個講紹興話,一個講四川話,誰都不覺得理解上有什么困難。
父親曾翻譯過德國漫畫家奧納夫·古爾布蘭生的《過去》,在《漫畫生活》上連載,但后來沒有翻譯下去了。魯迅一直鼓勵父親繼續(xù)搞翻譯,魯迅對他講:“這本書蠻好嘛,你應該翻譯下去!”又說:“你曾經搞過亨利·遮勒的《柏林生活素描》,這個辦法我也很喜歡,你還可以再編一本嘛!”父親回答說:“老實講,我因為搞了文化生活出版社,主要差不多變成一個生意人了。所以現在差不多讀書的時間也沒有了?!薄斑@樣不行??!當然,書生是做不好事情的,但是你本來是讀書的,我想你應該抽些時間來。這套叢書我可以給你編,你也可把這二本搞下來?!碑斎凰麄冋劦淖疃嗟倪€是書籍。魯迅收藏的版畫很多,他時常拿出一些版畫給父親看,說“這些都是值得介紹翻印的,慢慢來吧”。父親買到一本德國漫畫家卜勞恩的《父與子》,覺得這本書很有趣,又買了一本送給魯迅。魯迅看了,也被這些有趣的漫畫惹得笑起來。還有一件事也是父親不能忘懷的。1936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他到永安公司附近去參加魯迅也出席的一個宴會,在日升樓下了電車,就跑到一家彩票店去買航空獎券,因為伍禪買獎券中獎,他也很想碰碰運氣,也許能為文生社弄點資金。忽然感覺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魯迅,父親好像做了錯事被老師抓住的學生一樣,窘得臉都紅了,找不出旁的話說,卻問魯迅:“先生,您買不買獎券?”魯迅笑著說:“我從來不買發(fā)財票。”父親出于對魯迅身體健康的關心,常勸他應該去日本溫泉地帶休養(yǎng)一下,換換空氣,可是魯迅總是說“再看吧”。
父親給魯迅出書絕不是為了贏利,而是對魯迅懷有深深的敬意,所出的書一定要讓先生滿意。父親在1980年6月寫的一篇《魯迅先生與文化生活出版社》文章中,有一段十分動情的回憶:“在短短的一年多的時間里,由于出版事務的關系,我經常接近先生。我每次從先生那里回來,總是把先生的情況告訴大家。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關心先生的寫作,關心先生的生活情況,關心先生的身體健康。我們每拿到先生的一部稿件,每出版了先生的一部書,我們是多么歡欣鼓舞??!”
文生社于1935年11月出版了魯迅翻譯的果戈理的《死魂靈》后,孟十還在上海書店發(fā)現了俄國阿庚畫、培爾那爾特斯基刻的《死魂靈百圖》畫冊,魯迅對其十分欣賞,決定將它翻印出來。因為對該畫冊印成后的銷售情況沒有把握,魯迅決定自己出錢翻印、由文生社發(fā)行。這反映了魯迅對剛創(chuàng)辦不久的文生社的關心和愛護?!端阑觎`百圖》精裝本是魯迅精心規(guī)劃、由錢君匋設計裝幀的。父親和錢君匋為了達到魯迅的要求,曾一起去選購紙張和綢面,跑了好多布店,最后在河南路的一家湖州綢莊看中一種綠綢,經魯迅同意,做該畫冊的綢面用料?!端阑觎`百圖》印普通封面1000冊,綢面500冊,與魯迅以前翻印的畫冊一樣,署名三閑書屋翻印,并印上文化生活出版社發(fā)行的字樣。在魯迅所寫的《死魂靈百圖·小引》中最后有這樣一句話:“至于校印裝制,則是吳朗西君和另外幾位朋友們所經營。這都應該在這里聲明謝意?!?/p>
父親還告訴我們,他在把印好的50本精裝《死魂靈百圖》送到魯迅家后,就見魯迅拿了一本就包扎起來,魯迅動作熟練,把郵包包扎得整整齊齊。父親十分驚訝,魯迅突然說:“我是在南貨店學過生意的啦?!备赣H被這話逗笑了。然而,《死魂靈百圖》在印工上并不理想,與魯迅的要求仍有距離。魯迅在1936年5月4日致曹白的信中說:“《死魂靈百圖》,你買的太性急了,還有一種白紙的,印的較好,正在裝訂,我要送你一本。至于其中三張,原是密線,用橡皮版一做,就加粗,中國又無印刷好手,于是弄到這地步。至于刻法,現在只能做做參考,學不來了?!碑旚斞缚吹綐訒l(fā)現這一缺點時,已來不及補救了,這使父親十分難過。
魯迅非常關心版畫藝術的發(fā)展,他為資助出版社,曾兩次托黃源拿來700元作為自費出版的經費?!秳P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是魯迅自己出錢印的畫集,以三閑書屋的名義印刷,并托請史沫特萊作序,于1936年5月出版。當時共印103本,魯迅親自編號,其中多數贈給友人。由于該畫冊印數甚少,魯迅希望有人能翻印,借以擴大影響。魯迅授權文生社,由父親經手操辦,用鋅版制成縮印本,作為文生社《新藝術叢刊》第一種出版。打算印縮印本時,魯迅原來打算自己出錢印,父親再三對他說:“文生社的經濟情況和一年前兩樣了。資金周轉沒有問題,而且這本書印出來一定有銷路,不會賠本?!边@樣,魯迅才同意由文生社來翻印出版。父親曾與魯迅商量,是不是采用銅版。可是試制了一張銅版,打出樣張一看,質量不佳。父親便只好再去找華東照相印刷公司負責人柳溥慶。柳溥慶對上次未能完全印好《死魂靈百圖》也覺得很抱歉,表示這次他將從照相制版印刷全過程都由自己照看,保證印得讓魯迅滿意。此時,魯迅正在病中,父親便向柳溥慶提出,不但要印得好,而且要印得快,讓魯迅早日看到成品。
1936年10月9日,《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縮印本打出印刷大樣,父親及時把大樣拿到魯迅家,魯迅看后表示滿意,該書才正式付印。10月16日,父親直接從裝訂房里拿到幾本精裝本,立即送到魯迅家中。魯迅躺在藤椅上,仔細看后點頭說:“這本版畫印還可以,裝幀也美觀大方。以后的畫集就照這樣印,一個月可以印一本吧?!碑敃r魯迅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消瘦的臉上流露出喜悅的神情。沒想到,第二天魯迅將該縮印本送給日本友人鹿地亙君時,不幸在外面受了風寒,氣喘復發(fā),以致一病不起,于10月19日溘然而去。
魯迅去世后,父親一心撲在治喪籌備委員會工作上,參與了全部治喪的具體工作。在魯迅出殯的那天,他是抬棺入穴的八位青年文學工作者之一。葬禮結束后,他還迅速編出魯迅紀念圖片一套,共11張,以魯迅紀念委員會的名義,由文生社出版。為了安葬魯迅,父親連正在醫(yī)院里臨產的妻子也無暇探望。一周后,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取名“念魯”,作為對魯迅人格與精神的永遠紀念。之后,父親和黃源又全權負責《魯迅先生紀念集》的編輯出版事宜。他們克服了資金、印刷等困難,在馮雪峰、許廣平的支持下,終于趕在魯迅逝世一周年紀念日那天出版了《魯迅先生紀念集》,為追憶魯迅獻上一份珍貴的紀念品。
(責任編輯#8195;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