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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曹植的四言詩

        2012-04-14 01:20:05邢培順
        關(guān)鍵詞:曹植詩經(jīng)句式

        邢培順

        (濱州學院 中文系,山東 濱州256603)

        曹植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和影響主要在五言詩,但他的四言詩創(chuàng)作也同樣取得了不容忽視的成就,這一點,歷代評論家和詩人也有大致相同的意見。顏延之在《庭誥》中說:“至于無言流靡,則劉楨、張華;四言側(cè)密,則張衡、王粲。若夫陳思王,可謂兼之矣?!保?]長期以來,人們對曹植五言詩的研究相當多,而對其四言詩的研究卻不多見。

        一、四言詩與五言詩的分途

        四言本是《詩經(jīng)》的主要體式,《詩經(jīng)》本是周朝禮樂政治的構(gòu)成內(nèi)容之一,后來又成為儒家的主要經(jīng)典之一,所以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人們囿于“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信條,沒有人敢于模仿《詩經(jīng)》的體式進行創(chuàng)作,這也是《詩經(jīng)》以后詩壇長期沉寂的原因之一。直到漢朝初年,樂府詩的搜集、創(chuàng)作,也仍然是一種政府行為,私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情況甚少。所以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保?]64這種“繼軌”,既包含著思想觀念方面的內(nèi)容,又包含著文體意識方面的內(nèi)容。韋孟的這種行為,既體現(xiàn)著對于儒家經(jīng)典的敬畏和推崇,又體現(xiàn)著韋孟以儒家信徒自期,并虔誠地維護和弘揚儒家詩學精神的意識。他的這個行動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并在詩學觀念和詩歌體式方面為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樹立了一個典范。后世的詩人秉承了這種觀念和文體意識,所以東漢五言詩產(chǎn)生以后,四言詩與五言詩在職能和風格上保持著比較清晰的分界。

        對于這一點,葛曉音先生有很精譬的總結(jié):“東漢早期文人詩抒寫較嚴肅莊重的內(nèi)容,仍然多用四言和騷體,如傅毅的《迪志詩》,班固的《郊祀靈芝歌》、《東都賦詩五首》,崔骃的《安封侯詩》,張衡的《怨詩》,秦嘉的《述昏詩》等。五言多用以表現(xiàn)夫婦房室之情,像張衡的《同聲歌》寫新婦初夜的心理,十分真切。秦嘉《留郡贈婦詩》寫他對妻子無限依戀的心情:‘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zhuǎn)。憂來如循環(huán),匪席不可卷?!R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浮云起高山,北風激深谷?!紝懙眯跣跻忾L,繾綣情深。可見頌詩化的四言和賦化的騷體仍被看作表現(xiàn)正經(jīng)內(nèi)容的主要形式,五言因起自街陌謠謳,可以較為隨便坦率地抒寫私情,這也是漢代五言古詩多寫游子思婦、離情別緒的原因之一?!保?]

        其實這種文體意識和創(chuàng)作觀念一直持續(xù)到南北朝時期,原因有兩個:一是由來已久、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體觀念,認為四言是雅正之體,五言是流俗之體。摯虞說:“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 之正也。”[4]劉勰也說:“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他們都認為四言是正體,五言是俗體,它們功能不同,風格也不同。二是由詩體自身的特點而造成的表意功能上的不同。對于這種不同,鐘嶸已經(jīng)有比較清楚的覺察,他說:“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煩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5]但為什么會有這種不同,鐘嶸的說明卻不夠透徹,葛曉言先生從漢魏六朝四言詩句式結(jié)構(gòu)的特點來說明這個問題,深中肯綮。她說:“在漢魏到兩晉長達四百年的重構(gòu)體式的探索中,實字四言所找到的新句序主要是與二二節(jié)奏最相配的對偶句的連綴和堆砌。盡管對偶句也有一些變化,但是對偶句對虛字和連接詞的排斥消解了句意之間的自然連接,使四言最適合于需要羅列堆砌的內(nèi)容,自然就成為頌圣述德應酬之首選?!薄耙虼藢嵶只院蟮乃难耘c詩經(jīng)體四言一樣,最不適合的仍然是敘事。也就是說四言在進行體式重構(gòu)之后,仍然未能解決其原初體制的根本局限。而五言詩恰恰是在這一功能上勝過了四言。”[6]

