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典文學(xué)源遠(yuǎn)流長，每朝每代皆有其特有的文學(xué)體制，但是有一點(diǎn)是長久以來從未改變的，那就是應(yīng)用生活中的常見的事物、景物，引申發(fā)展為包含某一或多種特定含義的獨(dú)特意象。桃作為生活中最常見的一種植物，在上古的辟邪巫術(shù)中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中，自《詩經(jīng)》而起，一直到清末，文學(xué)作品中處處可見其影。桃花，自然的成為了文學(xué)作品中一個無法替代的意象。

關(guān)鍵詞：中國古典文學(xué)；桃花；意象

桃在中國有著長久的栽培歷史，河南殷墟便曾經(jīng)出土過桃核。因桃花顏色鮮艷，花形優(yōu)美，一直為時人所喜愛。又因桃果味美，被奉為“五果”之首，民間亦有“桃養(yǎng)人”之說。自《國風(fēng)·周南·桃夭》始，歷朝歷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有桃花的身影，桃花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凝聚了中國文人獨(dú)特的審美情感，演化出多種多樣的意象。

一、桃花中的愛情

《周禮》曰：“仲春令會男女，奔者不禁?！庇纱司淇芍瑢ι瞎诺那嗄昴信畞碚f，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也正是他們談情說愛的黃金季節(jié)。朱熹曾日：“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因此，桃花，這個代表婚愛時令的事物，漸漸發(fā)展成為愛情的隱秘象征。

宋朝周密曾有《清平樂》，曰“一樹桃花飛茜雪，紅豆相思暗結(jié)”。紅豆是相思木所結(jié)的果實(shí)，長久以來一直是愛情與相思的象征物，例如：王維的《相思》便有“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之言。此處作者將桃花與紅豆同寫，含蓄巧妙地描繪出，暮春時節(jié)桃花凋謝，隨著春風(fēng)片片飛舞恍若曼舞雪片，而婦人站立樹下，于漫天花瓣中，思念自己出門未回的愛人。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是一段凄美哀怨的愛情故事，愛情美好卻是經(jīng)受不住俗世風(fēng)雨的吹打，早早凋謝。詩人陸游與其表妹唐婉的愛情故事被每一位學(xué)習(xí)《釵頭鳳》的文人所熟識，人們?yōu)橹笸鬄槠鋰@息。雖然二人最終未能重拾耳鬢廝磨、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但他們之間深厚的情感，卻隨著這兩首《釵頭鳳》，流傳千古。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元稹《離思五首》其二）。元稹一向是擅長寫情詩的，在他的筆下，離思五首款款而來，其中更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之句。且不說這五首小詩是為誰人而寫，亡妻韋叢也好，棄婦鶯鶯也罷。在此詩中，元稹描寫了山泉環(huán)繞桃花映照的小樓中，自己慵懶躺在床上翻看道書，從水晶簾的下面偷看心愛之人梳頭的景象。此情此景，心中愛意濃濃不加遮掩，而樓外的“萬樹桃花”，絢爛熱烈，又將純真的愛情烘托得浪漫而又甜蜜。

二、桃花中的美人

《國風(fēng)·周南·桃夭》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边@是以桃花比喻美人的最早源頭，簡單兩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桃花絢爛明麗的姿色比喻盛裝打扮即將出嫁的新嫁娘，寥寥數(shù)字便將新人之美表現(xiàn)的透徹?zé)o遺。清代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寫到：“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弊浴对娊?jīng)》始，后代詩歌大量采用桃花來比喻女人的美貌。一如“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魏曹植《雜詩六首》之四）；“桃李佳人欲相思，摘葉牽花共相笑”（《續(xù)玉臺新詠》載江總《梅花落》）。

將桃花比喻美人的盛時，或許是出現(xiàn)在崔護(hù)之后，其一首《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遍_創(chuàng)了人面桃花一詞，桃花本是艷麗，春風(fēng)細(xì)撫中的桃花更是分外紅艷，而人面竟是能與桃花交相映照，這些足以說明“人面”之美；況且，“人面”本已極美，現(xiàn)在又被這艷紅的桃花映照，必定顯得愈發(fā)的美麗動人，讓人愛從心來。

