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嶺
摘要:儒家文化孕育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而后又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兩千多年的影響。深處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士人,最初秉承了儒家兼濟天下安邦定國的沉重的道義責任。自漢魏兩晉到唐宋,隨著文學、書法、繪畫、園林藝術的產(chǎn)生和興盛,儒家士人開始在藝術中尋找對凡俗肉身的解脫,求得心靈的超越,以藝術的審美來調和儒家傳統(tǒng)給士人來的責任感。本文即是簡略的梳理這個過程,分析道德責任和藝術精神如何在士人身上慢慢的調和最后達到平衡。
關鍵詞:士人;儒家責任;藝術精神
儒家發(fā)育于動蕩不安的春秋戰(zhàn)國,此時國家分崩離析,生靈涂炭。抒難解患、救民水火是諸子百家共同的追求,其中尤以儒家為甚。徐復觀先生說:“儒道兩家的基本動機,雖然同時出于憂患,不過儒家是面對憂患而要求加以救濟,道家則是面對憂患而要求得到解脫。”儒家的救濟是儒者們始終努力的目標,他們自小所受的教育也是培養(yǎng)這種救濟的精神。
一、儒家的沉重責任
《大學》一書開宗明義的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倍髅鞯?,則需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的,始終是儒者所應遵從的原則和所當承擔的責任?!墩撜Z》有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比逭咧挥凶陨淼牡滦猩醺撸娇膳约八?。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痹唬骸叭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由此可見,儒家強調和重視的是推己及人的修身原則。不論是人生而正直還是戾惡,儒家始終相信人可以通過修身得以提高和完善,而后才可進行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實踐,這就是出世。儒者的所學所修,皆以出世為所求?!疤煜掠械?,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不論怎樣,儒者都應存救世之心。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堅定不移地以濟世蒼生為己任,努力推行孔子的仁政。他四處奔波,游說諸侯,即便被時人視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也矢志不改,還自信的認為,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哉也?這種強烈的兼濟天下的追求,自孔子開始便成為儒家始終如一的精神。《論語》中在記載了詩人對孔子的這樣一個評論。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痹唬骸笆侵洳豢啥鵀橹邭e?”
儒家的學者常常有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氣概,他們帶著對國家命運的掛念和關注,主動承起擔挽狂瀾于既倒的使命和責任。
二、儒家意識的魏晉之變和藝術的興盛
儒家自孔子開始,一直強調嚴格恪守道德準則,把自我的價值體現(xiàn)在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中。兩漢大一統(tǒng)的時代,這種觀念成為官方的正統(tǒng)思想,被那時的士人尊奉。待到東漢末年,國家動蕩,政權崩潰,禮制失壞,他們在出仕無望的情形下,“從忠心耿耿維護大一統(tǒng)政權的心態(tài)中解脫出來,走向自我?!?/p>
魏晉之際,玄學盛行,士人所面臨更多的是現(xiàn)實問題,諸如名教與自然的矛盾,個人與社會的權衡。對此,嵇康完完全全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努力的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閑適愉悅的、與自然相親、心與道冥的理想人生。從嵇康留下的詩文中,可以體會他的那種理想:
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古風,吹我素琴。咬咬黃鳥,顧儔弄音。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八首之十三》)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八首之十五)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楫容裔。放棹投竿,優(yōu)游卒歲。(《四言》十一首之一)
這些都表達了一種閑適自然、悠游暢然的情緒,而嵇康所希冀的生活正是如此。我們在詩中可以感受的到超越于塵世之外的那種清冷的明凈,嵇康的性格也是像他的詩一樣的真率切直。嵇康的詩是他審美情趣的一種表達,他的生活也充滿著審美的情趣。嵇康精于音樂,能書善畫,是一個藝術修養(yǎng)很深的人。嵇康希望的就是擺脫世俗的系累和禮法的約束,進入一種理想的藝術生活,他所追求的人生則是一種如詩如畫的人生。這時的嵇康已經(jīng)身在儒家的傳統(tǒng)之外了,或許更確切的說那個是儒家傳統(tǒng)體系已經(jīng)瓦解,無所謂在不在其中。而嵇康最激烈的主張莫過于“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的“非湯武而薄周孔”最終給他招致了殺身之禍。因為他越是自然和真率,就越是反襯出名教的虛假和偽飾。
嚴格的說,嵇康已經(jīng)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儒家士人,因為他像那個時代的許多士人一樣深受黃老思想的影響,而嵇康更是厭惡榮華名利,排斥出仕。
