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峰 大金

我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不會做對不起良心的事，不敢想也沒機會在蜂蜜上做任何手腳。只是，你永遠都無法知道，下一秒是什么樣的人或事在路口等你，將你引至光明大道還是歧路。

佳期不再

父親養(yǎng)了三十多年的蜜蜂，對蜜蜂可謂了如指掌，愛若生命。為此，他還特地給我取了個特殊的名字——周昭峰，取“招蜜蜂喜愛”之意。

1998年高中畢業(yè)后，我沒考上大學，自然而然地，子承父業(yè)，做起了養(yǎng)蜂的營生。

打開中國地圖，把我這些年走過的地方用線連接起來，幾乎是一張密密匝匝的蛛網(wǎng)。從1999年到2002年，短短的三年時間，我?guī)缀跖鼙榱舜蟀雮€中國。

接下來，居然是一連串不順利的年份。先是因為干旱，蜜蜂采蜜量不高，整個下半年，蜜蜂采蜜自食都不夠，必須靠人工喂養(yǎng)白糖水存活。白糖的價格又居高不下，在收入減少、支出增加的不利情況下，僅是蜜蜂的內(nèi)耗，我就賠了一萬多元。

然后，當我花費將近5000元的車費千里迢迢到了甘肅隴西趕刺槐的花期時，遇到特強沙塵暴。我只是小本經(jīng)營，連續(xù)遭遇不順已經(jīng)讓我大傷元氣。我算好第二年3月趕到潼南，想在油菜花的花季好好經(jīng)營一把。沒有想到，近三分之一的蜜蜂因為采了殘留農(nóng)藥的花粉而中毒死亡，所幸的是我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損失將更為嚴重。

我心疼得大病一場。然而，讓我憤怒和不解的是，隨著養(yǎng)蜂人的減少，蜂蜜的價格不僅沒有增長，反而嚴重下滑，這一切的個中緣由，直到我后來遇見老根才得以明白。

老根是我的遠房表親，聽說我病了來看我。在得知我還在老實巴交養(yǎng)蜂采蜜之后，他搖頭：“我是說你老實還是說你傻呢！”

然后拍拍我的肩，說他有門路，但差個懂技術又靠得住的人，讓我跟他一起干。

上路？下水？

一開始，我沒同意造假。老根嘲笑我膽小，又忍不住點撥我如何降低成本。

“你那洋槐蜜，成本多高啊，誰買?。坎灰叛蠡狈涿圻M去，放便宜的雜花蜜、菜花蜜進去，你這個價格就降下來了嘛。誰吃得出來??？”我想想也是，這也算合格產(chǎn)品吧。老根肯定地說：“它們都是蜂蜜。無論是工商也好，技術監(jiān)督局也好，都檢測不出來的?！?/p>

邁出第一步之后，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我有點心虛地把蜂箱擺在旅游景點的路邊，蜜蜂飛來飛去，引得不少人下車來問。我當著他們的面取“花蜜”，其實是頭天喂的白糖水。買的人很多，擺了幾天也沒人來找麻煩，我便開始放心地用白糖釀蜂蜜了。第一次造蜜取得了巨大成功，制作的300公斤蜂蜜，每公斤價格能便宜2塊，很快就賣了出去。

老根見我上路了，又弄來了業(yè)內(nèi)都知道的“55”。這是一種“果糖”產(chǎn)品的編號。他說這個沒問題，主要原料就是大米。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承認其實是用加工大米時的下腳料弄出來的，而且很多都不新鮮了。他還說，這種果糖換人還搞不到呢，供不應求！

那是因為這個廠生產(chǎn)的“果糖”，各項指標，比如水分、果糖和葡萄糖含量、蔗糖含量、酸度等，都是針對國家對蜂蜜的標準規(guī)定而進行研制的。我無語了，這還成產(chǎn)業(yè)鏈了。

短短的三個月下來，除去微薄的成本和老根的分紅，我很快就賺了3萬塊錢，這幾乎相當于我以前一年的收入。

我想起以前的辛苦。每天天還沒亮，就得起來放蜂，接著馬不停蹄地刷蜂箱、打掃蜂巢、搖蜂蜜。住的是帆布搭成的簡易帳篷，吃的是粗茶淡飯，因為生火不方便，常常是冷菜冷飯應付了事，而飽一餐餓一頓也是常有的事。

夏天是最難熬的，天氣炎熱，沒有電扇，沒有冰水，因怕蚊蟲叮咬，我穿得很厚，經(jīng)常是一身痱子……

現(xiàn)在，都這么容易了？

算了，反正這些東西都符合“規(guī)定”，我沒有害人。我只是想撈回自己的幾次損失……

無中生有

老根路子比我廣，能搞到果糖，頭腦也比我靈活，他居然要帶著我走市場。當初我覺得好笑，有什么好走的？什么季節(jié)開什么花、釀什么蜜，你還能改不成？沒想到，沒見識的是我自己。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賣野玫瑰蜂蜜的時候驚訝無比。要知道，因為玫瑰的雌雄蕊退化，退化后不結果，所以沒有蜜。當然，還有一種解釋，“野玫瑰蜜”不是野生的玫瑰，“野玫瑰”學名“刺莓薔薇”，這種蜜也是很少，有的話就是極品了，怎么可能就賣幾十塊錢？

我買了點自己嘗嘗。當然不是玫瑰的花蜜了，應該是把玫瑰的花漿加入天然蜂蜜中制成的。同理加了柚子的叫柚子蜜，但那可是其他東西在賣蜂蜜的價格啊！而銷量居然很不錯。

回來后我就和老根商量，做點藥材方面的蜂蜜，比如金銀花、雪蓮、黨參、黃連這類老百姓都有好感的藥材。

經(jīng)過試驗，我把目光集中在金銀花的身上。一是金銀花便于操作，可以提取花汁，也可以直接在假蜜中浸泡；二是金銀花的藥性溫和，做出的產(chǎn)品相對安全。

