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花,在路邊漸漸枯萎,成為記憶:有一些人,在路上慢慢掉隊,無人記起。
在勻速、輕盈的時光之中,我們是匆匆的行者。疲憊也好,迷茫也罷,時光不再逆回。
三月的桃花,怒放在春天的陽光之下。陽光在花枝間穿梭,猶如我們多情的夢想。
我們匍匐在偉大的時間下面,靈光在恍惚中閃現(xiàn)。
無論痛楚,或者歡顏,我們所經歷的,也許只是一個過程。
夜未央
掐指算來,離開故鄉(xiāng)也快二十年了,其間回去的次數甚少。離開故鄉(xiāng)愈久就愈發(fā)想念,那山、那水、那人,便屢屢浮現(xiàn)在面前。思念愈深,心中便愈加煩躁不安,總有一種想立即回到家鄉(xiāng)的沖動。但每到此時,總有托詞為自己開脫——忙,實在是忙,為工作忙,為子女忙,為事業(yè)忙,為生活的這座城市忙。久而久之,故鄉(xiāng)便成了一個夢,一個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夢;時至今日,那夢也不曾實現(xiàn)過。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故鄉(xiāng),它是我們失意彷徨時的慰藉,是我們孤獨無助時的渴望。“陌生”“痛楚”“親切”,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我們生于斯,長于斯,除了索取,我們卻從不曾為它做過什么。
我的故鄉(xiāng)在四川平昌,在地圖上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全國兩千多個縣中,它偏遠、落后、閉塞,似乎不引人注目;但它曾是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的核心根據地,有三萬多人參加紅軍,八千多人犧牲在抗日前線。這樣的奉獻,又不能不讓人記起。
而今我站在省城喧囂的人流之中,望著周遭的摩天大樓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回頭望向故鄉(xiāng)。那里有巴山風光,兩江環(huán)抱;更有美酒“江口醇”“小角樓”香飄天下。別樣的生活點滴,如同記憶的蜜罐,被慢慢打開。原來故鄉(xiāng)是如此讓人刻骨銘心。
故鄉(xiāng)云
我去過很多地方,也看過很多地方的云。原來每個地方的云都是不一樣的,各有各的地方性,各有各的特色。
三亞的云,薄薄的,輕輕的,像盈盈舞者,飄移變幻,來自無窮,飄向無垠;深圳的云,輕靈剔透,聚散離合,從不肯停止它遷徙的腳步;上海的云,像一個秀美的女子,以藍的蒼穹為背景,變換不同身姿,寧靜恬然,無限溫情:北方的云,有著灰色一般的凝重,如果沒有風的流動,云的形狀一般不會改變,陽光照射下,在大地上投下大片的巨大陰影;新疆的云,像一團團棉絮,輕輕的、柔柔的懸掛在湛藍清澄得如一泓清水的天空下,宛如一幅油畫;云南的云,低矮懸停,似乎伸手抓一把便可擠出水來,它的顏色,它的變化,觸動你的內心,令人動情。
然而故鄉(xiāng)的云總給我高遠潔白的感受,就像一朵朵春天的小白花,開在心靈的天空,流動,飄逸。無論走向何方,總會有一片云彩牽住思緒。
而今人們的生活水平愈來愈高,居住環(huán)境幾年就躍上一個新臺階。從農村到城鎮(zhèn),從城鎮(zhèn)到小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城市化進程正日益改變著我們的思維。如今我生活的這座城市,城市化率已高達百分之八十,而天空卻早被鉛灰色的霧氣籠罩,看不到飄過的云彩。
每當此時,我便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那一朵朵白云。它的潔白,它的高遠,還是否一如當年?
平昌江口一小,曾是我就讀的學校。它位于縣城的一處山崖上,每次學校開大會,上千名小學生便向學校操場聚攏,整齊劃一地坐下。校長在主席臺上喋喋不休地講話,我在下面雙手托腮,抬頭仰望天空,看那深藍天空下飄浮的白云。
一次,一位老師走到我身邊問:“你看什么?”我說我看云?!澳窃评镉惺裁?”我說它很白,還會動。老師問:“我可以坐到你身邊嗎?”我很緊張:“不,我不是一個壞孩子?!崩蠋熜α?,說:“我看到的,是你有一顆純潔的童心。”我樂了。老師又說:“你想看云,是不是天天抬頭望?”我說:“不,不是天天?!薄耙恢碧ь^的話,脖頸會酸,不利于你幼小身體的成長?!蔽业拖骂^?!霸剖怯伤Y而成,有時也包含一些較大的雨滴,還有冰和雪粒。在陽光的照耀下,它會折射出五彩繽紛的顏色。”我抬頭問:“它是由水蒸氣的水珠變來的嗎?”老師點點頭說:“是的。我們日常中看到的水汽,還有大江大河的水汽,在天空匯聚,就形成了你看到的白云?!迸叮颐靼琢?。“所以云在風的吹動下,會從東邊飄到西邊,有時也會從北邊飄到南邊?!蔽艺f:“好好看呀!”“如果你現(xiàn)在從點滴小事做起,遲早會擁有那片白云。”
時間過去幾十年了,這樣的對話,卻如此記憶猶新。只是現(xiàn)在的生活環(huán)境,卻讓我逐漸淡遠了那些白云。
看星星
在夜的深處,我有時候像一個幽靈——空曠的周圍寒風四起,我時而笑,時而哭,在光影中翩翩起舞,卻聽不見人們說好;我有時候像一個看客——無論潮起還是潮落,四面匆匆而過的行人臉上,難得見到微笑。夜,如水般冰涼。一束從天而降的亮光,打在我身上,我走它也走。我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卻似冷月光一樣的孤獨。
很久沒有看見故鄉(xiāng)的滿天繁星了。每到夜晚,我都在桂花樹下仰望:月兒掛樹梢,花兒散清香,那天上的銀河曾是我孩提時代的夢啊!
