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佩雨

（鄭州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鄭州450001）

上博簡逸詩《多薪》考論

常佩雨

（鄭州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鄭州450001）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的整理出版，是世紀之交中國學術界的重大創(chuàng)獲；其中逸詩《多薪》的出土發(fā)表，對于認識戰(zhàn)國詩歌水平和當時人的手足觀念有一定幫助?！抖嘈健饭灿袃芍Ш啠鶜埲?，需對其進行簡文釋定和缺字增補。從詩歌用詞和取興推斷，《多薪》應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人模擬《詩經(jīng)》的作品。

上博簡；逸詩；多薪；簡文釋定；缺字增補；作者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以下簡稱“上博簡”）的整理出版，是世紀之交中國學術界的重大創(chuàng)獲。其中第4冊收錄了《交交鳴》、《多薪》兩首逸詩［1］171－17，對于人們重新探討先秦時期詩歌風貌具有重要文獻價值?！抖嘈健番F(xiàn)存兩支簡，本文擬對其進行簡文釋定和缺字增補，并對其作者予以探討。

一、第一簡簡文釋定與缺字增補

第一簡“上端殘，下端大致完整，長二十點三厘米?，F(xiàn)存二十三字，其中重文四”［1］178。原整理者馬承源先生隸定為：

兄及弟淇，鮮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奴（如）雚葦。多人多人，莫奴（如）兄

馬先生說：“《多薪》是歌詠兄弟二人之間親密無比的關系，惜多已殘缺，沒有完章，現(xiàn)存者約為此詩其中二章的部分詩句，共四十四字，含重文八字。”［1］173

“兄及弟淇”：上博簡《逸詩·多薪》第一簡上部有殘缺，現(xiàn)存文字的頭兩句，整理者隸定為“兄及弟淇，鮮我二人”，并注云：“‘淇’，從其、從水，字反書。”［1］178廖名春先生主張讀“淇”為“綦”或“繄”，認為實即“殹”，相當于“也”。但他又認為“鮮我二人”語意不暢，懷疑簡文抄寫有誤，提出或當是“兄及弟鮮，淇我二人”，“淇”通“惟”。劉樂賢先生認為“淇”當是“斯”字的誤釋，曹建國先生亦贊同劉釋［2］215。今按，出土文獻中“斯”多見，寫法與此相似。如“上博簡（一）”一見（“可斯雀之矣”）［3］、“上博簡（五）”四見（“予，汝能慎始與終，斯善矣”等）［4］256、260、274、324，則 整 理 者 釋 為 “淇”當 誤。傳 世 文 獻“斯”作語氣詞，《詩經(jīng)》多見，如《豳風·破斧》：“哀我人斯，亦孔之將?！薄缎⊙拧まな挕罚骸稗け耸捤?，零露湑兮?！薄吨茼灐で鍙R》：“無射于人斯。”而張玉金先生認為語氣詞“殹”均見于出土秦文獻（如睡虎地秦簡、詛楚文等），其他出土文獻尚未見［5］。故廖先生讀“淇”為“綦”或“繄”（“殹”）之說不可從，而其改動詩句之說亦不可取?！靶旨暗茕俊碑旊`定為“兄及弟斯”。

“鮮我二人”：“我二人”指兄弟兩人，當如《小雅·青蠅》“構我二人”句連讀。《大雅·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鄭玄《箋》云：“鮮，寡?！庇枴磅r”為“少”。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鮮……經(jīng)傳乃假為新鮮字，又假為鮮少字?！保?］古籍中多因兄弟不睦，才刻意標舉兄弟血緣親情的無可替代性［7］。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常棣之華，鄂不革華革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渌恼略唬骸值荇]于墻，外御其侮。’”［8］1817－1818《唐風·杕杜》“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方玉潤評曰：“自傷兄弟失好而無助也?！保?］258此外，《小雅·角弓》（“不令兄弟，交相為瘉?！保洞笱拧ば腥敗罚ā捌萜菪值堋保┑?，或誡兄弟勿交惡，或贊其友愛，可與《多薪》比觀?！磅r我二人”強調(diào)手足情誼之可貴，意謂很少啊我們兄弟兩個人。

