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益兵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或”和“莫”是西周時代新出現(xiàn)的代詞。學者冠之以不同的名稱，如馬建忠(1898)認為是約指代詞，王力(1989)、易孟醇(2005)認為是無定代詞，楊伯峻(1992)認為是前者分指代詞、后者為無指代詞，向熹(1993)認為是虛指代詞，白兆麟(2004)認為是虛指代詞，李佐豐(2004)認為是無定代詞，崔立斌(2004)認為是不定代詞。由于它們所指稱的人或事物都是不確定的，我們贊同崔立斌的說法，認為“或”、“莫”為不定代詞。這兩個不定代詞的用法值得研究。為了避免泛泛而談，本文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點校本《國語》為底本，對這部典籍中這兩個不定代詞進行探討。

一、或

或，為“國”的本字，假借為不定代詞。《廣韻》：“或，不定也。”“或”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有人”、“有的”。《國語》中的不定代詞“或”共19見。“或”在句中全部用作主語。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作小句的主語，二是作主謂短語中的主語。其中以作小句的主語最為常見。

1．作小句的主語。共16見，占總次數(shù)(19次)的84.2%?！盎颉弊髦髡Z的小句，或者獨立構(gòu)成一個單句，或者作復合句的分句。如：

(1)夫必將或循之。(魯語下)

(2)君有二臣，或可賞也，或可戮也。(楚語下)

例(1)中的“或”作單句的主語，例(2)中的兩個“或”作復合句中分句的主語。

在作小句主語的“或”的前面，有時可以出現(xiàn)虛詞，也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連詞，一類是表時間或語氣的副詞?！盎颉鼻俺霈F(xiàn)連詞的例子如：

(3)而或?qū)Ｖ?，其害多矣?周語上)

“而”為轉(zhuǎn)折連詞，可譯為“可是”。

“或”前出現(xiàn)副詞的例子如：

(4)作而不衷，將或?qū)е?魯語下)

(5)必或知之，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晉語四)

例(4)“或”前的“將”為時間副詞，可譯為“將要”。例(5)“或”前的“必”為語氣副詞，可譯為“一定”。

2．作主謂短語中的主語。共3見。如：

(6)畎畝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周語下)

(7)鼓人或請以城叛，穆子不受。(晉語九)

例(6)中，“畎畝之人”是主語，“或在社稷”是謂語，“或”作謂語中的主語。例(7)中，“鼓人”是主語，“或請以城叛”是謂語，“或”作謂語中的主語。

作小句主語的“或”和作主謂短語中主語的“或”之間有相通之處，作小句中主語的“或”一般可以補出先行詞。如：

(8)夫子期之二子耶？吾知之矣。或禮于君，或禮于父，均之，不亦可乎？(楚語下)

例(8)中“或”前沒有名詞語，所以“或”作小句的主語。但是“或”前可以補出人的名詞語“二子”，補出后，“或”所在的小句就變成作謂語成分的主謂短語了。

二、莫

莫，本是“暮”的最初寫法，假借為不定代詞?！澳迸c肯定性不定代詞“或”相對應，“莫”是否定性的不定代詞，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沒有誰”或“沒有什么東西(事情)”。《國語》中不定代詞“莫”共78見。

(一)“莫”的語法功能

“莫”在句中全部用作主語。仍然分兩種情況，一是作小句的主語，二是作主謂短語的主語。作主謂短語的主語為常見，共51見，占總次數(shù)(77次)的66.2%。

1．作小句的主語。凡27見。如：

(9)今財亡民疲，莫不怨恨。(周語下)

(10)蠶妾在焉，莫知其在也。(晉語四)

2．作主謂短語的主語。凡51見。如：

(11)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語上)

(12)諸侯莫不御。(楚語上)

(13)群臣莫敢寧處，將待君命。(晉語二)

(二)“莫”所在的句式

“莫”主要出現(xiàn)在敘述句(56見)和比較句(21見)兩大類句式中。

1．敘述句中“莫”。又分為以下三小類：

第一類：與其他否定詞構(gòu)成雙重否定句。共27見。其中，“莫+(不/弗/匪)+動(賓)”句式共23見，如上文引例(9)、(12)。再如：

(14)禍災薦臻，莫不盡其氣。(楚語下)

(15)享神保民，莫弗欣喜。(周語上)

(16)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周語上)

例(14)“莫”與否定副詞“不”緊密配合組成雙重否定句；例(15)“莫”與否定副詞“弗”緊密配合組成雙重否定句。例(16)韋注：“蒸，眾也。莫，無也。匪，不也。爾，女也。極，中也。立我眾民之道，無不于女時得其中者，功至大也?！薄都瘋鳌罚骸吧w使我蒸民得以粒食者，莫非其德之至也?！薄澳迸c否定副詞“匪”緊密配合組成雙重否定句。三例皆表肯定意義。

“莫+助動詞+不/勿+動”句式共4見。如：

(17)海濱諸侯莫敢不來服。(齊語)

(18)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晉語八)

例(17)“莫”與“不”組成雙重否定句表肯定意義，間一助動詞“敢”；例(18)韋注：“言皆從君?！薄澳迸c否定副詞“勿”組成雙重否定句表肯定意義，間一助動詞“能”。