小時候的夢不止于此。我家瓦房的前面有一塊草坪,一到夏天,我就依偎在大人的腳邊數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總也數不盡。我于是想:那萬萬里之外的銀河,像白練跨越夜空。為什么上面的星星那么多、那么高還那么亮?那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嗎?
父親說:
“那是人死后靈魂升入的天堂。每一顆閃爍的星星都是先輩們居住的地方?!?/p>
我眨巴著眼睛問:“是所有人嗎?他們能看見我們嗎?”
“是的。他們能看見我們。”
“那白天呢,為什么他們不在了?”
“因為太陽遮住了他們的光芒?!?/p>
“要是摘下一顆,天天看見它,是多么的好!爸爸,死亡可怕嗎?是不是死了的人都要進天堂?”
“不,孩子,也有例外。作惡多端的人會下地獄。那是一片黑暗之地,見不到星星,也沒有陽光?!?/p>
“爸爸,你怕死嗎?”
“怕,當然怕。當我們面對死亡、又不得不擁抱它時,孩子,我怕失去你,但卻無可奈何。”
“為什么?”
“因為生死就跟這花草一樣,總有榮枯。如果花草沒經歷風雨便夭折在荒原,那是生命的一種無奈,也是生命延續(xù)的一種痛苦?!?/p>
“哦,我明白了。爸爸,我要做你的兒子,我不要做星星,只要每天看著它們就好?!?/p>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亮,陪伴我走過少年,走過青春,走向成熟。
那山,那水
故鄉(xiāng)雖沒有江南水鄉(xiāng)的河網密布、吳儂軟語,但水有水的靈性,山有山的風情。這里丘陵廣布,溪河縱橫,通河、巴河貫穿全境;走進江口、白衣、荔枝、云臺、澌灘、坦溪、蘭草等平昌古鎮(zhèn),江南水鄉(xiāng)的清秀、川北古鎮(zhèn)的恬靜、石板小徑的幽深、地靈人杰的詩韻……完全像一幅幅濕漉漉的水墨畫在你面前展開
來,叫你分不清哪是江南,哪是川北:你完全和它融為了一體!
故鄉(xiāng)的山和水、人和文,別樣的秀美清澈。我始終忘懷不了那里的古鎮(zhèn)、石橋、碼頭,還有那里的青山、農舍和人。
1979年夏天,我隨大人到白衣鄉(xiāng)下走親戚。白衣距縣城十多公里,其間要穿過白衣河,河的對岸就是白衣公社。渡我們過河的是吳大爺,他是這大河上的老艄公,從解放前一直干到改革開放后。所有的水鄉(xiāng)風情他都一一看遍,也包括她——楊柳清。
楊柳清是縣川劇團的演員,以扮青衣出名。她的唱腔和舞姿,令人擊掌叫好,得來喝彩不絕。沒想到,我們竟在這里碰見了她——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兒高,
那春風擺動,
楊呀楊柳梢。
三月桃花開。
情人捎書來,
捎書書帶信信。
要一個荷包袋……
歌聲從岸邊傳來,婉轉悠揚,如百靈鳴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我也擠到船頭,從大人的縫隙間看河對岸。岸邊的草灘上,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她身穿川劇戲服,在五彩的霞光中比比劃劃,河面上留下她翩翩起舞的倒影,好看極了。
“她不是楊柳清嗎,怎么會在這里?”一個長輩面帶驚訝。
另一個大伯說:“不知道呀!她演的青衣,我可喜歡看了!人美,唱腔也美。”
吳大爺開了口:“1977年縣川劇團解散后,她因為到達縣上訪想恢復川劇團,被遣送回了原籍,跟我們大家一樣是農民咯!她這樣在河邊練功已經快兩年了,入迷了……多好的孩子,想演戲,沒舞臺!”
大家長吁短嘆了一番。
船到草灘,吳大爺叫我們稍等一下,說他要給楊柳清送完晚飯,再送我們到公社碼頭。
他貓下腰打開船后艙的小木門,從里面端出一個土瓷碗,土瓷碗中盛滿紅苕飯和泡菜。他蹣跚著步子下了船;楊柳清也從半人高的蒿草中深一腳淺一腳迎上來。她紅撲撲的臉蛋在霞光的映照下,美極了。
船繼續(xù)前行。
同船的一位大叔問:“她不種地,成天練唱,公社不管么?”
吳大爺推著槳板,擦了一把汗說:“這孩子命苦,爹媽死得早,是鄉(xiāng)親們拉扯大的。有工分不掙,公社才懶得管!不知這日子何處是個頭啊!”
