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原名王博淵,籍貫甘肅省鎮(zhèn)原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甘肅省作協(xié)顧問。三十多年來致力于短篇小說和跨界散文的創(chuàng)作,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
銀行行長的肉蛋蛋兒
《婚姻法》一出臺,梧萬林趕回栢老莊,離農村老婆來了。那時的梧萬林,不久前剛剛就任平涼地區(qū)銀行安口分行行長,行政副科抑或股級,官到底有多大現(xiàn)在我說不準了。
突然做了官,這一點像陳世美,別的方面哪點也不像。陳世美是考上狀元的人,而萬林僅僅念了兩年小學,沒認下幾顆字。慢!沒認幾顆字的人,怎么能就任銀行行長這一要職?說的正是這個話。
1949年,紅河桓家出了大官,新中國平涼地區(qū)專署第一任專員。專員從老解放區(qū)開往新解放區(qū),在老區(qū)招募一批年輕干部,招募條件之一,就是肚里多少有點文墨。萬林不是念過兩年小學的嘛,人哪,說不定啥時交上桃花運,一個子的車費不花,搭上了革命剛剛勝利這班車。
又一層,因果邏輯不明確,事實則是明確的。1949年以前,萬林在鎮(zhèn)原縣紅白兩界跑了幾年小生意,生意的一項內容就是販大煙。萬林挑著銀圓坨坨和日用雜貨,從白區(qū)前往紅區(qū),在紅區(qū)購得大煙土,偷偷販賣到白區(qū),牟取暴利。大煙土產在紅區(qū),這話得說明白點,如果我說他把大煙從白區(qū)販紅區(qū)來了,難道紅區(qū)有許多人花銀子抽大煙嗎?鎮(zhèn)原縣有個凱邊鄉(xiāng),紅白兩區(qū)交界,國民黨正規(guī)軍駐在明處,便衣隊特務待在暗處,明里暗里盤查得很兇。查得兇,不表示國民黨對禁煙如此負責,它要是真的搞禁煙運動,白區(qū)何以對大煙有如此大的消費需求?國民黨實際是想困死共產黨。
書沒念成,跑跑小生意唄。萬林腦瓜靈,擅長人際交往,又喜歡在人前顯示自己的精明干練。他把弄到的大煙用錫紙密封,浸在油簍子清油底下,扮成胡麻油油販子蒙混過關。一來二去,和路口設卡的盤查人員混個臉兒熟,盤查人員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萬林挑土簍子發(fā)了洋財,買一匹棗紅兒馬騎上,騎馬跑生意,票子賺得更快了,人就顯得有些張揚。高平鎮(zhèn)逢集那天,有生意沒生意,也要打馬上街,抖一回風。其時,梧老莊跨馬逛街的人難得一見,老地主梧國漢趕高平集,騎的不過是一匹青叫驢。有點張揚的梧萬林,偏想跟財東家老掌柜賽賽風頭,兒馬叫驢走一條道,萬林駕著兒馬超越了叫驢,鈴兒啷啷啷,馬兒咴咴咴,讓老地主心里不平衡一陣。平時給梧國漢當腿子的人里面,有一個栢仲榮,恰是萬林的本家叔父,俗稱“大大”。老地主在叫驢背上晃悠著哩,栢仲榮牽著驢韁繩顛顛顛地跑哩,不料,后面唰啦啦啦,一匹紅馬擦身而過,蹄下濺起一道細塵。這,不光折了老地主風頭,也臊了他大大的臉不是?栢國漢不好說,栢仲榮替他罵了,騷情辰喀,看把你狗日的跌下來絆死了著!
