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
小時候讀崔顥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辈⒉荒茴I(lǐng)略其中的妙處。后來,學習賞析文字,如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法,遂擅千古之奇?!焙孟穸艘稽c,但時間稍長,又不復(fù)記憶。只記得一點,李白看了崔顥此詩之后,廢筆長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彬湴恋脑娤?,如此的自謙,足以烘托出此詩的不凡。
我真正領(lǐng)悟的是,事物的好壞優(yōu)劣有時不在于語言文字的表述,而在于比較和襯托。對于不識貨的人來說,比一比就是硬道理。當然,我對李白還是有些不滿的,就算比不上人家,寫一首也可以啊。起碼能讓后人看看,詩仙的下駟相差別人究竟有多遠。這念頭雖然殘忍,但每當我在風景名勝處看到用小刀、鐵片甚至石塊等等堅硬物,用心用力地刻著深深淺淺的“某某到此一游”時,我就覺得,我的想法不無道理。據(jù)說,莎士比亞寫的戲劇人物,在他之前別人都寫過。這,并沒有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障礙。
自《紅樓夢》成書以來,京、昆、越、黃梅戲、龍江劇等等許多地方戲曲都將其視為取之不盡的藝術(shù)寶庫,從中選取一條線或幾條線敷衍成戲,以饗觀眾。劇作家們并不以前人的成就為藩籬,各展所才,呈現(xiàn)繽紛。特別是越劇《紅樓夢》的電影拷貝發(fā)行量和觀摩人次之多,非其他中國故事片、戲曲片所能望其項背。但也有學者譏評,《紅樓夢》原著的立意、故事僅止于此嗎?越劇《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有臉譜化之嫌。
煌煌一部《紅樓夢》,寫盡了封建時代大家庭的興衰榮辱,可視作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豈止局限于區(qū)區(qū)“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之間的糾葛?我們無法得知,幾百年前,第一個將《紅樓夢》改編成昆曲的揚州人仲振奎,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怎樣的《紅樓夢》我們現(xiàn)在看到了,北方昆曲劇院的新編昆曲《紅樓夢》。它打破了“以寶黛釵情感糾葛為主線”的戲劇慣用套路,把王熙鳳、賈政等人物的戲份加重,力圖在分成上下本的兩個晚上、總共6個多小時的演出中,從更多側(cè)面、更多視角展現(xiàn)賈府的由盛到衰。由于投資方對文化的熱情,據(jù)說投入2000萬元資金打造該劇。因此,舞臺布景精巧繁復(fù),演員服裝雍容華麗??烧f是,舞美新穎視覺亮麗。以前,曾經(jīng)有學者說“現(xiàn)在有人痛心疾首稱《紅樓夢》已被地攤化了,可是他們不知道《紅樓夢》最初就是出現(xiàn)在地攤上的?!笨墒牵都t樓夢》終究不應(yīng)該老是蹲在地攤上欣賞。美食當有美器啊。這點,該劇做到了。
剩下的問題是,要演繹《紅樓夢》如此精彩豐富的內(nèi)容和錯綜復(fù)雜的情節(jié),光靠這兩個晚上、6個多小時的舞臺演繹,夠嗎?昆曲可是講究行腔優(yōu)美,以纏綿婉轉(zhuǎn)、柔漫悠遠見長的呀。要在演唱技巧上注重聲音的控制,節(jié)奏速度的頓挫、疾徐,咬宇吐音的講究。同樣,欣賞昆曲如品香茗,需要慢慢來。昆曲《紅樓夢》的編導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了。于是,采取了一些合并嫁接,把原著中精彩的重要段落拼裝在一起,手腳麻利地敘述著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
