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碎剪鵝毛麻麻密。這里的最末一句“碎剪鵝毛麻麻密”,是筆者在教學(xué)《詠雪》這則短文時即興聯(lián)綴上去的。雖顯得有些牽強,但往細處一想,這“碎剪鵝毛”的意象,還是可以和前兩句“撒鹽空中”、“柳絮因風(fēng)”的語意背景相聯(lián)的。設(shè)若這樣的補綴聯(lián)句能成立的話,那么,三個喻體同時給一個本體“白雪紛紛”設(shè)喻,共同構(gòu)成一首“古今詠雪接龍”詩,豈不妙哉!
課文《詠雪》,原是《世說新語》中一個有名的故事。大意是說,東晉時有個才女叫謝道韞,一次去叔父謝安家玩,正遇上大雪,叔父便考自己的子侄們?nèi)绾斡餮F渲幸粋€叫謝朗說,跟把鹽撒在空中差不多,這時謝道韞起身接著說,不如比作風(fēng)把柳絮吹得滿天飛舞更恰當(dāng),于是受到眾人的交口稱贊,而有了“詠絮才”的美譽。爾后人們就用“詠絮才”來稱頌女子的文學(xué)才華。
但我們要考慮的問題是,“撒鹽空中”的比擬真的就那么糟糕嗎?原文不長,總共不足百字,不妨全文錄下,以便研討。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fēng)起?!惫笮?。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下面根據(jù)文本的記載,就謝家子弟“詠雪”一事,也來談?wù)勎覀兊目捶ā?/p>
一.“撒鹽空中”,未必不好
大家知道,《世說新語》一書,所記內(nèi)容大都是些傳聞軼事之類的事情,在寫法上一般都是直敘其事,《詠雪》這則短文,就只客觀地記載了事件的始末,未加任何評論。所以教參就分析說,對于謝安所提“白雪紛紛何所似”的問題,他的子侄們“答案可能不少”。但在文本中,作者僅錄其兩個:一個是“撒鹽空中”,一個是“柳絮因風(fēng)”。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撒鹽空中”的比擬,未必不好。否則,作者又何必將它記錄在案呢?此其一。其二,再從“公大笑樂”的面部神態(tài)來看,這無疑應(yīng)該是叔父對兩個答案都感到滿意而喜形于色的,透過文字,我們仿佛看到謝安那樂呵呵的笑靨和聽到他那爽朗朗的笑聲。謝安(320——385),字安石,東晉重臣,知名的政治家。這個曾做過吳興太守、侍中、吏部尚書、中護軍等官職,死后追謚為太傅的謝安,此時此刻,眼見侄男伯女才華橫溢,深感謝氏門中文化傳承后繼有人,怎不開懷“大笑”,與子侄們和“樂”融融呢?
在通常情況下,詩人們一般都會以柳絮擬雪,但有時為了特殊效果,他們也會以鹽擬雪。比如唐代出現(xiàn)的打油詩:“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隆。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保ā堆┰姟罚┳髡甙蜒矍暗木拔锟ㄍɑ瑢憽包S狗身上”的“白”和“白狗身上”的“腫”來表現(xiàn)下雪持續(xù)的過程,這就構(gòu)成了“鹽”的意象。對此,黃國彬先生評論說:“在《雪詩》里,中國打油詩鼻祖所走的,正是以鹽擬雪的路線。”再如,魯迅在他的散文《雪》中有這樣的描繪:“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苯鹆⑷合壬舱J為“這樣的景象,比喻成‘撒鹽’倒是更為貼切”。這說明,以鹽擬雪自有它不可忽視的存在價值,正所謂“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唐·高駢詩),它不僅使“平常多坎陷與浮土的道路”變得“砥平而堅實”,給人以厚重的實在感,而且更具有一種填平一切坎陷的力量。
二.“柳絮因風(fēng)”,并非全好
韓愈《春雪》詩云:“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以“柳絮因風(fēng)”比喻下雪,能給人以一種清俊飄逸的美感,能傳遞出春天即將來臨的信息,自然是好的??墒?,但凡關(guān)涉“撒鹽空中”和“柳絮因風(fēng)”兩者哪個更好的問題,自來人們都認為“后者佳勝”,并對之贊賞有加,不吝稱好,個中秘訣曾使筆者一度靜思良久。其實,把雪花比喻成柳絮是存在硬傷的。雪的顏色跟鹽比較接近,而“柳絮則呈灰白色”狀,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以柳絮擬雪表現(xiàn)出明顯的美中不足,所以在當(dāng)代詩人毛澤東的筆下,就改用“白絮”而不用“柳絮”了?!镀呗伞ざ啤罚骸把憾瓢仔躏w,萬花紛謝一時稀”,這也是人所共知的著名詩句。
反觀《詠雪》文本,我們通過“具體而微的語言去體驗文本作者和人物的真實情感”(夏丐尊語),就會引發(fā)對“未若”一詞的敏感。“未若”是什么意思?“未若”者,不如也,也就是比不上的意思。在叔父面前,謝朗“撒鹽空中差可擬”的比喻一出口,道韞即刻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相駁,要知道,這不是評論家的話,而是兄妹間的對話,至多體現(xiàn)的,也不過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質(zhì)。小小道韞所下這“未若”二字,似斬釘截鐵,給大家一種一錘定音的感覺。于是人們就跟著感覺走,“傍著女性走”,頗有些賈寶玉“見了女兒就清爽”之嫌,都來個“不如也!”,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前一喻不如后一喻好。就連文本作者也非常佩服道韞的才氣,在文末又補充交代了她的身份,并且是多重身份,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道韞是誰?恐怕諸位不知道是吧?她就是太傅大哥安西將軍謝無奕的女兒?。∷褪亲髮④娡跄钠拮影?!王凝之又是誰?王凝之就是王羲之的二公子??!言下之意是:道韞是《蘭亭集序》的作者、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媳婦啊!