可是,沒跌下來,何談一下就絆死了(絆,土語,即摔跟頭)?萬林做幾年小買賣,而且做的紅白兩區(qū)貿易,解放后可以堂而皇之說對革命有貢獻。新政府剛剛執(zhí)政,除去國民黨留下的殘渣余孽,上哪找金融方面的人才?這就趕上了,革命伊始當上銀行系統(tǒng)一個部門領導。
那么,下一步……下一步就倒換老婆了。
《婚姻法》頒布,萬林即趕回紅河川栢老莊,離土包子媳婦來了。
老婆名字挺美,取“玉花”二字,我對她印象頗為清晰。她兒子和我是同齡人,小時一起走學校,一起玩尿泥,所以常??匆娝麐寢?。容貌真如“玉花”一樣?這個我說不好,童目無邪,誰管上輩子女人長什么樣?只記得,她人長得胖,走路屁股蛋子扭得挺歡。玉花年輕那會有一綽號——水梨,是村里那些不學好的小伙給起的,我娃娃輩兒不做詮釋。玉花有一親嫂,人長得干癟些,村里小伙又取一綽號—葫蘆,葫蘆就是鄉(xiāng)下人舀水的葫蘆瓢。梨和葫蘆瓢,大家都見得到,你們比照著去做想象。
銀行行長,離水梨媳婦來了,葫蘆嫂子極表贊成。說,劈婆娘,是要離呢,離得越快越好,再別叫她敗壞門風了!家里四口人(小孩不算數(shù),那時的孩子對父母離婚沒發(fā)言權),有兩個說離,已獲百分之五十通過。但是,這百分之五十與那百分之五十,還畫不成個等號,鄉(xiāng)間事就這樣。葫蘆大肆煽動,列了一串串“黑里浪門子”的男人名單,萬林一聽就信了,或者是寧愿信其有。玉花,又沒念過你們的四書五經、三字經百家姓,男人干革命了,進城享福了,把一個年輕媳婦子撇家里,拖兒帶女的,沒年沒月的,憑什么要人家做一貞節(jié)烈婦?拋開這層,葫蘆列的那名單,有意漏了至關重要的一位——自個男人,即萬林的親哥,玉花大伯子栢萬桂。這,就不限于高層面的貞節(jié)觀,落到最底層面的人的良心了,我陪你弟兄兩個,你還把我一腳踹了啊?是人嗎?
就看梧萬桂的了。萬桂發(fā)現(xiàn),婆娘葫蘆和兄弟萬林,嘀嘀咕咕的,馬上猜到“葫蘆”里賣什么藥。找個茬,把婆娘一頓揍,揍得葫蘆沉到水缸底下——沒聲了。但是對兄弟萬林,拳頭不成其道理,人家是革命干部吶,只能采取文的辦法??嗫鄤駧滋?,同時發(fā)動家族力量,把門頭親的爺們全請來,人人出面來勸,打車輪戰(zhàn)式的苦諫。萬林卻巋然不動。你們說死說活,我反正就一個字——離!王八吃秤砣,我鐵了心了,咋?萬桂一看,不來硬的不行,拿出一把殺豬刀,搬了塊磨刀石,坐院心里開始霍霍磨刀!
萬桂是一好人哎——慢下結論!
葫蘆恨水梨,女人小心眼唄。一,她開列的一串串男人,有的以前也找她“浪門子”,后來不找她了,叫人氣不過。二,男人萬桂,對弟妹熱乎乎的,對自個婆娘卻冷冰冰的,更叫人氣不打一處來。值得細究的是二,栢萬桂其人,性情陰鷙殘忍,自父親下了場,家里再沒一個人可以挾制他。過去,農民天不亮就要下地,做莊稼有時要跑很遠很遠的山旮旯。按理,萬桂應將年輕而單身的弟妹留家里,做一做飯,奶一奶娃,帶上自個婆娘出山才是。他卻把婆娘擱家里,帶著弟妹摸黑下地了。有時,在山圪(土勞)地里做一陣,天還沒亮,人就有些困倦,萬桂鋪開莊稼捆捆,自顧自地呼呼睡去。天黑得很哩,山旮旯狼嗥狐唳,弟妹年輕膽兒小,狼嗚嗚嗚一嗥,嚇得直往他懷里鉆—一剛好嘛,摟著弟妹睡一個回籠覺。所以說,葫蘆罵什么“敗壞門風”,根子恰恰壞在她老公。值得細究的還不止這一層,弟妹實在算不上俊俏娘兒,做阿伯子的眼光不向別處瞅,盯住自家弟妹成何道理?兔子還知道不吃窩邊草哩,你梧萬桂不知道門風?
問題在,往別處瞧瞧,哪家哪個媳婦會看一眼這個栢萬桂?