崔護(hù)之后，模仿摘用人面桃花者甚，宋朝柳永的《滿朝歡·花隔銅壺》中有：“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再如宋朝石孝友的《謁金門·風(fēng)又雨》中：“人面桃花在何處，綠蔭空滿路”；還有清朝黃遵憲在《不忍池晚游詩》其七寫到：“鴉背斜陽閃閃紅，桃花人面滿紗籠”。

三、桃花中的理想世界

王充于《論衡·訂鬼》卷中引《山海經(jīng)》佚文云：“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約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主領(lǐng)閱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p>

由此文可知，在黃帝時期，便有了將桃木雕為桃人來驅(qū)鬼的行為，自此，在民間傳說中，桃木便有了驅(qū)邪避鬼的效用。這在后世的文學(xué)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如：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寫到：“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标懹我灿性娋洌骸鞍氡K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

桃木的辟邪作用在一些文學(xué)作品中，進(jìn)化為理想世界的代名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是桃花這種意象的開創(chuàng)者。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p>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竟是中無雜樹，更為奇怪的是，花開鮮美艷麗紛繁，桃花本是花期極短，現(xiàn)在盛開的花朵與落英同現(xiàn)，讓漁人倍感疑惑，于是他決定繼續(xù)前行，這才最終到了世外仙境——“桃花源”。

欲入桃花源，需過桃花林，桃木本有辟邪之用，所以只有心中澄澈無邪惡心思的人才能進(jìn)入，或許這就是漁人后來再也無法找到桃花林的原因，因?yàn)樗呀?jīng)懷了不良之心，桃樹為這個理想的世界隔離著外界的一切污穢和邪惡的侵?jǐn)_。而作者在此處或許想要表達(dá)的就是，自己便是那內(nèi)心純善之人，他在俗世生活中備受煎熬，所以想要超脫世外，找到一個不與外界交流的居所。在那里，一切都是那么純凈美好，沒有戰(zhàn)亂與紛爭，也沒有剝削百姓的統(tǒng)治階級，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平和誠懇，這或許就是陶淵明心中的圣地。

受到陶淵明的影響，后代很多文人都在自己的詩歌中借用桃花這一意象表現(xiàn)出對心中理想世界的追求。有：“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張旭《桃花溪》）；“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保ɡ畎住渡街写鹚兹恕罚?/p>

四、桃花中的青春易逝與紅顏飄零

桃花顏色艷麗，花形端美，淡香襲人，但是花期卻是極短，三五日便凋謝飄落，粉嫩花瓣入泥，最終也只落得一個招人踐踏的悲慘下場。因此，在古代的文人眼中，桃花便像易逝的青春韶華，讓人留戀。而花瓣隨風(fēng)凌亂飄落的景象，又像美人飄零的身世，讓人扼腕。

清代李漁曾言：“草木之花，色之極媚者莫過于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于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

周樸有詩《桃花》：“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可惜狂風(fēng)吹落后，殷紅片片點(diǎn)莓苔”。這首詩描繪初春桃花盛開后眾人觀賞，但是一次狂風(fēng)摧殘后桃花凋零，片片殷紅的花瓣只能落上莓苔的景象。詩人借這首詩表達(dá)美人青春貌美時引來無數(shù)人追捧喜愛，待得年老色衰，卻無人問津身世飄零。詩人借由飄落的桃花，深刻表達(dá)出自己對年老后的美人的同情。同樣題材的詩還有很多，如劉長卿的《過桃花夫人廟》：“寂寞應(yīng)千歲，桃花想一枝。路人看古木，江月向空祠。云雨飛何處，山川是舊時。獨(dú)憐春草色，猶似憶佳期?！碧一◤R中桃花樹，桃花凋零憶佳期，恐怕這也正是一位曾經(jīng)貌美如桃花的夫人，在哀嘆自己曾經(jīng)的青春歲月。

在《紅樓夢》中，桃花的這種意向得到了更加充分的體現(xiàn)。林黛玉在《葬花吟》中說到：“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眾所周知，林黛玉的《葬花吟》是哭唱出來的，這時的她剛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又與寶玉有了幾句拌嘴，加之長久以來的情感堆積，黛玉心中的怒火在一瞬間爆發(fā)。而那隨風(fēng)凋零無人搭理的落紅，恰到好處地激發(fā)了黛玉傷春悲秋的心思。她以花做比，花開繁盛如何，搖曳多姿何用？最終也不過鏡花水月，她能抓到的只能是瞬間的光輝和美好，等到時過境遷光芒不在，她便只能隨風(fēng)飄零，連一個依靠也是無法尋得。