        《尚書》曾說“詩言志”,此“志”包含著“情”,則先秦以至西漢,人的主體意識不夠鮮明,文學尚未與學術(shù)分離,所以情志不分。時至東漢,隨著人的主體意識的逐漸增強,文學的不斷發(fā)展和文學觀念的巨大變化,人的志趣與情感逐漸分離,大體而言,志趣表現(xiàn)“大我”,書寫“大敘事”;情感表現(xiàn)“小我”,書寫“小敘事”。一定的內(nèi)容總要有合適的表現(xiàn)形式,所以作為“雅體”的四言詩承擔了書寫“大我”的任務,作為流調(diào)的五言詩便承擔了書寫“小我”的任務。四言詩與五言詩的這種分野,在不同作家身上的表現(xiàn)有所不同,但在曹植身上卻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這不僅表現(xiàn)在文學觀念上,也體現(xiàn)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鐘嶸稱賞曹植的五言詩“情兼雅怨”,其中的“雅”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四言詩創(chuàng)作上,這一點,曹植自己是有明確意識并努力按照這個觀念進行創(chuàng)作的。

        二、高尚志趣的全面展示

        曹植的四言詩,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收錄,可以考知的有二十余篇,由于曹集一度散佚,大多數(shù)詩篇已成為零章碎句,較完整的有9篇,如果再加上以四言為主體的《孟冬篇》、《當來日大難》,以及有爭議的《善哉行》,共有12篇。篇數(shù)雖然不多,但內(nèi)容比較廣泛。若按每篇的主要思想傾向,可以分為7類。

        第一,頌揚類。包括《魏德論謳》和《元會詩》?!段旱抡撝帯肥歉接陧灻牢撼摹段旱抡摗芬晃暮竺娴捻灨?,分《谷》、《禾》、《鵲》、《鳩》、《甘露》、《連理木》6章,全用雅頌體,是純粹頌德的詩章,幾乎沒有什么實際內(nèi)容。在曹植的作品中,這類空洞無物的東西還是比較少的?!对獣姟肥怯涗浾鲁R情景的詩歌,朱緒曾認為作于黃初五年,黃節(jié)認為作于黃初五年或六年,他們都認為朝會地點是許昌。趙幼文認為作于太和六年,朝會地點是洛陽。觀詩中描寫朝會尊卑列序、典而有章、歌樂盛設、歡笑盡娛的情景,應以趙說為是,因為黃初年間丕、植兄弟關(guān)系緊張,感情隔膜,曹植不會有此等心情。

        第二,勸誡類。包括《孟冬篇》和《丹霞蔽日行》?!睹隙肥恰盾蔽韪琛肺迨字械淖詈笠皇祝渲黧w是四言,亂辭則用五言,這種安排十分巧妙,因為這樣可以使鋪陳內(nèi)容和抒情內(nèi)容都有自己合適的表現(xiàn)形式。詩篇的主體部分極寫狩獵場景的壯觀、激烈,亂辭部分則表達了諷諫之意。朱乾評此詩說:“諫獵也。丕雖好田,不至如是之甚,觀‘張羅萬里,盡其飛走’之語,荒于田極矣。案明帝時獵法嚴峻,殺禁地鹿走者身死,財產(chǎn)沒官。廷尉高柔上疏曰:‘百姓供役,田者既滅,復有鹿暴,所傷不貲,至于滎陽左右,周數(shù)百里,略無所入?!嗽姰斪饔诖藭r也?!保?]199曹丕父子都酷愛田獵,但《鼙舞歌》作于曹丕即位之初,則此詩非諷曹睿甚明。曹丕耽于田獵,甚至在服喪期間也不停歇,大臣多有勸諫,長水校尉戴陵諫其不宜數(shù)行弋獵,竟惹曹丕惱怒,戴陵因此獲罪,減死罪一等??梢姴苤泊嗽娛怯袨槎l(fā)的,只不過其規(guī)諫之意表達得相當隱晦、相當巧妙,顯示出作為弟弟和臣子的良苦用心?!兜は急稳招小返膭裾]之意更加明顯,其詩曰:“紂為昏亂,虐殘忠正。周室何隆,一門三圣。牧野致功,天亦革命。漢祚之興,秦階之衰。雖有南面,王道陵夷。炎光再幽,殄滅無遺?!保?]421此用歷代興亡的變化無常和遷變驟數(shù)來警誡當權(quán)者。曹睿繼位以后,不思繼承父祖之烈,完成一統(tǒng)大業(yè),而不顧百姓疾苦,營修宮室;又拒諫飾非,施行虐政。朱乾評此詩說:“此詩有微詞焉。言以紂之無道,周之盛德,雖行放伐,而天亦革命,享國長久,不必禪讓也。漢無文、武之德,不過階秦之衰,雖名正言順,南面稱帝,而終三百年,忽滅無遺,況掩耳盜鈴而得之者乎?‘炎光再幽’,蓋悲漢之亡也。而魏祚之不永,于言外見之矣。嗚呼!植其賢矣哉?!段褐尽ぬK則傳》:‘禪代事起,子建發(fā)服悲泣?!保?]197曹植此詩確有諷諫之意,但不至于懷念漢朝而否定魏朝。

