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一點鐘,我又來到上海外國語大學附屬雙語學校,給學生上一堂《鳥的天堂》。我請龔鳴和樊陽兩位老師幫忙,事先打印一份巴金先生的原文發(fā)給聽課的學生,請他們對照課文來看,哪些是被刪過改過的,這樣刪改有什么不同?
教學大樓五樓大教室里前幾排坐滿了學生,他們身體坐得板直,兩手疊在坐上,規(guī)矩得讓我慚愧。后排是二十幾位語文教師,都比我年輕,我一看,哇好多美女啊。
我打趣說,你們這樣看著我,讓我很緊張。我看著學生說,大家都放松些,葉開老師來上這堂課,不像你們老師上課那樣有各種知識點各種生字生詞各種練習。我們這堂課會有很多提問。你們提問我,我也提問你們,但是我并沒有準備好現(xiàn)成的答案,要我們一起在課堂上討論。大家都要好好想一下,課文里有什么問題?哪些問題是你覺得需要向我提問的?如果你們提出的問題難倒了我,我會很高興的。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我不懂的事情更多。這沒有什么好慚愧的。你們現(xiàn)在身處這樣的一個時代,又這么聰明,相信你們懂的很多事情,我卻一點都不懂。我說,后排坐著教數(shù)學的高老師,她是副校長,我一見到她就緊張,因為我數(shù)學太差了。
聽我說自己數(shù)學差,學生們竊笑起來,但還很規(guī)矩。后來,漸漸地他們就情緒高漲起來了。
這堂課號稱示范課,但我深知“示范課”自己“不配”上,因為這種課是要由教師行業(yè)里的老大,那些特級教師來巡回演出的。上課時很講究,要聲光電一起上,要控制課堂氣氛,要掌握課堂節(jié)奏,一堂課下來要表演得完美無缺。而且還要細化要提幾個問題,怎樣回答,氣氛怎樣烘托——在一些特級教師的“示范”課堂上,你可以看到的是央視編導對場面的徹底控制,連發(fā)生意外時怎樣掐斷并插入其他鏡頭來掩飾,都考慮到了。
八月初,我在上海書展上與復(fù)旦附中特級教師黃玉峰老師一起做了個講座,提問時有位教師侃侃而談,講了十幾分鐘自己的教學特點,說他主張課堂上要有“三聲”,其中有朗讀聲、笑聲,還有一聲我忘記了。這名教師在教師的行當里,應(yīng)該算是有想法的,有追求的,但我以為這種追求并無太大意義,如果這樣的笑聲是內(nèi)容空洞的話,如果朗讀的是那些可以扔掉的垃圾課文的話。在目前這種僵化的教育體制下,一名教師越敬業(yè),對學生的傷害可能越大。所以,單就語文課來講,我和教師交流時,總會問他們,你們每天布置作業(yè)每天寫作文,考試成績是不是一定能提高?得到的反饋仍是否定的。我以為沒有捷徑,語文要成績好,要真正學好,還是要多讀,分級、有序、有選擇地海量閱讀;多寫,有針對性、有目的、有實效地寫。在課后與教師座談時,我提到一位摩根斯坦利的先生說起,現(xiàn)在大學生畢業(yè)到公司里,連一封邀請信都不會寫。這是誰的責任?在座的小學語文教師、中學語文教師,不能說你們一點責任都沒有吧?中小學語文學習十年,畢業(yè)生應(yīng)該學會寫信、寫邀請函、寫申請書、寫讀后感、寫說明書、寫介紹信,這些都是基本的學習要求。當然大學也可能有點責任,但到大學再手把手教這些基礎(chǔ)知識,是不是浪費時間?大學應(yīng)該有更高的學習和研究的要求,這些基礎(chǔ)要在中小學時期打好。在中小學時期多讀點“閑書”“課外書”,到大學時代,無論讀理科工科還是文科,都只有好處,起碼可以培育創(chuàng)造性思維,開拓想象力。所以別說“課堂三聲”,我只問問這些基礎(chǔ)的應(yīng)用寫作,學生畢業(yè)后,有沒有學會寫好?不好,語文的教學起碼可以說是局部失敗。
在我們習慣的教育體系里,一名教師要徹底掌控教室,成為教室的主宰。而學生從進校的那一刻起就是“待宰”羔羊了。這種教學模式已經(jīng)習以為常,是打壓式的、磨損式的、集體主義的教育,不是讓學生學會思考,發(fā)現(xiàn)問題,而是要學生背誦標準答案。
我們都知道,語文教師都有一本教師參考書,里面有整齊劃一的知識點、標準答案以及作家背景資料介紹。這些書,記得我小時候是神秘之寶,只有教師孩子悄悄偷出來,我才有機會看到,并迅速地抄寫幾頁珍藏?,F(xiàn)在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教師參考書里提到的一些知識或者背景資料已不再是被控制的秘密。唯一仍然成為秘密的,是考試時出題者給出的標準答案。