栢萬桂,梧老莊一個出名的壞種。舉其種種劣跡的一樁——我不打算為他寫專題,那就在他兄弟篇中附一段。
國民黨執(zhí)政,萬桂做過一任甲長(相似當今自然村村長)。有一回,國民黨政權搞什么國民訓練,估計跟我們的民兵訓練差不多,高平鎮(zhèn)十五保(保相當于如今的行政村)的男性國民,集中在一個名叫陰坡溝的村子,訓練向右看齊、齊步走、一二一什么的。莊稼人生來疲沓,把這等事沒當個事,頭一天只少數(shù)人到場,應一應卯。誰知,縣上派下來的張督察員不高興了,私下問梧老莊甲
長,不積極參加訓練的那些個壞辰,拿他們咋整?萬桂說,欠打!說一個“欠打”,搪塞搪塞行了唄,誰知,縣上的官官咨詢他,他的權杖在手的感覺一下膨脹了,給督察員找一根打人的鞭桿出來。鞭桿也罷,他找的竟然是一根打不爛折不斷的枸子木!看這個狗養(yǎng)的壞不壞?于是,下一訓練日,陰陽兩坡“國民”排一長隊,齊齊站學校操場上,全部伸出手掌,讓督察員大人用枸子木鞭桿拷手心,一人拷三鞭桿,啪——啪——啪——
打到最后一名,挨打的恰是梧老莊另一著名壞種,奶名叫品兒,這時,一根枸子鞭桿竟然都打劈了,斷裂的木簽扎肉里,品兒疼得呲牙咧嘴。督察員打出了官的威風,喝問,我打你你服不服?品兒嚎叫似地回答:打得好!打得好!督察員臉一轉,卻罵開身邊站的甲長梧萬桂了,罵道,你這壞種,出點子叫打人手心,若不是鞭桿打折了,今天我叫你也嘗一嘗鞭桿拷手心是咋個滋味!大伙一聽,這真是個壞種噢。
言歸離老婆話題。
萬桂磨刀霍霍,萬林真的害了怕,他曉得,咱這哥,啥土匪事兒做不出來?萬桂兇神惡煞地說,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休想離,你要是敢把婆娘離了,我不會讓你腳連著筋走出門的!銀行行長方認識到,更新人們的傳統(tǒng)婚姻觀,比鬧一場革命麻煩。只得退一步,從長計議。萬林不愿在家多待,說他要趕回安口銀行上班。萬桂強令他帶上婆娘娃娃一塊走,萬林不敢不從。
梧老莊有一族兄,正好要去安口窯馱煤炭,兩人結伴同行。天下了場雪,萬林把一對小兒女裝在毛線褡褳兩邊,褡褳搭在一頭毛驢背上,褡褳里面塞很多羊毛,咯噔——咯噔一咯噔,一步一咯噔,向安口窯跋涉。安口窯距梧老莊一百八十多里,這就和陳世美全然不像了是吧?還是有一點點像,玉花扭扭著一雙墨斗小腳,落在毛驢后面很遠,在雪窩子里可憐兮兮地跋涉。萬林憤慨言道,你看看,像個肉蛋蛋子,走路鴨子似的往前猥哩,我咋領到人面前呀?本村族兄開導他說,你沒干革命那會,為什么不嫌她是個肉蛋蛋?還夸她長得肥哩。萬林說,走哪一山唱哪一山歌,我如今大小也是個領導,銀行一塊參加工作的,人家都把農村婆娘離了,領上個年輕的漂亮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領上個她咋?族兄說,領去,先湊合著,不愛跟她睡,你去找年輕漂亮的,浪門子去唄,她又不礙你啥事,干嘛非得鬧離婚呢……
別說,純粹農民的這點主意,有時它恰恰最超前最現(xiàn)代了。
把肉蛋蛋領到銀行,安排一個僻背住處,對單位上的同志說,那是老家一親戚,隨他來安口窯逛逛世界,瞧安口人是怎么燒家什的。家什,陶瓷器皿,安口窯是隴東地域著名陶瓷產地。謊話編得圓圓,一塊的同志信不信,我就不曉得了?!皽惡稀睕]多久,農村人要過大年,萬林借機把老婆孩子送回栢老莊。
顯然,他的故事創(chuàng)作還沒完成。
過兩年,萬桂病死。村人舉額稱慶,惟一個人發(fā)開愁了。果然,梧萬林再回桓老莊,堅持不懈地離老婆來了。
萬桂一死,前邊沒個人遮擋遮擋,玉花危機感很重,哭哭啼啼的,求告本家族的威望人物梧仲榮。梧仲榮,前面寫到的那個老地主腿子,論輩分是萬林的大大(族叔),當然也是玉花的大大,但是腿子仲榮和壞種萬桂,叔侄倆一對狐朋狗友。仲榮當保長時,萬桂當?shù)募组L,萬桂一死,仲榮接過門鑰匙,把侄媳的事給包辦了。
仲榮發(fā)動梧老莊頭面人物,一幫能說會道之徒,苦諫梧萬林,舌戰(zhàn)梧萬林。群英會會了五天五夜,竟然沒把一個栢萬林拿下,萬林死咬一個字,離!非離不可!梧老莊頭面人物里面,有一位是我本家伯父,我叫他三大,時任農業(yè)合作社主任,管公章大印。三大勸著勸著,日娘搗老的罵起來,罵著罵著,倆國家干部揮動老拳干起來!打一架,社主任火憋憋地說,栢萬林,我日你媽!你離你老婆,又不是離我老婆,我給你狗日的明天就開介紹!