大叔望了一眼草灘說:“快了快了,這個時間不會太遠?!?/p>
晚霞在河面泛著金光,楊柳清面向我們帶著微笑。我發(fā)現(xiàn),楊柳清在霞光中水袖輕舞的情景,像一幅水彩畫。
政策落實說來就來。1980年平昌縣川劇團恢復了,原川劇團演員也被陸續(xù)召回。就在楊柳清臨走前一天傍晚,吳大爺最后一次給楊柳清送晚飯,栽倒在草灘上,再沒起來。
新的川劇劇目又開始在縣川劇團上演,喝彩聲、歡呼聲依然不斷。小縣城像過節(jié)一般,又開始熱鬧了。
我從縣川劇團大門經過,偶爾還能聽見那首熟悉的山西民歌:“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那春風擺動,楊呀楊柳梢……”
是楊柳清的聲音。她悠揚的歌聲,總能讓我想起吳大爺,還讓我仿佛看到了她眼中噙滿的淚水。
中學時光
當東方黛色的青山露出微光時,平昌縣廣播站的高音喇叭就又開始播音了。于是小城的人們在《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歌聲中醒來,挑水劈柴,生火做飯,隨后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汽車的喇叭聲和孩子的奔跑聲在街上交織成一片;裝滿課本的黃挎包在晨風中飛舞;還有孩子們?yōu)⒙湟坏氐你y鈴般的笑聲,在上學路上回響……這些時光片段,到現(xiàn)在都成了灰色的記憶。
去往平昌中學的路上,要經過平昌農場的一座山包。當我站在山包上,凝視著東方天空的啟明星時,我開始幻想,幻想那里有另一番景象。有時我能看見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像圣誕老人的馴鹿雪橇。馴鹿雪橇上坐著我的同學們。同學們嘻嘻哈哈,留下一路歡聲笑語,消失在夜的盡頭……
“勇娃,你又看星星,你這傻子!”
上學路上,同學李真又看見我發(fā)呆了。
“我沒有。我在看什么時候才能天亮?!?/p>
“你又騙我!看就看唄,又不是什么丟臉的事?!?/p>
“我真沒有?!?/p>
我分明感覺自己像做錯了事,漲紅了臉。
“算了算了,不與你爭?!崩钫胬艺f,“告訴你,今天要來一個新音樂老師,叫什么……英來著,人漂亮,歌唱得好聽。要不,我們捉弄她一下?”
“真的嗎?”我明知故問。
“你看你!說到美人,眼睛就放光,跟色狼一樣!”
“我沒有!”
“你又當真。說狼不色,哪來色狼?”
這時,女同學小莉跟上來問:“這么快就要換音樂老師?不是說要等幾日么?”
李真說:“還快?初三快畢業(yè)了,丑小鴨也快飛了!”
小莉不高興地說:“哪個丑,各人心頭明白!”
李真賠笑臉說:“我丑唄!小莉,要不我們給音樂老師送只青蛙,給她一個驚喜?”
小莉白他一眼:“我要告訴老師去?!闭f完自顧自走了。
李真在后面大罵一聲:“你個叛徒!想當甫志高啊!”
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場景:課堂上新來的音樂老師打開粉筆盒蓋,“嘣”的一聲,從里面跳出一只青蛙,把她嚇暈了過去……
學校很生氣,后果很嚴重,李真被開除了學籍。
李真成了社會上的混混。
有一天在上學路上,我碰見李真,他在路邊唱:“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逃!雙槍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我一驚,趕緊解釋說:“不是我告的!”
李真看也不看我說:“我知道不是你小子告的,我等一個人?!?/p>
“等誰?”
“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上學路上,我看見小莉越來越近,愈發(fā)緊張起來。
突然一個聲音在后面喚“李真”,我回頭一看,來的是音樂老師趙小英。
趙小英問李真:“你是李真吧?來了就好。我跟學校領導說了,沒有學不好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從今天起你恢復學籍,快跟老師回學校上課去吧!”
李真看著小莉從他身邊經過,最終沒有動。
過了很多年,我還時常想起李真唱的那首兒歌——“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逃……”,總會會心一笑。
平昌農場
中學時代,這里有大片梨園,還有一口魚塘,都是計劃經濟時代下的集體農場產物。還別說,果園風景真的好看,而且又實惠。每天上學路上,我們都要穿過那片梨園。
果樹高大,枝葉濃密,果實低垂于枝頭,伸手一摘便可收入囊中,隨后是肆意盡情地享用。梨園屬農場管理,每天有看守工人巡守。那時物資并不充足,家庭也不富裕,同學們三三兩兩行走其間,順手牽羊也是常事。如果不幸被工人抓住,輕者批評教育;重者則罰款或者通報學校和家長,被左鄰右舍知道,可就把臉丟大了,家長也會抬不起頭。所以有時候,為了填飽肚子,我們只好跟農場工人玩迷藏。
梨園很大,幾乎覆蓋了整個山嶺和平地。一到秋天,滿山的金花梨和雪梨壓滿枝頭,構成一
幅奇異景觀,讓人想起《西游記》中的人參果,不由得滿口生津、欲罷不能。工人們這時也會加強巡邏。我們下晚自習后,經過梨園時都會采取行動,有時會有收獲,有時會失手。有一次,我們就被工人發(fā)現(xiàn)了——
一束手電光打在藏在草叢里的我和同學身上。一個聲音說:“出來吧,早看見你們了!”
