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茜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蟬聲嗚咽中的凄涼與悲苦
——《樂府補題·齊天樂》析論
周 茜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樂府補題》為宋末元初詞社唱和的一部詠物詞集,自清初復出以來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中第四組《齊天樂》(余閑書院擬賦蟬十首)最為凄涼悲苦,這是南宋遺民詞人易代之際的心靈寫照,他們以主客同體、托物寓志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身世之悲、家國之恨,不但賦予了中國傳統(tǒng)“蟬文化”更為復雜深隱的內(nèi)涵,同時也提高了詠物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給予后人廣闊的聯(lián)想和闡釋空間。
《樂府補題·齊天樂》;蟬;托物寓志
產(chǎn)生于宋元易代之際的《樂府補題》,是一部南宋遺民詞人結(jié)社唱和的詠物詞集,自清初復出以來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為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引領(lǐng)了方向?!稑犯a題》收詞僅五組三十七首,但它蘊涵著沉重的歷史悲慨和人生憂患,具有高度成熟精湛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把詠物詞的發(fā)展推向了巔峰。其中第四組《齊天樂》(余閑書院擬賦蟬十首)最為凄涼悲苦,這既是所賦對象“蟬”本身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就有著“寒蟬凄切”的意象特征,同時也是南宋遺民詞人的心靈寫照,他們心物合一,并以主客同體、托物寓志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忌諱不敢言但又不能不言的身世之悲、家國之恨,從而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賦予了“蟬”更為復雜深隱的內(nèi)涵。
一
中國文學中詠物一體,堪稱大類,源遠流長,無論是生靈萬物、自然景觀還是工藝制品,諸多物象皆可成為詩人墨客吟詠的對象,其中,在對花鳥魚蟲的詠唱中,文人們對“蟬”似乎情有獨鐘,早在《詩經(jīng)》《楚辭》里“蟬”的形象便已初生,魏晉六朝時期詠蟬賦則紛紛涌現(xiàn),而唐詩宋詞中的蟬鳴聲更是不絕如縷。據(jù)學者們的研究,“蟬意象”體現(xiàn)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主要有:以蟬喻清虛高潔的品質(zhì);以蟬興傷逝悲秋的哀嘆;以蟬抒罹難畏禍的憂懼;以蟬蛻寄寓長生之夢想①參見尚永亮、劉磊的《蟬意象的生命體驗》,《江海學刊》2000年6期;高啟龍的《從蟬意象看古代文人思想的價值取向》,《四川戲劇》2007年4期;侯立兵的《漢魏六朝賦中的蟬意象》,《求索》2007年10期:吳成國的《蟬意象中長生夢的文化探尋》,《武漢大學學報》2009年5期。等等。在上述幾方面中尤以秋蟬悲鳴而抒發(fā)愁緒者為最多,因此“蟬”意象常常與“寒蟬”“殘蟬”“哀蟬”聯(lián)系在一起。
代表詠物詞最高成就的《樂府補題》,其中的詠蟬組詞《齊天樂》有著較傳統(tǒng)“蟬意象”更為復雜微妙、哀怨悲切的意蘊。首先請看王沂孫、呂同老、唐藝孫三位詞人的作品:
綠陰千樹西窗曉,厭厭晝眠驚起。飲露身輕,吟風翅薄,半翦冰箋誰寄。凄涼倦耳。謾重拂琴絲,怕尋冠珥。短夢深宮,向人猶自訴憔悴。殘虹收盡過雨,晚來頻斷續(xù),都是秋意。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絕余音,尚遺枯蛻。鬢影參差,斷魂青鏡里。(王沂孫)①見唐圭璋編篡、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五冊,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246頁、4334頁、4333頁、4159頁、4332頁、4247頁。下文所列詠蟬詞與此書此冊相同,故只注明書名、頁碼。
