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多年未見的師弟狄突然來訪。這讓我有些詫異。坦率地說,我們當初志向不同、性格迥異,有過矛盾(蠻尖銳的),況且,導師恩維爾的意外失蹤也讓我一直心存疑惑,但,那畢竟只是疑惑而已。畢業(yè)后各奔東西,我繼續(xù)做自己的研究,而狄則轉(zhuǎn)向經(jīng)商去了,憑他的智商和投機的本領(lǐng),據(jù)說早賺了個盆滿缽滿。
他來干什么?我大腦里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問號,但禮節(jié)還是要講的,這是我做人最基本的原則。我請他在客廳坐了,然后沏了新茶。茶是新上市的龍井。碧綠的葉片于開水中舒展開身姿,在青瓷杯盞里慵懶而婀娜著浮起。
“好茶!”狄輕啜一口,“師兄喜歡龍井,過些日子,我讓人送幾斤過來?!?/p>
“不必,不必。老弟來寒舍,有何貴干?”
狄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小,眼神卻十分銳利,然后笑了,說:“老兄還是和以前一樣爽快,是呀,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是小弟我不想念師兄,只是知道你整日忙于研究,不敢來打擾呀?!?/p>
我微笑著說:“有事還是請直說吧,千萬不要說什么打擾一類客套話。”
狄又用銳利的眼神逼視我,問:“聽說師兄又有了一項偉大的發(fā)明,可否出示給小弟看看,也算是讓我先睹為快呀。小弟雖然不搞科研,但對這個領(lǐng)域還是一直在關(guān)注呀?!?/p>
“一個有些意思的儀器罷了,哪里稱得上什么偉大。”
前些時候我電子文本的日記意外丟失了。這日記對我十分重要,那里面除了有這么多年生活、工作的記載,更有靈感惠顧時的創(chuàng)意。
這些創(chuàng)意儲存于電腦,有些價值真的難以估量。
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為丟失了日記,懊喪之余,又有了新的靈感,我發(fā)明了再現(xiàn)儀,再次驗證了這充滿辯證法成語的正確性。
無孔不入的記者不知從哪里獲知了這個消息,幾乎是跟蹤強行對我進行了采訪,然后又在報紙頭版刊發(fā)了消息,標題很吸引眼球,也十分聳人聽聞:著名科學家維明成功地將過去拉回到你眼前!
這則報道給我惹了不少麻煩,這些天我手機幾乎要被打爆,有咨詢真?zhèn)蔚?,也有要求合作的,有威脅的,更有要買斷的。毋庸諱言,這項技術(shù)里蘊藏著巨大的商機,但我可以發(fā)誓,本人絕不是沖著發(fā)財去做研究。
簡單地說,再現(xiàn)儀就是一種當你輸入必要條件時,它可以重現(xiàn)當時當?shù)厍榫臣笆录囊环N儀器。但我現(xiàn)在不能把它給任何一個人看,除了技術(shù)的保密,還會涉及到隱私等一系列問題。很復雜,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
所以,我盡量委婉地拒絕了,說:“狄,請原諒,由于種種原因,這項技術(shù)暫時還不宜對外公開?!?/p>
狄有些生氣,說:“看來師兄一直把我視為外人?”
我有些尷尬地說:“沒有的事,你我?guī)煶鐾T,怎么說也不是外人呀,只是再現(xiàn)儀目前還在調(diào)試階段,出示確實不便?!?/p>
狄“哈哈”笑了,說:“那就不勉強了,說說原理總可以吧,你再借我一個腦袋,我也不會自己制造出一臺和你的一樣的再現(xiàn)儀?!?/p>
于是,我簡單而又形象地給他講了再現(xiàn)儀的基本理論:一枚石子扔進湖里,會產(chǎn)生圈圈漣漪,當某一事件產(chǎn)生后,也必然會在時空里以某種特定的場波存在且傳遞開去的。當然,這種場波會衰減,但如果精確地找到它們——”
“只要沒有衰減為零,將捕捉到的場波增強,再進行必要的數(shù)字處理,就可以復原成以往的事件,讓過去的事情和人重現(xiàn)!師兄你是天才!也虧你想得出來!”狄眼睛瞪得幾乎要凸了出來。
“哪里,哪里,是呀,你的悟性真好!”我稱贊道。師弟的聰明,當年導師也多次稱贊,但又說他只是不肯用在正道上,否則前途未可限量。
“我出錢,你出技術(shù),咱們合作如何?”狄的小眼睛盯著我,這讓人真不舒服。
“沒有這個想法?!?/p>
“有想法時,一定優(yōu)先考慮我。你用技術(shù)入股,股份不低于49%,如何?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p>
我笑而不答。
狄突然問:“假設(shè)我要搜索4月18日發(fā)生的某件事,可以搜索到嗎?”