這出節(jié)目,比現(xiàn)場直播的春節(jié)晚會節(jié)目精彩到哪了!
仲榮旋想起萬桂,學他的樣子磨了一把殺豬刀,偷偷塞玉花手里,教玉花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玉花,確乎不是當代秦香蓮,攥一把韓琦殺廟的刀,從廚屋里沖出。玉花披頭散發(fā)的,直聲叫了一腔,梧萬林,我今天死給你看!直取負心薄義的栢萬林,幾個妯娌拽都拽不住。萬林說是一革命者,其實他從未經過戰(zhàn)陣,見了一把殺豬刀,嚇得奪門而逃,撒腿向紅水河河畔跑去。河岸幾個村子被驚動,鄉(xiāng)親鄉(xiāng)黨們擁向河岸,觀賞這趕新潮的精彩一幕。萬林搶過獨木橋,才喘了口氣,玉花的墨斗小腳走獨木橋不行。但是河岸上眾鄉(xiāng)黨趁機跑跑龍?zhí)?,幫腔吆喝,截?截住!別讓他跑了!別讓他跑了!
萬林夾著尾巴跑了,多年不回梧老莊探親。玉花帶三個娃,過她的沒男人的日子。沒男人,并不意味著夜夜獨守空床怎么的。黃土溝壑山旮旯里,被突然當官的丈夫遺棄在老家的土媳婦,自有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我是一剛剛上學的娃,不可能也不應該洞悉其深層秘密。
梧萬林創(chuàng)造的故事,時間長度幾近二十年,后半部敘述從簡。
文化大革命狂飆驟起,時任平涼運輸公司黨委書記的栢萬林,無疑是一挨打的走資派。走資派有的家抄了,有的活活“斗”死了。萬林嚇壞了,帶老婆孩子趁夜逃跑。早在生活困難時期,萬林似乎悟到點人生真諦,大饑荒一來,就收了那顆領一個年輕的漂亮的的心,把老婆孩子接進平涼城。
當然,要說“革命逃兵”,他終歸還得逃回紅河川栢老莊。晚上,睡栢仲榮家土炕上,白天,躲一座老堡子爛窯里。那個肉蛋蛋兒,做好飯,偷偷拎上老堡子,走路像鴨子似的往前猥哩。這樣,運輸公司造反派搞突然襲擊,幾次奇襲栢老莊,捉走資派,卻是回回撲空。他們哪懂哎,梧萬林乃農民的根性,思維方式只要往后一撤,隨便返回同治光緒年——土匪來了,咱就上堡子唄。造反派實際也是農民根性,老公跑了噢?老婆在啊,老公欠債老婆還。于是圍攻玉花,一攻就整整一個通宵,叫她連一口水都不要喝。說!你把你走資派男人藏哪了?玉花一口咬定,栢萬林不知竄哪去了,她一個農村女人,在城里沒法過了,這才領一伙娃跑老家來了??降阶詈螅窕〞炟蔬^去,倒地上口吐白沫,造反派只得悻悻而去。肉蛋蛋兒做飯送飯,把一個當代陳世美,一直養(yǎng)到文革“三結合”階段。誰想,梧萬林搖身一變,變作三結合的“革命老干部”了。
一家人勝利返回平涼城。臨走,村人戲問,梧書記,領上你的這個肉蛋蛋兒,鴨子似的往前猥哩么,不嫌丟你革委會主任的人嗎?栢萬林笑道,老了嘛!都老兩口了,還有什么“人”丟上的。
水利干事的三畝灣灣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開天辟地制定一部《婚姻法》。時隔不久,地區(qū)行署水利局的一個小撥拉干部,名叫梧柯久的那一位,惴惴不安地回到紅河川栢老莊。
