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于是誰？于永正老師也。

老于，畢生從事小學語文教學。他既能上課，又善總結；著作等身，碩果累累。雖年逾古稀，已是滿頭銀絲，然而，他研究語文教學之興致依舊不減，實為小學語文教師之楷模，亦是我學習之榜樣。

老于小我兩歲，1941年生，屬蛇。我倆的相識，可追溯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

1984年秋，我在安徽蚌埠上作文公開課，老于也來觀摩。課后，他找到我，說我上的課他喜歡，真切、樸素、輕松、有效。我倆頗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感覺。由于時間有限，我們沒有深談，他希望我有機會到他工作的徐州去上課。我答應了。

那時，我還在學校里當班主任，教畢業(yè)班語文，幾乎沒有機會外出。1985年春，我去北京參加一個會議，會議結束之后，途經徐州站我便下車找他去了。

記得，在徐州我教的是《革命烈士詩二首》。在指導學生朗讀“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無法叫我開口！”這一句話時候，任憑我如何啟發(fā)、指導乃至示范，學生就是讀不出應有效果，總覺得缺少一種凜然正氣。學生著急，我也無奈。此時，坐在邊上聽課的老于輕聲提示我：“讓學生拍著桌子讀?！蔽視饬?，對學生說：“如果你就是陳然，面對威脅你的敵人，你會用什么樣的目光看著他們？”學生答：“怒目而視！”我說：“那么，讀這句話時，你就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再讀?！睂W生真的這樣做了。這一拍，這一讀，鏗鏘有力，激情滿懷。陳然的凜然正氣被表達得淋漓盡致。嘿！這一招還真行。學生高興了，聽課教師釋懷了。下了課，我握著老于的手說：“你真行！”

“交友投分，切磨箴規(guī)?！弊源?，我倆一直保持著聯系，或交流看法，互相促進；或溝通情況，共同提高。

老于為人耿直，心口如一，可謂“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

這些年，一些中青年教師喜好在“語文”前冠以各樣修飾詞，以示標新立異，獨樹一幟。有人問老于，你教的算哪門子語文？他說自己“無門無派”，還強調，語文就是語文，何必疊加這些蒼白形容詞？語文教學就是教學生學習語言，運用語言。重要的是，怎樣去引導孩子，激勵學生。針對語文課堂熱鬧非凡、教學手段推陳出新，但似乎只是多了些花樣經、少了些語文味的現象，他提出要簡簡單單教語文。

老于這番真知灼見，頗具見地。

二

2006年初春，我和老于相遇在桂林。是夜，我約他小敘。他不落座，右手斜插胸襟，頻頻走動?？此@模樣，不禁讓人想起電影《難忘的1919》里列寧激動的樣子。

他問我：“老賈，你信不？”

“你不說，我咋信？”我期待他發(fā)表高見。

“全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學生不會讀書……”說到這里，他有些激動。

“你指‘朗讀’吧！”我作了糾正，說：“我信?！?/p>

老于所說雖有過激之處，但也不無道理。不少學生讀書多年，最終仍是張口不會說話，提筆不能作文，學的豈不是“啞巴語文”？

聽、說、讀、寫四種基本能力的核心是讀。唯能正確、流利、有感情地朗讀課文，才有可能聽得清楚，說得明白，寫得生動。老于言辭過激，表明他對當前某些語文課堂的憂慮。所以，他疾呼：“該教的一定要教給學生。不需要教的，不用耗費精力。力氣要用在刀刃上?！?/p>

事實也確實如老于所擔憂的。許多時候，我們無目的地瞎忙。照著課文分析來，分析去，將立意拔得高不可攀，把內容挖得深不可測。到后來，連作者都不敢認同了。這不像在教兒童語文，而是像在對著成人分析作品。

癥結在我們課堂教學上。

課程改革讓語文教學呈現勃勃生機，然而，也出現過忽視工具性的傾向，以致影響了語文教學之有效性。

現在的一些課堂教學，注重教學形式，忽略教學效果；關注教師本身，漠視學生主體。大多老師在“教教材”而非“用教材”；是“講課文”而不是“教語文”。

還有的語文課堂教學，超量資料補充、過多媒體演示、頻繁小組活動，目迷五色，耳亂八音。這種“講腫了的語文課”，累了老師，苦了孩子。想提高學生語文素養(yǎng)，仿佛成了一種奢望。

說是“老于的憂慮”，其實，也是我的憂慮。

老于切齒痛恨應試教育。他竭力主張要把時間和空間留給學生。他大聲疾呼，語文教學要少做題、多讀書，要把學生從應試教育的桎梏中解救出來。

對于語文教學的看法我們幾近一致。他認為，我們要蹲下身子和孩子說話；我說，任何時候要尊重學生，他主張：“要用教材教語文。”我說：“這不是我們的發(fā)明，是老前輩葉圣陶老先生的一貫主張。”他說：“教語文，其實很簡單。”我說：“教語文，其實不簡單?！笨此埔庖娤嘧螅瑢嶋H上“同工異曲”，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他還給我講過這么一個案例：

有一次，他去一所學校上課。他想為五年級學生教《高爾基和他的兒子》。班主任卻認為，這篇文章內容簡單，篇幅短小，建議換個三年級的班上。老于對這位班主任說：“你以為我教的是課文嗎？”聽完課之后，那位老師心悅誠服，動情地說：“于老師轉變了我的教育理念，我們應該用教材教語文??！”

