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莉，熊賢勇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上場詩在元雜劇中非常常見，即在人物出場時，以自念上場詩的形式，讓劇中人物“亮出自己行動的原因、目的、手段，甚至可將自己靈魂深處絕對不可告人的秘密，毫不隱諱地告訴觀眾”。在現(xiàn)存的一百一十六種元雜劇中，上場詩就有五百多首，平均每一種雜劇就有約四首上場詩，精彩地描寫了元代社會中豐富多樣的眾生百相。在這一百多種雜劇中，寫到元代士子的就有約五十種，幾乎占了元雜劇的一半，而這五十多種雜劇中有士子的上場詩約有三十種，另外二十來種雖也是寫士子，但沒有他們的上場詩，且不論。元雜劇中大量關(guān)于士子的描寫說明士子跟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以及藝術(shù)特色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

一、 元雜劇上場詩中士子的類型化描寫

元雜劇上場詩的內(nèi)容，根據(jù)人物的身份、行業(yè)、年齡及劇情而有所不同。但幾乎每一類型都各有幾句照例的、公式化的句子， 甚至在不同的雜劇作品中字句完全相同， 呈現(xiàn)出鮮明的類型化特點。這個特點在士子的上場詩中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

念上場詩：“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學而第一當須記，養(yǎng)子休教不讀書?！庇腥纾骸端紊匣视鶖嘟瘌P釵》、《魯智深喜賞黃花峪》、《狀元堂陳母教子》。將此詩稍作修改，從而形成照例的、公式化的句子如：

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試看金榜標名姓，養(yǎng)子如何不讀書。

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寸陰當惜休輕放，治國齊家在此書。

(《晉陶母剪發(fā)待賓》)

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他年金榜題名后，方信男兒要讀書。

(《臨江驛瀟湘秋夜雨》)

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世人只說文章貴，何事男兒不讀書。

(《迷青瑣倩女離魂》)

以上幾組上場詩的字數(shù)、句式都相同，內(nèi)容上只是將某些字詞稍作修改，而意思卻都一樣。

感嘆身世飄零悲苦、仕途失意無望的如：

慚愧微名落禮闈，飄零不異燕孤飛。連天大廈無棲處，來歲如今歸未歸。

(《陳季卿誤上竹葉舟》)

坐守寒窗二十春，虀鹽樂道不知貧。腹中曉盡古今事，命里不如天下人。

(《羅李郎大鬧相國寺》)

流落天涯又幾春，可憐辛苦客中身。怪來喜鵲迎頭噪，濟上如今有故人。

(《杜蕊娘智賞金線池》)

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煞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壚說子虛。

(《感天動地竇娥冤》)

客里愁多不記春，聞鶯始覺柳條新。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

(《洞庭湖柳毅傳書》)

一自離家赴選場，命中無分面君王。方信文齊福不至，錦衣何日早還鄉(xiāng)。

(《王月英元夜留鞋記》)

劉蕡下第千年恨， 范丹守志一身貧； 料得蒼天如有意， 斷然不負讀書人。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

以上幾組上場詩也都表達了同一個主題，即士子在求學過程中的艱辛和漂泊之感。像此類感嘆身世飄零的上場詩還有很多，此不贅述。

另外也有表現(xiàn)士子留戀風塵的上場詩，如：

本圖平步上青云，直為紅顏滯此身。老天生我多才思，風月場中肯讓人？

(《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雖是文章出眾前，若無風月也徒然。請君試把嫦娥問，何事偏生愛少年。

(《謝金蓮詩酒紅梨花》)

從上面幾類例子可以看出，元雜劇中的上場詩有非常明顯的重復(fù)現(xiàn)象，表現(xiàn)的士子形象也被類型化?？梢?，表現(xiàn)某類人物共同的生活感受和突出某類人物的共同特性是元雜劇上場詩的一個顯著特征。

二、 元雜劇上場詩中士子的形象

元代的知識分子呈現(xiàn)出與前代明顯不同的特點。魏晉的知識分子都是上層人士，他們雖然消極、避世，但他們身份高貴；唐代的知識分子是積極的、開朗的，雖然身份從世族階層變成了平民階層；“宋代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又與唐人不同，宋代的知識分子更帶有學者的氣質(zhì)和修養(yǎng)?！蹦敲?，元代知識分子的現(xiàn)狀和境遇又是怎樣的呢？卑微的出身使得他們貧困潦倒；黑暗的社會背景和嚴峻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他們消極避世，還常常留戀風塵；科舉的誘惑和宦游的艱辛又使得他們悲苦無望，平庸迂腐。而這些特征在元雜劇的上場詩中都有深刻的表現(xiàn)。

