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平
(蘇州大學(xué)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羅素于1905年在《心靈》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指稱》(On Denoting)一文基于“專名與摹狀詞的區(qū)分”(第一個區(qū)分)提出的摹狀詞理論,標志著分析哲學(xué)的誕生,甚至被稱為“哲學(xué)分析的典范”。時隔四十多年之后,斯特勞森在同一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指稱》(1950)一文對羅素的摹狀詞理論提出了系統(tǒng)的批評,認為應(yīng)該用“指稱詞的意義與指稱的區(qū)分”(第二個區(qū)分)來代替羅素所作的區(qū)分。作為對斯特勞森批評的回應(yīng),羅素于1957年再次在同一雜志上發(fā)表了《斯特勞森先生論指稱》一文,強調(diào)應(yīng)將“自我中心詞與摹狀詞區(qū)分”(第三個區(qū)分)開來,而不應(yīng)像斯特勞森那樣將二者等同起來。這就是著名的羅素-斯特勞森之爭。這場前后延續(xù)半個世紀之久的爭論大體上是圍繞上面提到的三個區(qū)分來進行的。弄清他們二人所作的這三個區(qū)分各自的成敗得失,或許有助于我們對他們二人爭論的是非曲直作出比較公正的評價。
羅素對專名和摹狀詞進行區(qū)分的初衷,是要解決邁農(nóng)和弗雷格曾經(jīng)試圖解決但卻沒有解決的所謂“虛構(gòu)對象”的問題。邁農(nóng)認為,我們能夠談?wù)摗敖鹕健薄ⅰ皥A的方”等等,“我們能夠作出以它們?yōu)橹髟~的真命題”,所以它們必是某種邏輯上的實在,否則,它們出現(xiàn)于其中的命題將是沒有意義的。[1]402羅素認為,“這種理論的謬誤在于其實在感不足,即使在最抽象的研究中這種實在感也應(yīng)當保持。”[1]402如果有人主張哈姆雷特存在于莎士比亞幻想的世界中,就像拿破侖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中一樣地真實,那他一定是拿“我們對于實在的健全意識”開玩笑。
弗雷格對名稱的涵義和指稱的區(qū)分,使他能夠把“獨角獸”、“金山”、 “圓的方”等看作“雖然有涵義但卻沒有指稱”的名稱,從而避免了邁農(nóng)的對象理論所可能導(dǎo)致的問題。但是,羅素認為,像弗雷格那樣否定“金山”之類的詞語所代表的事物的存在同樣會產(chǎn)生矛盾。因為當我們說“金山不存在”時,已經(jīng)把“金山”作為命題的主詞,從而已經(jīng)把它設(shè)定為一個存在著的對象。因此,斷定“金山不存在”等于同時斷定金山既存在又不存在??梢姡瑹o論是像邁農(nóng)那樣肯定金山的存在,還是像弗雷格那樣否定金山的存在,都會導(dǎo)致自相矛盾。
羅素認為導(dǎo)致這樣一種兩難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沒有看到諸如“獨角獸”、“金山”、 “圓的方”之類的詞語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起指稱某個對象作用的名稱(即“專名”),而是摹狀詞(description)。摹狀詞與專名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它并不指稱某個對象。當我們混淆摹狀詞與專名,把本來不指稱某個對象的摹狀詞看作是指稱某個對象的專名時,就會產(chǎn)生“金山悖論”之類的難題。這就是說,如果我們不區(qū)分專名和摹狀詞,而是像弗雷格那樣把摹狀詞也看作由“意義”和“指稱”這兩個方面的要素構(gòu)成的,那么,在看來不存在摹狀詞的“指稱”(如“金山”)的情況下,不論是作出確實具有一個“指稱”的假定,還是作出確實沒有任何“指稱”的假定,都會產(chǎn)生矛盾。[2]57