綠陰初蔽林塘路,凄凄乍流清韻。倦咽高槐,驚嘶別柳,還憶當時曾聽。西窗夢醒。嘆弦絕重調(diào),珥空難整。綽約冰綃,夜深誰念露華冷。不知身世易老,一聲聲斷續(xù),頻報秋信。墜葉山明,疏枝月小,惆悵齊姬薄幸。余音未盡。早枯翼飛仙,暗嗟殘景。見洗冰奩,怕翻雙翠鬢。(呂同老)①
柳風微扇閑池閣,深林翠陰人靜。漸理琴絲,誰調(diào)金奏,凄咽流空清韻。虹明雨潤。正乍集庭柯,憑闌新聽。午夢驚回,有人嬌困酒初醒。西軒晚涼又嫩,向枝頭占得,銀露千頃。蛻翦花輕,羽翻紙薄,老去易驚秋信。殘聲送暝。恨秦樹斜陽,暗催光景。淡月疏桐,半窗留鬢影。(唐藝孫)①
三首詞的起兩句都以“聞蟬”著筆:發(fā)自于綠蔭深林中的蟬聲,打破了人眠窗悄的幽靜,起筆便蟬之場景、神理俱得。接三句詠本題:呂詞、唐詞皆寫蟬聲,“倦咽”“驚嘶”“凄咽”都帶有濃重的主觀心理色彩,可謂移情于物。王詞則化用戴叔倫《畫蟬》詩:“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既寫出了蟬“餐風飲露”的習性,也暗示了高潔的性情。上闕后五句:是蟬是人?是憐惜深宮中的女子如蟬聲嗚咽向人低訴憔悴?是哀嘆羽翼薄如冰綃的蟬兒禁不起夜深露冷?還是蟬音驚夢嬌人初醒?在此,主體情意與作者情意渾然一體。過片三句:王詞、唐詞寫景亦詠蟬,而“殘虹”“秋意”“晚涼”皆是衰頹之象。呂詞則承上啟下,于上片結(jié)句之夜深露冷的凄清中感嘆身世易老,那秋信蟬聲好似遲暮頻報。接下六句:皆借寒蟬的最后余音著暮年殘景的身世之嘆,有窮途末路、無限蒼涼之感。大量的“余音”“殘聲”“殘景”“枯翼”“枯蛻”“病葉”等辭匯讓人觸目驚心,而“惆悵齊姬薄幸”“空憶斜陽身世”“老去易驚秋信”更是物我一心的悲愴感懷。其中“齊姬”用典:晉崔豹《古今注》載:“牛亨問曰:‘蟬名齊女者何?’答曰:‘齊王后忿而死,尸變?yōu)橄s,登庭樹,嘒唳而鳴。王悔恨。故世名蟬曰齊女也。’”[1]18這里記的是漢代大儒董仲舒回答牛亨提出的“蟬為什么又稱齊女”時講出的一個典故??梢婟R女之忿是“此生雖休此心難已”,至死都要化而為蟬,長鳴不平。因此“齊姬”雖是“蟬”的代名,但卻暗喻著深長的遺恨。結(jié)句:三詞都以“蟬鬢”一典作結(jié)。仍據(jù)晉崔豹《古今注》:“魏文帝宮人……有莫瓊樹,瓊樹始制為蟬鬢,望之縹緲如蟬翼,故曰蟬鬢”,可見“蟬鬢”原指一種女子發(fā)型如蟬翼,后世便以“翠鬢”“玄鬢”“鬢影”等象喻蟬。詞人們不約而同地用上了這一典故,既緊扣了詠蟬的主題,又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青鏡里”“半窗”中發(fā)絲縹緲、心思哀怨的女子。
上述三詞,俞陛云先生都有簡評。俞先生認為王沂孫詞“乃身世之感”,評呂同老詞曰:“審其詞意,含有傷離感逝之懷,借蟬聲而一泄,其音凄以遠,其詞麗而清?!痹u唐藝孫詞則曰:“先從聞蟬著想,下闋注意本題,深款有致?!保?]577,602,604總之,上述三詞的驚秋易老、傷逝感懷的身世之哀是顯而易見的。
再看以下三首:
槐熏忽送清商怨,依稀乍聞還歇。故苑愁深,危弦調(diào)苦,前夢蛻痕枯葉。傷情念別。是幾度斜陽,幾回殘月。轉(zhuǎn)眼西風,一襟幽恨向誰說。輕鬢猶記動影,翠蛾應妒我,雙鬢如雪。枝冷頻移,葉疏猶抱,空負好秋時節(jié)。凄凄切切。漸迤邐黃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煙聲更咽。(周密)①見唐圭璋編篡、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五冊,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246頁、4334頁、4333頁、4159頁、4332頁、4247頁。下文所列詠蟬詞與此書此冊相同,故只注明書名、頁碼。
翠云深鎖齊姬恨,纖柯暗翻冰羽。錦瑟重調(diào),綃衣乍著,聊飲人間風露。相逢甚處。記槐影初涼,柳陰新雨。聽盡殘聲,為誰驚起又飛去。商量秋信最早,晚來吟未徹,卻是凄楚。斷韻還連,余悲似咽,欲和愁邊佳句。幽期誰語。怕寒葉凋零,蛻痕塵土。古木斜暉,向人懷抱苦。(王易簡)①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王沂孫)①
上列三詞中周密之“一襟幽恨向誰說”、王易簡之“翠云深鎖齊姬恨”、王沂孫之“一襟余恨宮魂斷”均點出命意,可謂傷心人共借哀蟬心魂同寫麥莠黍離之悲。
