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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民的日子

        2012-04-29 00:44:03林婷
        臺港文學選刊 2012年6期

        林婷

        楔子

        歲月如水,當年華流逝無法挽留,當所有的憧憬成為往事,當幻想過盼望過期待過掙扎過實現(xiàn)過也幻滅過之后,生活才逐漸展開真實的一面。七年前的此時,手里握著“移民紙”,我們一家放棄國內(nèi)的一切,收拾好行裝,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茫茫然不知前路如何。七年后的今天,驀然回首,七年間,所有的風雨滄桑,都化作了心中無字的歌。

        用微笑替代所有的思緒。一些人來,一些人往,如一場幻夢。一些疏離,一些阻隔,一些接納,一些交集,一些值得思考值得探索值得反省值得汲取的人和事。當那一年過去的時候,對自己說,淡然;當這一年來臨的時候,依然如是。一些形式,越來越清淡;一些情誼,越來越游離。如若必定是要紀念,放在心上的自然記得,就算忘卻了漠然了又如何?

        平凡女子如我,如夢紅塵中踽踽而行,獨立寒宵,幻想著有那么一天可以遺忘現(xiàn)實煙火的滋味;或許,能夠?qū)ふ乙惶幇苍敽蛯庫o的桃花源,于喧囂紅塵中做一個清夢,得一份慰藉,在山窮水盡處拈來柳暗花明的片刻愉悅,可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時光像被無數(shù)細絲密密扎扎地裹束起來的繭,突圍而出的后果是死路一條,化蝶而出的日子,卻來日還渺。

        在這靜靜的夜,思緒又開始游走起來,在清寂的沉默里,繼續(xù)閃回……

        風起

        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就如大多數(shù)凡俗之軀一樣。很多人都會問“為何要出國?”我也無數(shù)次問自己,可是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答案。其實,很多事是沒有為什么的。

        記不清是在1997還是1998的年底了,在家接了個移民公司打來的電話,說在人才庫找到我先生的資料(我先生曾有去新加坡的念頭),問我們想不想全家移民加拿大。那時的我,就連加拿大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都不了解?;蛟S,在機關上了七八年的班,平淡無奇,我又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就答應對方去見個面,聽個講座。沒想到這一步邁出去,再也沒有回頭。一個星期后就跟移民公司簽了合同,如同隨便在張白紙上簽個名那么簡單,那時壓根就沒去想這以后的路該如何走?,F(xiàn)在回想,自己在簽這一紙合約之前,所走過的路,經(jīng)歷的事都太順利了,即使有些風雨也都是父母給擋著,所以完全沒考慮這個決定對自己的一生有多大的影響。

        接下來的半年里,先生還很認真地要學些英語(主申請人是他),半年后熱情漸退,我們還是照常上著班,過著如常的日子,基本上當申請移民之事是個生活插曲了。那時辦移民的人很多,我們是往菲律賓遞的件,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兩三年,我們接到面試通知時已是2000年的夏天了。在這幾年的時間里,我們的工作、生活都往更順暢的方向發(fā)展著。去菲律賓前,母親一直說,不要去了,那幾萬元的申情、中介費就當是丟了罷了。我們也總覺得不可太兒戲,權當去旅游,再說了,就我們那英語水平,通過的機會太小了。沒想到,世上總會有奇跡出現(xiàn),我們竟通過了面試。接下來的日子,我歷經(jīng)了兩次體檢,初次在老家,復檢在上海,之后就又沒了消息。

        轉(zhuǎn)眼到了2002年初,移民簽證還沒收到,體檢一年的有效期就要過期了,那樣的話,又得再做一次體檢,天哪,又要浪費一萬多元的體檢費不成?!說實在的,移民這事辦的,已經(jīng)讓我們負資產(chǎn)了。問中介小姐,一問三不知,就讓我們等,等,等。一氣之下,我給加拿大駐菲律賓領事館寫了一封信,內(nèi)容大概是:我們?nèi)覐纳暾堃泼竦浆F(xiàn)在,已三年多,小孩從兩歲等到五歲。每個人都有生活安排,若能給我們簽證,請在孩子生日那天給他這份禮物(小孩的生日正是那年春節(jié)后幾天)。這封信我分別以傳真和e-mail的形式發(fā)出,那時,移民公司還威脅說,這樣做一切后果自負。我說,有啥了不起的,最壞就是去不了吧,有啥了不得,我還不想去了呢。那時,跟我們情況類似的就有百來個家庭吧。我想,凡事總要有個結(jié)果。沒想到,孩子生日那天,我的e-mail郵箱里收到了簽證官的信,說移民簽證已于四天前寄出,這是給我小孩的生日禮物。我是比移民公司都早得知簽證通過的消息的。

        我們的簽證期限要求在四月底前登陸,也就是說,從收到簽證起,就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已經(jīng)不能再選擇去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那時才開始害怕未知的將來,可是,我們已沒有退路。辭職,買機票,賣房子(我們那時已是身無分文,賣房的錢是我們要帶往陌生國度的救命錢,以備不時之需)。

        2002年4月26日,我們十幾個家庭乘坐國泰航空的班機,飛往加拿大多倫多,從此,踏上了一條艱難的不歸路。

        風寒

        那年的4月26日半夜,飛機經(jīng)過了十八個小時的飛行,到達多倫多。從空中往下望,多倫多的夜晚燈火閃爍,美麗而寧靜。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里法律規(guī)定所有的單位機構(gòu)、公共場所,夜晚都不允許熄燈。我們辦好所有的通關手續(xù)后已是半夜兩點了,走出機場,在寒風中等待移民接待站的人來接機,多倫多四月的天還是冷得如老家江南的冬天。五歲的小孩已在懷中睡去,夫妻倆的心也開始有了離開故土的悲涼,從此后,鄉(xiāng)關千里萬里了。