我說:“當然可以。只要在指令中加入特定的限制條件,否則發(fā)生于當日的事件可就太多了,再現(xiàn)儀顯示不了的?!?/p>
就在這一刻,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他似乎是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
后來,狄若有所思,不再問了。
B
接下來,我們準備吃飯。
太太和孩子去外地度假,只有我一人在家。應(yīng)付自己一日三餐尚可,招待客人,這水準是拿不出去的,所以我電話聯(lián)系樓下迎賓飯店,點了幾個好吃的菜,讓他們盡快送上來。那邊答應(yīng)得也爽快,說半個小時就可以送到。
二十分鐘后,店員用大托盤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飯保了溫,我把幾盤菜擺在桌上。
酒,現(xiàn)成的。我的酒柜里備了不少名酒。我平時愛喝,疲乏之時,喝幾杯可以很快進入睡眠,忘卻世間許多煩惱。
狄說:“師兄,你真是太客氣了?!?/p>
我笑道:“不好意思,吃頓便飯罷了?!?/p>
于是,喝酒。
狄說話不多,情緒似乎也不好,這期間只是一個勁地喝悶酒。
氣氛不融洽,也有些尷尬。
沒辦法,只好陪著他喝,感覺是我欠了他什么似的。
后來,我喝多了,但離醉還有距離,這我有數(shù)。我的話多了起來,喝了酒,我說話的欲望就控制不住。這真是一件沒辦法的事。
我說了我們之間的恩怨,甚至還說了導師恩維爾失蹤的事,我說:“狄,你信不信,我一定會查出真相,一定!”
他問:“你能?”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說:“一定能!”
恩維爾是國外一所大學的著名教授,應(yīng)聘到我所在大學的研究所工作。教授學識淵博,在專業(yè)領(lǐng)域更是獨步天下,那年我和狄同時幸運地考上了他的研究生。就在指導我們寫論文的那一年,他意外失蹤了。各種猜測都有,有說他去旅游了,有說他被國外某研究所劫持走了,也有說他被害了等等。學校與他所在國聯(lián)系,那邊稱他并沒有回國。無奈之余,學校報了警,但最終仍是沒有結(jié)果。這事最后成了一樁懸案。
杯子里的酒晃了出來,我也不用抹布去擦。
狄說喝多了,搖搖晃晃站起身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出來后說要走。我想留他在這里住一晚,但他堅持要回家。
我們下了樓,屋外夜色正濃。滿天星辰,不時有微風拂來,樹影婆娑。馬路上靜得很,幾乎沒了人,偶爾才有車駛過。
我說:“真好!”
他也咧了嘴,很怪地笑,說:“真好!真好!師兄,今晚我喝多了,找個時間,我請你。咱們再好好喝?!?/p>
我說:“行?!?/p>
他往前邁步,一個趔趄差點跌在地上。
讓他獨自回去,我真的不放心了。
終于等來了計程車,我索性把狄送回了家。
狄還是獨身。我和他的機器人仆人一起把他扶上了床。這個仆人我認識,還是當年狄讀研究生時制造的。想不到,他至今還在使用。
C
那晚回來時,我遭到了意外襲擊。
我沒有乘車,夜晚在星空下甩手大步疾走,有一種愜意的感覺。
走過馬路邊一棵樹時,我的頭部突然被鈍物擊打,當時眼前亂冒金星,但卻并未見到任何人,我的腳不由自主地朝前邁了兩步,就一頭栽倒在地。
后來,耳邊似有喝叫聲和腳步聲,但很快我就如同沉入黑暗深淵一樣,沒了感覺。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的身邊圍了一群醫(yī)生、護士。
見我睜開眼,他們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醫(yī)生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幾晃,問:“看得見嗎?”
我說:“看得見?!?/p>
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問:“是幾?”
我說:“二?!?/p>
他點頭笑了,并轉(zhuǎn)身對一個護士說了句什么。
不一會兒,一個警官模樣的人出現(xiàn)了,醫(yī)生、護士則悄悄散去。
警官自我介紹姓陳。
他告訴我,我在路上遭遇襲擊時,恰好他們開車巡邏路過。在我被打倒后,他們迅速下車救下了我。
“只看見一個黑影,跑得非???,我們追,但沒追上。”陳警官面露愧色,但又強調(diào),“那人速度非???,不是一般的快。他鉆進了一個黑胡同,很快就不見了。我們因為要送你到醫(yī)院,所以就放棄追他了?!?/p>
“非??欤俊蔽也唤獾貑?,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速度呢。
他肯定地說:“非????!?/p>
我撐著坐了起來,說:“我想回家看一看?!?/p>
陳警官有些猶豫地說:“你的身體行嗎?”
我想站起來,頭一陣眩暈,幾乎又要栽倒,虧了陳警官扶住。
陳警官說:“還是稍微休息兩天再回家吧。”
我撫著一陣陣發(fā)痛的腦袋,說:“不行,這事很重要,我必須回家看一看?!?/p>
“那我去和醫(yī)生商量一下吧?!标惥俎D(zhuǎn)身去找醫(yī)生了。
十分鐘后,我由陳警官和一個護士攙扶下了樓。
D
我的家里亂成一團。
大櫥、衣柜、書櫥、寫字桌全部有翻動過的痕跡。書、衣服、報紙和雜志被扔了一地。意料之中的事果然發(fā)生了,我那部放在寫字桌抽屜里的再現(xiàn)儀不在了!