周密詞之“故苑”“前夢”“幾度斜陽,幾回殘月”予人聯(lián)想“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哀,“轉(zhuǎn)眼西風”正是張炎所嘆“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長亭怨》),西風轉(zhuǎn)眼而來,掃盡殘葉,寒蟬何以為家?何以為生?經(jīng)歷宋亡的詞人們又家在何處?國在何方?寫蟬更是寫人!滿腔欲言難言之情也只能以“一襟幽恨向誰說”出之。此句結(jié)于上闕,有承上啟下,醒明本旨之效力。
王易簡、王沂孫詞開首便出典直嘆“齊姬恨”“宮魂斷”,有突兀頓入,籠罩全篇之勢。尤其是王沂孫此首為宋詞名篇,各選本幾乎必選。葉嘉瑩先生在《迦陵論詞叢稿·碧山詞析論》中有詳細的解讀,可參見。齊姬、宮魂,如上文所述指齊王后忿而死,化蟬而鳴之事,既直攝哀蟬魂命,又自然與宮室、帝后相連,暗寓宗社之痛。過片“銅仙”三句,寫零露難貯,蟬無以為食,同時更是以魏明帝遷移承露盤的典實,喻亡國易代、宗器重寶被遷奪之滄桑巨變?!安∫眢@秋”三句,與周密詞之“枝冷頻移”數(shù)句以及王易簡詞之“怕寒葉凋零”數(shù)句,皆寫出了秋意肅殺,寒蟬之生命無以依附,危在旦夕,亦暗示了世變時移,詞人們之凄苦無依,走投無路。
此外,還有仇遠詞“齊宮往事謾省,行人猶與說,當時齊女”;唐玨詞“怨結(jié)齊姬,故宮煙樹翠陰冷”;陳恕可詞“齊宮路杳。嘆往事魂消,夜闌人悄”“過雨高槐,為渠一洗故宮怨”,詞人們所寫無一不是亦蟬亦人,以齊女、故宮喻身世之悲、亡國之音,凄凄哀思亦如寒蟬之鳴,裊裊不絕。
最后四首作品如下:
夕陽門巷荒城曲,清音早鳴秋樹。薄翦綃衣,涼生鬢影,獨飲天邊風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殘聲,驀然飛過別枝去。齊宮往事謾省,行人猶與說,當時齊女。雨歇空山,月籠古柳,仿佛舊曾聽處。離情正苦。甚懶拂冰箋,倦拈琴譜。滿地霜紅,淺莎尋蛻羽。(仇遠)①見《全宋詞》,第4317頁、4336頁、4464頁、4464頁。
蠟痕初染仙莖露,新聲又移涼影。佩玉流空,綃衣翦霧,幾度槐昏柳暝。幽窗睡醒。奈欲斷還連,不堪重聽。怨結(jié)齊姬,故宮煙樹翠陰冷。當時舊情在否,晚妝清鏡里,猶記嬌鬢。亂咽頻驚,余悲漸杳,搖曳風枝未定。秋期話盡。又抱葉凄凄,暮寒山靜。付與孤蛩,苦吟清夜永。(唐玨)①
蛻仙飛佩流空遠,珊珊數(shù)聲林杪。薄暑眠輕,濃陰聽久,勾引凄涼多少。長吟未了。想猶怯高寒,又移深窈。與整綃衣,滿身風露正清曉。微薰庭院晝永,那回曾記得,如訴幽抱。斷響難尋,余悲獨省,葉底還驚秋早。齊宮路杳。嘆往事魂消,夜闌人悄。謾省輕盈,粉奩雙鬢好。(陳恕可)①
碧柯?lián)u曳聲何許,陰陰晚涼庭院。露濕身輕,風生翅薄,昨夜綃衣初翦。琴絲宛轉(zhuǎn)。弄幾曲新聲,幾番凄惋。過雨高槐,為渠一洗故宮怨。清虛襟度漫與,向人低訴處,幽思無限。敗葉枯形,殘陽絕響,消得西風腸斷。塵情已倦。任翻鬢云寒,綴貂金淺。蛻羽難留,頓覺仙夢遠。(陳恕可)①
細讀以上《齊天樂》詠蟬十首,可以發(fā)現(xiàn),從“物態(tài)”上刻畫,大多會寫到蟬棲之所、聞蟬之驚、蟬音之苦、蟬形之枯等,從“意態(tài)”上抒發(fā),則多用“齊姬”之恨、“鬢影”之嬌、殘蟬之悲。詞人們遣詞用典有著驚人的相似,心緒意態(tài)也有著強烈的共鳴,其中“凄”“涼”“殘”“余”“驚”等字詞出現(xiàn)頻率極高,請看以下統(tǒng)計:
凄:凄凄(呂同老、唐玨)、凄楚(王易簡、王沂孫)、凄涼(王沂孫、陳恕可)、凄凄切切(周密)、凄惋(陳恕可)、凄咽(唐藝孫)、凄吟、凄楚(仇遠)?!捌唷弊种貜吐首罡撸自~都有。
涼、冰、冷:初涼(王易簡)、凄涼(王沂孫、陳恕可)、晚涼(陳恕可)、涼影(唐玨)、涼生(仇遠)、涼柯(王沂孫)。冰奩(呂同老)、冰羽(王易簡)、冰綃(呂同老)、冰箋(仇遠、王沂孫)。枝冷(周密)、露華冷(呂同老)、翠陰冷(唐玨)。
殘:殘景(呂同老)、殘聲(王易簡、唐藝孫、仇遠)、殘虹(王沂孫)、殘月(周密)、殘陽(陳恕可)、妝殘(王沂孫)
余:余音(呂同老、王沂孫2首)、余悲(王易簡、周密、唐玨、陳恕可)、余恨(王沂孫)。
驚:驚嘶(呂同老)、驚起(王易簡、王沂孫)、驚秋(陳恕可、王沂孫)、頻驚(唐玨)、午夢驚回、易驚(唐藝孫)。
咽:倦咽(呂同老)、似咽(王易簡)、更咽(周密)、亂咽(唐玨)、凄咽(唐藝孫)、乍咽(王沂孫)
“齊姬”典:惆悵齊姬薄幸(呂同老)、翠云深鎖齊姬恨(王易簡)、怨結(jié)齊姬(唐玨)、齊宮路杳(陳恕可)、齊宮往事謾省 當時齊女(仇遠)
