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燕
偃師二里頭貴族墓中大型綠松石器應為人面蛇身之神燭龍,該器是我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標準的人面蛇身像之實物。
2002年春,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在清理河南偃師二里頭文化早期大型夯土基址(3號基址)院內(nèi)的墓葬時,于其中一座貴族墓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大型綠松石器,該器于2004年夏秋之際被確認為一件“大型綠松石龍形器”。
全器由2000余片各種形狀的綠松石片組合而成,每片綠松石的大小僅有0.2—0.9厘米,厚度僅0.1厘米左右。綠松石器巨頭蜷尾,形體曲伏有致,色彩絢麗。器身長64.5厘米,中部最寬處為4厘米。頭部為扁圓形,吻部略突出,以3節(jié)實心半圓形的青、白玉柱組成額面中脊和鼻梁,鼻端為綠松石。玉柱和鼻端根部均雕有平行凸弦紋和淺槽裝飾,兩側(cè)弧切出對稱的眼眶輪廓,眼眶內(nèi)另嵌綠松石片,以頂面弧凸的圓餅形白玉為睛。器首至尾部全長70.2厘米。
在隨后對該器的研究中,多把其稱之為“綠松石龍形器”、“龍形器”或直接稱之為“龍”,并由此認為龍是二里頭文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然筆者認為,在對該器的命名和考釋上有諸多值得商榷之處,故此拋磚引玉,請教于方家。
該綠松石器放置于墓主人骨架之上,由肩部至骻骨處,與骨架相比略有傾斜,器首在胸前偏右,尾部于腿骨之左。綠松石片原本粘貼或鑲嵌在某種有機物上,但其所依托的物體早已腐朽,僅在局部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有少量的白色灰痕。距綠松石器尾部下端近4厘米處清理出一件綠松石條形飾,與器體近于垂直,二者之間似有斷續(xù)的紅色漆痕相連,據(jù)有關(guān)專家推測,該物與綠松石器體所依附的有機質(zhì)物原應為一體。縱觀全器,其形體曲伏蜷尾,為蛇形;頭部有眉、眼、口鼻(口鼻應為一體),整個輪廓乃為人面且已被準確、清晰地勾勒出來。這種形狀在我國古代文獻中有很貼切的表述——人面蛇身,或人首蛇身。
人面蛇身的形象在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大量存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史記》《天中記》《玄中記》《文選》《神異經(jīng)》等文獻資料中均有記載。人面蛇身之神也有很多:燭龍、女媧、伏羲、共工、貳負神等。筆者認為,偃師二里頭大型綠松石器應為人面蛇身之神,且該神應為燭龍,試簡單剖析如下:
燭龍是我們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位非常重要的神,其主宰晝夜、變換四季、掌控風雨氣候、照亮九陰,《山海經(jīng)》中對其記載云”‘:
鐘山之神,明曰燭陰,視為晝,暝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啟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長手慢,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小寢,小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燭龍與燭陰應為一物,郭璞注燭陰云:“燭龍也,是燭九陰,因名云”。在古代典籍中,除《山海經(jīng)》外,燭龍的神話傳說也見于《楚辭》《淮南子》等文獻中。《楚辭》:“日安不到,燭龍何照?!薄痘茨献印罚骸盃T龍在雁門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見天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备哒T注:“委羽,北方名山也。一日龍銜燭,以照太陰。蓋長千里,視為晝,暝為夜,吹為冬,呼為夏。”