        我們到達接待站,叫醒小孩,跟他說:“到了?!焙⒆颖犻_雙眼,看看四周,冒出一句“為啥到鄉(xiāng)下來啊?”真是童言無忌啊。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孩子,對他來說,外住應該是賓館才是。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一年里兩三次回鄉(xiāng)下爺爺奶奶的家才是這樣的啊。其實,移民接待站也就是一個私人的住宅,房主夫妻倆從中國到英國,又從英國到了加拿大,說是從事醫(yī)藥生意的,將一個好好的HOUSE每一層都隔了好多個房間,包括地下室不下二十間,他們自己一家三口只住一小間。我們的房間在他們的隔壁,就兩個小床、一張小桌而已,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間。排隊等著共用的廚房、衛(wèi)生間,匆匆洗刷一下就將自己累得如行尸走肉般的身體拋到陌生的床鋪睡去了,一切等明天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里,就是忙著去移民部申請工卡、醫(yī)療保健卡、幼兒牛奶金等。等到周末,國內(nèi)好友的加拿大朋友來看我們,給了我們一張多倫多地圖,買了份報紙,我們一家就跟著他們?nèi)フ曳孔幼庾×?。幾天里,我們受夠了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的痛苦,以及對孩子的限制(接待站房主一看到小孩走出房間,就沖他叫,別跑,走路要小聲,不要吵了別人),那一層六十平方米左右的HOUSE,上下共四層住了幾十號人,到處都吵得很。讓我想起2000年搞人口普查時見過的民工的住區(qū)。

        坐上開往唐人街的車子,我悲從中來,難道所謂的自由就是生活上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哪怕是地下室,我也住——只要是獨立的。

        剛剛登陸的移民,如要租Apartment(單元房),首先要向公寓管理處申請,要提供工作、銀行證明等一大堆材料;若沒有工作,則要有朋友出面擔保,再轉(zhuǎn)給你住,這樣的話,朋友是要承擔信譽風險的;要么,須有足夠的資金,一次交足一年的房租。這幾個條件,對我們來講都是奢求。很多來了好些年的中國家庭,租下二三間房的公寓,一家三口只住一間,然后做二房東,把其余房間租給新移民。但我的底線就是獨立居住。

        我們拿著報紙,給一個個看著合適的房東打電話,約看房的時間。唐人街給人的感覺是你在電視劇中看到的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場景,馬路上開著電軌車,窄小的地面覆蓋著雙向鐵軌,一看就是跟路邊的百年老屋一樣歷史悠久了。我們看了四五處房子。大凡一樓的房子,房東看你拖著五歲大的小孩都不愿意出租,因為這里的house都是木制的,房東的地下室也是出租的,都怕吵著租客;我也不想花錢租房還要讓孩子像小貓一樣躡手躡腳。多倫多自然環(huán)境好,到處綠草如茵,海鷗成群,很多地下室微小的窗戶外就有很多鳥屎。我們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目標只能是還算干凈的地下室了。兒子喜歡上有一個大窗戶又沒有鳥屎的三房一廳的地下室,就定了這戶人家;其實,走了一天,大家都累得沒有心情再比較了。

        次月初,我們終于搬進了每月花六百三十加幣租來的自己的空間。面對簡陋的兩張單人床,我竟然有了心滿意足的感覺。那扇大窗足夠讓陽光進來一個上午,其他的兩個房間一個做電腦房,一個做雜物間。

        后來幾天,我們買了大床、電腦、電話、傳真機、電視及其他生活和找工作用的必需品,這個家算是安下了。后來認識的人都說我們太浪費,很多東西他們都用揀來的或從二手店買,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我想,大人可以努力平衡心里的落差,孩子何辜,不能讓他有從天堂到地獄的感受。

        即使這樣,孩子還是不時地問我:媽媽,我們家的大沙發(fā)哪里去了?直到今天,我們買了自己的房子,好好布置了各個角落,孩子對五歲前一直住過的房子卻仍記憶深刻,我固執(zhí)地認為是那一年的地下室生活給他的落差太大了,誰說小孩容易適應或是遺忘?!

        幾天之后,我們從后門出入,才知道我們租的房子,后面正對著一個公墓和公園。對我來講,這沒啥可怕的,后來去的地方多了,才知這也是老外一大特色,在繁華的地方,總會有一塊墓地。想想也是,加拿大人太少了,這樣的安排,活人跟死人都不寂寞吧。

        五月的多倫多美得驚人,我們卻無心享受,安排好孩子的入學,就投入了找工作的行列。

        隨著斗轉(zhuǎn)星移,我越來越相信宿命的安排。登陸一個月后,先生在朋友的介紹下,很順利地進入了一家公司,三個月后就從車間轉(zhuǎn)到了辦公室搞設計。先生在國內(nèi)念的是機械專業(yè),可十年間都沒干過跟專業(yè)有關的工作,對他來講,一切都得從頭學過,還得克服語言溝通的障礙,那種壓力可想而知??墒?,無論如何,總是比很多人幸運了,沒有經(jīng)歷送PIZZA、搬運、裝修、餐館打工的勞苦,這份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總算給我們苦悶的日子帶來一絲安慰。