“蟬鬢”典:鬢影參差,斷魂青鏡里。(王沂孫)為誰嬌鬢尚如許?(王沂孫)見洗冰奩,怕翻雙翠鬢。(呂同老)淡月疏桐,半窗留鬢影。(唐藝孫)謾省輕盈,粉奩雙鬢好。(陳恕可)任翻鬢云寒,綴貂金淺。(陳恕可)晚妝清鏡里,猶記嬌鬢。(唐玨)薄翦綃衣,涼生鬢影。(仇遠)輕鬢猶記動影,翠蛾應妒我。(周密)
或許“凄”“涼”“冰”“冷”最能狀其心境,“殘”與“余”最能喻其身份,“驚”與“咽”最能寫其處境,而“齊姬”“鬢影”典最能引發(fā)國恨[3]213-214。
綜上所述,這組《齊天樂》詠蟬,所寫皆秋日之殘蟬,所喻皆身世之感、家國之恨、黍離之悲。在此,夏蟬之生機僅僅乍現(xiàn)一二,不過亦是回憶中的痛苦懷想,而秋蟬之凄苦也不僅僅是一般的“傷春悲秋”之愁怨,其所寫所寓更加惝恍迷離,更加深隱難言,也更加沉痛悲切。
二
小小詠物,原本多出自于文人結(jié)社時的體物賦形而已,未必都有深厚的感發(fā)。然而從南宋姜夔、吳文英開始,詠物詞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他們刻意要在其中追求比興寄托的運用,以“托物喻志”的方式使國恨家愁等難言之隱、難賦之情能夠含蓄深婉地表達出來,從而拓展了詠物詞的抒懷寄志空間。這對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的南宋遺民詞人無疑有著巨大的啟迪意義。一部《樂府補題》雖是宋季詞人的結(jié)社題詠之作,但字里行間都是凄楚感傷,毫無一般應社炫技、風流玩賞之筆。是故,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的清代詞壇發(fā)掘出《樂府補題》之后,仿佛感同身受,認為其中深有寄托,無不激賞效法。
清一代之詞學,自初期的陽羨詞派、浙西詞派便開始重視比興寄托,中葉常州詞派興,以比興寄托論詞成為了該派核心的理論主張,影響重大而深遠,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
最早對《樂府補題》的主旨作出推測的是浙西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亦是《樂府補題》的發(fā)現(xiàn)者朱彝尊,其在《樂府補題序》曰:“誦其詞可以觀志意所存……而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其騷人《橘頌》之遺音乎?”[4]445身世之感、騷人之音,無疑肯定了《樂府補題》的言外之意和高格遠韻,但并未指實。浙派后繼者厲鶚在《論詞絕句》第六首中則云:
頭白遺民涕不禁,補題風物在山陰。殘蟬身世香莼興,一片冬青冢畔心。
厲鶚首次將《樂府補題》與元僧楊璉真伽發(fā)掘紹興宋帝諸陵一事相聯(lián)系。此后,常州詞派之周濟、蔣敦復、王樹榮、陳廷焯等人都認為《樂府補題》別有寄托,至于寄托何事何意則各有推測,但幾乎都與宋元之際的帝王后妃之事相關(guān)聯(lián)①關(guān)于清人及今人對《樂府補題》主旨的幾種猜測,參見丁放的《金元詞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頁。。近代詞學家夏承燾更在清人寄托說的基礎(chǔ)上判定《樂府補題》為楊髡發(fā)陵而作是確鑿無疑的。夏說影響甚大,幾乎得到了學界的公認。
具體到《齊天樂·詠蟬》詞作的解讀,自清代至當今學者亦無不以寄托論之。如晚清端木埰評王沂孫《齊天樂》(一襟余恨宮魂斷)曰:
詳味詞意,殆亦黍離之感耶!“宮魂”字點出命意?!罢а省薄斑€移”慨播遷也?!拔鞔啊比洌瑐麛瞅T暫退,燕安如故?!扮R暗”二句,殘破滿眼,而修容飾貌,側(cè)媚依然,衰世臣主,全無心肝,真千古一轍也?!般~仙”三句,宗器重寶,均被遷敗,澤不下究也?!安∫怼倍?,是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島棲流,斷不能久也?!坝嘁簟比洌z臣孤憤,哀怨難論也。“謾想”二句,責諸臣到此,尚安危利災,視若全盛也[5]247。
雖然端木埰句句比附,過于膠著,但也得到了部分近世專家的認同,如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在摘錄了端木埰上述評語后云:“其論與張皋文(張惠言)、周止庵(周濟)之言相合,余亦從之。滄桑遺黎,誦之嗚咽?!保?]578
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中解讀同首詞作雖不似端木埰那樣膠柱鼓瑟,但亦不離此法,現(xiàn)摘錄一段可見:
此首詠蟬,蓋詠殘秋哀蟬也。妙在寄意沉痛,起筆已將哀蟬心魂拈出,故國滄桑之感,盡寓其中……“鏡暗”兩句,承“怪”字來,傷蟬之無知,即喻人之無恥,真見痛哭流涕之情矣。換頭,嘆移盤露盡,蟬愈無以自庇,喻時易事異,人亦無以自容也?!安∫怼比洌瑢懴s之難久,即寫人之難久[7]239。
夏承燾先生《樂府補題考》則引周密《癸辛雜識》所載曰:
周密《癸辛雜識》別集上,記楊璉真伽發(fā)陵,以理宗含珠有夜明,倒懸其尸樹間,瀝取水銀,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此龍涎香所賦采鉛搗唾之本事也?!峨s識》又記一村翁于孟后陵得一髻,發(fā)長六尺余,其色紺碧。謝翱為作《古釵嘆》,有云“白煙淚濕樵叟來,拾得慈獻陵中髻,青長七尺光照地,發(fā)下宛轉(zhuǎn)金釵二?!贝速x蟬十詞九用鬟鬢字之本事也[8]378。
夏氏最終得出結(jié)論為:“大抵龍涎香、莼、蟹以指宋帝,蟬與蓮則托喻后妃。”
孫康宜先生在《〈樂府補題〉的象征與托喻》一文中曰:
第四組詠“蟬”詞中,包含有相當數(shù)量的“露盤”和“銅人”意象。蟬是一種吸風飲露的昆蟲,因而也就和露盤朝代覆亡的象征——聯(lián)系起來。此外,與透明蟬翼相仿佛的女子云髻,這意象的不斷重復,似乎也特別指向“拾發(fā)”的故實。蟬與孟后的等同是特別地切題,因為蟬原本就是古代齊國王后死后的化身[9]158。
的確“蟬鬢”典于《齊天樂·蟬》十詞中有九首都用到,同時還屢用“齊姬”“齊宮”“故宮”“深宮”等詞,這不能不引起我們格外的重視和深思。
實際上,《樂府補題》自刊刻以來,對其寓意的考辨便成為了論述與爭辯的焦點,先賢時彥無不承認其身世之感、家國之憂的托意?!霸~學到了南宋,不論創(chuàng)作或評論,都已有了自覺的寄托觀念”[10]251。而詠物詞發(fā)展到南宋之后,“寄托”幾乎成為了題中應有之意,請看:
詞源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即間有詠物,未有無所寄托而可成名作者。(清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卷三)
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nèi),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清沈祥龍《論詞隨筆》)
中國的詞體在宋及元的朝代更替中經(jīng)歷了若干關(guān)鍵性的變化——首要的便是加強了對詠物手法的重視,從而使得抒情自我前所未有地從外部世界退入獨立的小天地中去,并經(jīng)由微小的自然物,如梅花、蓮花、白茉莉等,作為象征而表現(xiàn)出來……無論如何,詠物詞興盛于宋朝廷即將崩潰之時,這一事實說明詠物詞確實是南宋遺民詞人表達其忠誠的完美詩歌手段。(孫康宜《〈樂府補題〉的象征與托喻》)
對于為何詞至南宋寄托最盛,詹安泰先生道出了緣由:
寄托之顯晦,則實左右于其時代環(huán)境。大抵感觸所及,可以明言者,固不必為玄遠之辭以寄托也。故唐、五代詞,雖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綺繡紛批,令人目眩,而不必有深大之寄托(有寄托者,極為少數(shù),殆成例外),以其時少忌諱,則滯著所郁,情意所蓄,不妨明白宣泄發(fā)抒也?!酥聊纤?,則國勢陵夷,金元繼迫,憂時之士,悲憤交集,隨時隨地,不遑寧處;而時主昏庸,權(quán)奸當?shù)溃恳幻P,動遭大戮,逐客放臣,項背相望;雖欲不掩抑其詞,不可得矣。故詞至南宋,最多寄托,寄托亦最深婉[11]64。
因此,產(chǎn)生于南宋末期,代表了詠物詞高度成熟之典范的《樂府補題》,學術(shù)界一致認為其絕非一般的應社游宴之作,它是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和寓意的,歧義紛爭主要在于所寄是否具有特定的本事。
對于這一問題,在沒有任何確實的文獻資料足資證明的情況下,不能也不必坐實于一事一物的揣測,不妨以中西詩學不同的視點和思路來看待。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中指出: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12]121。