沒多久我基本摸索出來道道了。先用花汁熬制的流程和白砂糖差不多，用花朵浸泡則需要半個月左右，周期相對較長，但成品效果要好得多。

制作環(huán)節(jié)完成后，剩下的就是包裝和營銷。在制作虛假商標的時候，我們打的是正宗“湖南隆回金銀花蜜”的牌子，老根說顧客上網(wǎng)一查就可以知道這是著名的金銀花之鄉(xiāng)，購買起來就放心了。當時正好趕上夏天，我們的金銀花蜜號稱清熱解暑，產(chǎn)品自然供不應求。

最開始，我們還擔心衛(wèi)生和健康問題，幾個月后，見沒有出現(xiàn)什么大的紕漏，我們就放開手腳大干起來，并逐漸開始開發(fā)雪蓮蜜、蘋果蜜、黨參蜜等新的“產(chǎn)品”。

升級暗流

這天遇到點事情。我和老根走訪市場，看見前面一個賣蜂蜜的鋪子前有顧客在吵鬧。顧客說蜂蜜買回去幾天有結晶了，有假。我忍不住上前給顧客說，除了槐花蜜、棗花蜜等，多數(shù)加工后的蜂蜜在低溫下都容易出現(xiàn)結晶現(xiàn)象，不結晶的才可能是假蜜。我說的是真話，顧客還是半信半疑。事后老根對我說：“你看吧，就算我賣真的蜜也有人說是假的?！?/p>

我覺得現(xiàn)在賣蜂蜜的也確實可悲。產(chǎn)業(yè)“產(chǎn)品沒核，品牌沒芯，消費沒準”，市場長期在初級產(chǎn)品、低端消費上徘徊，利潤不斷受到擠壓。你不弄點假，還真競爭不過人家。說是按需求深挖，市場細分，不要產(chǎn)品同質(zhì)化，結果呢？出來一些不存在的蜂蜜。這個無序的市場像一個巨大的“泥潭”，一旦陷入了，與其苦苦掙扎，不如趁沉沒前抓點錢吧……我被自己的聯(lián)想嚇倒了。

老根又對我說，他想開個廠，要干就干大的，不能一天到晚守著一個手工作坊，多的利潤都讓別人賺了。開了廠，就會有超市找上來做貼牌加工的“蜂蜜”，銷量更不愁了。

事實證明，老根的決定是正確的。只有形成規(guī)?；?、產(chǎn)業(yè)化，才能“生產(chǎn)”更為高級的仿制品，諸如蜂膠、蜂王漿、固體蜂蜜等，進而滿足消費者的各種需求。

父親不知從哪里得知我在制造假蜂蜜，老實了一輩子的他很是生氣，在他的思想里，“造假就是犯罪，犯罪就是要殺頭的”。父親不肯用我的錢，母親則把所有的積蓄捐給寺廟，請寺廟的主持給我祈福贖罪。

老根知道我為難，安慰我，賺夠了錢，就把廠子脫手好了。而我只能對自己說，比起那些添加亂七八糟東西的同行，給生病蜜蜂喂抗生素的同行，我還算有良心了……

為了盡快賺夠錢，老根說我們要升級做更貴的蜂產(chǎn)品，比如蜂膠?！芭浞健彼呀?jīng)搞到手了，業(yè)內(nèi)都用楊樹芽做的“樹膠”，加入提高黃酮含量的“槲皮素”、“蘆丁”，制成所謂的“蜂膠”，然后精心包裝賣出去。

這事兒我沒同意，因為長期服用這東西會對肝臟造成致命的危害。老根罵我書讀多了都傻了。

沖刷

在我“鬧情緒”的時候，一場曝光浪潮毫無征兆地席卷了整個行業(yè)。

2010年11月，河南電視臺曝光鄭州蜂膠事件，同月，央視《每周質(zhì)量報告》揭露了浙江全金藥業(yè)生產(chǎn)的“巴西天然蜂膠”軟膠囊，曝光浙江萬隆保健食品有限公司加工假洋槐蜜等事件。行業(yè)用“果糖”制假的行為已是眾所周知的“秘密”，畫面中，生蟲的碎米顆粒，污跡斑斑的包裝桶，垃圾如山的加工作坊，赤裸裸地暴露出了這個行業(yè)的丑陋。

我沒想到，當這些還算熟悉的畫面通過這種方式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自己會覺得這么惡心。一時間，消費者對整個蜂產(chǎn)業(yè)報以懷疑的態(tài)度，各省市工商執(zhí)法人員也把目光聚焦在蜂產(chǎn)業(yè)上。

我們的工廠受到極大沖擊，因為風聲太緊，各大超市、二級批發(fā)市場第一時間退還所有存貨，一下子，幾乎切斷了工廠的銷售渠道，造成大批貨物積壓。同時，直接面對消費者的終端市場也受到波及，再過兩天，藥監(jiān)局開始整改，我們的廠也被關停。生產(chǎn)車間已經(jīng)全部貼上封條，工廠被查封。

老根說多虧我，樹膠咱們是做了，但是沒摻雜黃酮類物質(zhì)，只是把樹膠跟蜂膠混在一起了。我清楚我也在利益面前讓了步。說不上委屈，也說不上多清白。

聽說有同行被抓了，連一向鉆進錢眼里的老根都怕了，說等過了這個坎兒，我們兄弟一定好好做生意，再不打歪主意了。我在想，不知道還來得及不。

（摘自〈時文博覽〉雜志）

責任編輯/鄒佳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