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研究的意義之一是求真,即竭力保存事實真相。然而史海鉤沉,光是搜集、整理資料已屬不易,至于史論結合,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更需要一番坐冷板凳的定力和實力。張哲英先生的《清末民國時期語文教育觀念考察——以黎錦熙、胡適、葉圣陶為中心》很能證明這一點。
本書論及的三位現(xiàn)代學人中,胡適雖然多方建樹,但較之黎錦熙、葉圣陶,很少進入語文教育研究的視野。實際上,胡適與語文教育的淵源不淺:一是兩篇長文《中學國文的教授》與《再論中學的國文教授》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語文教育的思考;二是胡適在批評民初《壬子癸丑學制》的基礎上,領導了1922年新學制的制定,更完整、更全面地體現(xiàn)其語文教育觀;三是通過新文化運動把自由、民主、科學的思想文化基因深深地注入語文教育的發(fā)展歷程之中,從思想文化層面推動語文教育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變。作者在結構上把胡適安排在黎錦熙與葉圣陶之間,并作為重要資源納入語文教育史,的確需要一定的研究勇氣,更體現(xiàn)出“求真”的歷史意識。
看清來時的道路,是為了知道我們要往哪里去。黎錦熙和葉圣陶為語文教育篳路藍縷,今人如何認識他們,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如何認識語文科之歷史?!皣Z運動老將”黎錦熙,力倡國語統(tǒng)一、言文一致,1924發(fā)表語文教學理論專著《新著國語教學法》。作為語言學家,黎錦熙有意追求語法知識的系統(tǒng)化,并且把語法學習的要求貫注到教學內容中。其獨創(chuàng)的旨在分析句子成分的“圖解法”,對于理解復雜結構的語句,確有獨特作用,影響深遠。
值得注意的是,語法知識系統(tǒng)化乃西學東漸產物,《馬氏文通》開仿照印歐語系改造古漢語之先河。它將古漢語中的實字分為名、代、靜、動、狀五類,將虛字分為介、連、助、嘆四類,究其實質,是以嚴格的詞類劃分,來解決字、詞與句子結構成分的關系問題,從而加強漢語的邏輯功能。古漢語固然不乏邏輯功能,但是先秦思想早就表露出對語言表意能力的深刻懷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易經(jīng)》)、“至言去言”“得意忘言”(《莊子》),這導致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注重發(fā)展語言的客觀描述和邏輯指稱功能。反過來說,漢語更容易掙脫邏輯和語法的鎖鏈,從而為類比、隱喻、象征功能,以及語詞的多重闡釋打開巨大空間。古典詩歌對漢語特點的發(fā)揮可謂淋漓盡致,登峰造極。因此,本書引發(fā)出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視漢語特點為缺點,進而加以克服和改造的沖動,對語文教育造成怎樣的影響?
任何研究一旦,喪失批判立場,失去獨立品格,其價值將大打折扣。我們學習葉圣陶的時候,往往把歷史地形成的某些結論和做法絕對化,把他們尊奉為不容置疑的真理代言人。針對這一現(xiàn)象,作者首先在第四章特別設立一節(jié),從兩個方面談如何研究葉圣陶。一是梳理葉圣陶著作版本,二是劃分葉圣陶教育思想的幾個階段,并且厘清與夏丐尊等人在思想上的關系。作者提到,在《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這本“開創(chuàng)大規(guī)模學習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的先河”的集子中,呂叔湘先生所做的序言影響甚大,為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定下研究基調。幾乎成為教條的“語文是工具”之判斷,實際上僅限于《論集》所收錄的葉圣陶文章,而這些文章,多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并不足以反映歷史的全貌。這告訴我們,研究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不能看到一句就‘發(fā)揮’一百句”,應該放在葉圣陶的整個著作系列和思想流變中加以把握。除此之外,第五章評價葉圣陶的文章學知識建構時,作者亦明確指出:“由于葉圣陶的語文知識體系過于強調文章學的完整性、結構性和知識點的‘細致性’,不可避免地會忽略語文學習實踐性或生活性的特點?!睋Q言之,在葉圣陶那里,語文的實踐性與知識性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張力,后人僅擇一端而講之,無疑窒息了語文教育研究的生氣。
當下語文教育深陷功利主義和技術主義,仍無暇面對傳統(tǒng)教育轉向現(xiàn)代教育所產生的一系列問題,這不得不使作者憂心忡忡:“現(xiàn)代學制的確立同時也導致了語文教育領域諸多的‘現(xiàn)代病’,并且這諸多的‘現(xiàn)代病’與現(xiàn)代學制的發(fā)展始終相伴?!边@意味著反思語文科之建制,必須跨越學科藩籬,拉長歷史的視野。的確,如果不去追問語文教育到底吸收了西方的哪些東西,不去追問這些東西究竟帶來哪些影響,那么我們不斷引進諸種社會科學(語言學、教育學、心理學)以爭取“學科屬性”,劃定“學科邊界”的努力,難保不是畫地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