梧柯久,宅院位于紅水河南邊。那條不規(guī)則的弧狀崖坎,依崖就勢鑿了五六座黃土窯洞宅院,村人稱其“河南里”。河南里指一個大的弧彎,而柘柯久鏨崖造窯的那個小彎彎,細分叫作三畝灣灣,因為在未開莊之前,灣灣里只三畝耕地。
紅水河,小小不然的一道徑流,因其游動在純粹的黃土層上,缺少石層堤岸給予約束,一下子顯得廟小而神大。一道弱流,在窄窄的黃土川道里任情徜徉,亦是沖刷亦是淤積,盤桓縈繞間,留下一個又一個彎彎,三畝灣灣僅其一例。那,我就用“三畝灣灣”代稱那座黃土宅院,也用來諧喻他撇在老家的那個土媳婦。如今,人們口頭有一戲謔用語,把老婆說成男人“一畝三分地”,這里稱其“三畝灣灣”,是不是面積太大了?不,一畝三分是以當今人均耕地面積為背景,而栢柯久鬧離婚的那一時代,紅河川人均耕地面積在五畝以上,“三畝灣灣”仍是小小一塊的意思。
梧柯久行動不算慢,但是他的觀念解放還是顯得滯后了。
回到桓老莊,梧柯久發(fā)現(xiàn)有人捷足先登,婚早離罷了,比如宅院位于趙溝口的梧青霄。青霄跟他的情況一模一樣,也是進城沒多久,做了名小干部。要說有什么差別,就是青霄撇在老家的那個土媳婦,比他這個土媳婦強多了??墒?,看人家青霄,嘁里咔嚓的,三錘兩棒就離了,村人都夸青霄辦事有能力。輪他來辦,村干部說什么也不給辦了,這是咋一說?他還不懂,許多“新生事物”就這樣。第一個人做,大家稱作新生事物,說要趕快學哩;第二個人做的時候,已經一哄而起,釀成社會問題了;你要是第三個做的人,就準備接受治理整頓吧??戮梦磪⑼高@一點,折返平涼城,跑青霄那兒取了一趟“經”。青霄嘮叨幾句,他這才茅塞頓開。青霄說,婚姻法上是有“離婚自由”一條,那只是紙上寫的條條,啥法律不是人在操弄?你把人弄順了,你就有自由,人弄不順的話,啥啥自由都沒的,我的瓜(尸從)(栢青霄高栢柯久兩輩)!
二回,柯久背一嘟嚕禮當回來了。紙煙,洋糖,絲光襪子,白羊肚手巾——都是當時梧老莊非常稀罕的城里洋貨。當初,青霄就這么辦來著,先,一樣一樣掏出香噴噴的禮當;再,拿出一張離婚申請;后,掏出那個《婚姻法》本本——社干馬上開介紹信,蓋大印,社干害怕城里人笑話自己思想落伍??戮弥匦卤硌菀槐?,不靈了,社干把禮包包和行賄的人一齊從門里推出去,說,快走快走,這東西不能收,叫人看見,罵哩!所謂“罵”,說的是鄉(xiāng)間社會輿論,《婚姻法》一出臺,有些干部馬上離農村婆娘,換城里的洋媳婦,鄉(xiāng)間農民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這是“干革命”的應有之義。可是,嘩然一哄而起,個個要蹬掉農村老婆,村里人醒過神了,罵聲四起。你們不是講窮人翻身做主嗎?你的身翻了,你老婆的身就翻不過了?你們不是講婦女解放嗎?城里的漂亮女人解放給你了,你的農村土媳婦解放給誰去?