        第三,自誡類。包括《責躬》、《矯志》兩篇。《責躬》創(chuàng)作于黃初四年,這一年,曹丕降恩,詔諸王朝京師。曹植因為有此前兩次獲罪之事,希望借此機會取得皇上兼兄長曹丕的諒解,于是星陳夙駕,車不輟輪,趕往京師,希望能通過清河長公主向皇帝表達自己的誠意,沒想到曹丕預先派人將其擋住,不許他覲見。后在太后的干預下,才得以兄弟相見。在此情況下,曹植向曹丕獻上《責躬》、《應詔》二詩,表白自己的誠心,“帝嘉其辭義,優(yōu)詔答勉之”。《責躬》詩先敘曹操之功績,再頌曹丕之德業(yè),然后敘述自己的兩次獲罪及獲寬貸的情況,表白自己“匪敢傲德,寔恩是恃”,最后表示自己“愿蒙矢石,建旗東岳。庶立毫釐,微功自贖”。希望皇帝能夠照察自己的一片赤誠。全篇多自悔自責、誠惶誠恐之辭,意致悲凄,情懷懇惻。此詩對探求曹植黃初初年兩次獲罪事也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冻C志》一詩,頗似謠諺的集合,是曹植生活經(jīng)驗和人生體驗的總結(jié)。胡應麟說:“臨淄《矯志》,大類箴銘?!保?]9陳祚明評此詩說:“段段用比語起,別成一格,都不法《三百篇》語,矯健奇勁,自饒古致。篇法四句作一章,各抒意旨?!疂鷿鋯?,若是闕文?!肋h’二句單,亦不可解,然故名語?!ц低酒颉Z古。‘都蔗雖甘’,意新。”[7]193《矯志》在曹植四言詩中別具一格,可惜有些殘缺。

        第四,敘志類。有《應詔》和《閨情》其二兩篇。《應詔》同《責躬》一樣創(chuàng)作于黃初四年朝京師之時,詩歌先極寫自己受詔后的喜悅,以及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前往京師的無限辛勞和迫切心情,后面寫自己滿懷期望來到京師,竟不允許朝覲,以致“長懷永慕,憂心如酲”,前面的高漲情緒至此一落千丈。曹植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希望用自己的真情和誠心來打動曹丕,以取得兄長的諒解。《閨情》其二反映了曹植另一側(cè)面的生活和思想情感:“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妖姿艷麗,蓊若春華。紅顏韡曄,云髻嵯峨。彈琴撫節(jié),為我弦歌。清濁齊均,既亮且和。取樂今日,遑恤其他?!保?]449自東漢以來,隨著封建專制政治的黑暗,道家思想的流行,人們,特別是士大夫的生命意識逐漸覺醒,人們認識到生命的珍貴,于是講求生命的質(zhì)量,因而在士大夫文人中便形成了一種追求享樂的風氣。漢末建安時期,隨著社會政治形勢的變化和社會思潮的遷變,這種風氣變得更加濃重,而三曹父子是這方面的突出代表。曹氏父子雖然都有強烈的政治熱情,有建功濟世的志向,但他們同時也有比較強烈的追求享樂的意識和相當多的這方面的實際行動。他們追求享樂的重要內(nèi)容便是對女色的渴求和對音樂歌舞的欣賞,這方面,曹操是開風氣者,也是最突出的代表。曹植的這首詩,可以說也反映了曹植這方面的觀念和行為。