這種合并嫁接的創(chuàng)作方法,早已有之。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女作家蘇青編寫了越劇《寶玉和黛玉》,內(nèi)中虛構(gòu)了一個典型人物——丫環(huán)蕙香。她集晴雯、金釧等等很多丫環(huán)的情節(jié)故事于一爐,戲很重,形象也突出。蘇青的創(chuàng)新受到戲曲專家趙景深贊揚,但被當時的青年評論家夏寫時批評,認為損害原著。學者們展開論戰(zhàn),卻不影響戲的賣座。
昆曲《紅樓夢》也有威功的嫁接。例如,把“黛玉臨終”和“寶玉大婚”合并成一場戲,戲劇采用了電影手法,效果很好。雖然是紅、綠兩個表演區(qū)域,但舞臺上就是寶、黛二人的對唱。既適合于抒情、也能夠敘事(回憶)有點像西方歌劇詠嘆調(diào)。
但是把精彩的段落合并一處,不會每次都成功。藥物學家說,單糖是甜的,多糖合在一起卻不是甜的。例如,劇中寶玉明知黛玉在座,不顧她的感受,還是和寶釵互相交換觀賞各自佩戴的金、玉,品評字義。寶玉不知道黛玉生性敏感、“行動愛惱”嗎?又如,在原著中,寶黛讀《西廂》,意境多優(yōu)美;釵黛釋前嫌,情趣也盎然??墒?,該劇將兩者相疊加,變成三人論《西廂》,突兀又造作。更不可思議的是,寶黛初會,寶玉當著賈政的面砸了自己的命根子——寶玉;搜檢大觀園,探春、晴雯當著王夫人的面發(fā)飆;后來,探春又當著王夫人的面拂袖而去……還有詫異處,王熙鳳行詐,尤二姐吞金之時,舞臺上竟然出現(xiàn)賈寶玉,形如上帝,又似鬼魅,一言不發(fā),冷眼旁觀。無怪乎,有人覺得該劇不是情節(jié)劇,也不是言情劇,它更像一個以寶玉為主的靈魂劇。也有能人,從靈魂劇中看得出該劇立意深,突出了對生命意義的思索和考問,對寶玉的人世、出世都進行了深刻的探討。
問題是,對于該劇的演繹,看過原著的觀眾覺得有些交代(場次)多余;沒看過原著的觀眾,覺得交代不夠。觀眾是無法僅僅從戲的本身得到哲學領(lǐng)悟的。小說有小說的敘述方式,小說需要描繪細致,讀者可以慢慢品味,細細琢磨;戲劇有戲劇的演繹方法,戲劇需要鮮明,短時間抓住觀眾的心。舞臺演出,情節(jié)要集中,線索不紛擾,人物形象寧可臉譜化,不能碎片化。碎片化的人物形象,哪個觀眾記得???
有評論指出,原著內(nèi)容豐富、情節(jié)復(fù)雜。因此,昆曲《紅樓夢》的主次角色可相應(yīng)調(diào)整,不同行當可以自成段落。全本演出可更加簡約,以適應(yīng)昆曲的表演形式。該劇有的唱段很好,很有表現(xiàn)力,可以抽取出來,作為經(jīng)典折子戲。
中文的語言是很有技巧的。宋高宗定都臨安,要建造皇宮,報上來兩個方案,宋高宗御批“西溪且留下”,臣工就在杭州現(xiàn)在的南宋皇宮遺址處建造了宮殿,而非西溪?!拔飨伊粝隆笔锹溥x的委婉說法,宋高宗的語言藝術(shù)和他爸爸宋徽宗一樣。宋人筆記記載,宋徽宗說“待理會(再研究)”三字就是不答應(yīng)。如今,西溪房產(chǎn)開發(fā),廣告卻反其意而用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對于藝術(shù)評論的采納,往往也是這種方式。但有一點,大家都知道,往經(jīng)典里面注水,并不能夠稱為創(chuàng)新。
可是話又說回來,常說工夫在詩外?;蛟S,昆曲《紅樓夢》的演出,早在舞臺開幕之前就開始了。在排演之初,北方昆曲劇院就策劃了演員“選秀”,在全國范圍內(nèi)遴選優(yōu)秀演員。從大選秀到大舞臺、大包裝、大投資、大制作、大宣傳等等,都是符合市場運作規(guī)律的。或許主辦方認為如此大制作,出來的就不僅僅是大(花)架子。同時也可以表明,戲曲傳承并非只能在戲的本身做騰挪。時尚的形式、方式也可以拿來大運作。
哦,我明白了。在這個創(chuàng)作思路下,參加選秀的、寫報道的、寫劇評的、開會的、評審的、發(fā)獎的,甚至進劇場觀看昆曲舞臺劇表演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可以被看作是該劇整個藝術(shù)制作或市場運作中的一個龍?zhí)住C靼子诖?,我對著滿臺熠熠生輝的璀璨,象征高雅的淡雅,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就是“眼前有景道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