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在《龍蟲并雕齋詩集》中，有一首《即事》詩，作者寫道：

雕龍余事是雕蟲，《瑣語》重刊繼《論叢》。豈計陽春與下里？何妨異曲亦同工？泰山青靄盞胸潔，鄴水朱華耀眼紅。翰墨生涯存至樂，窗明幾凈日瞳瞳。

詩中的《瑣語》，指的就是王力先生的散文集《龍蟲并雕齋瑣語》。此書大多寫于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硝煙之中，1949年由上海觀察社初版，1980年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決定重版。這首《即事》詩，寫的就是看校樣時的感受。可以看出，雖然業(yè)有主從之分，但王力先生并不計較“陽春”與“下里”，他追求的是異曲而同工。假如說《龍蟲并雕齋論叢》凝聚了他的心血，那么，《龍蟲并雕齋瑣語》同樣是他的“鄴水朱華”，心血結(jié)晶。而且，正因為這本《瑣語》，在語言學(xué)家、翻譯家、詩人之外，成就了散文家王了一。十年前，筆者曾寫有《戰(zhàn)時學(xué)者散文三大家：梁實秋、錢鐘書、王了一》一文，對三位大家的散文成就與藝術(shù)風格進行了簡略的比較。這里有必要對《瑣語》做一些稍為深入的分析。

《瑣語》重版時，作者寫了一篇《新序》，介紹了這本書的寫作經(jīng)過以及分成五個部分的原因。《序》曰：

這本小冊子收集了我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六年所寫的小品文。共分五個部分：（一）甕牖剩墨；（二）龍蟲并雕齋瑣語（《生活導(dǎo)報》時期）；（三）棕櫚軒詹言；（四）龍蟲并雕齋瑣語（《自由論壇》時期）；（五）清囈集。一九四二年，我因避敵機空襲，搬到昆明遠郊龍頭村賃房居住。房子既小且陋，樓上樓下四間屋子，總面積不到20平方米，真是可謂“斗室”。土墻有一大條裂縫，我日夜擔心房子倒塌下來。所以我在這個農(nóng)村斗室里寫的小品就叫《甕牖剩墨》。一九四三年我兼任粵秀中學(xué)校長，搬回城里，住在這間中學(xué)里，房子雖然仍舊陋小，但是比龍頭村那房子好多了。小院子里有一棵棕櫚樹，所以我在這所中學(xué)宿舍里寫的小品就叫《棕櫚軒詹言》，《莊子·齊物論》：“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詹言”就是小品文的意思。這些“小品文”，我把它們叫作“學(xué)者散文”，這倒不僅因為作者是學(xué)者，而是它們具有較鮮明的學(xué)者性，即是具有較強的知識性，或者曰“知性”。它們主要不是用來“表情”，而是用來“達意”，它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不是抒情、寫景、敘事，而是說理和議論。它無須像一般的抒情、寫景散文那樣以情動人，而是要以理服人，以知啟人，因此，它要有極強的邏輯性。但它又不是論文，因為它的說理議論不是枯燥的三段論法，而是藝術(shù)的談笑風生，具有極強的幽默感。具體說來，《瑣語》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寫作特征：