我們乖乖走出草叢。
“我說果園的果子怎么丟了不少!原來是你們作怪呀!”那個穿中山裝、領導模樣的人說。
我爭辯:“我們偶爾一兩次,但絕不是你想象中的壞人!”
“是嗎?果園的果子會自己飛走?真是奇了怪了!”“領導”又說,“這樣吧!我不告訴你們家長,也不告你們學校。你們?yōu)槲肄k一件事。辦到了,你們可以走;辦不到,當然……你們也可以走,就看你們學問高不高了?!?/p>
有這樣好事?
“領導”指了指山上的果樹說:“山上有幾只猴子,成天偷摘我們果子吃,吃也就算了,還吃一口丟一地。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攆也攆不走,實在拿它們沒轍。你們是學生,是知識分子,你們說用什么法子可以把它們全部攆走?”
山中有猴子?!我差點笑出聲。這“領導”不是拿我們開涮吧?!這縣城附近哪有什么猴子!
他讓我們想辦法,我們想了很多,但都不能讓他滿意。
“領導”最后嘆了一聲,說:“算了!你們走吧!看來你們算不得知識分子。還是我們自己想辦法。”
真的放我們走?我們將信將疑,試走幾步,他并沒有攔我們的意思,我們隨即風一般消失了。
山中有猴子?!我一夜輾轉難眠,決定上山打探一番。
第二天我就上了山,結果連猴毛也沒看見一根,倒是看見梨園的果子被摘了大半,梨園被糟蹋得不成樣子。
誰干的?猴子,還是人?
后來聽人說,梨園的果子被附近的居民和社員偷了個干凈。再后來,我們聽說農場領導管理不力,被免了職。
但那句“你們算不得知識分子”的話,至今縈繞在耳際,成了我學習的動力。
佛爺洞
據說佛爺洞的菩薩很靈驗,凡是燒香許愿,無有不中的。
佛爺洞位于縣城的一處崖壁上,以前這里有一座大殿,后來毀于清末火災,留下這組摩崖石刻菩薩像,在路邊風餐露宿。
剛進社會那會兒,我求職失意,決定去佛爺洞燒香許愿,祈求來年有好運。
從洞中出來,天公不作美,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我站在崖壁的高臺上,看著坡下漸漸稀少的香客,走也不是,留也不成,只得一聲輕嘆。
“小伙子,這里燒香真的很靈驗嗎?”
我左右轉身,看見一個老婦人從坡下爬上來。我懷疑她是在跟我說話。
“小伙子,我問你呀!”她重重喘了口氣,看著我說。
我說:“可能……也許吧?!笨粗鵁o邊的雨絲在空中恣意地狂舞,我沒有一絲閑情。
她說了聲“謝謝”,徑直向里拜菩薩去了。
人越來越少,佛爺洞前只稀稀拉拉幾個人。
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我也不好這樣淋著雨回去,看天色還早,決定再等等。
這時候,那老婦人又走出來問:“小伙子,這菩薩真的很靈驗嗎?”
我加重語氣說:“真的很靈驗!不信,你許個愿!”
她笑著,又說了一聲“謝謝”,向里去了。
這是什么鬼天氣!我心情煩亂,只想雨快停,我好盡快回家。
“停不下來的。因為天氣預報說今天有小到中雨?!?/p>
那老婦人不知什么時候從洞中探出頭來對我說,老樹皮似的臉上滿是皺紋,著實嚇了我一跳。我看看四周無人,對她說:“你干嗎呢?”
她拜完菩薩,這才走出來,說:“不干嗎,小伙子,我知道你有心事?!?/p>
我說:“沒心事誰來這里呀!”
“有心事,就要與人分享?!?/p>
“有這個必要嗎?我一個人過得不是挺好么!”
佛爺洞前早沒了人,只剩下我和她。天也漸漸暗了下來。
老婦人說:“你知道嗎?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拜菩薩了。你剛才的一聲嘆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你心中有解不開的結,所以就特別注意到你?!?/p>
“這有意思嗎?”
“當然有意思。一個人的孤獨不如兩個人來分享。減輕別人的憂愁,也就是減去自己的煩惱。”
“那你讓雨停下來呀!”
“我不是菩薩,雨是停不下來的?!?/p>
“你讓菩薩停下來呀!”
“我可以向菩薩許愿,讓你獲得一把回家的雨傘?!?/p>
說著,她從挎包里掏出一把折疊雨傘遞給我,眼中帶著一種希冀的光。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雨漸漸小了,我撐著老婦人送給我的雨傘,攙扶著她下了坡,走上了回家的路。
她送了我一段路,就像送自己的親人一樣,囑咐了我很久很久。
在雨中,一把雨傘拉近了我們彼此的距離。而老婦人的舉動,溫暖了我的一生。
招工
那一年,國營平昌縣糖果廠在筆山鄉(xiāng)設分廠,彭在耕任分廠廠長,我參加青工被抽到分廠。
筆山鄉(xiāng)是大巴山腹地的一個小鎮(zhèn),云遮霧繞,距縣城六十多公里。那里氣候清爽宜人,四季如春,適于食品加工和保存。
新廠開辦不久,需要招一些新人。彭在耕貼出廣告,報名者蜂擁而至。
一天,來了一個少年,身材瘦小,打著赤腳,眼睛炯炯有神,看來不滿十八歲。
我在辦公桌后抬頭看他一眼說:“小孩,回去吧,不滿十八歲不招。”
他說:“今年十五,明年十八,總會長大的。叔叔,求求你收下我,我什么都會!”