從語法形式上來說,在像“金山不存在”,“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這樣的語句中,“金山”、“當今法國國王”都處在主詞的位置上,因此,只有當它們指稱的對象存在時,它們所在的語句才是有意義的語句。羅素認為,問題在于,雖然“金山”、“當今法國國王”等詞語處在主詞的位置上,但從邏輯上來說,它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代表某個存在著的對象的名稱,而只是摹狀詞。它們從形式上看是主語,但從邏輯上來說卻并不是主語。因此,否認它們所代表的對象存在,并不會導(dǎo)致矛盾,并不會使上述語句成為無意義的語句。盡管世界上不存在金山,說“金山不存在”仍然是有意義的;盡管當今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被稱為“法國國王”,說“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或“當今法國國王不是禿頭”仍然是有意義的。原因在于,盡管上面的命題從表面的語法形式上來看是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命題,但事實上從它們的邏輯形式來看它們都是“存在命題”。就“金山不存在”來說,作為一個“存在命題”,它的真正的邏輯形式是“不存在這樣一個實體x, 這個實體是金山”。同樣,“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的真正的邏輯形式是:“有且只有一個實體,它現(xiàn)在是法國國王且它是禿頭?!苯?jīng)過這種分析和改寫,上述語句就不再作為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語句出現(xiàn),而作為存在命題出現(xiàn),“金山”、“當今法國國王”也就不再作為主詞出現(xiàn),它們只是摹狀詞而不是專名的邏輯性質(zhì)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既然它們不是專名,否認它們所代表的對象存在也就不會引起矛盾,認為它們所代表的對象即使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中,也作為“潛在的實體”存在于另外一個世界中的假設(shè)也就是多余的。
羅素認為除了少數(shù)幾個諸如“這個”、“那里”之類他稱之為“邏輯專名”的詞語之外,絕大多數(shù)處在主詞位置上的詞語都不是真正的名稱,而是“偽裝的摹狀詞”,因而都能通過上面提到的這種模式加以分析。這同時也就意味著,對羅素來說,絕大多數(shù)以主-謂結(jié)構(gòu)的語法形式出現(xiàn)的命題從邏輯形式上來說都是“存在命題”。
從羅素上面這種論述中,我們不難推知的是,對于他來說,如果某個語句確實是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句子,那么,只有當其中處在主詞位置上的詞語確實指稱著某個存在著的對象時,這個語句才是一個有意義的語句。對于一個真正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形式的語句來說,只要這些語句是有意義的,那么該語句的主詞所指稱的人或事物就必定是存在的。[3]一個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語句是否有意義,主要取決于它的主詞是否有意義,而主詞是否有意義,則取決于它指稱的對象是否存在。因此,“如果我們想使一個語詞成為邏輯專名,但又沒有它所代表的某一個體,那么,該語詞就是無意義的。這是因為,這種語詞的意義正是該語詞所指定的那個個體對象。因此,為了不折不扣地成為一個名稱,這樣的語詞必須指定某物?!盵3]斯特勞森對羅素摹狀詞理論的主旨的這種概括是恰如其分的。
總之,羅素的摹狀詞理論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認為摹狀詞不像專名那樣指稱著某個對象,因此不能作為命題的主詞。與弗雷格認為所有名稱都具有涵義與指稱之分不同的是,羅素傾向于這樣一種觀點:專名沒有作為其內(nèi)涵的意義,它唯一的意義是其所指稱的對象;相反,摹狀詞雖然具有涵義,但卻沒有能為我們所“親知”的指稱。對羅素來說,摹狀詞起作用的方式與專名完全不同。摹狀詞經(jīng)過分析就不再表現(xiàn)為具有指稱功能的短語了,我們不必根據(jù)其所指的對象確定其意義。因此不應(yīng)當像對待專名那樣來對待摹狀詞,即不能根據(jù)有無指稱來判定摹狀詞的意義。[4]175
斯特勞森把一切在主-謂結(jié)構(gòu)的語句中作為主詞出現(xiàn)起指稱某個對象的作用的語詞都稱為“具有‘唯一指稱用法’(uniquely referring use)的語詞”(本文把它們簡稱為“指稱詞”), 它們既包括羅素所說的某些摹狀詞、專名和“邏輯專名”,也包括“你”、“我”、“它”等單稱代詞。[3]