瞧,觀念稍有遲鈍,同一碼事同一部法律,呈現(xiàn)迥然不同兩種狀態(tài)。梧柯久十分窩火,親門黨家,鄉(xiāng)鄰鄉(xiāng)里,整個把他包圍了,猛批陳世美,痛說王應龍(秦腔老戲《玉堂春》中那個包了蘇三做小蜜的公子哥),搞得他簡直煩透了。他想找個人,訴訴心頭的苦楚,但是鄉(xiāng)鄰鄉(xiāng)里誰也不要聽,蹬你糟糠之妻來了,還有什么苦訴上的?偌大個梧老莊,找不見一個知音,找不見一個理解他的人?一找,找到唯一一個知音,竟然是個農村媳婦,徐某某。
在他娓娓傾訴之前,先聽我嘮叨幾句吧。栢老莊,五十年代趕新潮離老婆的干部群體里,栢柯久實在是很不夠“陳世美”資格的一個。這句話關涉三個農村媳婦。一個,當然是他的結發(fā)妻子,名字想不起來,某些概念仍存記憶中。人不怎么丑,個兒高高的,粗眉大眼的,一雙腳也不是所謂的三寸金蓮,是那種纏了幾年又放開來的“解放腳”。美中不足的是,幼時出天花,落下一臉的小麻子窩,可以想見,柯久進城做官前,原本不欣賞媳婦的臉盤子。但是,為什么當官前不提離婚?因為那時只有“媳婦”觀念,沒“愛人”一說,是不是?媳婦嘛,做飯,養(yǎng)娃,孝敬老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夠了。臉子光不光,媳婦從來叫“我屋里頭的”,常年待家里,臉子不光,少出門少見人罷了。至于,男人睡覺沒情趣,那,看上誰你找誰去唄,屋里頭的管球你場外頭那事!
于是又關涉一媳婦,即與之娓娓傾訴的遠房弟妹,徐某某。遠房弟妹徐,宅院位于河南里另一灣灣,跟柯久家的三畝灣灣肩靠肩,共有一個后背,即河灣之上的一片寬寬的臺坪地,臺坪取名斜面子。徐當時在斜面子勞動,蹲一塊苜蓿地里掐芽芽,柯久心情郁悶,身不由主湊近前來,訴一訴心里的苦。早在柯久進城前,倆年輕人已經明來暗往,挺親熱的。徐中等個兒,毛茸茸的眼,白白的臉盤,而且喜歡跟念書人交往。跟念書人拉拉閑,嘴角笑瞇瞇的,眼里柔情蜜意,村里文化人便贈予一個很美的綽號——芍藥。芍藥者,不光喻臉盤的漂亮,也喻示她的心性軟弱。芍藥曉得,柯久正鬧離婚呢,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一邊掐芽兒,一邊柔聲細氣地勸慰。聊得投機,柯久傾訴道:人都罵我陳世美哩,你說我是個陳世美嗎?我并不是嫌農村女人土氣,我是嫌她領不到人面前,娃的新媽!她要是有你這模樣,我就不離了,領平涼城里享福呀。一席話觸發(fā)了芍藥的感慨,說,喲喲喲,快別拿我說事了,我哪來她這福分哎,娃他大大!昕,確有點憂男怨女、同病相憐的意味。芍藥男人沒念過書,芍藥的婚姻很不遂意。分手時,柯久開玩笑似的扔下一句:你家喔人不在,今晚夕,我到你那好好諞一回,啊?芍藥開玩笑似的說,小的不在,老的門戶更嚴了……
在膨脹了的逆反心理驅動下,柯久不仔細辨聽芍藥的弦外之音,天黑,冒冒失失竄進隔壁灣灣,一石激起千層浪。
芍藥與柯久有私情,公婆心里清楚,他們從不對外張揚,搞什么整肅門風。那個麻臉媳婦呢,一向與芍藥妯娌相處,屋里頭的不管球你場外頭那事。由同姓同族乃至由親門黨家構成的村落,某些讓人難以思議的表象,有其積重難返的文化習俗在。而現(xiàn)在,內涵變了,柯久不再是爺兒父子一員,人家革命了呀,當官了呀,做官的把你草根百姓的婆娘捎帶著領走,這不是古往今來的常例么?而且,那壁灣灣里鬧離婚,這壁灣灣里情人相會,公婆神經繃得像彈棉花似的。
芍藥家,是一半明半暗的地坑院,進院,須穿過一道純土質的巷堂,即斜向深入地面之下的巷道,此地俗稱胡同??戮孟姑诖?,剛剛摸進黑咕隆咚的胡同,老兩口就舉著燒炕的灰耙沖了出來。他疏忽了,胡同穹壁是可以開鑿拐窯的,正是徐說的“老的門戶”。老兩口喊著他的奶名,久兒,狗日的!跑我家偷什么來了?原來,老兩口晚上睡覺,一只眼整夜睜著,而且把位置挪在了胡同側壁一個拐窯,活像門房師傅似的??戮门ゎ^便跑,老兩口窮追不舍,一直攆到那壁灣灣莊子崖頭。還不算完,老兩口站柯久家莊子崖畔畔上,野著嗓叫罵。久兒,你害你女人不夠,害到我家女人頭上了……多難聽噢!河南里,一灣的爺兒父子,被黑天半夜的叫罵之聲驚醒,啥事啥事?日本鬼子進村啦?