該綠松石器發(fā)現(xiàn)于二里頭二期的墓葬中,二里頭二期文化為夏代文化之遺存。夏代時人們的居住條件還主要為半地穴式、窯洞式及少量地面建筑等幾種形式?!墩撜Z》中記載:“夏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薄八坪踉谙拇?,因致力于疏導天下洪水與興修農(nóng)田水利,故對君王宮室之營建無暇注意。當時宮室之結(jié)構(gòu)與外觀,可能仍沿襲前人‘茅茨土階的簡易形式。而一般建筑,更不會超過這個水平。雖然到后來情況有所改變,《史記·夏本紀》中云:“夏作璇室”,但對于占人口大多數(shù)的黎民百姓而言,其住所之簡單可想而知。在該期考古材料中,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朱開溝遺址所發(fā)現(xiàn)的夏代早期住所計有23處之多,其建筑形式主要為半地穴式及地面建筑,與龍山文化時期的建筑狀況大致相仿。山西夏縣東下馮村二里頭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相當于夏代中晚期建筑,其建筑形式主要為半地穴、窯洞及地面建筑三類,而其中又以窯洞式為多。窯洞遺址均依黃土崖或溝壁開鑿而成,面積甚小,多在5平方米左右,門之朝向不一,門寬約0.5米,高約0.8米。河南商丘市塢墻二里頭文化居址雖為地面建筑,但室內(nèi)居住面明顯低于室外,平面為圓形,直徑僅3米左右。
夏代的這種居住方式,主要在于遮擋風雨,抵御寒冷。由于此時的建筑多為半地穴式及窯洞,且室內(nèi)空間面積狹小,故屋內(nèi)往往比較陰暗。所以這時的人們希望能有一位神靈“燭九陰”,能夠“照亮九重泉壤的陰暗”給他們帶來光明,且這位神靈又能掌控風雨、四季以及氣候之變化,以便更大程度上改善居住條件,并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安寧。而燭龍之所在正為日照所不及的幽暗之域,《太平御覽》卷九二九引許慎注:“不見日,故龍以目照之”;《詩含神霧》云:“天不足西北,無有陰陽消息,故有龍銜火精以照天門中”。由此可知,燭龍所處之幽暗之域正與當時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相當,于是對燭龍之神的崇拜便出現(xiàn)了?!渡胶=?jīng)》中對燭龍的記載描述正是在這種崇拜的延續(xù)之下而賦予燭龍之神的種種超凡之能。“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很多傳說大都早于文獻記載”,《山海經(jīng)》大概成書于戰(zhàn)國至秦漢之際,而書中所記載的事情也是早已流傳很久的事情,其中關(guān)于燭龍的記載,其最初之流傳至少可上溯至夏代,二里頭這件綠松石器的出土,更是為《山海經(jīng)》中燭龍之神的記載提供了印證。而把燭龍的形象覆蓋于墓主人身上,也恰好說明了燭龍是當時人們所崇拜信仰的重要神靈。
該綠松石器原本依托于某種有機物而覆蓋于墓主人骨架之上。按照周代以來的喪葬制度,出殯時張舉一種旌幡,入葬時便覆蓋在棺材或尸體上。在考古發(fā)掘中,這種旌幡實物已被相繼發(fā)現(xiàn)。漢代此類旌幡多為絹畫,一般罩于棺材上或蓋于墓主人身上。俞偉超先生在研究馬王堆帛畫時認為其為“憮”,音義據(jù)通“覆”,判定凡蓋在墓主人或棺材之上的織物都稱“憮”,并指出其作用旨在招魂。二里頭綠松石器同樣也覆蓋于墓主人身上,其所依托物是否為織物雖暫且不知,但其所放置的位置與周代至漢代時的旌幡相同,那么其作用也應該同于旌幡。若如此,則從夏至周至漢,喪葬中使用旌幡這一制度則一脈相承,所不同者,夏代覆蓋于墓主人身上之神為身處幽暗之所燭九陰之燭龍,而漢代之旌幡所繪神像則為女媧、伏羲或東王公、西王母等天上之神。隨著人們居住條件的改善及征服自然能力的提高,燭龍自夏以后開始逐漸在人們的信仰崇拜中退居其次。而至漢代以后,特別是東漢佛教的傳人和原始道教的產(chǎn)生,使人們不滿足于死后仍居地府,升天成仙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于是墓葬中燭九陰的燭龍逐漸被主宰天界的女媧、伏羲等代替,并繼而成為墓葬裝飾之主體內(nèi)容?!叭耸咨呱淼摹疇T龍,到了東漢已為伏羲、女禍所代替,它們在畫像石里尤為常見?!钡仨氉⒁獾氖牵藭r的女媧、伏羲雖被普遍地稱為人面蛇身,但嚴格來說,應該稱為人面、人身,因為其自腹部以下方為蛇形,這在很多墓葬材料中可得證明。
綜上所述,偃師二里頭大型綠松石器應為人面蛇身之神燭龍,且該器也是我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標準的人面蛇身像之實物。(文中圖片均來自李存信先生《二里頭遺址綠松石龍形器的清理與仿制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