斯特勞森認為羅素的摹狀詞理論的錯誤在于它既混淆了語句的意義與它的真假的問題,也混淆了語詞的意義與它的指稱的問題,而造成這兩種混淆的根本原因則在于他沒有對語句或語詞本身(表達式本身)與語句或語詞的具體使用(表達式在一個具體場合下的使用)進行區(qū)分。就語句來說,像“當今法國國王是賢明的”這樣一個語句的真假取決于它的使用場合,在不存在法國國王的情況下使用這樣一個語句是錯誤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語句本身是無意義的。因為這個語句的主詞所指稱的對象是否存在是由這個語句的使用場合決定的,而不是由語句本身決定的。脫離某個語句的具體使用來談?wù)撍恼婕偈菦]有意義的,但是談?wù)撍欠裼幸饬x則是允許的、有意義的。因此,單就“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這個語句本身來說,羅素認為它是假的,斯特勞森則認為雖然它是有意義的,但談不上真假。只有在具體使用這個語句的情況下,斯特勞森才認為它有真假之分。就語詞來說,像“當今法國國王”這樣的語詞本身是有意義的,不管現(xiàn)實世界中是否存在著“法國國王”,而這個語詞是否具有相應(yīng)的指稱則取決于在什么條件下使用這個語詞或包含這個語詞的語句。像“金山”這樣的詞語雖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與其相應(yīng)的指稱,但它本身是一個有意義的語詞;因此,像“金山不存在”這樣的語句是有意義的,并且只要把它作為關(guān)于現(xiàn)實世界的陳述來使用,它就是真的。
因此,正如不能說語句本身有什么真或假,語詞本身也談不上“提到(mention)”或“指稱”什么東西。正如同一語句能用來作出具有不同真值的陳述,同一語詞也具有不同的指稱使用?!啊岬健颉阜Q’并不是語詞本身所作的事情,而是人們能夠用語詞去作的事情。”[3]這就是說,提到某個東西或指稱某個東西,是“語詞的使用”的特征,正如關(guān)于某個東西的論述的真或假是“語句的使用”的特征。
總之,語詞在不同的使用場合具有不同的指稱,正如語句在不同的使用場合具有不同的真值。在斯特勞森看來,羅素的摹狀詞理論的根本問題在于它脫離語句的具體使用場合來談?wù)撜Z句的真假或其中的某個語詞的指稱。它錯誤地把語句的意義與它的真假混為一談,把語詞的意義與它的指稱的問題混為一談。而按照斯特勞森的看法,語句的真假主要是由它的使用場合決定的,語詞的指稱同樣也不是固定的,而是由它所在的句子的使用場合決定的。一個語句的使用場合不僅決定著這個語句的真假,而且也決定著其中具有“唯一指稱用法”的語詞的指稱對象。
就拿“我感到熱”這個語句中的“我”來說,它的“意義”是固定不變的,與這個語句的具體使用無關(guān),但它的“指稱”卻在每個不同的使用場合都指稱著不同的人。就“我”這個語詞本身來說,它具有“指說話者本人而不是其它任何人”這樣一種含義。但這個詞本身并不“指稱”任何人。只有在具體的使用中,它才能起到指稱“說話者本人”的作用。這就是說,“說‘我’這個語詞本身指稱著某個特定的人是不妥當?shù)模徽f它指稱著某個特定的人僅僅是這個詞的使用才能做到的?!盵3]斯特勞森認為這個道理對于一切處在主詞的位置上、具有“唯一指稱用法”的語詞來說都是適用的。
可見,像羅素那樣把語詞的意義與它的指稱混為一談,甚至根據(jù)某個處于主詞位置上的語詞是否具有相應(yīng)的指稱對象來判斷這個語詞是否是一個有意義的語詞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原因在于意義是語詞本身的一種功能,而指稱則是語詞的使用的功能,語詞的意義不可能等同于該語詞在某一特定使用場合下所指稱的對象。談?wù)撘粋€語詞的意義,不是談?wù)撍谔囟▓龊舷碌氖褂茫钦務(wù)摗霸谒袌龊舷抡_地把它用于指稱或斷定某某事物時所遵循的那些規(guī)則習(xí)慣和約定。”[3]
類似地,語句的意義也不能與它的真假混為一談。提出語句的意義,就是為了把這個語句用于構(gòu)成某些或真或假的論斷而提出一些“一般的指導(dǎo)”[3]。在法國已不實行君主制的情況下談?wù)摦斀穹▏鴩跏欠穸d頭或是否賢明的問題顯然“不合時宜”,它們是對涉及“當今法國國王”的語句的一種“虛假”的使用,是錯誤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語句本身是虛假的或無意義的。在不存在法國國王的情況下,使用“當今法國國王”這樣的詞語是不妥當?shù)?。在這種情況下,所有包含這個詞語的命題,不管它們關(guān)于這個詞語的指稱對象(事實上這個對象不存在)說了些什么,都是錯誤的、虛假的。羅素的錯誤在于把這種對語詞或語句的使用的錯誤當成語詞或語句本身的錯誤。歸根到底,“一個語句或語詞是否有意義的問題,與在某一特定場合下所說出的該語句是否在那個場合下被用來做出一個或真或假的論斷的問題,或與該語詞是否在那個特定的場合下正被用來指稱或提到某物的問題毫無關(guān)系?!盵3]羅素的問題就在于沒有看到這一點,而把前后二者混為一談。