無顏于家鄉(xiāng)父老,柯久連夜逃回平涼城。要說,當了芝麻官的梧柯久,教唆芍藥拿上一個新《婚姻法》本本,趕新潮鬧離婚,然后好把她領平涼城去享福,那純屬偽現(xiàn)實主義,事情還關涉另一農村媳婦。
柯久與青霄、萬林等人,都是栢老莊一位革命前輩提攜起來的。柯久念過幾年書,辦事能力強,一出道就做了平涼水利局的水利股股長。上任辦幾件事,表現(xiàn)出他的精明干練,大小工程項目多派他去。水利局在平涼西郊八里橋改建河壩,他是施工負責人。工地民工中,有一位八里橋的農村小媳婦,模樣兒俊俏,性情溫柔,對年輕干練的革命干部一見鐘情。如何發(fā)展到情定終身,小媳婦是先于梧柯久離的婚,細節(jié)不得而知。八里橋那個媳婦從沒到過我的梧老莊,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別說她鬧離婚的故事了。
做點揣猜。一是,當時社會信息功能特差,許多出身山溝圪嶗的干部,具備向城市女子提供假信息的社會條件——我沒娶過老婆呀,我老婆死了呀,我離了呀……女娃子對假信息無從鑒別,從陳世美時代到梧柯久時代,這種事太多了。二是,即便八里橋媳婦明明知道,栢股長在老家已有妻室,也不排除她執(zhí)意與他結合的心意,假如,她自己的那個包辦婚姻,就跟梧老莊徐某某的婚姻一樣。須指明一點,兩個已婚男女發(fā)生私情,是在《婚姻法》頒布前,梧柯久不構成違法。
柯久趕潮流離婚,不想挨了一頓當頭棒喝。烏龜把頭縮回去了?不,他要重新摸索一條道。
柯久的舅父申某某,也在平涼城干事,官比他大,行署哪一科科長,那時一個科長挺大的。河南里黑天半夜鬧的這一出,柯久當然不敢告老舅,但是如此精彩的故事,豈能瞞住人?科長舅舅很快獲知消息,托老鄉(xiāng)傳話給外甥,老舅叫他來一趟,有話問!口信傳了三趟,不見外甥的人影兒,申科長就親自“登門求見”來了。申科長走到外甥住室門外,故意大嗓子嚷嚷,久兒,你官做大了,人也做大了,你不肯來見我,那我就來看望你唄!柯久沒法躲了,開門迎出,但他沒有注意禮節(jié),先請舅舅進門,看茶讓煙怎么的。柯久情緒挺大,劈面問道,喊我啥事?柯久心里清楚,老舅此來就是為的阻止他離婚,所以態(tài)度冷硬而失禮。他犯了個錯,無可挽回的錯,不僅僅違反了中國傳統(tǒng)婚姻觀,更要命的是,觸犯了宗法等級制度諸多忌諱!人家是你舅啊,人家官比你大啊,你咋搞的!舅甥倆堵著門,說幾句,馬上談崩??崎L以身作則,說,你舅母,喔是個啥樣兒?小扭扭腳,大襟襟布衫,對她,我都不嫌棄,帶城里來了。你女人,大手大腳的,大模大樣的,怎么了?你嫌她什么?柯久不敢說,自從見了城里女人的光亮臉盤,越來越嫌棄媳婦臉上的麻子。嫌臉上麻子,娶媳婦那會你干么去了?柯久強辯說,你不想離是你的事,我想離是我的事,我離我老婆,礙著你什么了?申科長大怒,說,久兒,我就是死了,還是我申家坪的鬼,你死了算哪達一條野鬼,啊?你死了(靈魂)敢下梧老莊大坡么?