        加拿大幼兒園每天只上半天的課,而且只有三小時,我就在家里一邊帶小孩,一邊了解社區(qū)里的各種信息,考慮著自己的將來。在機關待了九年多,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家的對面就有一家麥當勞,每周都帶孩子去吃一次,這里的麥當勞并不貴,套餐在3.99~7.99元之間,即使這樣的價格,在移民初期的日子里也不是人人都敢去的。也許是每次都只買一份的套餐給小孩吃的原因吧,他總是問我:“媽媽,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很窮???”本不愿讓孩子感受到太大的落差,可生活的點滴總是潛意識地給他一些印象。日子就這樣繼續(xù)著,人生活在最低層時,惟一的企盼就是平安了。

        移民登陸的前三個月是沒有醫(yī)療保障的,看病的費用要自己出。一個周六早上,孩子肚子疼得厲害,說實話,人生地不熟,我們還不知道該如何看病。問了房東,我們還沒醫(yī)療卡、家庭醫(yī)生,沒有預約,就只好去“WALK IN”的門診了。抱著孩子,找到房東說的那家門診,外面有人排著隊了,可診所還沒營業(yè)。這里的商場、營業(yè)機構(gòu),周六、日營業(yè)時間晚得驚人,十點或十二點之后才開門。我們在焦急中等了將近兩個小時,診所終于開門了,可這時小孩對我說:“媽媽,我不痛了,我們回家,不看了吧,別浪費錢???,我都能自己走得好好的了?!闭f著就從我身上跳下來,自個兒往家的方向走去。這一刻,我那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的心終于崩潰,望著他小小的身軀,我站在異國的街道旁第一次淚如雨下。兒子從小到大,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幸福日子,可以說,他在國內(nèi)時,連公共汽車都很少坐,出門基本上是打的或三輪車,可今天,帶著他來到這連我們自己都不知未來的異國他鄉(xiāng),是不是對他太殘忍?!

        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才能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知足”。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幸福里,還不斷地抱怨,欲望無休止地膨脹,而此時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時候,才驚覺那過去的好時光朝著你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遙不可及了。

        今天,七年后的我,回首來時路,對上天給我的厚愛心存感激。先生撐起了養(yǎng)家的重負,我從來沒有為生存去奔波。生活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好,但似乎也不會太糟,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重回COLLEGE念書前,我打過三份工。第一份工是陪一個比我遲一個月登陸的朋友去的,她在國內(nèi)是工程師,在外企干了很久,一家三口登陸的第一個月是在親戚幫忙租的一間小屋里度過的。當我在那間小屋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在小屋里哭了整整一個星期,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對彼此均無言。幾周后,她讓我陪她去職業(yè)中介找了一份在雞肉廠打工的活,我們各交了80元的中介費,還得買安全鞋,又花去了60元,第二天凌晨四點半就得起床,中介的車載著一車人在高速路上狂奔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那個雞肉廠,真有一種被賣掉的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工廠內(nèi)是啥樣的。五六月份的多倫多已是陽光燦爛了,如盛夏般地熱,我們卻要穿上棉衣棉褲,在零下十幾度的生產(chǎn)線上串雞肉串。冷氣的白霧沒過膝蓋,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我要待的地方。三天后,僅僅是將花掉的140元本錢拿回來,我就跟那串串雞肉說再見了,同時在心里默默祝愿那一車間的工程師們早日脫離苦海。

        第二份工是衣廠女工,就在距我住的地方步行五分鐘的地方,那份工是某天路過,隨便進去登記得來的。在那里,我認識了曹和王。曹跟我操作同臺機器,第一眼見到她,憔悴無光的眼神讓人感到恐懼。那時她來加拿大已經(jīng)兩年,先生原是西安交大的教授,自己也是該校的職工。兩年來,她先生一邊在一家超市當兼職上貨員,一邊努力找專業(yè)對口的工作。曹在這家衣廠做了一年多了,靠她微薄的收入養(yǎng)著家。她說,自己已經(jīng)麻木了。王跟我一起進的衣廠,她跟先生在國內(nèi)都是建筑設計院的工程師,那時也是她打工養(yǎng)家,先生偶爾在餐館打打工,主要的目標也是找專業(yè)工作。那個衣廠里所有技術移民過來的女工都是相似的情況。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人人都已迷失了自我,看不到任何知識女性的痕跡。我于一個月后又離開了衣廠,那里的氣氛只會讓我感到絕望。后來,曹的老公花了三年時間,終于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專業(yè)工作,全家搬離了多倫多。王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后來她學做修指甲,先生在一家公寓大廈里當管理員。她說,熬到她女兒上大學,就要回國了;為什么要移民?

        第三份工是化妝品廠女工,那份工來得戲劇化,去得也戲劇化。我?guī)『⑷メt(yī)院看牙齒,在公車上聽人說那個廠在招人,就帶著孩子去面試了,沒想到在那里旋口紅蓋旋了一個星期,就讓人家趕回家了,本來他們招人就是臨時趕工的。說實在,那是三份工中最好的一份了,可惜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茫茫移民人海中,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了。移民的第一年里,我有時間回望三十多年的前路,父母的蔭護點點滴滴,先生的寬容讓我自由從容地我行我素,現(xiàn)如今惟一悲傷的原因是遠離故土家園和親情。我清楚地知道,回頭無岸,向前總是有希望的。