羅素對語詞的“意義”與“指稱”的混淆,最明顯地體現(xiàn)在他的下述這個看法中:任何作為語句的邏輯主詞的語詞的意義必定是這些語詞所指稱的特定對象。斯特勞森認為,羅素的這個看法顯然是錯誤的。舉例來說,如果我談?wù)撐业氖峙?,我或許能從我的口袋里掏出我正在指稱的對象,但卻不能從我的口袋里掏出“我的手帕”這個語詞的意義。[3]再拿羅素所說的“邏輯專名”來說:如果有人問我“這個”這一語詞的意義,我們不會遞給他“該語詞曾用來或可能用來指稱的所有對象”。我會解釋和舉例說明支配該語詞的使用的那些規(guī)則或約定、習(xí)慣,而這正是說明這個語詞的意義。這與提出該語詞所指稱的對象完全不同,因為該語詞本身并沒有指稱任何東西,“盡管該語詞在不同場合能被用來指稱無數(shù)不同的東西。”[3]總之,雖然人們使用語詞去指稱特定的事物,但是,一個語詞的意義并不是該語詞所指稱的事物:“意義是語詞用于指稱事物的規(guī)則、習(xí)慣和約定?!盵3]支配這些具有“唯一指稱用法”的語詞的使用的那些約定或規(guī)則的用處,正在于“這些約定或規(guī)則連同表達這些語詞時的境況會保證指稱的唯一性?!盵3]這些語詞的使用規(guī)則連同語境,正是人們用來做出唯一指稱的東西。簡而言之,一個指稱詞的意義就是用它進行指稱的規(guī)則,而決非它實際所做的指稱。
斯特勞森認為在語句的意義與它的具體使用之間存在著類似的區(qū)別。語句是否有意義的問題完全獨立于關(guān)于該語句的特定使用所能提出的問題。“一個語句是否有意義的問題也就是是否存在著這樣的語言習(xí)慣、約定或規(guī)則使得該語句在邏輯上能被用來談?wù)撃硞€東西的問題;并且,這個問題也就因此完全獨立于它是否在某個特定場合下正在被如此使用的問題?!盵3]這就是說,只要一個語句能夠用來談?wù)撌挛?,能夠就某個事物做出一個或真或假的論斷,它就是一個有意義的語句。如果某人說出某個語句時談?wù)摰膶ο蟛淮嬖冢敲?,他對這個語句的使用就不是一個真實的使用,而是一個虛假的使用。這時他就作了一個“錯誤的”論斷,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用于作出論斷的那個語句本身是無意義的。
斯特勞森認為羅素意欲通過他的摹狀詞理論加以解決的難題可以根據(jù)他在語句的意義與它的使用之間所做的上述區(qū)分加以解決。例如,“法國國王是賢明的”這個語句無疑是有意義的,但只有當它用于談?wù)撃硞€具體的人時,它才有真假之分。在不存在法國國王的情況下談?wù)撍欠褓t明,是對“法國國王”這個詞或“法國國王是賢明的”這個語句的一種錯誤或虛假的使用,在這個意義上,說“法國國王是賢明的”的人做出了一個虛假的論斷,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語句本身是虛假的或無意義的?;仡櫼幌铝_素的看法:如果把“法國國王是賢明的”這個語句看作一個具有主-謂結(jié)構(gòu)的命題,那么,它是一個無意義的命題,因為它的主詞“法國國王”所指稱的對象不存在,是一個無意義的詞。如果把上述這個命題看作一個“存在命題”(有且只有一個實體X,X是法國國王并且X是賢明的),那么,它不僅是一個有意義的命題,而且還是一個假命題。雖然斯特勞森也認為這個命題在具體的使用中是一個假命題,但他是通過與羅素完全不同的方法得出他的結(jié)論的。在斯特勞森看來,羅素基于摹狀詞理論所提出的方法不但十分繁瑣,而且包含循環(huán)論證,是荒謬的,應(yīng)該用他本人提出的將“意義”與“使用”加以區(qū)分的方法取而代之。
對羅素來說,只有當處于主詞位置上的詞語確實指稱著某個對象時,它才是真正的名稱,否則的話,它就應(yīng)該根據(jù)他本人的摹狀詞理論提供的模式加以分析,將它轉(zhuǎn)化為不包含主-謂結(jié)構(gòu)的命題,不然就容易出現(xiàn)認為“空名”也有指稱對象的問題。斯特勞森則認為,無論是專名還是摹狀詞,就它們本身來說并不具有指稱某個對象的作用,像羅素那樣把是否指稱某個對象作為劃分專名與摹狀詞的標準是錯誤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任何詞語可以說是專名,也沒有任何詞語可以被稱為摹狀詞,因為它們本身都不指稱某個對象。[3]