我曾開玩笑地問過很多資深語文教師:我出一份卷子給您考,您敢說一定能考出好成績嗎?教師們立即搖頭。她們大多是有十幾年二十幾年教齡的資深語文教師,大多畢業(yè)于重點大學中文系,對相關(guān)課文知識想必是早已經(jīng)滾瓜爛熟了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恐怖主義”手段——標準答案。即使你回答得很好,但我有跟你不一樣的標準答案。
有著種種的差異思維,我來上這堂課,可謂“亞歷山大”。
我的想法: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一起思考,一起發(fā)現(xiàn),一起討論。
我先介紹巴金。上海武康路113號有巴金故居,成都有巴金文學院。有同學說去過成都,我問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一位男生說吃的東西很辣。
我開玩笑說,你看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吃。
同學們都笑了。
我的引子:現(xiàn)在我們有什么樣的旅行工具?同學們回答:飛機、汽車、火車、輪船、自行車、公交車、地鐵、熱氣球等。我說,最近英國曼徹斯特市準備開通一班公交車直駛喜馬拉雅山,全程六千公里,耗時十二天。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起這十二天怎么住,怎么吃。我說不知道,但這問題非常好,你們自己有空,可以去查查,研究一下。
我的討論之一:巴金那個時代人們怎么旅行?
同學們的回答五花八門,什么點子都有:騎自行車、乘熱氣球、搭輪船,還有腳踏飛機。還好沒有人說乘潛艇,或者騎著天鵝旅行(本來我想趁機推薦一下《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我說,這些想法都很棒,可見你們懂得很多。但在1934年的中國,巴金先生到底怎么去廣東省江門市新會縣那個“鳥的天堂”?
我談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火車、汽車和飛機發(fā)明一百多年以來,地球面貌產(chǎn)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跟我們祖先生活的時代可以說幾乎完全不同了?,F(xiàn)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交通狀況,跟上世紀三十年代巴金先生旅行時也大大不同。當時還只有滬杭鐵路,乘火車不能直接到達廣州。我想當時巴金先生從上海去“鳥的天堂”,是搭乘海輪到廣州黃埔港,然后再乘車去江門,再搭什么車去新會。這趟旅行中,光是海輪就要三四天。可現(xiàn)在乘飛機到廣州新白云機場再搭車去新會,一上午就搞定了。巴金先生的旅行比起九百年前的蘇軾那個時代又方便多了。蘇軾大家背誦過“正是河豚欲上時”,還背誦過“淡妝濃抹總相宜”。我說,他那時被貶到嶺南,從常州去南京沿長江逆行到九江入鄱陽湖再到江西省南邊的贛州,然后翻越大庾嶺,這樣翻山越嶺,千辛萬苦地乘船騎馬步行,整整花了一年時間。同學們發(fā)出“哇”的叫聲。如果蘇軾寫一篇游記,我們就可以看到他經(jīng)過什么地方,看到什么事情,有什么感受了。我們讀巴金的這篇《鳥的天堂》也一樣,可以知道他去了哪里,見到哪些人,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引出問題:對比巴金原文和被刪改過的課文,找出哪些地方不同。同學們紛紛舉手。集中的問題是,被課文刪掉的那些具體的人物交代和景物介紹,有沒有必要留著?例如,在“朋友的小學校吃了晚飯”,留著好還是刪掉好?很多同學認為留著好,因為這樣比較具體,比較生動。又如返回時碰到幾棵荔枝樹,他們摘荔枝吃,這段留著好還是刪掉好?很多同學說應(yīng)留著。我也同意,我說摘荔枝吃很生動也好玩,并介紹蘇軾當時的樂觀主義精神,即使被流放嶺南,他仍然興致勃勃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但人們能不能每天吃三百顆荔枝呢?這很難,但我六月份在廣東茂名時參加荔枝節(jié)時,那里農(nóng)業(yè)研究人員說是可以的。我們算了算,三百顆荔枝起碼有九公斤。一般人大概是吃不動吧?有男同學說,吃這么多要流鼻血的。大家都笑了。