首先，鮮明的時代特征?！冬嵳Z》大約寫于抗戰(zhàn)期間，而作者又是一名堅持抗日的愛國教授，因而筆下便處處呈現(xiàn)“戰(zhàn)時”字樣，抗日氣氛十分濃郁?！稇?zhàn)時的書》《戰(zhàn)時的物價》《疏散》《遺散物資》等，一望而知，是寫戰(zhàn)時生活的。單單兩篇《戰(zhàn)時的書》和《戰(zhàn)時的物價》，便把抗戰(zhàn)期間大后方人民物質(zhì)生活的艱難和精神生活的匱乏寫了個淋漓盡致。如寫通貨膨脹，“如春筍，如初日，如脫手的輕氣球，只見其高，不見其低”。人們“日有言，言物價，夜有夢，夢物價”，朋友見面，互報物價，親戚通信，也是報告物價。問題是你剛剛報告完，物價又漲了。而小地方追趕大城市的物價，“恰像小狗背著斜陽追趕自己的影子”，總也追不上。如果僅僅因了支援前線，物價再漲，人民也并無怨言；而一些“發(fā)國難財?shù)娜恕痹谀抢锒诜e居奇，哄抬物價，卻不能不讓人咬牙切齒。在這些家伙的操縱下，物價一高再高，而人民大眾（尤其工薪階層）的生活卻是一低再低，“全部的進款還不夠吃的”。政府也給點“米貼”或“加薪”，然而，加薪和物價飛漲猶如龜兔賽跑，龜是“從容不迫的龜”，而兔卻是“不肯睡覺的兔”，所以，“每次加薪都不免讓人有杯水車薪之感”。既然果腹尚且不及，買書、教書、做學(xué)問當然也成了大問題，只能以過去的那點老本兒“蒙世”了。

除了專寫戰(zhàn)時生活的一些篇章外，《瑣語》還采取見縫插針的辦法，一有機會便順便寫上幾筆。比如在《迷信》中，也順便巧妙揭露了日本侵略者：

日本軍人的擇日，大約也是從數(shù)目字上著眼的。他們特別看重了“八”字。沈陽事變是“九一八”，淞滬之役是“一·二八”，蘆溝橋事變是“七七”的深夜發(fā)動的，在他們看來也許是“七八”。他轟炸南苑，占據(jù)北平，是在七月二十八。甚至第一次轟炸昆明，也擇定了九月二十八……日本對英關(guān)宣戰(zhàn)，卻也選定了十二月八日——另一個“一二·八”。

文章本來說的是“咱們中國人并不是世界上最迷信的民族”，但卻順便歷數(shù)了日本帝國主義一連串的侵略罪行。

除了日寇和漢奸，人們當時最恨的還有那些大發(fā)“國難財”的高官顯宦（如孔祥熙、宋子文等），《瑣語》在這—方面一再表達了人民的愿望，喊出了人民的心聲。比如，在《疏散》中作者寫下了一句名言：“凡有井水處都是可以發(fā)國難財?shù)牡胤??！边@些“發(fā)國難財”的權(quán)貴們，在損公肥私上的可限行徑也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就說“疏散”吧，他們“寧愿在火車輪船上多載幾個哈巴狗和幾只馬桶”，卻要盡量“少裝公家的東西”，似乎他們的哈巴狗、馬桶都比國家財產(chǎn)更重要。

就鮮明的抗戰(zhàn)特色而言，《瑣語》遠遠超過了粱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和錢鐘書先生的《寫在人生邊上》，更為張愛玲女士的《流言》望塵莫及。前些年，在“張愛玲熱”的炒作中，一位作者大筆一揮，這樣寫道：

梁實秋的《雅舍小品》生之空泛，有些委婉過度；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文中無我，枯燥有余，情感不足；王了一的《龍蟲并雕齋瑣語》失之古雅，力度不夠。因此，比較而論，平心而言，張愛玲的散文要高出這幾家之上。

這種論斷，是相當荒唐可笑的。

其次，《瑣語》反映了知性與悟性的高度統(tǒng)一。所謂知性，就是學(xué)術(shù)性，就是文化、文學(xué)修養(yǎng)；所謂悟性，就是對生活的體察，對社會人情的熟諳。如前所說，王力先生既是語言學(xué)大家，國學(xué)修養(yǎng)十分深厚，青年時代又留學(xué)法國，不僅獲得了語言學(xué)博士學(xué)位，也翻譯了左拉、喬治桑、小仲馬、莫里哀、波特萊爾等著名作家的小說、戲劇、詩歌、散文20余種。這種中西合璧的文學(xué)素養(yǎng)，體現(xiàn)在《瑣語》中，自然就是淵博和豐厚。但只有淵博和豐厚也未必能寫出好散文，作者還必須有對生活的獨特體驗和把握?？箲?zhàn)期間，王力先生由北平到長沙、由桂林到昆明的輾轉(zhuǎn)流徙，使他對國民政府的腐敗和戰(zhàn)時人民的苦難有了深切的體會，《瑣語》中的那些優(yōu)秀篇章，如《書呆子》《老媽子》《公共汽車》《戰(zhàn)時的書》《戰(zhàn)時的物價》等之所以那樣膾炙人口，正是這種知性和悟性完美結(jié)合的結(jié)果。