老于的弟子遍布全國各地，且多有造詣者。上海的朱文君、戴建榮，北京的王文麗、吉春亞等皆為響當當的人物。有人問，那么多弟子，你輔導得過來？他說：“學問無大小，能者為尊。年輕人充滿活力，接受新生事物快。我們年長者要向他們學習。他們拜我為師，我則有機會向他們學習?！?/p>

三

上個世紀末，我和老于雙雙退休，相繼離開自己熟悉的工作崗位。退休之后，我們外出講課的機會多了，常常會在某一個城市不期而遇。

有一次，會議主持者在介紹老于的時候，橫一個“大師”，豎一個“大師”的，老于聽了頗不滿意，站起來說：“你們小看我了，我不是大師，應該比大師更高一等……”此時，全場一片寂靜，大家在想：于老師今天怎么了？老于接著說：“比‘大’高一等的是‘老’，我不是‘大師’，是‘老師’！”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同時也為于老師的謙恭而折服。

講課期間，會議主辦方考慮到我們年事已高，往往會安排我們獨住一個房間。老于卻不以為然，說，“我們皆為普普通通小學教師，不要這般優(yōu)待，不用如此鋪張。讓我和老賈‘同居’一室。一來，我們可敘敘家常；二來，還能節(jié)省不少銀子。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我們共住一個房間，就會徹夜長談。談語文，談教改，談家庭，談子女，談當今青年教師成長情況，談當前公開教學種種亂象……幾乎無話不說，常常談到東方天白。談得更多的是，改革開放之后，教師的日子好過多了，我們要珍惜這好日子。一次，老于這樣表示：“咱們是改革開放政策的受益者，也是改革開放大潮的弄潮兒。我們生活都好了，你住進了公寓，我搬進了別墅，你我都買了車。在過去這是夢不到的事情。我們要好生感謝總設計師鄧小平。我們現在要多為語文教改出謀劃策，要為教師和學生多做貢獻。”

“愛人者必見其愛也”，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他是動了真情的。

四

支玉恒、靳家彥、于永正和我被尊為小學語文教壇上的四個老人。我們相聚在一起，是最愜意、最快樂的。我們彼此唇槍舌劍，冷嘲熱諷，引出不少笑料。

一次，我和老于相約在某地講學。老于先我到會。我赴會報到時，他們已經在用餐了。我來到餐廳，眾人皆起立表示歡迎。唯獨老于不予理會，繼續(xù)埋頭吃飯。會議主辦方不明就里，問老于：“于老師，這一位您認識嗎？我給您介紹—下。”老于這才抬起頭打量我一番，一臉正式地說：“不太認識，請你介紹一下！”那位同志信以為真，果然一本正經地介紹起我來。惹得一旁老師樂壞了，全笑得前俯后仰。然而，老于卻不動聲色，繼續(xù)吃著他酷愛的辣椒。

又有一次，支玉恒老師見著老于，認真地問：“還活著？”

“還沒死呢。我哪能舍得走??？不少老師等著我輔導，許多學生等著我上課呢！”

三年前，我因肝部不適而動了手術。老于知道以后十分著急，多次遣人慰問，來電關心。

今年初春，接老于電話，稱徐州市教育行政部門要為他舉辦一個從教50周年紀念活動，真誠希望我能出席此會。我爽快地答應了。豈知，“天有不測風云”，今年盛夏，我舊病復發(fā)，再次住院手術。之后，精神欠佳，身體虛弱，連說話、走路都有困難。臨會前，我打電話給徐州大會籌備處，表示不能赴會，請老于諒解。老于得知此消息，旋即來電，表示理解之余詢問，有無可能克服困難再來徐州？我回答：“老于，這回我不來了吧！”就因我回話里面多了一個“吧”字，讓他感覺到事情似乎還有挽回余地。他一字一頓地說：“賈老師，你50年的時候，我可來了的……”

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話語，只有我才能品讀出許多意思：平時，他一直稱呼我“老賈”，或“賈老”的，突然改口為“賈老師”，我明白，他是真誠的、嚴肅的，也是真切希望我改變決定的。沒錯，五年前，在上海舉行本人從教50周年紀念活動的時候，老于和支玉恒老師都從各自家鄉(xiāng)千里迢迢趕來上海參會并上了課。

因此，我把它解讀為：

“你50年的時候，我可來了的……這一回，你會不來嗎？你可以不來嗎？你能不來嗎？你敢不來嗎？”

今年9月下旬，于永正老師從教50周年紀念活動如期在徐州隆重舉行。9月21日下午，我在親屬陪同下，風塵仆仆自上海趕到徐州。在會場上，于永正老師向與會教師報告了我的病情，還一個勁兒地向我致謝。“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臺下則響起熱烈掌聲……

老于感慨地說，年輕的時候，不會教；如今會教了，卻老了，退休了。自己雖然不能身體力行，但寄希望于帶著思考教書的年青一代。

秋風蕭瑟。我們散步在田埂小道上。我對老于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都老了，我們要服老。明年，我想‘洗手不干’了！”

老于說：“我也有點力不從心?？墒俏曳判牟幌庐斀竦男W語文教改的走向。我們這些老家伙還要搖旗吶喊，還要振臂一呼！為孩子，為語文，再做最后貢獻！”我無語。兩人繼續(xù)走著。

“老賈，語文需要我們，孩子需要我們。咱倆再干半年吧！”過了一會，他又說。我感覺到，他幾乎是在哀求著我。

我說：“好，爭??！”

我倆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p>

老于，我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