什么邏輯?數學還沒學好吧?
正在翻閱資料的彭在耕笑了,走過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劉虎?!?/p>
彭在耕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后說:“嗯,你的情況我都清楚了?;厝グ桑覀冇幸?guī)定,不滿十八歲不能招。你現(xiàn)在正是上學的年齡?!?/p>
少年嘟著嘴,悻悻而去。
三個月后,我們去場鎮(zhèn)趕集。筆山鄉(xiāng)真是名副其實的天上人間!山中流云傾瀉,自成瀑布;場鎮(zhèn)樓房如瓊臺樓閣,恍若夢境:還有無數的仙鶴、大雁盤旋其上,更增添了仙境一般的氣氛。
走進場口,我們見路口的街沿上圍了一群人。擠進一看,原來是一個農戶在出售一只受傷的大雁。大雁的翅膀上還在滲血水。
有人說吃大雁肉能使人延年益壽,于是有人出價五元,更有人加到六元。正當大家相持不下時,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我出五角?!贝蠹乙魂囖Z然大笑。
我和彭在耕沒笑,因為我們看見了那個叫“劉虎”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一點都不起眼,嚴肅的臉上一本正經,卻掩飾不了他的稚氣。
彭在耕問他為什么要買那只大雁。劉虎說那是山頂天池掉隊的雁,應該回到天池。
我一驚,問:“天池在哪里?那里有很多大雁是嗎?”
劉虎點點頭:“很多。一到春天,它們就會從南邊飛來,到天池玩耍嬉戲:到了秋天,它們又會結隊向南邊飛去。它們沒有一個掉隊,它們是一個團體?!?/p>
原來此地還有一個如此的天堂美景,我突然想去看一看。
此時價格已喊到八元。
彭在耕向遠處的高山看了一眼,想了一想,對農戶說:“你五角賣給他吧。”
農戶說:“憑什么?他又不是我兒子!”
“因為我們是一個團體?!迸碓诟f。
農戶睜大眼睛。大家更是面面相覷,以為聽錯了,隨即大罵“神經病”。
彭在耕再次說:“他出十元,不足的由我補夠。”
現(xiàn)場安靜下來,再沒有人與他較勁。
一個月后,大雁傷愈,我們陪劉虎去天池放生。那真是仙界美景啊!無數的大雁凌空躍過,更多的在水面蕩漾嬉戲。大雁歸隊,劉虎像送別親人一樣,向大雁揮手。大雁也是一步三回頭,最后才展翅高飛,與群雁會合。
第二天,劉虎便被我們工廠招為了學徒。
柚子樹
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家鄉(xiāng)縣委大院里面的樹很多,花也很多。其中有幾棵柚子樹,又高又大,枝繁葉茂。一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柚子樹上就開滿了單層的小白花,像一顆顆小星星鑲在綠葉中,飄下一院的清香。縣委大院的工作人員每次從柚子樹下經過,都會駐足看上一眼綠葉中的小花瓣,聞一聞空氣中的花香,舒心的笑意會在臉上蕩漾開來。
和風吹拂,飄落的小花瓣在空中飛舞,不一會兒,地面上便積滿一層,從遠處看,像一層白雪,給人一種恣意的美感。沒有人會驚擾這隨意掉落的花瓣和四周花草散發(fā)的清香,包括路過的縣委領導,還有縣委辦公大樓的工作人員。
有一天,一名清潔工人要去清掃落葉和花瓣。一位縣委領導就出來說:“不用掃它,怪好看的?!睆拇艘院螅ㄩ_花落,風來雨往,人們駐足,只為欣賞。五層高的辦公大樓與柚子樹的高低懸殊不大,工作人員從窗口就可以看到柚子樹上的花瓣和秋天上面掛滿的果實。一窗的綠色葉片和漸漸變大的果實,自然是大自然賜予的福澤。
那時的縣委大院,人們可以隨意進出,跟串農家一樣,人與自然十分和諧。因此,來縣委大院看花、聞花香的城鎮(zhèn)居民很多。其中的一個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是一名退伍軍人,也是一個殘疾人??姑涝瘯r,他參加上甘嶺戰(zhàn)役,右手丟在了戰(zhàn)場上?;氐降胤?,在政府關懷下,他留在了縣城。
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老人會到這里來賞花;到了樹上掛滿果實的秋天,老人仍會到這里來,嘴里還念叨著:一個、兩個、三個……數錯了,他會重來,直到臉上蕩起笑意為止。
縣委大院的柚子終于成熟了,該收獲了。這個時候,老人就會背上背篼,手握竹竿來到樹下,采摘果實。沒有人攔他。“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讓人摘了去,比壞了好?!笨h委大院的工作人員都這么說。
柚子樹的樹干很高,老人手握竹竿、踮起腳尖也夠不著樹上的果實。于是,他搬來磚塊增加高度。因為只有一只手,他只能盡力保持平衡,在樹枝間來回捅,那只空袖管則在他身前恣意狂舞,像空中飄動的一面旗幟。跌倒了,他又頑強站起,終于,一個個柚子在他眼前落下。那“咚咚”落地的聲音,像一個個秋收音符,悅耳動聽。
窗前的果實在秋色中慢慢落盡,當老人背上裝滿柚子的背篼、佝僂著身子蹣跚消失在大門外后,人們平添的也許只是對秋意落盡的無限惆悵。
沒有人知道那些果實老人是拿去吃,是搬到市場出售,還是留作他用。沒有人關心老人和那些果實的最后去向。
老人走了,臉上帶著收獲的喜悅??h委的工作人員看見老人,就如同看見風中的老樹一樣,早已習以為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多事情在不經意間改變。
又是一年春去秋來,縣委大院的大門新增了門衛(wèi),這時候老人進出就不容易了。
老人手拿竹竿再次來到縣委大門口,卻被門衛(wèi)攔下。
老人憋紅了臉說:“我要進去,我要摘柚子。年輕人,你曉得不,那些柚子對我們有多重要?”