小偷盡管制造了一些混淆眼目的翻動,但我還是猜出了他的動機。他是奔著再現(xiàn)儀來的。這個人會是誰呢?
聽了我關(guān)于再現(xiàn)儀的敘述后,陳警官用將信將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問:“再現(xiàn)儀真的可以將過去的事重現(xiàn)出來?”
我點了點頭。
他問:“事發(fā)當天有什么異常嗎?比如有人來訪,門外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或者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情況?”
我說了狄那天來訪的事。
他問:“狄是什么人?”
“我讀研究生時的同學,現(xiàn)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p>
他眉頭皺了起來,說:“我們會安排人調(diào)查的?!?/p>
我猶豫了一會,說:“他應(yīng)該不會有作案時間的吧?!?/p>
他問:“何以見得?”
于是,我說了那天狄醉酒的事,我說:“應(yīng)該不可能。我們是讀研時的同學,而且是我送他回家,并和機器人仆人扶他上床的?!?/p>
“機器人仆人?你說他家有一個機器人仆人?”
我沒有回答,匆匆走進臥室,搬開席夢思床,從墻上設(shè)置巧妙的一個暗洞里拿出了我第二部再現(xiàn)儀。吸取了日記電子文本丟失的教訓,我的再現(xiàn)儀也做了“備份”——另外制造了一部藏起來,看來還真用上了!
我回到客廳時,陳警官面露驚喜之色,問:“再現(xiàn)儀沒有丟?”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了這一部,那一部就丟不了,除非它被銷毀了。
輸入時間、地點及人物等數(shù)據(jù),隨著紅色指令燈響起,顯示器上出現(xiàn)了那天狄來訪的全部情景。
“是監(jiān)控攝像頭錄下的?”陳警官問,他有些不耐煩了,“攝像頭裝在什么地方?關(guān)鍵是犯罪現(xiàn)場,犯罪現(xiàn)場!”
“沒有攝像頭,這是再現(xiàn)儀!”我一字一頓回答他,說實話,我有些不喜歡他和我說話的語氣,但想到人家是我救命恩人,不由得又放緩了語氣,“這和攝像頭完全是兩回事。如果是區(qū)區(qū)一個攝像頭,人家犯得著來謀我性命嗎?”
這時,顯示器里出現(xiàn)了我和狄一起喝酒的鏡頭。天啦,這家伙是佯醉,他總是找機會把杯中的酒偷偷倒掉——顯示器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隨著我的指令,我們又看到了機器人襲擊我的場景。機器人正是狄的仆人!在我走出狄家大門時,狄就起身向他下達了密令。
機器人跑起來,速度飛快。
陳警官興奮地說:“就是他,不會有錯!”
E
我是在看守所里見到狄的。
他有些意外,問:“你來干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憐憫,要不了幾年,我就可以出去。我研究過法律,有把握。”
我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這一輩子大概是別想再走出監(jiān)獄了?!?/p>
他警覺地站了起來,銳利的眼神要殺了我一般,問:“什么意思?”
我說:“什么意思?你應(yīng)該明白。”
“以后在法庭上,讓再現(xiàn)儀來告訴你一切?!?/p>
“什么,再現(xiàn)儀修好了?不可能!”
我笑了,說:“那部被你毀壞了的再現(xiàn)儀是不可能修復了,你下手確實夠狠。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世界上不會再有另外一部了?!?/p>
狄瞪大了眼睛說:“你還有另一部再現(xiàn)儀?”
“我電子文本的日記丟失了,這是個教訓。想想看,我還不會給自己的再現(xiàn)儀‘備份’幾部嗎,錯誤,是不可以復制的?!?/p>
他喃喃地說:“錯誤,不可以復制?”
我說:“也一如你殺人的手段?!?/p>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說:“順便也要說一下,我們已經(jīng)弄清了導師恩維爾的失蹤之謎。他的尸骨,警方已經(jīng)打撈出來,葬禮將在后天進行。”
狄呆若木雞,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黯淡了下去。
“順便還要向你說一聲謝謝,沒有你關(guān)于4月18日的提示,我的再現(xiàn)儀還不知要工作多少天呢?!?/p>
十年前的4月18日,狄的機器人潛入恩維爾的家中,用鐵錘擊打恩維爾的頭頂致其死亡。狄則竊取了導師電腦里一項科技發(fā)明的構(gòu)思,最后又對電腦里的資料做了刪除處理。
乘著夜色掩護,他們將教授的尸體搬了出去,又用鐵器綁上沉入研究所附近的一個長滿荷葉的湖里——怪不得我們后來在湖邊散步時,狄總是回避不愿意去呢,他怕導師屈死的冤魂從湖中躍出掐他!
狄用導師的發(fā)明賺了大錢,他居然能心安理得!
我不想再和狄說什么,讓他自己去懺悔吧,權(quán)且假定他的人性尚未完全泯滅。
我走出了監(jiān)獄,我似乎看到了導師恩維爾,他顫顫巍巍飄浮在空中,頭發(fā)花白,眼鏡后藍色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深邃,他的嘴角牽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我控制不住自己,哭了,低聲說:“教授,您可以安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