當(dāng)然,謝道韞的名聲,不獨與文本作者的推崇和贊賞相關(guān),更重的是與她一生的品格和節(jié)操相關(guān)。歷史上的謝道韞,是一位有才有德,德才兼?zhèn)涞呐源怼!度纸?jīng)》將她與東漢的蔡文姬相提,“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這是賞其才;《紅樓夢》則將她與戰(zhàn)國時的孟母并論,“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這是贊其德。清代學(xué)者梁晉竹在《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談及她的人格魅力時說:“智勇堅貞,巾幗丈夫,世但傳雪庭聯(lián)句,步障解圍,失之遠矣。”1984年,江民繁、王瑞芳兩同志編著《中國歷代才女小傳》一書,收錄了從西漢到清代的女文學(xué)家、女詩人、女作家、女書畫家等近百名,謝道韞位列第十三。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漫長年代,謝道韞在歷史的濁流中終能脫穎而出,這也是人所共望的。
三.“碎剪鵝毛”,不敢言好
東晉時代的謝氏家族,本來就是個赫赫有名的詩禮簪纓之家。謝安兄子胡兒謝朗,字長度,這個曾做過東陽太守的謝家哥哥,其“撒鹽空中”的比喻,在當(dāng)時就被自家妹妹道韞“詠絮才”的光輝所掩,未能形成優(yōu)美的對稱而獲得“詠鹽才”的名聲,何況事隔千年之后的我輩,還要跟著胡謅個什么呢?不過,我們總認為,凡事須從細讀文本入手,如有關(guān)如何喻雪的問題,還是可以進行商榷討論的。
謝家子弟“詠雪”當(dāng)天的情景為“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這說明早已有雪,但不大,謝安不便外出,所以才有“內(nèi)集”子侄們的時間,也才有“講論文義”的雅興。當(dāng)時的情景為“俄而雪驟”,一個“驟”字,可謂關(guān)鍵字眼。驟者,疾速之謂也。這“雪驟”的景象,給謝太傅視覺上的直觀感受是“白雪紛紛”,大有一種“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樣子,仿佛又跟“紛紛暮雪下轅門”(岑參詩)的景象差不多,我們把它比作“碎剪鵝毛”自天空密密麻麻地灑向大地,這樣的比擬,雖不敢言好,但也不失一種喻雪之法。眾所周知,下雪,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僅以下一場雪而論,其形態(tài)也是多種多樣的,且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有時它像柳絮般飛舞,有時它會像鵝毛般飄灑,可還有許多時候它并不顯得那樣優(yōu)容,而是在寒風(fēng)的催逼中下得急、下得密,如同我們平??谡Z中所說的“下雪米米”,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這正是“撒鹽”的意象。所以,我們在肯定謝氏兄妹“撒鹽空中”和“柳絮因風(fēng)”兩種答案之后,決不否認還有第三種乃至第四種以上的答案。因為,答案是豐富多彩的。
尚須指出的是,以上論及的無論是以鹽擬雪、以柳絮擬雪也好,還是我們補綴的以鵝毛擬雪也罷,不外乎都是在喻體與本體之間“形似”上的小打小鬧,純屬雪景描寫中的“小兒科”,是典型的“輸文采”“遜風(fēng)騷”者流,值不得駐足??纯串?dāng)代小小說作家謝志強的作品《雪》,則是以“信”來擬“雪”:“大雪靜靜地飄落,看去,如同天給地的信,地接收著,卻沉住氣。靜靜地,能聽到雪花落在雪花上的聲音。”按照陰陽學(xué)說,天為陽,地為陰,作者把“下雪”比喻成天給地的一封又一封的“信”,實在太精彩了,用小品演員宋丹丹的話說,那“真是太有才了!”文學(xué)大師孫犁說過:“任何藝術(shù),都貴神似。形似固不容易,然以傳神為高?!笨傆[中學(xué)語文課文相關(guān)的“雪景”描寫,其中不乏高檔次、深寓意的“大手筆”,那才是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和領(lǐng)會的。行文至此,就讓我們引幾處有神韻、領(lǐng)風(fēng)騷、意蘊豐、傳千古的“雪景”描寫作結(jié)吧。
真正的大手筆,“最出色的要數(shù)《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寫那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只一句:‘那雪下得正緊?!粋€‘緊’字,境界全出,魯迅先生贊揚它富有‘神韻’,當(dāng)之無愧?!?/p>
真正的大手筆,最出色的還要數(shù)《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上人三兩粒而已?!推渲幸贿B串的‘一’,活生生跳入眼簾”,烘托出美不勝收的西湖景致。這些本來極無味,也極無趣的數(shù)字,在張岱的筆下卻起到點石成金的效果。李國文先生聲稱“在他之前不曾有,在他之后不會有了?!?/p>
真正的大手筆,最出色的更要數(shù)《沁園春·雪》,“‘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m則字字無雪,而又字字含雪,且雪亦舞,原亦舞,城亦舞,山亦舞,漫天飛舞中,方見出英雄氣概”。想當(dāng)年,毛澤東同志長征甫畢,英才勃發(fā),豪氣干九霄,以“一支筆在飛雪中揮灑浪漫詩意”(《保衛(wèi)延安》)而成千古絕唱,毛翰先生贊譽它為“可遇不可求的神來之筆”。
趙澤學(xué),語文教師,現(xiàn)居貴州赫章。責(zé)任編校:高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