        加拿大是個高福利、高稅收的國家,被政府征去的稅高得嚇人,讓人想到“苛政猛于虎也”。但對于剛登陸的移民來講,那些福利給了他們許多幫助。

        我在打過三份雜工之后,就進入了政府辦的一個英語培訓班學習,一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二是為了第二年去念COLLEGE做些準備。這個學習班是給新移民開辦的,學生按入學測試的不同水平分班。校內(nèi)有托兒中心,學校還給所有學員及各人的小孩發(fā)公車車票,一切都是免費的。有一些省的這類學習班,政府還給學生生活補助,每月四百至六百元加幣,而多倫多是沒有的。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學校步行只有十五分鐘,我跟孩子基本是走著去,省下車票做他用。我所在的班級水平高些,說實話,以技術移民身份來的,在國內(nèi)都是上過大學的,英語的讀、寫都還湊合,就是聽、說能力太差。即使是國內(nèi)英語專業(yè)科班出身的,在聽、說上也一樣不行。老師總努力將中國人分散到不同族裔的GROUP里,逼著每個人都得開口說,無形中就培養(yǎng)了敢講的勇氣,口語有所提高。其實,加拿大是移民國家,人民來自各種族裔和文化背景,只要開口講,能讓對方聽懂就行,在所謂的語法上他們并不介意。記得老師每天都會給大家一個話題進行討論,有次老師講到加拿大的假期時很是得意,她認為加拿大的假期很多,其實就是基本上每個月有一天的公共假期而已,跟周六、日加起來有三天的時間,他們稱為長周末。這跟我們國內(nèi)的假期比就是小巫見大巫。我當時就跟他們說,中國的假期多,他們都不信,老師還要我去黑板上列出來,講解給他們聽之后,他們還將信將疑。在大多數(shù)的老外眼里,中國還停留在“東亞病夫”的時代,他們內(nèi)心根本看不起中國,即使現(xiàn)在的發(fā)展有目共睹,在他們心中還只是“暴發(fā)戶”的形象。這跟宣傳是有關的,多年以后,我覺得加拿大人就如井底之蛙,天空只有加拿大的天。那天,也許掃了老師的興,她問我在中國的職業(yè),我跟她說是政府公務員統(tǒng)計師時,她和班上來自其他國家的同學都有點震動(在加拿大,統(tǒng)計師是很高級的崗位,在中國卻一文不值)。老師用那種不服氣的口吻再問我:“Why you came to Canada?”記得當時我很大聲地回答:“I am stupid,and many many of Chinese like me are stupid to choose coming Canada。” 那真是我當時的想法,被幾個月的艱難壓抑后的爆發(fā)。說完就哭了。沖進廁所后,跟進來幾個中國同學安慰我,也是紅著眼。我知道我觸動了她們一樣克制的情緒。再回到座位后,老師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最有人性的話:“Take care.I knew your feeling;I landed here 25 years ago with my family.”我想,二十五年前的艱難同樣給她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吧。

        在那所學校,我認識了三個朋友,瑩、欣和冰,三個人的老公在國內(nèi)都是搞IT的?,摵托赖睦瞎荚谂φ覍I(yè)工作,所以,她們倆都得肩負養(yǎng)家的重任。不久,她們都離開學校打工去了,瑩在一家咖啡店,欣先是在一家面包屋,后來又去了一家一元店。冰當時因為懷著孩子,打不了工的,她老公就去學做西餐,想當廚師。人在不得已時,理想和追求就成空談了。好在瑩和欣的老公后來都找到了專業(yè)工作,她們也守得云開月明了。

        我于2002年底,等不了登陸后的一年(登陸后一年,去念大?;虼髮W,才會有政府的補助金),就遞了COLLEGE的申請,準備2003年初重進校園,混個文憑去。

        2003年的1月,在登陸加拿大八個月后,我跨入了CENTENNIAL COLLEGE的校園,主修會計。從前學的是工商企業(yè)管理,在統(tǒng)計局干了近十年,沒想再干統(tǒng)計,因為統(tǒng)計在這里的門檻太高,一定是本科以上才能做的專業(yè),我是不指望有那恒心、毅力及能力念下來的。對于移民來講,女會計、男電腦,CNC是普遍的現(xiàn)象。會計在學習時,語言要求不是很高的,對當?shù)厝藖碇v,初級會計文員的工作,高中畢業(yè)生都能勝任。

        大專的學費并不貴,一個學期四個月,選四門課免費送一門,一學期一千二百加幣左右(對留學生就很貴,五千五百加幣)。但這里的課本貴得很,每本都要一百多元,對新移民來講,是沒有人能付得起這書本費的,我們就買學姐們的舊書,還是幾個人合買一本,然后再拿去復印,這樣的話,一本書就十元左右。對我來說,提早四個月來上大專,還申請不到政府的貸款和小孩的托兒補助金,就更舍不得花這錢去買書了。學會計的中國人太多,英語水平根本提高不了,第一學期還挺認真聽老師講課,說實話,跟聽歌一樣,幾乎都聽不懂,倒是書都看得懂,這邊的書編得真是好,沒啥廢話。

        第一學期上課時,我還住在地下室,去學校要換乘三部公車、兩路地鐵,在零下二十度左右的冬天,等車的煎熬歷歷在目。記得剛開學時,孩子出水痘,我待在家里照顧他,我們一家三口,一個上課,一個上班,還得照看小孩(這邊法律規(guī)定,小孩12歲以下的,24小時要有人監(jiān)護)。沒有人能幫忙,先生就一直上著中班(下午三點至半夜十二點),他也是要換乘好多趟公車才能到上班的地點。我跟先生在一個屋檐下,卻只有周末才能說上話,這種辛苦無法形容。這里的小學下午三點半就放學,等我下課回到家已是華燈初上了,所以還得從微薄的收入里拿出錢來請人每天代看小孩幾個小時。也許,親歷過,才明白有家人、父母、朋友在身邊的可貴。