綜合第二簡內(nèi)容，第一簡“兄及弟淇，鮮我二人”當屬全詩第一章，此八字前可據(jù)全詩復沓形式補足兩句（即補出“［多薪多薪，莫如□□］”，而“□□”兩字可補為“蒲莞”，說詳下文）。

“多薪多薪”：薪，本指作燃料的木材，此當兼指草木?！墩f文》：“薪，蕘也。”《禮記·月令》：“（季冬之月）乃命四監(jiān)收秩薪柴，以共郊廟及百祀之薪燎?！编嵭ⅲ骸八谋O(jiān)，主山林川澤之官也。大者可析謂之薪，小者合束謂之柴。薪施炊爨，柴以給燎?！保?］1384“薪”字后起，本字應為本義“取木”的“新”。如《說文》“新，取木也”。段玉裁《注》：“取木者，新之本義。引申為凡始基之稱?！蓖躞蕖墩f文釋例》：“其訓曰取木，則新乃薪之古文?！逼洹墩f文句讀》：“薪者，新之累增字。”此外，“新”從“親”得聲，也可借為“親”。如《尚書·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新逆，《馬》本作‘親迎’?！惫省靶健薄ⅰ靶健?、“親”三字同源，古時音同義通。因此古人能以“薪”起興，用“束薪”、“析薪”、“錯薪”等詞描述婚姻家庭生活?！对娊?jīng)》多用“薪”起興，如“不流束薪”（《王風·揚之水》、《鄭風·揚之水》），“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齊風·南山》）等。魏源《古詩微》：“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為興，蓋古者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故《南山》之析薪，《車舝》之析柞，《綢繆》之束薪，《豳風》之伐柯，皆與此錯薪、刈楚同興。”［10］古人舉行婚禮多在黃昏或夜晚，燃“薪”照明營造莊嚴熱烈氛圍，是古代的重要婚俗［11］。所燃之“薪”包括楚等，預示新人開始新生活，祈愿多子多孫，夫婦親密?；槎Y燃“薪”還應與原始劫奪婚俗（搶婚如樹上伐枝）有關?！兑住ね拓浴贰傲?，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記錄了早期搶婚情狀。

《多薪》以“薪”起興與《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情致相近［8］282。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翹翹與錯薪連文，則翹翹為眾多之貌?！保?2］“翹翹錯薪”與“多薪”義近。方玉潤云：“竊謂南者，周以南之地也?！苤鳛槿?，北為豳，東則列國，唯南最廣，而及乎江漢之間?！保?］70《漢廣》涉及漢水、長江，當為楚地作品。起興用“薪”、“梓”、“荊”等楚地物產(chǎn)的詩歌，當產(chǎn)生于楚地。

“莫奴（如）雚葦”：結合后面第二簡內(nèi)容，《多薪》以“多薪多薪，莫如□□”起興，強調(diào)“萑葦”、“松梓”最值得贊頌。萑葦、松梓皆薪之一種，如顏師古注《急就篇》：“艸亂為萑，謂荻也，其新生者曰菼；葭為葦，謂蘆也。二者亦薪之類，可然燎也?！薄半q”，亦作萑，荻類植物，狀似蘆葦，“萑葦”常連用。《易·說卦》“震為雷，為龍……為萑葦”［8］95，取萑葦叢生如雷行?！缎⊙拧ば≯汀罚骸拜热斾匿摹！薄抖嘈健方栎热攨采鹋d同根相生緊密相連的兄弟。

“多人多人，莫奴（如）兄”：從上下兩簡文字推斷，“多人多人，莫奴（如）兄”當與此前“多薪多薪，莫奴（如）雚葦”構成完整一章，四句一章，應為全詩第二章?！叭敗保乓粝荒肝⒉?，“弟”，古音定母脂部［13］220，126，脂、微合韻可押。結合用韻及詞義關聯(lián)性，“兄”后當補“弟”，其為第二簡簡端首字。故第一簡可釋定為：