另有《桃花行》寫到：“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桃花行》通篇哀音，恰似命薄如桃花的黛玉的親身寫照，黛玉在這首詩中，用自己與桃花的對比，寫出自己內(nèi)心無法釋懷的痛苦，隨著詩句越往后，她流露的感情越發(fā)深刻，等到最后，便是人與桃花相互交融，以花易謝來暗喻自己的薄命，也只有這樣哀傷入骨的《桃花行》，才能讓“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

五、桃花中的青樓女子

桃花顏色極為艷美，盛開之時灼灼嬌艷，而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卻是崇尚簡淡講究中庸。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桃花顯得過于濫俗，日而久之，便被賦予了奔放不知廉恥，行為輕薄風(fēng)流的意味。而青樓女子，這個特殊的女子團(tuán)體，依靠賣笑招客為生，隨著桃花所蘊(yùn)含的輕薄艷俗意蘊(yùn)開始用來形容女子，桃花在古詩文中的意象便多了青樓女子這么一個特殊的象征。

唐朝的“詩圣”杜甫在他的《絕句漫興九首》之五中寫到：“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此時的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生活尚是閑適自得，但他時刻未敢忘記自己身處國破家難回的艱難處境。這首小詩是詩人于暮春，孤身一人執(zhí)杖站立芳洲，眼見柳絮隨風(fēng)桃花逐水，心有感觸所寫。詩人本意并未有批判女子之心，但是這癲狂、輕薄二詞頗有輕浮批判的意味，而柳與桃花也常被用來比喻女子，所以這兩句詩便常常被后人引用來暗指女子行為輕佻不知廉恥。

到了宋朝，蘇軾的一首《海棠詩》便是更將詩人對桃花的鄙夷之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中有一句“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詩人喜愛海棠，便用桃李之花來反襯，這豈不是正大光明地批評桃花艷俗，又有香氣惹人？而青樓女子流落風(fēng)塵，大多有著濃妝淡抹、招人拉客的行為，正好又應(yīng)了桃花濫俗的名聲。

六、桃花中的春天

桃花開于初春，一般早于繁花似錦的仲春時節(jié)，蒼茫天地中，一枝艷紅悄然綻放，淡香襲人間，喚來了曼妙春天。所以，在古代文人的眼中，桃花的開放象征春天的到來，象征希望與生命的到來。

宋朝陳亮的《采桑子》開篇即寫“桃花已作東風(fēng)笑，小蕊嫣然，春色暄妍?！睎|風(fēng)本就是春天到來的象征，桃花于東風(fēng)中綻放，色美誘人就像在枝頭微笑。這里桃花與東風(fēng)并用，自然而然引出了下句中的“春色暄妍”。桃花也在此搖身一變，不僅僅是初春的一個美麗景色，更是春天的使者，昭告世人春日已到。無獨(dú)有偶，李九齡也在他的《山舍南溪小桃花》中寫到：“一樹繁英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fēng)。”

桃花因其花期早和花色紅艷而成為初春的一枝獨(dú)秀，不單與東風(fēng)搭配一起來傳遞春天的信息，常見的還有“桃李”組合。一如：

“桃李栽成艷格新，數(shù)枝留得小園春。半紅半白無風(fēng)雨，隨分夭容解笑人?！保ㄋ瓮踔堋缎@桃李始花偶以成詠》）

數(shù)枝桃李便可留的小園村，在詩人的心中，桃李即是春，盛開的桃李半紅半白美艷動人，又無風(fēng)雨侵襲，讓人看了，便自心底里發(fā)出了笑意。桃花帶給詩人的，是春之喜，更是生命涌動之喜，是希望之喜。

桃花與我們的生活休戚相關(guān)，又被古代文人賦予了多種形式的內(nèi)涵，言言總總歸為一字，即“情”，桃有情，人亦有情，這才最終帶來了如此廣博的意象，而桃花，也成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眾多意象中不可缺少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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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蘇軾海棠詩卷》.北京故宮博物院.

（作者簡介：王維夏（1992.01-），女，漢，浙江湖州人，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