        那年四月,我們終于搬離住了一年的地下室,遷進了距先生公司只有十分鐘路程的一套一房一廳的公寓。孩子的學校就在那棟公寓樓的背面,離我學校卻是越來越遠了,要換乘三部公車、三路地鐵,單程就要兩個小時。先生總是有太多的加班,再讓他在路上折騰的話,就太辛苦了。那個區(qū)中國人很少,也沒有中國人開的超市,房租也很貴,我們的生活費用越來越大,壓力也越來越大,對我來講,美好未來還遙遙無期。請了樓下一個白人老太太照看小孩,她可是嚴格要求在十八點必須接走孩子的。我總是每天在路上奔波著,精疲力竭,會計的就業(yè)狀況并不是很好,真看不到希望所在。就這么艱難地修了一年半的全日制課程,我將三年的文憑轉(zhuǎn)修成兩年的文憑,修了二十門的課程,就差兩門可以畢業(yè)了(在國內(nèi)大學修讀的一些相關課程在這里可以轉(zhuǎn)學分,我因此少修了兩門課)。

        一年半的學習,共拿到政府的貸款、各種獎學金三千五百元加幣以及小孩的托兒補助共三萬加幣左右,全職學生課程修完后就只還了政府一萬五千元,所以說加拿大是高福利的國家。換句話說,不要羨慕在國內(nèi)聽到某某人到國外念博士怎么怎么,其實大部分是因為找不到工作,才將念書進行到底的,這樣即解決了溫飽問題,節(jié)約些還有剩余;沒有畢業(yè)的全職學生,是不必還貸,也不算利息的。如念碩士或博士,這福利會更多些。

        這一年,經(jīng)歷了SARS、北美大停電(美國一個發(fā)電站因線路故障,造成從美國到加拿大幾十個大城市大停電,都以為是繼9·11之后的又一次恐怖襲擊。不過,大停電沒有造成大城市的混亂,交通秩序城市治安等都有條不紊,讓你不得不感嘆加拿大的文明程度),先生最小的姐姐在國內(nèi)因交通意外過世,我的父親第一次從鬼門關里奪回了性命……一切的一切,讓我們孤身在外的游子,懷想親情的可貴和生命的不易,將所有的期許都擱淺,活著就是希望。

        2004年6月,我擱下還未修完的兩門課程,帶著孩子回國探望父親。父親于四月病重住院,家人在他脫離危險后才告訴我。其實,那時我正在期末考期間,即使先得到消息,或許也無法回國,這就是離家的無奈和必須面對的背離親情的痛苦。那時,姐姐還在日本講學,她是在第一時間趕回國的。一直以來,姐姐總是盡著她作為長女的責任和義務,她為此付出了很多。而我,為自己的不孝承受著心靈的煎熬?!案改冈冢贿h游”;“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古人之云,總感切膚之痛。望著父親蒼老的臉,我明白出國的決定錯得有多深,自己踏上的是一條怎樣的不歸路啊!一個半月后又無可奈何地回到多倫多,我必須完成學業(yè)和為渺茫的未來繼續(xù)向前,再一次像飛蛾撲火般,不能回頭。

        很多移民在離開故土后,總是很多年都沒有回國看看,那是出于怎樣的無奈。很大程度是因為無法承受經(jīng)濟負擔。一個人回國一個月,至少要六千至八千加幣左右的支出,這是一個人辛辛苦苦打工半年的最低收入。來加六年里,我回了三次國,一次是探望劫后余生的父親,第二次是給他過七十大壽,第三次竟是奔喪而回的,父親已跟我陰陽兩隔了。先生在這幾年間,就只回了一次,是直接奔喪去的,他的老父親也過世了。幾年的時光里,很多親人先后離開了我們,先生的姐姐、外婆、父親、堂哥、表哥、姑母,我的父親、大舅媽、姑媽、表哥。我們離親情越來越遠,異國他鄉(xiāng)的友情又淡如水,我總游離于生存和情感之間,痛著。就如一個朋友在奔完父喪之后,跟我說的就是:“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是個孤兒。”是啊,我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除了永恒的父子母女之情,我們還能守住什么?!很多人都認為我這幾年浪費太多的金錢在路途中,我卻從沒有為此后悔,即使如此,父女之情還是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再也回不來了。

        2004年8月,回加之后,我就進入了找工的行列,同時修讀未完的兩門課程。簡歷發(fā)出無數(shù),面試的機會少之又少,即使有,也都在第一輪就被淘汰,加拿大企業(yè)大都固執(zhí)地需要本地工作經(jīng)驗。留學生加移民,太多學會計的了,就業(yè)狀況很不樂觀,給的薪水也跟打苦力差不了多少。我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了一家TIMHORTONS當收銀員,這是一家加拿大本土的大型咖啡連鎖店,在第一年打了三份工廠工之后,我是再也不愿邁進工廠的大門了。服務性行業(yè)接觸面廣些,也有助于口語的提高。那時,因為房租太貴,我們再一次搬家,這個住處離我和先生上班的地方都很遠,我們又開始了各自奔波的日子。2004年年底,買了第一部車,我和先生有一人不需要再帶著疲備的身心在寒風或深夜中等車了。