獨具一格的幽默風趣，學(xué)者的幽默，智者的幽默，“書呆子”戰(zhàn)時的“苦幽默”，也是《瑣語》的突出特點。如《老媽子》一文所述，在物價飛漲之下，工薪不漲或漲得不成比例的窮教授們，還非要雇個“老媽子”不可，這就出盡了洋相。每月一半的工薪都給了“老媽子”不說，還要處處聽從

“老媽子”的指揮，衣、食、住、行幾乎都是“老媽子”說了算。這種“主仆易位”，是戰(zhàn)時大后方的特有風景，是十分讓人哭笑不得的。既然如此，何必再雇“老媽子”？一切自己來豈不更好？然而，教授和太太誰也取代不了“老媽子”，離開“老媽子”就吃不上飯、喝不上水、家將不家、國將不國。所以，教授夫婦們也就只能甘愿忍受尷尬了。再如《公共汽車》的細節(jié)描寫：

你的頭只能靠著一個高個子的脖子，或者一個矮人的頭發(fā)：你的腳千萬莫提起來搔癢，當心再放下去已經(jīng)失掉地盤了！如果你僥幸是坐著的，你只能仰天長嘆，否則另一個人的胸將沒有一個安頓處。如果你前面站著一個女子，而你又不夠洋化，不肯讓座的話，你就只能學(xué)個柳下惠，讓她坐懷而不亂。單單擁擠，倒還罷了，汽車內(nèi)的氣味更讓人無法忍受：

不幸偶然來了幾個自從出世以來沒有洗過第二次澡，或自從結(jié)婚以后沒有洗過第二次澡的巢父、許由，在這蒼蠅鉆不進的人群當中，那非蘭非麝的氣味兒也就夠你消受的。

這些特殊的幽默著實讓人忍俊不禁。

充分發(fā)揮語言學(xué)家的特長，也是《瑣語》的重要特色。一是古色古香，古人古事信手拈來，古語古典出神入化。明明是現(xiàn)代散文，但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古典美，給人一種古今交融的美學(xué)享受。最突出的是那篇《洪喬主義》，文中講了這樣一件事：晉人殷羨（洪喬）做豫章太守時，京城入托他帶的100多封信都被他扔到了水里，他說：“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為致書郵！”《瑣語》中有云：“我們讀了這一段故事之后，覺得痛快之極?！钡耙灿X得他有點‘過火’，不近人情”。因為畢竟古代交通不發(fā)達，又無郵政，托人捎信情有可原。但今天呢？不然了’不僅交通發(fā)達了，又有了專門的郵政，還有什么必要再托人帶物、捎信呢？因此，作者主張：“我提倡一種主義：凡是托我們帶信的，我們付之一炬（因為不一定繞過一條河，可以不一定要扔在水里），凡是托我們帶食物的，水果可以供我們在火車上解渴，臘味可以供我們在旅館里下飯，若遇著不喜歡吃或不好吃的東西，可以扔在路上，自然有人來拾。吝嗇的人我們該使他破財，喜歡占小便宜的人我們該使他吃大虧，這就是我們的‘洪喬主義’?！倍且徊ㄈ?，極講章法。文似觀山不喜平，古典散文的這一看家本領(lǐng)，《瑣語》學(xué)習、運用得很恰當。三是縝密、謹嚴，富于哲理和邏輯?！墩f話》一文，把日常說話分為六種，條分縷析，井井有條。四是運用多種多樣的修辭方式，比喻、對仗、反語，大詞小用，排比重疊，都運用得恰到好處。特別一些方言土語的運用，更充分顯示了語言學(xué)家的功力。比如，作者將“看野眼”（浙江話）一語用入文中，妙趣橫生。另外，書中還有許多精辟的結(jié)論或自制的“煉話”，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比如，一篇名為《閑》的文章可謂妙語連珠：“常人不可以‘好閑’，而圣賢可以‘愛閑’”“一國的元首就應(yīng)該閑”“身當天下大任的人也應(yīng)該閑”，這樣才能處變不驚，穩(wěn)操勝算，像歷史上的諸葛亮和謝安。“做地方官的人也應(yīng)該有相當?shù)拈e暇。如果你不能閑，不是你毫無辦事能力，就是你為刮地皮而忙”。十分糟糕的是，“現(xiàn)在卻是郡越僻而官越忙，因為‘天高皇帝遠’，正是刮地皮的好機會”。這篇《閑》，純粹從一個“閑”字寫起，條分縷析，卻涉及了一系列的國家大事，一系列的民生苦難，語言學(xué)家的功力算是充分發(fā)揮出來了。

