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
一陣鈴聲,舞臺燈光漸漸暗了下來。舞臺地面是透明的,仿佛秦淮河畔影影綽綽的水面,呈現(xiàn)出三百多年前南明秦淮河畔的繁華景象。我注意到樂隊不是在臺前的樂池內,也不在幕側旁,而放在面對觀眾的舞臺后方。有透明墻體與演員表演區(qū)域隔離。墻上是若隱若現(xiàn)的國寶級明代山水畫《南都繁會圖》,秦淮風光一覽無余。在優(yōu)美的昆曲音樂伴奏下,“秦淮八艷”依次登場,在湖榭畫舫之間翩翩起舞?!鞍似G”之首的李香君和復社名士侯方域在秦淮湖畔的媚香樓相識相戀,詩扇定情,卻奩明志,血濺詩扇,點染成桃花扇……共同演繹了一出凄美的愛情故事,將劇作家孔尚任“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劇作主題表達得回腸蕩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演員們向熱情的觀眾深深鞠躬謝幕,我得到了一次難得的藝術享受。
這是2011年12月24日晚上,我在寧波逸夫劇院觀看江蘇省昆劇院演出《1699·桃花扇》時的現(xiàn)場感受。時間已過去四個多月,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還是如此真切。因為我與《桃花扇》這個劇目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緣。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曾將這個戲改編移植到寧波市的戲曲舞臺,一時曾好評如潮;而后在那狂飆突起的“文化大革命”中,以“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反革命復辟宣言書”的嚇人罪名橫遭批斗和審查。其實在那時,我除了歐陽予倩改編的話劇本和孔尚任《桃花扇》原著外,并沒有看過任何一個劇團的舞臺演出。事隔半個多世紀之后,我要看看這部按原著精神演出的戲劇的真實面目。
我發(fā)現(xiàn),這次昆劇演出的本子,與我近幾年來看過的越劇、京劇演出本最大的不同在于劇本的結尾。越劇、京劇演出本,大都采用抗戰(zhàn)時期歐陽予倩在重慶改編演出的話劇本移植而來。戲劇結尾都是寫侯方域在清兵入關之后,降清變節(jié),剃發(fā)留辮,改換清服入仕,前來尋找李香君。遭到堅持民族大義的李香君痛罵與斥責,最后香君撕毀詩扇與之決絕。這樣的結尾,在國難深重的抗戰(zhàn)時期是可以理解的;這部戲成為當時國民寄托民族感情、宣泄家國憂憤的載體,收到了很好的演出效果。建國以后各個劇種乃至電影改編移植的《桃花扇》大都采用這樣的結尾。2002年我在央視“空中劇院”看過由京、昆名家楊春霞、蔡正仁聯(lián)袂主演的京昆合演《桃花扇》就是如此。然而,這種抗戰(zhàn)時期不得已而為之的影射手法,并非孔尚任的本意。這次蘇昆將原著四十折壓縮成為《訪翠》、《眠香》、《卻奩》、《守樓》、《棲真》、《入道》等六折,取名為《1699·桃花扇》,因為孔尚任是在1699年完成劇作的,取此劇名表示演出本忠實于原著。最后一折《入道》,寫李、侯兩人在清兵入關、國破家亡之后,在南京棲霞山上重逢。經過張道士指點迷津,一聲棒喝:“你們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它不斷么”?這對歷經戰(zhàn)亂磨難的戀人終于幡然悔悟,雙雙在棲霞山上入道,可以說這是《桃花扇》歷經建國后數(shù)十年改編排演首次呈現(xiàn)的原著版的結局。我認為這樣結局是符合當時歷史條件下劇中人物的性格發(fā)展邏輯的??咨腥螌懙氖菤v史劇,對此有很深的感慨與寄托。所謂歷史劇的歷史感,就是讓人們意識到歷史已經死去,又讓人們意識到歷史依然活著。三百余年后的今天,我們再沒有必要去迎合一時的“政治需要”而去改動原著精心設計的結尾。
在進入觀眾席和散場之時,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以往看越劇演出時,場上多數(shù)以中老年女性觀眾為主,一片白發(fā)或花白頭發(fā)。這次看戲的觀眾居然多是年輕的白領和男女大學生,觀眾席上一片黑頭發(fā),這是十分可喜的。戲劇的生命在觀眾,如果沒有年輕觀眾來接班,戲劇的衰落乃至消亡將是不可避免的。吸引、培養(yǎng)年輕的愛好戲曲群體,乃是戲劇振興的希望。江蘇省昆劇院2010年曾來甬推介單雯主演的《牡丹亭》,我就去欣賞過,印象不錯,票房盛況空前。事隔一年再來獻演《1966·桃花扇》,又一次受到年輕觀眾的熱情追捧,這決不是偶然的。我想是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昆劇藝術的魅力和豪華的創(chuàng)作陣營。中國昆劇在十年前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集中國戲劇表演藝術之大成,是登得大雅之堂的,容易為有較高人文素養(yǎng)的知識精英階層所接受。不少人就是沖著欣賞“國寶級”藝術這塊金字招牌而來,更為豪華的創(chuàng)作陣容所吸引。劇本原著是孔尚任歷時十余年、三易其稿完成的代表作,被視為中國古典戲劇傳奇巔峰之作,也是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劇。導演是中國話劇院著名導演田沁鑫,她請來中日韓三國藝術家為該劇作曲、設計舞臺美術與燈光;同時經艱辛尋訪,找到清康熙時期最早版本的演出曲譜原汁原味地伴奏。這個戲在1996年隆重推出后,歷經五年打磨,早已成為精品,屢獲國家級大獎的榮譽。二是青春偶像版演員的吸引力。劇中飾李香君的單雯是昆劇大師張繼青的學生,唱念俱佳,扮相俊美,被譽為“最美麗的杜麗娘”。1996年她首演李香君時還只有十六歲,與劇中的李香君同齡,一時傳為佳話;這次經五年演出歷練,她也只有二十一歲。飾侯方域的張爭耀和他同為江蘇戲曲學校昆劇班同學,拜昆劇大師蔡正仁為師。這樣的美女帥哥演員,與劇中人物年齡接近,使舞臺呈現(xiàn)青春、亮麗的浪漫氣息,自然會受到年輕觀眾的歡迎。
劇終謝幕之后,看表已到晚上十時半。公交車早已停駛,女兒全家去了上海,沒有接車的希望。我在馬路上想攔下一輛出租車回家,招手幾次,載客的出租車一一疾駛而過。站了一刻鐘左右,只得放棄了打車的打算,決定步行回家。路上迎來一對對肩并肩、手攜手、相偎相依著的情侶。猛然記起,原來今晚是圣誕前夕的平安夜,怪不得出租車都忙著趕路了。南明王朝秦淮河畔發(fā)生的那一出才子佳人的凄美戀情早已成為歷史陳跡,十年浩劫期間對這部歷史劇荒唐的批判也落下千古笑柄,只有昆劇藝術的魅力在這寒冷的冬夜給我以陣陣溫暖。雖說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和專家學者屢屢告誡我們:類似文革那樣的歷史悲劇還有可能在中國重演,這就意味著《桃花扇》還有可能再次遭遇厄運。但這些沐浴在改革開放春風里的年輕一代,還會允許某些人去開歷史的倒車嗎?想到這里,我的腳步也越走越輕快起來。
責編 全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