        在那個地方,我干了八個多月,每周五天的班,周六上課。總算在2005年4月修完了學業(yè)。就在我修完學業(yè)的那個月,一個朋友換了份工作,就將她先前干的那份會計活推薦給我,我終于在來加后的第四年,重新進入辦公室職員的行列。

        風平

        人生有過對比,才知道如何去珍惜眼前擁有的一切。移民頭三年的辛酸苦辣,漸漸磨滅了我鋒芒畢露的個性。當年,在國內(nèi)時,對著剛買下兩年的房子,就整天想著啥時可以換更好的。如今,瞪著地下室的天花板,只想著何時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哪怕是草屋,家徒四壁也好。眼下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屋,雖是貸款而來,可邁進家門的那一刻,就有了家的感覺,盡管,當兩腳邁出家門,腳踩著加拿大的土地,都很清醒地知道,這塊土地不是你的家。幾代的移民奮斗著,可永遠都還是黃皮膚、黑眼睛、持加拿大護照的華裔。每一個移民的腦海里都時時響著“是生存,還是毀滅?” 的名言。

        回想在雞肉廠的冷庫中,膝蓋疼痛的感覺,在衣廠曾經(jīng)因高溫下塑料放出的毒氣而暈倒在廁所的日子,在咖啡店打工時被二百多度的高溫咖啡燙傷的手,對著第一份辦公室工作的簡陋的場所,我卻有了心滿意足的感覺,雖然面對的是毫無文化的暴發(fā)戶老板,冬天還得忍受因老板舍不得開暖氣的冷,但比起那些和我一起在CENTENNIAL COLLEGE念書的同學們,她們大部分因找不到辦公室的工作,重新又踏入了打勞力工的行列,或是去了賭場當發(fā)牌員,我還有什么可抱怨得?。≡谶@家公司上班的兩年間,我學會了很多會計的實際操作,也看到了許多人情冷暖、世事無常。這家公司多是雇傭沒有身份的留學生、偷渡過來的難民,以求減少成本。在倉庫的戴,來加留學四年,因沒拿到身份,學生簽證過期,一直黑在這里,打著黑工。有一天在高速路上開著車,被警察逮著,直接送移民局看守處,兩個月后被送回了國,再也沒有見過面了。那些花錢辦假結(jié)婚證的留學生們,倒是熬過兩年后,都能將身份搞到;佳和欣是真正的一對,女的念書,男的打工,慢慢地為身份努力著,那年,他們結(jié)婚(也是為了能同時申請移民),我是證婚人之一,晚上下完班,匆匆忙忙去了公證處,就他們一對夫妻、兩個證婚人、一個牧師,這個婚就結(jié)了。欣一直都沒有笑過,我們也跟著辛酸。在國內(nèi),現(xiàn)在哪對新人結(jié)婚會如此冷清,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沒有鮮花和宴席,僅僅有證婚人蒼白的祝福?幾個月以后,欣跟我聊天時說,她從十九歲離家,在這異鄉(xiāng)土地上艱難求學,為了能拿到身份,不斷地從這個學校念到那個學校,將近八年了,前面還是個未知數(shù),從一名少女到一名少婦,誰為她的青春買單?!所有的父母一廂情愿地將子女送出國門時,是否真正明白少小離家的辛酸?也許他們只能為了父母的虛榮或父母自以為的愛子之心而無奈地任由青春流逝……另一個阿黃,是從美國偷渡過來的,他說,他在美國十四年了,也黑了十四年,再一次冒著風險來加拿大爭個身份(據(jù)說,難民在加拿大比在美國容易拿到身份),人生何求??!

        2006年,介紹我進這家公司的朋友,因為2005年買房后的一個月先生就失業(yè),她先生不得不帶著孩子先去了新加坡工作,我的朋友苦撐了一年,也無法供養(yǎng)他們的房子,終于將他們的房子賣了,也去了新加坡,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這期間多少無奈可以言盡!我于2006年因母親要出來探親,也傾夫妻倆之所有,向銀行貸了大額的款,買了一套小房,就為了不讓我的母親看到我們的處境而難過。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如果母親沒有出來探親,也許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買房,畢竟那債務讓我們不能自由地呼吸,每時每刻都擔心是否會失業(yè),我的朋友就是我們的前車之鑒啊。那時,先生也剛剛換了份工作,離我們買的房子很近,但走路也要有三十五分鐘的路程,為了每月能省下一百多元的公車費,他從春天走到冬天,風雪無阻,車一直是我開著上下班。2007年的春天,我因某種原因,下決心辭掉了這份我不喜歡的枯燥無味的會計工作,買了五月份回國的機票,再一次踏上回國的班機。回家了,為了能和父親一起過他的七十大壽。這一次回國,已是持加拿大護照的名義上的加拿大人了,哪個是我的祖國,哪里是我的家?北京的機場從來沒有哪個工作人員跟你說“歡迎你回來”,即使我第一次回國時持的是中國護照,也永遠一副冷冷冰冰拒你千里之外的表情,雖然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祖國;倒是那次回加拿大,多倫多機場內(nèi)的每一個檢查證件的工作人員,看到我的加拿大護照時,都跟我說“WELCOME HOME(歡迎回家)”,祖國和家都已經(jīng)不再是心里的祖國和家了,從今以后我就只是個地球人了。

        三年未見面的父親,蒼老得讓我無法接受。2007年回國探親,就一個目的:為父親七十大壽而回。很多人都驚嘆我的果決,沒有為辭職后悔過,就如那年公公過世,先生剛剛換了份工作,試用期都還沒滿。我跟我先生說,“父親只有一個,而工作還能再找,只要不餓死,一切都可從頭?!惫^世時,只有先生一人回去奔喪;不是我們不愿回,真是沒有足夠的錢。在我的內(nèi)心,我一直為這種無奈內(nèi)疚。當時,我父親為了這件事很生氣地在電話里跟我吼:“是不是,我百年后,你們一家也就一個人回啊!” 很不幸的是父親言中了一切,2008年父親過世,也只是我一人回去。我知道父親地下有知,一定會難過的。此罪何時能贖?

