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節(jié)選）》是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的一篇課文。對于這篇作品的教學(xué)，有兩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一是周樸園對魯侍萍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二是30年后兩人再次相見，周樸園的感情為什么會發(fā)生變化。對于前一個問題，已逐漸達成研究共識，即周樸園對魯侍萍是有感情的?！八麄兪窍鄲鄣?，是因為社會環(huán)境、各種因素導(dǎo)致了這個家庭的破裂……他在家里一直保持了魯侍萍當年的生活環(huán)境，家具的擺設(shè)，包括生活習(xí)慣，就說明他心里一直沒有忘?！雹俣鴮τ诤笠粋€問題，則主要歸因于“周樸園是一個由封建地主轉(zhuǎn)化而成的資本家，兩種不同的性格集于一身。節(jié)選的這場戲，主要刻畫了他的自私和虛偽”。也就是說，周樸園和魯侍萍相認之后之所以會“對昔日侍萍的懷念頃刻之間便化為敵視和仇恨”，②完全是由于周樸園資本家的本性使然。這樣的分析，仍然沒有擺脫階級性的論調(diào)，而這種階級性，卻是貼在周樸園身上的一張政治標簽。

按照曹禺本人對作品創(chuàng)作初衷的解釋，《雷雨》是寫人與命運抗爭的無奈與痛苦，人在命運面前是渺小、盲目、無助的。因此，作者說“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周樸園只是劇中八個人物的一個，或者說是弱小、可憐的人類中的一個。對于這個人物的性格，作者認為“周樸園的性格是比較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許多機會做戲，如喝藥那一景，認魯媽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獨寂寞的一景，都應(yīng)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慮過的節(jié)制）才能演得深雋”，“遇事希望著妥協(xié)，緩沖，敷衍便是周樸園”，③完全沒有對周樸園階級性的認定。

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作者在談《雷雨》創(chuàng)作的時候，才說“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并且把周樸園置于階級對立的矛盾中，“魯大海對周樸園，懷著極端強烈的憎恨。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家仇家恨，而是階級的仇恨”。④如果我們聯(lián)想一下那個時代的復(fù)雜背景以及曹禺本人當時的特殊處境，相信大家對這樣的結(jié)論會有自己的判斷。而我們的一些語文教師，卻仍然在按照這樣的結(jié)論進行教學(xué)，把周樸園當作一個帶有封建性的資產(chǎn)階級的典型，認為他的所言所行都代表了他的階級本性和階級本能。自然地，他對魯侍萍感情的轉(zhuǎn)變，也只能是資本家罪惡本性的流露了。

其實，如果我們從心理學(xué)的視角去看周樸園的情變，則會發(fā)現(xiàn)，這只是普通人的一種正常的心理變化。周樸園當年愛的是年輕、漂亮的魯侍萍，在他們分開之后，保存在周樸園心中的也一直是這樣的一個形象。劇本中沒有對年輕時的魯侍萍外貌的直接描寫，只有魯媽的出場描寫：

魯媽的年紀約有四十七歲的光景，鬢發(fā)已經(jīng)有點斑白，面貌白凈，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歲的樣子。……在那秀長的睫毛，和她圓大的眸子中間，還尋得出她少年時靜慧的神韻。遠遠地看著，依然像大家戶里落魄的婦人?！难例X非常整齊，笑的時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對深深的笑渦。

通過這些描寫，我們完全可以想象30年前魯侍萍的美貌和氣質(zhì)，這樣一位年輕美麗聰慧可愛的少女，曾經(jīng)深深地吸引了周家的大少爺──周樸園，以至于魯侍萍成了他幾十年來的美好回憶，甚至影響了他后來的婚姻?！爸軜銏@心里是有深深的歉意，這種歉意結(jié)果害了他后來的兩任妻子，他心里還是沉浸在對魯侍萍的感情中”。⑤正因為如此，當30年后已成為魯媽的魯侍萍出現(xiàn)在周樸園眼前的時候，周樸園的感情發(fā)生了變化。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周樸園和魯侍萍相認時的場景：

周樸園：（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魯侍萍：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shù)南氯恕?/p>

周樸園：哦，侍萍?。ǖ吐暎┰趺词悄?？

魯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周樸園：你——侍萍？（不覺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魯媽）

當眼前的魯媽說她就是魯侍萍的時候，周樸園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疑、不信，原因就是魯侍萍已經(jīng)變老了。在這里，魯侍萍說的這句話“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是非常值得玩味的，對此，著名學(xué)者陳思和先生在《人性的沉淪與掙扎：〈雷雨〉》一文中有非常精彩的剖析：