斯特勞森對羅素的批評,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不少原來贊同羅素的摹狀詞理論的哲學(xué)家紛紛倒戈,與斯特勞森站在了一起,這引起羅素的強烈不滿。作為對斯特勞森的批評的回應(yīng),羅素于1957年再次在《心靈》雜志上發(fā)表了《斯特勞森先生論指稱》一文。在該文的開頭部分,羅素這樣寫道:“斯特勞森的理論的主要問題在于把摹狀詞與自我中心詞這兩個在我看來有明顯區(qū)別的問題看作是同一個問題。我對這兩個問題都進行了詳細的探討,但我從來沒有把它們放在一起加以討論,而這也正是斯特勞森認為我忽略了自我中心詞的原因?!盵5]羅素這里所說的“自我中心詞”,是指像“現(xiàn)在”、“我”、“這”之類的其具體的所指與說話者所處的情境有關(guān),并隨說話者所處的情境的變化而變化的詞語。因此羅素上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斯特勞森的理論的最大問題在于它沒有將自我中心詞與摹狀詞區(qū)別開來,認為所有摹狀詞或指稱詞都包含著自我中心詞,或本身就是自我中心詞。
羅素并不否認自我中心詞或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具有斯特勞森所說的那種特點:即它們的實際指稱是由它們的使用場合決定的。但羅素認為,斯特勞森并不是第一個看到這一點的人,他本人早就看到了這一點,他在《人類的知識》一書中所說的下面這段話就足以說明一切:“‘這’這個詞表示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刻作為我們關(guān)注的焦點的任何事物。對于那些不屬于自我中心詞的詞語來說,它們不變的意義屬于被表示的事物,但是‘這’這個詞在每個使用的場合都表示一件不同的事物:它的不變的意義不在于被表示的事物,而在于這個事物對這個詞的這種特殊用法的關(guān)系。每逢使用這個詞的時候,使用它的人總是在注意某個事物,而這個詞就是表示這個事物的,如果一個詞不是自我中心詞,那就沒有把使用它的不同場合加以區(qū)別的必要,但是對于自我中心詞,我們卻必須做出這種區(qū)別,因為每一個這樣的詞所表示的都是某個與這個詞的這種特殊用法有一定關(guān)系的事物?!盵6]112-113
盡管沒有使用“自我中心詞”這個術(shù)語,但羅素的上述這個看法確實是斯特勞森在《論指稱》一文中表達的主要看法之一。但斯特勞森在表述他的這個看法時卻閉口不提羅素早已提出十分相似的看法這一事實,他說話的口吻倒好像他是首次提出那種看法的人。羅素對斯特勞森的這種做法十分不滿,暗示斯特勞森的這種做法即使算不上剽竊,也有掠他人之美之嫌。[5]
但羅素認為更重要的問題在于,斯特勞森沒有看到很多摹狀詞或指稱詞并不包含自我中心詞,像斯特勞森那樣把所有的指稱詞都當作包含自我中心詞的詞語來看待,是錯誤的。例如對于諸如“-1的平方根是-4的平方根的一半”或“3的立方是第一個二位數(shù)之前的整數(shù)”之類的句子,斯特勞森的學(xué)說就完全不適用。[5]
簡而言之,羅素并不否認自我中心詞的存在,但在他看來除了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之外,還存在著大量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因此,斯特勞森把一切指稱詞都作為包含自我中心詞的詞語來看待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
那么,斯特勞森是否真的如羅素所說的那樣沒有看到存在著大量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呢?換言之,斯特勞森是否認為所有指稱詞的所指都在同等的程度上完全由它們的使用語境決定呢?回答是否定的。對于斯特勞森來說,語境的重要性固然是無論怎么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的[3],但這只是從一般的意義上來說的,具體到不同的指稱詞,它們各自的指稱作用對于語境的依賴程度,則有著天壤之別。像“我”和“這”這樣的詞語具有最高程度的依賴性,而像“《威弗利》的作者”這樣的詞則處在相反的另一個極端上。[3]顯然,像羅素在上面的例子中提到的“-4的平方根”等詞語,在斯特勞森看來可以作為對語境具有最低程度的依賴性的極端情形來看待。