        我只在國內(nèi)待了兩周,實在是因我的辭職和回國,家里的錢都不夠維持三個月了,我要回加拿大申請失業(yè)金和找下一份的工作。短短兩周,我只是陪著父親聊天,去西湖散步,好在當時拍了一些父親的錄像,讓我現(xiàn)在還能時時看著這些錄像,想象著父親還活生生地在這個世上的某個地方待著。記得走前的那夜,父親想跟我交待啥的,不曾想我的一個同學來送我,待得太晚,同學走后大概十點半了吧,父親無奈地對我嘆口氣,說:“算了,去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啊。” 誰曾想到,第二天的清晨,跟父親的擁抱竟是我們之間的永別。那一刻,似生命的定格永遠烙在我心靈深處。

        再一次回到多倫多,拿著失業(yè)金,一邊在周末打點零工,一邊發(fā)簡歷找工作。慶幸的是,我在只拿了一個月的失業(yè)金后,就進入了現(xiàn)在的這家日本貿(mào)易公司上班。一切又從頭來過。這是一家有著百年歷史的公司,總集團在日本,主要做北美業(yè)務,集團下我所在的這家總公司北美總部設在美國,在加拿大,就只有加西、加東各一家分公司,所有財務核算都歸總公司。我的崗位是相當于銷售經(jīng)理的助手,負責處理加東分公司的主要客戶,比枯燥無味的會計崗位好玩多了,又沒有壓力。我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上了手,也樂得不思進取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上天的垂憐,就我這不努力、不進取的態(tài)度,一路走來已經(jīng)是很順利了。不要以為在加拿大很容易找到工作,這里,百分之九十左右的崗位是內(nèi)部招工或朋友介紹的,他們稱為“NETWORK”,跟中國沒啥兩樣。我兒子在參加“領導人培訓班”時,他的指導老師給他上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你有百分之百的硬件是遠遠不夠的,你還需要NETWORK。這就是為啥這邊的小孩從小社會活動多的原因。

        父親給我灌輸?shù)碾S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讓我可以在這里心平氣和地生活著。到了2007年年末,先生卻因公司重組而失業(yè)了。我們的日子又艱難起來。失業(yè)金是有的,但失業(yè)金只是讓人不餓死罷了,供房供車還得靠自己。為了這個家,先生不得不去打現(xiàn)金工,CD廠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給人做裝修小工……我一直感激先生對這個家庭的付出,是他默默地撐起這個家,讓我們一家三口在這片土地上有著一處避風的港灣。

        山雨欲來風滿樓,更讓人傷心的事不期然而來,我的父親在2008年過完正月十五后,再一次中風,這一次一去不返了,他老人家撒手走了……

        對于生活在海外的人來講,有節(jié)日也跟沒節(jié)日一樣,沒啥區(qū)別。因為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在加拿大并不是法定假日,我們都照常上班,真是無法記起哪天是正月十五。2008年的那一天,下完班,因拿了太多公司的冰琪琳,我就送幾盒給我原來的老板,離開時她回送了幾盒廣東熟食給我,我很驚訝她干嘛煮那么多的美食,這才知道那天是十五。心想著,真該死,忘了給父母打個電話了。那時,國內(nèi)已是十六的早上了,父親已經(jīng)在醫(yī)院搶救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丶液?,一切忙完都快夜里十一點了,就想,算了吧,反正十五也過去了,明天再給家里打電話吧。第二天的清晨五點多,床頭的電話響起,一聽是姐的聲音,我心就跌到了冰谷,父親病危了。

        那天是周五,我從放下姐的電話起,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哭著等著天亮,這一天,我得去中國領事館辦加急簽證,得去買機票,還得回公司請假辦交接。先生想著我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且我們就倆姐妹,便拿了一家三口的護照天一亮就跟我一起辦簽證去了。我們想著總該一家回去送父親一程吧,哪怕回加拿大后這房子要被銀行收回也得回去啊。先生在領事館等下午才能取的簽證,我則趕往旅行社定機票。最早的航班也就只有周六早上的,且只有一個位置了,我沒得選擇,只能是先買下自己的機票再說。先生下午拿到簽證后,再幫我去取票。我下午趕回公司辦交接,回到家已是深夜了。我不敢往姐姐處掛電話,怕聽到壞消息,心里念著父親能等我,讓我看他最后一眼,哪怕能讓我握一下他的手也好。先生那周剛剛得了份失業(yè)后的面試,還在等面試的結(jié)果,那夜,先生的電郵收到回復,他被錄取了。那一刻,我心里已經(jīng)放棄了先生回去的可能,為了活著,為了生存,我們別無選擇,雖然先生仍堅持如能買到周一的機票還要回去,我卻已經(jīng)不抱期望了,真是天意啊。