門衛(wèi)不肯。
老人急了,又說:“你知道不,我每年都要到這里來摘柚子,縣上的領導都沒有攔我!”
門衛(wèi)說:“不行就是不行!”
爭執(zhí)聲引來了路上的行人。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躬下身攙起老人,說:“您是人民的大功臣,縣委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誰也阻擋不了您老的一片真情。”
老人認出是縣委書記,略顯不安:“我不是有意為難這位小兄弟,我……我……”
書記明白地點著頭,攙扶老人進了大院。
來到柚子樹下,書記幫老人摘下了柚子樹上黃澄澄的果實。老人背上果實,心滿意足地走了。
有人問:“他這是為什么?就為了幾個果子?”
書記笑了,說:“一種懷念,或者說是一種心愿。想想上甘嶺沒有水喝的時候,誰不希望吃上家鄉(xiāng)的一口柚子?他懷念的是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的戰(zhàn)友?!?/p>
人們終于明白了。
又過了幾年,老人去世了,在他的墳前多了些柚子,那是人們獻給他的。而縣委大院的柚子樹愈發(fā)蒼勁,成了縣城的觀賞景點,每年來參觀的人很多。
一個人和一個縣的文學
而今,我在省城周邊一間區(qū)縣圖書館里工作,每天都可以在書海里遨游;同時還能看到不少伏案認真閱讀的讀者,吮吸著知識的甘露。一邊是喧鬧的商業(yè)街市;一邊是安靜明亮的圖書閱覽室,不乏文學愛好者穿行其間,年老的,年輕的,各自品讀體味著文字的奧妙。暮色與青春在圖書館里激情碰撞,文字紛紛醒來,文學便有了生命的跡象。我本身喜歡舞文弄墨,癡迷于文學近三十年,自然與這些人成了忘年的知己。和他們一起談文學、談工作、談生活,仿佛又回到青春期的夢想時代,那些難忘的歲月又會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文學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能決定一個人的心志?!边@句話我記不得是誰說的了,重要的是它修正了我的人生道路。還有,這條道路上的引路人必不可少,那人或者是前輩,或者是大師,或者是編輯,或者是知已……
我想到一個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頗有建樹的人,一個曾經給予我無私幫助的人。因為他的指引,因為他的愛才和惜才,才讓許多默默無聞、或者說“碌碌無為”的人有了個性發(fā)展的天空;因為他,才造就了一個縣文學創(chuàng)作的空前繁榮。
千里馬雖好,終需伯樂。他就是伯樂,他叫“郭學?!?。
改革開放后,郭學海在平昌縣文化館擔任館長,同時承擔全縣的文化專干和文學創(chuàng)作輔導任務。他開展的文化活動很多,每天來找他的文藝人才自然也很多。有一年,縣上舉辦文學筆會,一個來自偏遠山村的農村娃引起了郭學海的注意。他穿著寒酸,臉上羞澀,名叫“吳云波”。因為家貧,吳云波只讀過兩年小學。就是這樣一位業(yè)余作者,在田間放牛割草的間隙看書學習,還試著寫了些詩歌、散文投往《四川文藝》《通川日報》發(fā)表,在小縣引起了轟動。郭學海專程去招待所看他。吳云波第一次進縣城,沒見過“大場
面”,誠惶誠恐。郭學海和他談心,和他一起談創(chuàng)作,不但漸漸拉近了一個農村作者和城里文學輔導老師的距離,也打開了吳云波的眼界,提高了他對創(chuàng)作的認識。
吳云波有創(chuàng)作天賦。郭學海決定扶持吳云波,讓他自由奔跑、勇往直前。
那些年生活在農村的孩子,讀書學習十分不易,要想買點筆墨紙硯更是困難。吳云波家庭生活貧寒,為了給他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1984年后擔任副縣長的郭學海與他所在區(qū)的區(qū)委書記聯(lián)系,又向縣文教局的領導推薦,給吳云波爭取了一個代課教師的職位。雖然每月僅有四十五元工資,但在當時,這筆收入維持生活和日常開支己綽綽有余。吳云波此后的創(chuàng)作成果愈發(fā)豐盛,在鄉(xiāng)下成了遠近知名的文化人。1990年,區(qū)鄉(xiāng)文化站要招聘一批文化專干,擔任常務副縣長的郭學海又向縣文教局和區(qū)鄉(xiāng)推薦,給吳云波謀了一個鄉(xiāng)文化干事的職位,讓他更有條件鉆研文學。
1993年,巴中與達縣分治,設立新的巴中地區(qū),郭學海調任巴中地區(qū)建委主任。那時,他正在平昌為吳云波落實人員編制而奔波,這次調離成了郭學海心中一個永久的遺憾。吳云波仍是一個鄉(xiāng)招聘的文化站工作人員,沒有文憑,沒有背景,進不了鄉(xiāng)政府正式工作人員的行列。