最后，《瑣語》對于國民的劣根性的舉發(fā)，也是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內(nèi)容。盡管王力先生是以“含淚的微笑”舉發(fā)國民的愚昧、落后、因循守舊，但讀者的感受并不輕松。掩卷深思，就只有“淚”和“痛”了。比如《迷信》所寫中國人的迷信，可謂怵目驚心，從“造神”（道教之“文昌帝君”、佛教之“送子觀音”）、“造鬼”（“人死為鬼”，鬼死為塹）、自封大官、擅發(fā)“護照”和“陰幣（元寶和鈔票）”、“戳肉撐爐”之類的“苦肉計”，到烤吃“胞衣”以求子，求子之后又戴項圈、戴金鎖，甚至像牛一般以銅穿鼻，直至“麻衣相法”、算八字、“金錢課”，應(yīng)有盡有，不愧為中國民間迷信大全。這樣一些精神枷鎖牢牢地捆綁著中國人民，試問，中國怎么可能不停滯？中國人又怎么可能不愚昧？而這種愚昧，也正是《瑣語》針砭的一大對象?！冬嵳Z》中有一篇《勸菜》，堪稱這方面的代表作。文日：

中國有一件事最是以表示合作精神的，就是吃飯。十個或十二個人共一盤菜，共一碗湯。酒席上講究同時起筷子，同時把菜夾到嘴里去，只差不曾嚼出同一的節(jié)奏來。

這種“多人同食”尚不足奇，奇的是“食中有讓”。起先是“消極地讓”，就是讓人先夾菜，讓人吃好東西；后來就發(fā)展為“積極地讓”，也就是“勸菜”。此風以“婦女界最為殷勤，非把菜送到你的飯碗里去不可”。開始，有“勸菜”資格的是主人，發(fā)展到后來，自認為主人至親好友的人也取得了這種資格。于是乎，“勸菜”之風愈演愈烈，“有時候一塊‘好菜’被十雙筷子傳觀，‘周游列國’之后，卻又物歸原主！”這樣一來不要緊，一塊好菜就可以沾上八九個人的唾液。如果其中_人有傳染病，同席者便都休想逃脫。這究竟是一種美德還是一種陋習呢？有這種陋習四處蔓延，欲求中國人健康長壽，豈可得乎？抑惡揚善，鞭笞國民劣根性，這是20世紀中國文學(xué)中的一個大課題，梁啟超提倡最力，魯迅表現(xiàn)最深。王力先生的上述篇章，也作出了自己的卓越貢獻。

建國后，王力先生未能再寫出《瑣語》那樣的散文集，零星寫出的僅有十余篇。限于篇幅，這里只能從略了。至于某些篇章的“掉書袋”傾向，因在《戰(zhàn)時散文三大家》一文中有所批評，這里也不再重復(fù)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