第二類：“莫+代+(助動詞)+動”句式。共12見，如：

(19)天下大國之君莫之能御。(齊語)

(20)今日之事，莫我加也。(晉語九)

第三類：“莫+(助動詞)+動(賓)”句式。共17見。如上文引例(10)、(11)。再如：

(21)于是國莫敢出言。(周語上)

(22)大夫莫對。(魯語上)

2．比較句中的“莫”共出現(xiàn)在以下幾種句式中：

第一種：“X+莫+形容詞+焉”句式。X為比較的內(nèi)容，形容詞為“甚”、“厚”、“大”，“焉”相當于“於是”。共4見。如：

(23)患莫甚焉。(周語中)

(24)德莫厚焉。(晉語三)

(25)今宋人弒其君，罪莫大焉。(晉語五)

“患莫甚焉”即“沒有什么禍患比這更甚”；“德莫厚焉”即“沒有什么德比這更厚”；“罪莫大焉”即“沒有什么罪比這更大”。三例均為最高級的比較。

第二種：“X+莫若/如+Y”句式。表示“(做)某事沒有什么比Y更好了”。共14見，如：

(26)女知莫若婦，男知莫若夫。(魯語上)

(27)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晉語六)

(28)重莫如國。(魯語上)

第三種：“莫+形容詞”句式。表示“都不……”共2見。如：

(29)夏后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鄭語)

(30)夫危事不齒，雒敢先對。二者莫利。(吳語)

第四種：“X莫+形容詞+于+Y”句式。X表示比較的范圍，Y表示比較的內(nèi)容。僅1見：

(31)物莫伏于蠱，莫嘉于谷。(晉語八)

韋注：“嘉，善也?！薄澳斡诠取奔础叭f物中沒有什么比谷物更好(吃)的了。”

(三)“莫”的虛化

據(jù)何樂士(2004)統(tǒng)計，《左傳》中“莫”共97例，都是代詞[1]，而《國語》中的“莫”已經(jīng)開始由無定代詞向副詞虛化了，下例最具有啟發(fā)性：

(32)若不偷生，則莫思亂矣。(晉語八)

這是一個假設(shè)復句，“偷生”與“思亂”對舉，“不”與“莫”相對為文。這里的“莫”可以認為是否定副詞。當然，認為此處的“莫”仍為代詞也未嘗不可。這種兩可的情況說明了無定代詞“莫”已開始向否定副詞虛化。

至于在祈使句中用作否定副詞的“莫”，《國語》中共有6見。如：

(33)王乃之壇列，鼓而行之，至于軍，斬有罪者以殉，曰：“莫如此以環(huán)瑱通相問也。”明日徙舍，斬有罪者以殉，曰：“莫如此不從其伍之令?！泵魅蔗闵?，至于御兒，斬有罪者以殉，曰：“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吳語)

例(33)中的“莫”意思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不要”或“別”，表示禁止或勸阻。只能認為是副詞，而不是代詞。這一事實說明“莫”作否定副詞至少在春秋時期就已出現(xiàn)，而且副詞用法在《國語》中已經(jīng)非常典型了。而不是“漢以后，‘莫’字逐漸產(chǎn)生了新的用法，成為否定副詞”[2]。

三、“或”、“莫”比較

兩者性質(zhì)相同，都是不定代詞，從《國語》的實際情況看，二者還是有區(qū)別的。

1．從出現(xiàn)的頻率上看，它們各自出現(xiàn)的頻率不同?！秶Z》八國二十一卷中，“莫”的篇目覆蓋率遠遠超過“或”。二十一卷中卷卷都有“莫”?！盎颉敝怀霈F(xiàn)在六國十卷中。這些沒有“或”的篇目是：《周語中》、《魯語上》、《晉語一》、《晉語二》、《晉語四》、《晉語五》、《晉語六》、《晉語七》、《吳語》、《越語上》、《越語下》?！盎颉痹~次總數(shù)遠遠小于“莫”的詞次總數(shù)，“或”共19見，而“莫”共79見?！盎颉背霈F(xiàn)頻率只占“莫”出現(xiàn)頻率的四分之一。

2．從語法意義上講，二者意義相反?！盎颉北硎究隙?，“莫”表示否定，“莫”是“或”的反面?！盎颉?、“莫”是一組意義相反的對應詞。

3．從語法功能上看，二者都只能作主語，前面可以有先行詞，也可以沒有先行詞。可以作小句的主語，也可以作主謂謂語中的主語，不過，“或”以作小句主語最常見，而“莫”作主謂謂語的主語最常見。另外，“或”字還可連用，而“莫”字一般不連用。

4．從發(fā)展趨勢看，“莫”由代詞虛化為否定副詞，如例(32)、(33)，而“或”由代詞虛化為連詞。“莫”虛化為副詞的時間是在春秋時期，以《國語》最為典型。而“或”在此期間還沒有虛化的跡象。這反映了“或”、“莫”這組對應詞在語言發(fā)展演變中的不同步性。

[參考文獻]

[1] 何樂士.《左傳》虛詞語法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263.

[2] 郭錫良，等. 古代漢語[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