柯久哐的一聲,關上門,把舅父扔在門外。哐的這一聲,他把自己仕途徹底關上了。申科長吼道,久兒,你狗日的等著!
柯久離老婆鐵了心,事實上,此時他已和一個漂亮媳婦海誓山盟。他疏通關系,在行署搞出一紙證明,證明日:妻子原屬封建包辦婚姻,妻子革命覺悟低,沒一點文化,影響他全心全意做工作,云云。證明轉到鎮(zhèn)原縣法院,法院做出單方到庭的離婚判決,因為“三畝灣灣”不愿去法院應訴。實在的,她才是純純的封建觀念,男人死活不要了,這就叫“休”,既是“休”,咱走人嘛,跑法庭大堂上丟那個人干嗎呢?她為梧柯久生倆兒,老二判給了母親,麻臉媳婦帶上小兒走了。她改嫁到紅河川吳家堡,嫁給一個貧窮而老實的農民,對她來說,亦不失為明智選擇。
柯久趕新潮趕上了。接著,被選派去北京學習培訓。一般說來,干部進京深造一回,回來就會官升一級。權力加美女,確乎有點心想事成的感覺。
柯久走后,行署水利局上任一位新局長,新局長不是別人,正是他老舅申某某。申局長上任伊始,即發(fā)現(xiàn)栢柯久同志不少問題。“問題”一語,在相當長一個時期,是違法違紀、腐化墮落,甚至反黨反革命的一種籠統(tǒng)措辭,很方便用來做政治上批判斗爭、整人害人的莫須有表述??戮猛镜降资裁础皢栴}”,現(xiàn)在無從詢問,猜想,一個農民,突然進城做官,在工作決策、領導作風方面,在男女關系上,在經濟賬目上,可能出這樣那樣的差錯或失誤??傊?,不知什么“問題”,一下就開除了棲柯久同志的公職!柯久申訴說,申局長施行報復,申局長辯白說,二人無仇無怨,何以見得是報復?柯久去找申局長的老上級梧專員,去了兩趟,專員閉門不見,也沒一句話回復。去第三趟,專員派手下一個勤務員出來,傳達了幾句領導的話:問問久兒,他官大,還是我官大?我的小腳老婆,我都帶著哩,他的解放腳老婆,帶不到人前頭來了?
說明:文中人物語言,都是采取梧老莊鄉(xiāng)黨的口頭描述,我不擔保寫的就是當事人原話,但我相信意思無甚出入。
柯久聽栢老莊最高領導這么說,就卷起他的鋪蓋卷,到八里橋農村落戶去了。
柯久和八里橋那個離了婚的媳婦結婚。一晃,已是兒女成群。
八里橋屬市郊,地狹人稠,漸漸地人均土地還不到一畝三分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早晌,下地掙工分,中午歇工那會,趕往柳湖蔬菜生產隊已經收獲過的地塊,撿爛菜葉挖老菜根,或者進平涼市區(qū)背街小巷,掏大糞積土肥。時不時的撞見過去一塊革命的阿事,躲不過,打聲招呼,實在讓人無地自容!
然而,貧窮和艱辛,終于抹掉了他的尊嚴或虛榮。為養(yǎng)活兒啊女啊一伙,他返回一個純粹農民的平臺,全神貫注于自己“一畝三分地”。舊衣舊帽,爛鞋破襪,一頭的黃土塵屑,滿嘴的秦腔亂彈。拽一輛賣菜的架子車,或者吆一掛掏廁所的大糞車,從平涼城街面上招搖過市……幾回,碰上舅舅,別說叫聲舅了,連“脖子都不給”。申局長托人向他婉轉表示,讓他去找他,認個錯,他想辦法把他弄回城里來。梧柯久回答:no! no no no!
許多許多年后的一天,梧柯久和他的麻臉媳婦,不期相會在平涼城里……
故事后半部分很長,裁去。
責任編輯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