我說,荔枝樹還有河流,這些景物描寫,包括介紹當?shù)嘏笥眩际且环N具體情景的帶入。你不是一個人去玩的,是當?shù)嘏笥褞闳サ?,而且這朋友有名有姓,不是Z,不是H,而是小陳、葉等。同學們都找出來了,原來是有五個人一起去“鳥的天堂”玩的,還去了兩次。關(guān)于獨木成林,我介紹了一下大榕樹的氣根和具體的生長蔓延方式,告訴他們一棵大榕樹何以能夠長到二十多畝地這么大,并成為一片森林。而且這是十五米高的大樹,團團簇簇,人在林中只能聽見鳥聲,幾乎看不到樹上的鳥,文章里寫了“我卻看不見一只鳥的影子”,為什么呢,是森林枝葉太茂密了。第二天去葉的家鄉(xiāng)又經(jīng)過“鳥的天堂”,“朋友陳把手一拍”,“我們便看見一只大鳥飛起來”——可見,在這片森林里,只有鳥飛過時才能看見。這是我生活在廣東時,對大樹、對大榕樹的經(jīng)驗。這片“森林”是巨大的茂密的樹林,不是灌木,不是幼苗。因此,課文刪改之后,很多額外添加的詞都不準確。
歸納之一:“鳥的天堂”不是只有一棵大榕樹,還有其他的樹木和荔枝等,并且周圍環(huán)境還有人居,例如小學校、葉的家鄉(xiāng)、茅草閣、塔、小路等。一個自然狀態(tài)下的森林,是和平、自然、共生的環(huán)境,不是單獨的一棵樹獨霸天下。
核心問題:為何獨木成林的大榕樹成為“鳥的天堂”?
同學們討論熱烈,答案集中在大樹林可以休息、周圍可以找到吃的。我再問,這片森林對人來說是不是天堂呢?比如,在座一位同學,放你在森林里待一個星期,或只過一個晚上,你覺得怎么樣?這會是人的天堂嗎?有同學對睡哪里有疑問,有同學認為只能躺在草地上,我說最好的辦法是吊在樹上,但我沒有來得及說出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就被同學的熱烈討論岔過去了。嗚嗚。
基本歸納:“鳥的天堂”不是“人的天堂”,反之亦然。我問:如有只鳥來到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旅游,回去寫一篇“人的天堂”,你們覺得應(yīng)該怎么寫?同學們反應(yīng)很熱烈。我介紹,現(xiàn)在大城市有無數(shù)摩天大樓,大樓的玻璃幕墻是候鳥殺手,每年有成千上萬只候鳥因為看不清路途,而撞死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上。同學們聽了很驚訝,也有幾位女同學顯得很難過。
我從這個問題,引導到“環(huán)?!眴栴}上。我說,華人世界對鯊魚翅的消耗占到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這導致每年有七千兩百萬條鯊魚(相當于每天有二十萬條鯊魚)慘遭割翅后殺害。鯊魚是保持海洋生態(tài)平衡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但很多種鯊魚已經(jīng)成了瀕危動物,這樣下去海洋生態(tài)即將失衡。同樣,如果人類過度開發(fā)破壞了河流湖泊的自然環(huán)境,縮減了“鳥的天堂”的面積,人的活動過多,那么,在巴金筆下那么豐富多彩、聲音絢麗的“鳥的天堂”,可能就會失去原有的魅力了。
游記的寫法:時間、人物、事件、地點等基本要素,但不一定要拘泥。比如說,日記要把日期某年某月某一天寫清楚,但巴金直接寫吃了晚飯就去,也可以,前面怎么旅行的,一點也不寫——讓我們猜。
集中討論:這么多人去那大榕樹森林,會不會被鳥屎擊中?我介紹鳥喜歡飛行中拉屎,而這“鳥的天堂”有成千上萬只鳥,被他們拍手驚起,難免趁機起哄拉一泡屎。我介紹說,我的車停到單位,總被鳥拉屎砸得一塌糊涂。有男同學介紹說,他爸爸開車到單位更慘??梢?,鳥是愛飛行中拉屎的。很多人認為這么五個人一起在樹林下,很可能被鳥屎擊中。我發(fā)起了一個投票:假設(shè)作者被鳥屎擊中了,你認為到底要不要寫出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反對寫出來的多幾票。一位女生說她認為應(yīng)該寫出來,因為很有趣。一位男生說不該寫出來,因為這很丟人的。
我說,寫出來或者不寫出來,都有道理,這要看你是什么心情,你是什么態(tài)度了。
我的課就這么上完了。
葉開,著名作家,近年來密切關(guān)注語文教育,發(fā)表大量文章,引起強烈反響。責任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