焦朋振六翮,羅者安所羈?浮游泰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漢,飲露師瓊枝。多謝世間人,息駕惑驅馳。沖凈得自然,榮華何足為。(《述志詩》二首之一)
澤雉瀝野草,靈龜樂泥蟠。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患。未若捐外累,肆志養(yǎng)浩然。(《與阮德如》)
在這些詩中,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厭仕情緒,他不愿意追求利祿,也不參與政治爭斗,他只想要一種玄學化的人生??娠档谋粴ⅲ呀?jīng)證明這樣一種道路在當時的行不通。
魏晉社會之現(xiàn)實與正始士人之心態(tài)有著很大的沖突,這種沖突左右了這些士人的命運。比之嵇康,阮籍更有一種儒家入世的志向,而后來他卻佯狂避世,苦悶終生。嵇康的好友山濤,則積極入世,小心謹慎的接近權力中心。他處世深沉穩(wěn)重,不像嵇康那么剛直峻急;他好老莊,卻“不肯以談自居”。事實上,山濤的人生觀依然是儒家兼濟天下的入世態(tài)度,可是他也像嵇康一樣崇尚玄理,愛好自然,只不過對于山濤而言,他可以將這兩個方面調和的很平衡。
在六朝社會的動蕩不安中,士人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仕與隱的選擇。出仕可擔起兼濟天下的責任,但自身的生命安全會受到很大的威脅;退隱可保全性命得以安身,但意味著放棄了儒家的責任并且生活因沒有俸祿而顯得拮據(jù)。嵇康之死,阮籍之狂,山濤之仕,或多或少都為這種矛盾所左右。而恰恰也是在這個時代,清談之風盛行,議論玄理亦成士人所好。玄言詩因此而興起,山水詩和山水畫開始出現(xiàn),私人園林進入士人生活。詩畫園林藝術的繁盛自然有個體之覺醒的因素在其中,但無論如何也少不了社會動蕩帶給士人的刺激。因為擔起儒家的責任愈是艱難,深處困境的士人便愈是要尋求現(xiàn)實之外的超脫。
三、儒家責任和藝術精神的調和
盛唐時期的詩人王維,身居高位,可是寄情山水,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他的詩歌清新自然,淡泊明凈,正可以調理廟堂里帶來的焦慮與動蕩。中唐時的裴度,二十年間四度為相,幾乎系社稷于一身,可他面對“王綱版蕩,不復以出處為意,東都立第于集賢里,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huán),極東都之勝概?!倍搅税拙右啄抢?,藝術精神則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之中,甚至蓋過了兼濟之志成為他人生的主導。
被貶江州之前,白居易以濟世匡正為己任,可在這之后他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的轉折。后來,他在《中隱》一詩中基本上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ù酥须[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白居易遠離政治中心,依然在地方任職,有時是權職有時是閑職。不過這時他的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人生處一世,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總是難以兩全,所以在他看通了這個之后,出處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他既不愿辭官歸去徹底放棄兼濟天下的責任,也不愿意投入政治徹底拋開獨善其身的情趣。因此,他選擇了兩者的折中,即他所謂的中隱。白居易在恪盡職守地完成公務之后,便向自己的內心尋求解脫——這就是所謂的“身心相離”。他關注的重點不僅再是外在現(xiàn)實的盛與衰,還有個人生活的適意,精神境界的超越和自由。
白居易的這種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中國后世士人的處世之道。他們一方面盡可能的承擔起儒家兼濟天下的責任,另一方面,不管得意與否,他們會在詩畫音樂園林的藝術中尋求心靈的慰藉,以求調和責任帶來的負擔感。宋代初年王禹偁在《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中寫道: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zhí)《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彼齊云、落星,高則高矣;井干、麗譙,華則華矣。止于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
唐代以后的士人幾乎都有兩面的自我,一面努力承擔起兼濟天下的責任,一面是隔絕現(xiàn)實在琴棋書畫中找尋解脫。錢穆先生說:“儒家教人孝、弟、忠、恕、愛、敬,教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切向前,一切負責任,人生的義務性太重了,要你具備著一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義命所在,使你感到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在中國人這種倫理觀念的后面,不得不有中國人這種的文學與藝術與之相調劑?!?/p>
儒家的強烈社會意識和沉重的道德責任帶給士人很大的負擔,這種負擔保證了中國兩千年的文化之傳承和民族之綿延??梢惨驗樘⒅厣鐣庾R和道德責任,使得文化中的個體和民族中的個人承受太大的壓力。中國的文學不同于西方充滿的批判性,中國的繪畫不同于西方附帶著宗教性,中國的建筑不同于西方給人的崇高感。中國的藝術所給予士人的是溫柔的寬慰,在他們身兼著濟世責任處理著凡俗事務的同時,供養(yǎng)著他們心里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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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