［多薪多薪，莫如蒲莞。］兄及弟斯，鮮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如萑葦。多人多人，莫如兄。

二、第二簡簡文釋定與缺字增補

第二簡“上端殘，下端平齊完整，長二十三厘米。現(xiàn)存二十一字，其中重文四”［1］178。整理者隸定為：

莫奴（如）同生。多薪多薪，莫奴（如）松杍（梓）。多人多人，莫奴（如）同父母。［1］178

“莫奴（如）同生”：“生”當讀為“姓”，“同姓”釋為同族兄弟，顯示了對宗族和睦的重視，文獻多見。如《唐風·杕杜》：“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薄缎⊙拧ろ熪汀沸颍骸安荒苎鐦吠?，親睦九族?！保?］364、481

整理者說“現(xiàn)存者約是此詩其中二章的部分詩句”［1］173，則第二簡“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應為第二章。其實該章當為第四章即末章，章四句皆存。第二簡“多薪多薪”前一章（僅存末句“莫如同生”）應是全詩第三章，但可據(jù)第一簡第二章和第二簡末章，補出第一句“多薪多薪”和第三句“多人多人”；而第二句第一、二字可據(jù)前、后章補為“莫如”，故第三章可初步補足為：“［多薪多薪，莫如□□。］［多人多人，］莫如同姓?！?/p>

如何補足第三章“□□”處兩字？學界說法各異。第一種說法來自廖名春先生，其依據(jù)《管子·地員》“凡草土之道，各有谷造?；蚋呋蛳?，各有草土。葉下于，下于莧（今按，當為“莞”），莧下于蒲，蒲下于葦，葦下于雚，雚下于蔞，蔞下于荓，荓下于蕭，蕭下于薜，薜下于萑，萑下于茅。凡彼草物，有十二衰，各有所歸”及夏緯英“十二種植物，依其生地而言，各有等次”的說解，并考察“荓”、“生”古音同部（耕部）可押韻，認為當補為“蕭荓”。此說季旭升先生亦贊同［14］。第二種說法后出，即蔡根祥先生所言當補“棘荊”二字［7］。其考察《詩經(jīng)》語句后認為，作者對起興植物的選擇應有層遞性變化?！对娊?jīng)》樵采的薪木以“楚”出現(xiàn)最多，“荊”、“楚”可互換，而與“荊”并用者“棘”為多。“棘”、“荊”同為灌木，常并稱。補足“棘荊”后物象有層遞性變化，詩篇敘述具空間性轉(zhuǎn)換，且時間性上具兄弟成長的線性結構。

今按，就《詩經(jīng)》復沓的詞匯選擇看，作者確實精心選取了豐富的詞匯。名詞變換如《秦風·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保轿辉~變換如《唐風·采苓》“采苓采苓（→苦→葑），首陽之巔（→下→東）”，動詞變換如《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掇→袺）之。采采芣苢，薄言有（→捋→衤古頁）之”，形容詞變換如《陳風·月出》“月出皎（→皓→照）兮，佼人僚（→忄劉→燎）兮。舒窈糾（→憂受→夭紹）兮，勞心悄（→慅→慘）兮”等。蓋古人關注自然遠超出今人，使用自然、動植物類詞匯尤為豐富。復沓變換詞語，使詩歌表現(xiàn)力增強，藝術價值提升。從《多薪》各章第三句所涉植物（□□→雚葦→□□→松梓）性質(zhì)看，隨著章次推進，起興物象生長環(huán)境應漸高漸干。從用韻看，“荊”與“生”古音同在耕部，可押韻。蔡先生之說契合《詩經(jīng)》成例，合情合理，可從。則第二章“□□”處應補為“棘荊”。故“莫如同生”前共可補十二字：［多薪多薪，莫如棘荊。多人多人。］