這十首《齊天樂》組詞中的“蟬”意象,既有“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同時,它又重新豐富、擴展、深化了這個傳統(tǒng)意象所承載的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文化內(nèi)涵、美學意義。一句話,它將古老傳統(tǒng)的深沉遺音與現(xiàn)實心聲的悲切抒發(fā)融為一體。正如葉維廉先生所言:“作者在作品完成之初,可能有某種可以介定、圈定的意向性,但作品中文辭、意象原是依賴過去另一些文辭意象來發(fā)聲,作者在選字、遣詞、用象時或有一定的企圖,但在作品中,文辭、意象會引發(fā)更大更廣的意義網(wǎng)。我們讀的已經(jīng)不是一篇作品,而是無數(shù)其他作品的回響、穿插、融匯、變化?!保?3]138。為此,我們不必尋求一個所謂的本事或答案而把作品封閉起來,而是應該讓文本永遠保持開放,保持流動,讓讀者去揭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1]崔豹.古今注[M]//四部備要.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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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in Dreariness and Sadness in the Whimper of the Cicadas
ZHOU Qian
(College of Communication and Art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
YueFuBuTi,a collection of the ci poetry of the responsory activities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and early Yuan Dynasty,has brought about great influence since its reappearance in early Qing Dynasty.The fourth set of the poems,named Qitianyue,is the most dreary and bitter.Qitianyue is a portrayal of the souls of the ci writers during the regime changes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in which the poets write about the grief over their own life experience as well as regret for their home country by using the artistic techniques of expressing ideas through objects and the union of subject and object.They not only endow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of cicada with more complicated and profound connotations,and meanwhile enhance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song lyrics on objects,leaving much room for the future imag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Qitianyue of YueFuBuTi;cicadas;expressing ideas through objects
I052
A
1005-6378(2012)04-0081-06
2011-10-16
周茜(1966-),女,重慶市人,文學博士,同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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