        從來沒有感覺從多倫多飛往香港的航程有這次這么漫長,十幾個小時有如幾天。我在香港機場等待轉(zhuǎn)往福州的航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跟我說,父親走了,走了。我還是不敢先給姐姐打電話,我怕聽到那個聲音,可是我還是給先生通了電話,是的,是的,父親他走了,沒有等我,他就離開了。我蹲在香港機場,放聲大哭。父親啊,誰都不會知道,當我看到您靜靜地躺在冰棺里等待這個不孝女兒時的那份絕望,也不會有人知道,我下半夜在靈堂支開給您守夜的堂哥們,挪開了冰棺的棺蓋,我撫摸著您的臉,握著您的手,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您的生息,才能和你對話。爸爸啊,我握著您的手跟您說,放心吧,所有您給我的交待我都會幫您辦好。這是留不住您生命的女兒對您惟一的承諾。

        三周后,我又飛回了多倫多,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先生和我都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上班,且離開我們居住的城市,對著銀行賬戶上所剩無幾的位數(shù),我們還是得有兩部車才能正常上班,我終是再一次借貸銀行的錢,買下了我們的第二部車。看著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債務也越來越高了,兩個人的收入大都給銀行打工了,笑對人生吧。無論是苦,是甜,總是要活下去的。你企盼著前路不再有風雨,金融風暴卻如響徹著整個北美及世界上空的雷電,明天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風再起

        2009年加拿大的冬天真的很冷,雪已經(jīng)紛紛揚揚下了好幾個月了。春節(jié)后的這兩天,雖然陽光燦爛,卻是冷晴天,零下二十多度,人也跟這氣候般,外冷內(nèi)熱,是那種螞蟻在熱鍋中的燥熱。轉(zhuǎn)眼今天又下起了雪暴,似奧巴馬的誓言般,激起了人們片刻的期許,卻仍擋不住金融危機帶來的裁員浪潮。即使中國的牛年也帶不來沖天的希望,每個人的心都跟這天氣般冷到了極點。

        今晨,開在路上的車都舉步維艱。我停在線內(nèi)等著紅燈轉(zhuǎn)綠的那一刻,望著車窗外茫茫大雪,看著從高速口下來的好幾部車,因地上被雪覆蓋的冰層而在拐彎處失控沖向路崖,我想著,裁員風暴下的人們,就像這行在雪天的車輛般,即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還是不知道撞向路崖的下一個會是誰。

        聽著CBC早間新聞不斷播報失業(yè)率及某某公司裁員的消息,大腦有點麻木,心有點灰。新聞卻也給了大家一個好消息:政府為了刺激消費,推出一個臨時性舉措,今年內(nèi)進行房屋裝修,金額在一千至一萬元之間的,留下收據(jù),政府將給予最高一千五百元的補助。我啞然失笑,真有點窮途末路之感,想著我家圣誕節(jié)后如雪花般飛來的賬單,房子地稅漲了、管理費漲了、保險費漲了、上網(wǎng)費漲了、車牌費漲了、菜價漲了、垃圾轉(zhuǎn)運費也漲了,加幣跌了、房價跌了,工資卻沒漲……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維持我的日常開支,哪來的錢搞裝修??!不過,今年的失業(yè)金增加了,可領取的期限也長了,但是領取失業(yè)金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正應了國內(nèi)春晚小品上的那句:人最痛苦的莫過于人還活著,錢花完了的臺詞。有多少人愿意加入這領取失業(yè)金的隊伍呢?朋友春節(jié)打來的電話,除了第一句的問候,都是關心地問著所在公司的狀況,細說周圍的某某公司停產(chǎn)了、裁人了、只上四天班了、某某朋友被裁了……聽著有點悲涼和無奈!這浪潮才剛剛開始,先是金融、IT、汽車業(yè),現(xiàn)在是制造業(yè),商業(yè)……艱難的路還在后頭,加拿大的冬天再過三個月也就春暖花開了,可經(jīng)濟的冬天結(jié)束的日子還來日方長,遙遙無期。山雨欲來風滿樓,總有一天曲終人散,人去樓空,或許留下就是幸運。

        新聞上報道著中國民工返鄉(xiāng)的熱潮,不知他們春節(jié)后回到城市找工的還有多少?我擔心著他們的將來。我們這些持著單程船票,乘上前往異國客船的人,都沒有他們幸運,他們還可以背起行囊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家,而我們游走在萬里之外,再也沒有可靠的岸。就此拋錨了,雪繼續(xù)下吧,紛紛揚揚……

        回望這七年的移民路,含著多少的勇氣和無奈。一步三回頭,滿目眷戀,且把經(jīng)歷的風雨化作綿遠不盡的生命體驗。就如余秋雨先生所言:漂泊最悲愴的含義是:出發(fā)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航程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帶到哪里。直到今天,無論哪一位新一代的華人漂泊者啟程遠航,歡快的祝愿和告別中仍然隱含著這種悲愴的意緒。

        且放下所有的煩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經(jīng)歷風雨,又怎能見彩虹?希望在,明天就在。風繼續(xù)吹吧,我不在乎,只要向前,就有希望。

        有一首歌曾經(jīng)這樣唱:

        “一天 ∕我不得已上路 ∕為不安分的心∕為自尊的生存 ∕為自我的證明 ∕路上的心酸 ∕已融進我的眼睛 ∕心靈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堅定 ∕在路上 ∕用我心靈的呼聲 ∕在路上 ∕只為伴著我的人 ∕在路上∕是我生命的遠行 ∕在路上 ∕只為溫暖我的人 ∕溫暖我的人?!?/p>

        責編 楊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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