        第五,追悼類。有《朔風詩》一篇。關(guān)于本詩的創(chuàng)作主旨,歷來說法眾多,莫衷一是。王堯衢認為:“子建時為東阿王,不得于兄,故作詩以述思君之意?!保?]175觀詩中之意,此說不確甚明。陳祚明認為是因思念白馬王而作,他解“仰彼朔風”章說:“當緣白馬王在楚,故有蠻方之思,明是兩意夾起。”[7]193黃節(jié)也有類似的意見,他認為此詩作于黃初六年在雍丘時,他解“凱風永至”以下四句說:“即《楚辭·遠游》‘順凱風以從游,至南巢而一息’之意。蓋懷白馬王彪也?!段褐尽罚罕胛迥旮姆鈮鄞嚎h,七年徙白馬,則六年在壽春。雍丘即今杞縣,壽春即今壽州,在雍丘之南?!保?0]曹魏諸侯王往往寄地而治,據(jù)考證,曹彪雖歷封壽春侯、汝陽公、弋陽王、吳王、楚王等,但他終生都居住在白馬,所以二人的說法不能成立。況且文中的“同袍”代指朋友,非指兄弟,所以此詩與其兄弟沒大關(guān)系。張玉穀認為:“五詩乃久役于外,將歸藩邑,在途感慨之作,有多少憂譖愿忠意在。”[11]此說比較模糊,且與曹植的生平經(jīng)歷不符,故難以憑信。趙幼文在辨正了各家之說后說:“據(jù)《魏志·后妃傳》裴注引《魏略》:二十一年十月,太祖東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東鄉(xiāng)公主皆從??勺C思彼蠻方之本意。是時曹植似未在鄴?!锻踔傩C》:喪柩既臻,將反魏京。既臻謂至曹植所在地,然后方去鄴都,故有懷鄴之思。疑此詩或于建安二十二年后也?!保?2]此說深為有理,但曹植因何作此詩,其主旨如何?仍不明了。筆者認為,這應該是一篇懷親悼友之作。建安二十一年十月,曹操南征孫權(quán),卞太后、曹丕、曹睿及東鄉(xiāng)公主皆隨軍出征,王粲也從軍出征。在此之前,曹操大概按慣例派曹植率軍屯駐于孟津,屆時策應南北,以應付突發(fā)事件。二十二年春,王粲病逝于居巢,據(jù)曹植《王仲宣誄序》,王粲逝于正月。王粲去世后,他的兩個兒子從鄴城前往居巢迎喪,北歸時曾經(jīng)過曹植的屯駐地,所以《王仲宣誄》中有“喪柩既臻,將及魏京”的話。據(jù)《魏志·武帝紀》,曹操于本年三月引軍北還,則王粲靈柩北歸時,卞太后、曹丕等人仍隨軍在南方前線,此時曹植既憂念在南方戰(zhàn)場的父母兄長,又悲悼師友王粲之溘逝,于是創(chuàng)作了這首情感濃郁沉痛的詩歌。弄清了這些創(chuàng)作背景,詩中一些語義不明的句子,如:“仰彼朔風,用懷魏都,愿騁代馬,倏忽北徂。凱風永至,思彼蠻方,愿隨越鳥,翻飛南翔?!薄拔粑彝?,今永乖別。子好芳草,豈忘爾貽。繁華將茂,秋霜悴之。”其含義就渙然冰釋了。

        第六,宴游類。有《當來日大難》一篇。這是一首以四言為主的雜言詩,詩說:“日苦短。樂有余。乃置玉樽辦東廚。廣情故。心相于。闔門置酒。和樂欣欣。游馬后來。轅車解輪。今日同堂。出門異鄉(xiāng)。別易會難。各盡杯觴?!保?]437陳祚明評此詩說:“‘今日’八字,情至懇側(cè),千古送別之懷,不能外辭二語。詩至此,性情至到,何必多言。”[7]192此詩句式整齊中有變化,音韻諧美,格調(diào)歡快,充分表現(xiàn)了曹植與好友相聚首時的心情,也表現(xiàn)了曹植心地淳至、重情重義的道德境界。

        第七,游仙類。有《飛龍篇》一篇:“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臺。金樓復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8]421-422曹植自黃初以后受到曹丕父子的猜忌和拘制,身心都不得自由,因此,擴大活動空間,改變生存方式,是曹植此時最大的愿望之一,因而游仙詩是他生命后期主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之一。

        曹植對四言詩和五言詩的職能有較明確的分界,四言詩主要表達較雅的內(nèi)容,而五言詩則主要用來表達哀婉纏綿的情感,當然,這種分界也不是絕對的。

        三、師承前賢別開境界

        四言是《詩經(jīng)》的主要體式,但《詩經(jīng)》以后,詩壇長期沉寂,直到戰(zhàn)國后期,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詩歌高潮,但此時的四言,不但僅僅作為詩歌體式的一種而出現(xiàn),而且隨著語言本身的發(fā)展和變化,四言詩的句式結(jié)構(gòu)和章法結(jié)構(gòu)也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葛曉音先生精譬地總結(jié)了這個變化,她說:

        由于單音節(jié)詞的大量存在,詩經(jīng)體四言詩需要借助疊字和虛字才能構(gòu)成四言句的二二基本節(jié)奏。其詩行構(gòu)成是兩個四言句一行,而且大多數(shù)是兩個四言句才能形成語法結(jié)構(gòu)完整的句子。與此相應,四言詩的體式構(gòu)成,需要在各種四言典型句式中尋找序列的規(guī)律,才能形成整篇的流暢節(jié)奏感,筆者將這種句式排列規(guī)律稱為“句序”。但是從兩漢到魏晉,四言詩除了一部分繼續(xù)延用詩經(jīng)雅頌體的句式以外,有相當一部分的句式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這就是由原來的兩句一意變成了一句一意,單個四言句就可以形成獨立的語法結(jié)構(gòu)。這種變化從荀子的《成相篇》、《佹詩》就已經(jīng)開始了。[6]漢代韋孟的《諷諫詩》,僅僅是“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在句式結(jié)構(gòu)上已經(jīng)是比較典型的實字四言詩了。時至建安,四言詩的體式和風格進一步發(fā)生變化。對于四言詩的這種遷變,古人也有比較明確的認識,只不過他們的這種認識來源于直感,所以未能說清這種變化的具體內(nèi)容。如鐘惺說:“夫《風》、《雅》后,四言法亡矣。然彼法中有兩派:韋孟和,去《三百篇》近,而韋有韋之失;曹公壯,去《三百篇》遠,而曹有曹之得。”[7]16楊慎在評論四言詩時說:“然則曹孟德‘月明星稀’,嵇叔夜‘目送歸鴻’,何如?曰:此直后世四言耳,工則工矣,比之《三百篇》,尚隔尋丈也?!保?3]正統(tǒng)文人囿于經(jīng)典意識,以《三百篇》的標準衡量后世的四言詩,于是對后世的四言詩及其作者多有微詞,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后世四言詩在藝術(shù)上對《詩經(jīng)》的超越。曹植的四言詩遠承《詩經(jīng)》、張衡、蔡邕,近則直接師承于曹操和王粲而又加以發(fā)展。曹操在四言詩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受到后人的普遍肯定和贊揚。沈德潛說:“曹公四言,于《三百篇》外,自開奇響?!保?4]但曹操性情通達,不拘成規(guī),他的四言詩多有散文句法,如《短歌行》其二:“周西伯昌,懷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貢獻,臣節(jié)不墜。崇侯讒之,是以拘系?!辈苤才c王粲有師生關(guān)系,曹植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王粲的影響最大,但王粲四言詩,受《詩經(jīng)》用詞和句式的影響較大,如《贈蔡子篤詩》:“翼翼飛鸞,載飛載東。我友云徂,言戾舊邦。舫舟翩翩,以泝大江。”[8]357一是多用虛字,一是多用疊字,這是《詩經(jīng)》用詞上的典型特征。曹植的四言詩,已經(jīng)很少使用虛字,疊字也較少使用,也就是說,他的四言詩,已經(jīng)變成了比較純粹的實字四言句式,其主要的句式便是主謂句和動賓句,如《朔風》二、三章:“四氣代謝,懸景運周。別如俯仰,脫若三秋。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飛。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風飄蓬飛,載離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胞,今永乖別?!保?]447這些句子,在意義上都相對獨立,大都有自己獨立的語法意義,這是與《詩經(jīng)》完全不同的句式,表現(xiàn)出整飭而實質(zhì)的特點。但是,這種句式在表達上也有很致命的缺點,葛曉音先生說:“由于詩經(jīng)句式的虛字和疊字很多,可以構(gòu)成七十多種典型句式,把相似的句式和相同的虛字按一定規(guī)律排列組合,構(gòu)成相互呼應的句序以后,就能形成詩經(jīng)豐富多樣的節(jié)奏感。而漢魏四言句實字化以后,不用兮字,少用虛字,單句獨立,就無法構(gòu)成詩經(jīng)原有的句序。因此,如何將意義獨立的單句四言組合成富有節(jié)奏感的四言體,就成為四言句結(jié)構(gòu)變異之后面臨的最大難題。”[6]曹植的四言詩自然也面臨著同樣的難題,但他的四言詩卻并沒有凝重板滯的問題,曹植憑借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靈活高超的表現(xiàn)技巧,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其所運用的藝術(shù)手法主要有如下幾種:

        (一)運用聲律,使詩歌躍動活潑。如《正會詩》:

        初歲元祚 吉日惟良 乃為嘉會 燕此高堂。尊卑列敘,典而有章。衣裳鮮潔,黼黻玄黃。清酤盈爵,中坐騰光。珍膳雜遝,充溢圓方。笙磐既設,箏瑟俱張。悲歌厲響,咀嚼清商。俯視文軒,仰瞻華梁。愿保茲善,千載為常。歡笑盡娛,樂哉未央?;适覙s貴,壽若東王。[8]449

        全詩極少使用虛字,每句都是具有獨立語法意義的詞組,雖然描寫的是朝會時的盛大場面,但由于韻調(diào)和諧,且一韻到底,故而詩歌讀來流宕輕快,毫無滯澀之感。

        (二)將長篇分解為短章。實字四言詩由于語句的堆垛、意象的密集,容易造成詩歌的沉悶板滯,曹植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便是將長詩分解為短章,使詩歌的句意、句式和句韻都不斷發(fā)生變化,從而有效地避免四言長詩的板重問題。如他的《朔風》詩就分為意義相對獨立的五章,使語意跳躍,句式變化。短章之內(nèi),音韻也要變化,全詩玲瓏活潑,剔透溫潤。

        (三)靈活換韻。曹植解決四言長詩板重問題的另一方法是靈活換韻,使詩歌靈動活潑,如他的《責躬》、《應詔》,或十句一換韻,或八句一換韻,或六句一換韻,有時四句一換韻,使詩歌雖長而無板滯凝重之感。其《矯志詩》、《朔風詩》則一律四句一轉(zhuǎn)韻,全詩韻調(diào)諧美,讀來瑯瑯上口。

        (四)運用淺易通俗而表現(xiàn)力強的語言。曹植為了提高表達效果,十分重視煉字煉句,但他只在常用字和通俗語上下功夫,很少甚至完全不用生僻字和古奧語,他對司馬相如、揚雄等人在辭賦中不顧表達需要而濫用生僻字詞和古奧語言以逞才炫博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劉勰《文心雕龍·練字》中說:“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隱。”[2]484曹植詩歌的用字和語言,既通俗淺易,活潑順暢,又準確形象,表現(xiàn)力強。這也是曹植四言詩取得較高藝術(shù)成就的原因之一。如其《矯志詩》,全用謠諺俗語,以至譚元春說:“全篇似古逸詩、古銘、古謠及子書中鍛煉佳語。亦四言古最高之格?!保?]139

        (五)變換句式,使詩歌富有節(jié)奏感。曹植長篇四言詩的另一個特點是句式多樣,根據(jù)表達需要靈活變換,并配以響亮的韻調(diào),使詩歌節(jié)奏鏗鏘,靈動多變。其句式包括主謂句、動賓句、并列句(名次并列句、動詞并列句、形容詞并列句)、嵌虛字句、疊字句等。如《應詔》:“肅承明詔,應會皇都。星陳夙駕,秣馬脂車。命彼掌徒,肅我征旅。朝發(fā)鸞臺,夕宿蘭清。茫茫原隰,祁祁士女。經(jīng)彼公田,樂我稷黍?!保?]447節(jié)奏輕快躍動,毫無堆砌滯重感。胡應麟說:“《應詔》贍而不冗,整而有序,得繁簡文質(zhì)之中,絕可師法?!保?]9

        曹植四言詩在風格上的特點便是“雅潤”,這是曹植對《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原則的自覺繼承,他曾明確主張“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jīng)”,這是他文藝觀念和審美原則的一個主要方面。作為“雅潤”的體現(xiàn),曹植四言詩在內(nèi)容上主要是頌揚、諫誡、自警和敘志。在情感的表達上則充分體現(xiàn)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原則。在詩歌形式上,曹植的四言詩語言整飭,情感溫潤,節(jié)奏鮮明,韻調(diào)和諧,真正達到了文質(zhì)相扶的藝術(shù)高度。

        [1]嚴可均.全宋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59.

        [2]黃叔琳,李詳,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葛曉音.八代詩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7:17.

        [4]嚴可均.全晉文[Z].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820.

        [5]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3.

        [6]葛曉音.漢魏兩晉四言詩的新變和體式的重構(gòu)[J].北京大學學報,2006(5).

        [7]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8]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胡應麟.詩藪[M].北京:中華書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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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張玉穀.古詩賞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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