一個婦女已經(jīng)相隔三十年，人事滄桑，做了幾十年的老媽子，變成了一個老太婆了，可是在她以前的情人面前，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已經(jīng)老得連你也認不出來，她心疼的是我已經(jīng)那么蒼老，變得那么難看了，連你是我那么親的人也認不出了，“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由此，陳思和先生得出的結(jié)論是“當年的侍萍一定是以漂亮吸引了周家大少爺?shù)摹?。而魯侍萍的心理反?yīng)，實際上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周樸園此時內(nèi)心的感受，那就是當青春已逝，美麗不再，曾經(jīng)的感情似乎也將不復(fù)存在。所以，周樸園下意識的動作是“不覺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魯媽”。請注意作者在這里的用詞，按照正常的邏輯，括號里的文字應(yīng)該是“不覺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但是這里卻用“魯媽”代替了“侍萍”，這種有意的替換顯然是為了強調(diào)“魯侍萍”和“魯媽”的不同，那是年輕美麗的魯侍萍和年老色衰的魯媽的對比，是周樸園記憶中的魯侍萍和現(xiàn)實中的魯媽的對比。周樸園努力在兩者之間尋找相似點，然而巨大的反差一定給了周樸園深深的打擊和強烈的刺激。在這一刻，彌漫在周樸園內(nèi)心的是失望，伴隨著失望而來的則是幾十年來那份感情的消失。因此，當相隔30年后，出現(xiàn)在周樸園眼前的魯媽不再是那個年輕、漂亮的魯侍萍的時候，周樸園心中的感情發(fā)生了變化。從這一刻起，那個他曾經(jīng)愛過的魯侍萍就永遠從他心中消失了，他再也無法保留對魯侍萍的美好記憶了。

作品中人物身上的這種感情變化，反映了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中人類心理現(xiàn)象的深刻認識，它表明決定這種變化的是人的心理，而不是人的某種階級屬性。作家余華在短篇小說《兩個人的歷史》中也描寫了類似的感情變化，對象則是一位“革命干部”。小說寫的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男主人公譚博和女主人公蘭花的故事。譚博是一位少爺，蘭花是家里女傭的女兒，小時候的他們經(jīng)常坐在一起，敞開心扉談?wù)摳髯詢?nèi)心的秘密，包括夢里尿床這樣令人尷尬的事情，可以說是兩小無猜。此后兩人漸漸長大，譚博進入學(xué)堂讀書，蘭花則沿續(xù)著女傭女兒的身份和工作。雖然兩人走著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但見面時仍然會談?wù)摳髯缘膲艉屠硐耄舜硕及褜Ψ娇醋魇莾A吐內(nèi)心情感的對象。后來，作為解放軍文工團團長的譚博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之前回家探視，那時他已離家10年，在回家的路上，他也夢到蘭花，但夢中的“蘭花依然是少女的樣子”。所以當譚博見到現(xiàn)實中的蘭花與自己夢中的蘭花──那個與10年前的蘭花判若兩人的時候，“此時蘭花已經(jīng)兒女成群，她的身材已喪失了昔日的苗條，粗壯的腰肢抹殺了她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譚博的感情隨之發(fā)生了變化，“當他看到此刻變得十分粗壯的蘭花，便不愿費舌去敘說她昔日的美麗。有關(guān)蘭花的夢，在譚博那里將永遠地銷聲匿跡”。⑥

文學(xué)就是生活，它反映了生活的本相和人性的真實。我們不能不承認感情上的變化甚至突變，是常人的一種普遍的心理現(xiàn)象，特別是當人們愛的對象是以某種“美”吸引自己的時候，那么，一旦對象身上的“美”不再存在，人們的感情也會隨之發(fā)生改變。所以，當我們從心理學(xué)的視角去看周樸園的情感變化時，就更有可能把他當作“一個有血有肉，有著自己的情感、欲望、焦慮和夢想的人來看待”⑦。從這樣的角度去分析，固然忽略了周樸園身上的“階級性”，但人物形象卻會變得更有普遍性和深刻性，也因此，才使《雷雨》具有了超越時空的魅力和作為經(jīng)典的價值，而這也是文學(xué)存在的真正意義。

注釋：

①陳思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

②《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四）教學(xué)參考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③曹禺《〈雷雨〉序》，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④曹禺《曹禺談〈雷雨〉》，《人民戲劇》1979年第3期。

⑤陳思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

⑥余華《余華短篇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

⑦汪政、何平《解放閱讀──文學(xué)批評與語文教學(xué)》，江蘇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葉軍彪，語文教研員，現(xiàn)居浙江臺州。責(zé)任編校：舒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