可見,與羅素將指稱詞或摹狀詞劃歸為“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與“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兩大類不同,斯特勞森認為就所有的指稱詞的所指都與說話者的語境有關(guān)而言,它們都可以看作是羅素所說的“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而羅素所說的“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則可以作為當“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對語境具有最小程度的依賴性時所發(fā)生的極端情況來看待。這樣,斯特勞森對指稱詞的“意義”與它們在具體的使用中的“指稱”的區(qū)分就可以適用于一切指稱詞或摹狀詞,而不是像羅素所說的那樣只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摹狀詞”適用。就此而言,羅素在上述這個問題上對斯特勞森的指責(zé)是不妥當?shù)摹?/p>
羅素認為斯特勞森的理論的另一個問題在于它對“專名”不適用。在論述摹狀詞理論的過程中,羅素舉了兩個很有名的例子,一個是我們前面已多次談到的“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另一個是“司各脫是《威弗利》的作者”。在對斯特勞森的批評所做的回應(yīng)中,羅素認為斯特勞森之所以只使用第一個例子,而很少使用第二個例子,是因為前者包含像“當今”這樣的自我中心詞,而像“司各脫”這樣的專名則不包含自我中心詞,而斯特勞森的學(xué)說對于專名或包含專名的語句并不適用,因為像“司各脫”這樣的名稱的指稱是固定的,并不會隨著語境的變化而變化。
但是,事情可能并不如羅素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實際上,斯特勞森認為他的理論不僅對于羅素所說的所有摹狀詞和專名都適用,而且還適用于其它一切具有“唯一指稱用法”的語詞。問題在于,根據(jù)斯特勞森的看法,不同的指稱詞不僅在對語境的依賴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別,而且它們各自所具有的“描述性意義”的大小也差別懸殊:像“圓桌”這樣的詞具有最高程度的描述性意義,像“他”這樣的詞雖然只有最低程度的描述性意義,但畢竟還有一些描述性意義,而專名一般不具有任何描述性意義。[3]320-344由于像“司各脫”這樣的專名不具有任何描述性意義,因此“它的使用不是由該詞可能具有的任何描述性意義所支配的?!盵3]320-344專名的另外一個特點是,它們的使用不是由任何一般性的指稱約定或歸屬約定所決定的,而是由一些特殊的約定決定的,“這些約定是為了對于某一特定的人的每一組特別的應(yīng)用而設(shè)的?!盵3]320-344
但是,盡管專名與其它指稱詞有著很大的不同,斯特勞森卻并不認為有必要將它們排除在具有“唯一指稱用法”的詞語之外,也并不認為他對指稱詞的“意義”和“使用”的區(qū)分對它們不適用。在他看來,只要把它們作為對語境具有最小程度的依賴性、具有最少描述性意義、具有最特殊的使用約定的“指稱詞”來看待就可以了。
總的來說,與羅素運用“自我中心詞”的概念將摹狀詞截然二分的做法不同的是,斯特勞森將羅素所說的“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與“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之間的區(qū)別看作是一種程度或“量”的差別,并根據(jù)這個差別對 “不包含自我中心詞的指稱詞”或?qū)C摹八浮彼坪跖c語境的變化無關(guān)的現(xiàn)象作出了比較合理的解釋。斯特勞森不再僅僅停留在對“質(zhì)”的區(qū)別分析上,而開始試圖用“量”的差別來解釋“質(zhì)”的區(qū)別。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斯特勞森的理論可以說是對羅素的理論的擴展和深化,前者可以涵蓋后者,但后者卻無法反過來推出前者,就此而言,與羅素的理論相比,斯特勞森的理論似乎更勝一籌。這或許也正是它一直受到人們的廣泛歡迎和重視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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