有一天,吳云波去巴中看望郭學海,兩人在巴河邊依依惜別。郭學海見他穿著依舊寒酸,買了一些禮物送與他,并鼓勵他多寫作品,說只有好作品才能引起社會的關注,從而改變個人的前途。再后來,吳云波發(fā)奮寫作。他的文章引起了省上一家雜志社關注,人家經過考察,邀請他去雜志社工作。于是吳云波辭了鄉(xiāng)文化干事一職,去到省城,在雜志社當上了編輯。從此,他站上一個新的臺階,先后出版了《山泉》《燕之情》《巴山足音》《故鄉(xiāng)之戀》等七本個人著述,主筆和編修了《四川省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志》《巴中市人民代表大會志》《巴中地區(qū)發(fā)展計劃志》等十六本地方志書。
記錄歷史的人,終將被歷史記錄。
吳云波的成功除了自身努力,也離不開平昌縣文學創(chuàng)作的氛圍,這僅是郭學海扶持眾多業(yè)余作者的一個縮影。還有許多作者在郭學海的幫助和扶持下,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績。1985年,郭學海倡議成立平昌縣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和戲劇工作者協(xié)會,舉辦創(chuàng)作培訓班,創(chuàng)辦《江口文藝》,團結了全縣上百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1987年,他倡議成立平昌縣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把更多的文藝人才團結到文藝這桿旗幟下,一時間,創(chuàng)作、演出欣欣向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異軍突起的“巴山作家群”,享譽全國,其中就包括了平昌縣的作者和詩人。這批人中的領軍人物有廖憶林、廖清江、李旭東、謝朝平、陳永久、朱國祥、李玉操、饒松柏、唐思孝、陳時榮、馮嚴德、王亞全、茍灼、吳云波、夏天、何德林、孫炯、何杰、曾明偉等。郭學海的個人創(chuàng)作也是收獲累累:創(chuàng)作的川劇《恭喜發(fā)財》獲“四川省戲曲調演”二等獎,創(chuàng)作的故事《五個雞蛋》在省地巡講并獲獎,還出版了《山貨》《生死標的》《被破產》三部長篇小說。
整個八十年代,平昌縣的文學愛好者因文學而改變命運、因文學而走上重要工作崗位的有很多。有的考上工程師,有的做了企業(yè)主;有的調到縣委、縣政府、縣文教局、縣中學、小學、縣志辦、縣文化館等:有的走得更遠,去了達縣、巴中,去了省城,去了其他省份。他們如一支支盛開的鮮花,在祖國各地燦爛開放,各有各的成績,各有各的收獲。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駕舟行船奔大海,收藏海中學無窮。”這是郭學海的座右銘,也是他多年來鼓勵年輕作者的勉語。
小城來了直升機
1986年9月,平昌縣劉伯堅烈士紀念碑和紀念館在江陽公園落成,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楊尚昆受鄧小平委托,決定來平昌縣參加劉伯堅烈士紀念碑和紀念館的落成典禮。
劉伯堅(1895~1935年)是平昌龍崗鄉(xiāng)人,早年參加革命,是繼周恩來、趙世炎之后,中國共產黨旅歐總支的第三任書記;后來回國參與“五原誓師”,改造西北軍,策動“寧都起義”;1931年任中共中央軍委秘書長:中央紅軍長征后,留在蘇區(qū)堅持斗爭;1935年3月率部隊突圍時不幸負傷被捕,3月21日在江西大余縣壯烈犧牲,年僅四十歲。
成都軍區(qū)陸航團為做好中央領導的接送工作,提前到平昌打前站。故鄉(xiāng)沒有機場,更沒有像樣的平地,直升機的著陸十分困難。在縣委領導陪同下,他們首先選了新車站的停車壩,第二天便有一架米格運輸直升機從梁平軍用機場試飛過來。那機翼旋轉出來的巨大風力把新車站候車室窗戶上的玻璃吹得沒了影子,嚇壞了所有人。首次試飛沒有成功,陸航團最后選定在平昌中學的足球場著陸。
9月30日,平昌中學足球場四周早早圍滿了人。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高遠的天空碧藍如洗,縣城的大街小巷披紅掛彩,像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少頃,載著中央領導的直升機隊沿巴河上空緩緩而來,直升機巨大的轟鳴由遠而近。直升機上的紅色航燈和太陽光反射的白光交相輝映,讓整個縣城沸騰了。
萬人空巷。人們從四面八方涌向球場。
直升機隊一行四架在縣城上空盤旋一圈,最后在平昌中學足球場用石灰劃定的白色十字線依次停下。中央領導走下來,向人們揮手示意,最后被省、地、縣的領導接到縣委招待所,準備出席第二天的劉伯堅烈士紀念碑和紀念館的落成典禮。
故鄉(xiāng)的絕大多數人是第一次看到軍用直升機,而且距離是那么的近。人們歡呼雀躍,越靠越近。有人想,要是能親密地接觸一下該有多好,但拉起的警戒線讓他們不敢越雷池半步。
人越聚越多,開始有人躍躍欲試。警戒線不斷被沖破,又不斷被拉起來。公安喊破了喉嚨,也不能阻擋蜂擁的人潮朝前擠。
一位解放軍干部看出了問題,走到公安領導面前耳語一陣,最后走到人群前面說:“如果大家都喜歡飛機,都下去看吧!”