第三章補足后，第一章缺字也可補。今按，《爾雅》：“莞，苻蘺?！蓖跄顚O認為《管子》“下于莧”中“莧”當為“莞”，并引某氏曰：“《本草》云：白蒲一名苻蘺，楚謂之莞蒲?！陛?，古玩切，桓韻；蒲，模韻魚部；人，日母真部。結合王力先生對《詩經(jīng)》用韻的分析［15］，莞、人可押韻，故可將第一章“□□”補為“蒲莞”。

“莫奴（如）松杍（梓）”：“杍”，整理者引《集韻》：“杍，治木器曰杍。通作梓?！闭J為“松杍”“也可讀作‘松梓’”，其說可從。今按，古時松、梓具有特殊含義。松常用以比喻人正直剛強、品性高潔?？鬃釉唬骸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薄对娊?jīng)》“松”、“柏”多連用，“如松柏之茂”（《小雅·天保》）、“松柏丸丸”（《商頌·殷武》）等皆是。梓號稱“木王”，被當作楚地代表性物產(chǎn)［2］220。如《國語·楚語上》：“若杞梓、皮革焉，楚實遺之。”《墨子·公輸》：“荊有長松、文梓、楩柟、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彼瘟_愿《爾雅翼》：“《管子》：‘五沃之土宜白梓。’楚地尤多此木。故《尸子》曰‘荊有長松、文梓’，而聲子亦曰‘杞梓、皮革，自楚往也’，屈原《九章》‘望長楸而太息’?！彼侮戔殹钝拧罚骸拌鳛槟就酰w木莫良于梓?！泵骼顣r珍《本草綱目·木部》：“梓……木理白者為梓，赤者為楸，梓之美文為椅?！保?6］《多薪》稱“多薪多薪，莫如松梓”，松、梓皆為棟梁之材，故用以比喻兄弟。

《多薪》第一簡上端殘文不明，但“兄及弟淇，鮮我二人”以下當有三章。就詩現(xiàn)有章節(jié)推斷，全詩至少為四章，故第二簡補足后可隸定為：

［弟。］［多薪多薪，莫如棘荊。］［多人多人，］莫如同姓。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

《多薪》全詩兩簡隸定文字、補足缺字后分章釋文為：

［多薪多薪，莫如蒲莞。］兄及弟斯，鮮我二人。

多薪多薪，莫如萑葦。多人多人，莫如兄［弟。］

［多薪多薪，莫如棘荊。］［多人多人，］莫如同姓。

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

三、《多薪》的作者

《多薪》贊頌手足深情，揭示了詩人對人類兄弟倫常情感的認可與珍視。上博簡系上海博物館從香港收集，據(jù)傳出自湖北戰(zhàn)國楚墓，字體為楚文字，抄手應為楚國人?！抖嘈健窞槭滓娢墨I，傳世文獻未曾提及，孔門詩學講義《孔子詩論》亦未論述，則孔子當未見到《多薪》。而其與楚地詩歌（如《漢廣》）所用意象接近。上博簡逸詩《交交鳴》“具有很明顯的模仿《詩經(jīng)》痕跡”，“當是一首楚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2］220。近期面世的清華簡（時代與上博簡相近，當為戰(zhàn)國中晚期）《耆夜》中的《蟋蟀》等五首詩，當為戰(zhàn)國人的作品［17］。

因此，通過考察文獻面貌尤其是其頗具楚地特色的“蒲”“莞”“荊”“松”“梓”等詞語的應用，并以清華簡《蟋蟀》等五首詩的創(chuàng)作情況為旁證，我們可推測：上博簡《多薪》作者極可能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地人，該詩是其模擬《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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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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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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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力.詩經(jīng)韻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6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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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曹建國.論清華簡中的《蟋蟀》［J］.江漢考古.2011（2）.

［責任編輯 海 林］

I206.2

A

1000－2359（2012）01－0174－03

常佩雨（1975－），男，河南永城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文學、文獻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7BZW019）；鄭州大學優(yōu)博培育基金項目（YP201001）

2011－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