大家“呼啦”一聲沖破警戒線,沖到飛機跟前,伸手去摸。飛機巨大的旋翼和綠色的機殼,令鄉(xiāng)親們發(fā)出了嘖嘖贊嘆。
公安領導不放心地說:“這樣……飛機和群眾會不會有危險?”
解放軍干部笑了:“老區(qū)的人民我們一萬個放心,再說有我們戰(zhàn)士解說和保護,飛機也不會有什么麻煩?!?/p>
那一天,飛機給小城帶來了驚喜,也帶來了說不完的話題。
一座懷舊的城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碑斘艺驹诮饘毶巾?,俯瞰山下兩江環(huán)抱、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平昌縣城時,不時想起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有人說平昌是一座水城,有水鄉(xiāng)作證;也有人說它是一座崖城,有山崖挺立;還有人說它是一座立體城,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當然更多的人說它是一座山城,好似千里之外的重慶,那滿山燈火,斑斕層疊,連同天上的
繁星,一起在河水中抖動,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备魅擞懈魅说墓枢l(xiāng),各人有各人心中的城。
1980年,改革春風尚未完全吹拂到縣城里,這里的一切還是那樣的古老和因循守舊。人們按部就班,生活平淡,縣城卻因此有著別樣的風情和寧靜悠遠。一字長街沿河而建,吊腳樓、青瓦房、石板路和漁家船成了兒時的全部色彩。
片段記憶之一:飲食店的豆?jié){、油條、泡粑、油坨子、糖麻圓、糖包子幾分錢一個(碗);國營食堂四角五分的小份肉絲、八分錢一碗的素面;土產公司兩分錢的柿子餅和帶紅心的梅花餅;煙酒公司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煙;理發(fā)社五分錢理一個手推平頭;茶館兩分錢一小瓶、五分錢一大瓶打回家的開水;還有國營相館兩角一張的黑白照片……
片段記憶之二:老街老茶館的老爺長牌;河邊吊腳樓不要錢的公廁:巴河上龍舟競賽;燈光球場的籃球賽;露天壩的竹涼席和蒲扇;露天電影院的電影《小兵張嘎》;新華書店的畫兒書;川劇團鄧廷貫演的婁阿鼠;兩層樓高的百貨公司:到縫紉社量尺寸做過年的新衣服;每天晚上九點半縣廣播站的“第二次播音結束”……
片段記憶之三:下河游泳,在沙灘上跳房;打彈弓,滾鐵環(huán),斗雞,藏貓貓;在過街巷道打煙牌、紙牌;幼時的小伙伴穿個開襠褲滿街跑,小雞雞都露在外面;一幫小伙伴從川劇團打到王家嘴,一會兒又打到衙門口,傷了不少,卻始終愉快不已……
片段記憶之四:縣城東邊的日出,金寶山的夕照,王家嘴晚上月光照耀在通巴河上的銀鱗波光;佛爺洞的菩薩,佛頭山的夜雨;巴河上的躉船,打漁船上的船夫;川劇團的洪水;紙廠飛過河的爆炸鍋爐;懸崖上的江口小學,還有上學路上的漢中路和黃桷樹……
過往的歲月隨風飄散。兒時的伙伴都長大成人,混跡五湖四海,誰又能記起這快意的童年?
“故鄉(xiāng)”是一個懷念的名詞,是一份記憶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當我們失意彷徨的時候,想想故鄉(xiāng),想想過去的快樂時光,就會快樂起來,煩惱也會煙消云散。
而今故鄉(xiāng)的發(fā)展越來越快,高樓鱗次櫛比,街道寬敞平整,人們的生活重心已從老城移到了新城。正在修建中的達廣高速公路和達廣鐵路,不久就將從我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穿境而過。老城的改造也被提上議事日程,投資數億元的老城改造計劃正在沿河老街逐步實施。不久的將來,一座仿古改造的老城必將再次煥發(fā)青春。
城中的漢中路是連接新、老城區(qū)的紐帶,也是古時候川陜漢中大道的必經之路。古有唐明皇為博楊貴妃一笑,令人快馬加鞭、晝夜不停地從四川往長安運送新鮮荔枝的故事,據說其中打馬經過之地就有平昌的漢中路。
“長安回望繡城堆,千門萬戶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边@是唐朝大詩人杜牧筆下的意境。隨著現(xiàn)代化城市的大發(fā)展和交通環(huán)境的大改善,故鄉(xiāng)與世界,距離已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