突出士子貧困潦倒的如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中的李孝先：“心頭一點痛，起坐要人扶。況是家貧窘，門前聞索逋?！彼颍骸白杂准邑?，習儒不遂，于是去而為賈。只因本錢欠少，問本處龐居士借了兩個銀子做買賣，不幸本利雙折，無錢還他?！焙舐犝f無力還錢者都要送衙門拷打，于是心生恐懼，憂而成疾，在家中染病。本是一介書生，因無錢讀書，便去而經(jīng)商，卻不幸遭遇種種坎坷和波折，由此可見元代士子境遇的悲慘和貧苦。

又如范康《陳季卿誤上竹葉舟》中的陳季卿：“慚愧微名落禮闈，飄零不異燕孤飛。連天大廈無棲處，來歲如今歸未歸?！彼琢暼鍢I(yè)，頗有文名，只因時運未通，應(yīng)舉不第，流落不能歸家。時值暮冬，雨雪交加，寒風凜冽，他卻舉目無親，無家可歸，于是無奈之下只好投奔終南山青龍寺，那里有個同鄉(xiāng)的和尚肯救濟他，他這才幸免于難，有了著落，可以繼續(xù)讀書考試。元雜劇中很多士子都和陳季卿的遭遇一樣，他們飽讀詩書，頗有抱負，怎奈“一自離家赴選場，命中無分面君王。方信文齊福不至，錦衣何日早還鄉(xiāng)”。漂泊的他們雖然“腹中曉盡古今事”，卻是“命里不如天下人”。知識分子的無奈和悲哀可見一斑。

突出士子消極避世、留戀風塵的，如關(guān)漢卿《杜蕊娘智賞金線池》中的韓輔臣：“流落天涯又幾春，可憐辛苦客中身。怪來喜鵲迎頭噪，濟上如今有故人。”他“幼習經(jīng)史，頗看詩書，學成滿腹文章，爭奈功名未遂”，本來是去上朝取應(yīng)，路經(jīng)濟南府時，去拜訪他的拜交哥哥，結(jié)果與妓女杜蕊娘相識，便與其相伴，一住就是半年以上，功名全拋之腦后，還說：“一生花柳幸多緣，自有嫦娥愛少年。留得黃金等身在，終須買斷麗春園?！痹s劇中像這類的例子很多，又比如關(guān)漢卿《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里面的柳永，張壽卿《謝金蓮詩酒紅梨花》中的趙汝州，等等。這些士子在奔赴考場的途中多與妓女相遇相戀，然后貪圖享樂，將功名拋之腦后，也有因為種種障礙而不能一起，最后發(fā)憤圖強，一舉及第的士子。

突出士子平庸迂腐的，如鄭延玉《宋上皇御斷金鳳釵》中的趙鶚：“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學而第一當須記，養(yǎng)子休教不讀書?！笔孔由蠄龊芏喽寄钸@首上場詩，雖然表現(xiàn)了他們的勤奮和學識，但也突出了他們平庸、迂腐的一面。這個趙鶚仕途經(jīng)歷可謂一波三折，他在準備應(yīng)試期間因沒錢付住店的錢，于是他妻子要他休了她：“你也養(yǎng)活不的我，將休書來!”店小二也為難他：“將房錢來！”后來一舉及第，其妻子馬上變了嘴臉，店小二也改變了態(tài)度，還將其媳婦的裙子拿去換了酒來慶賀，誰曾想趙鶚在謝恩時當?shù)钍x落簡，于是又被免了官。其遭遇變得更糟：“(旦云)你這等模樣，還不與我休書？快將休書來!(俫兒云)爹爹，我肚里饑了也!我也不跟你了。(店小二云)還我房錢來?！笔缿B(tài)炎涼可見一斑，然后他并無怨言，逆來順受，任人宰割，毫無世情之心。像這樣的士子形象在元雜劇中非常多，他們讀“九經(jīng)三史”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他們不但自己要在科舉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還要后代也沿著他們的路子走，盡管頻頻下第，他們?nèi)匀粓猿郑驗樗麄冇幸环N希望，那就是“金榜一朝標姓名字，此時方顯讀書高”(《蕭淑蘭情寄菩薩蠻》)，他們堅信：“今日一寒儒，明朝食天祿?！?《包待制智勘后庭花》)

三、 元雜劇上場詩中士子形象形成的原因

既然士子的活動和一切行為目標都是為了金榜題名，那么他們形象特征的形成原因必然也與科舉有關(guān)。元代科舉具有極大的歷史特殊性，自隋至宋, 科舉考試逐漸成為歷代王朝選官取士的主要途徑, 但到了元代，科舉考試制度備受冷落, 呈現(xiàn)出不同于前代的許多特點?？婆e制度備受冷落成為元代士人形象特征的形成原因，主要體現(xiàn)在：

(一)元代統(tǒng)治者不重視科舉制度

科舉制作為中國封建時代的一種主要人才選拔制度之一, 創(chuàng)設(shè)于隋, 完善于唐, 發(fā)展于宋, 大盛于明清, 終結(jié)于清末。然而在元代，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科舉制度曾一度被廢除，其間雖然又恢復(fù)，但也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實行，且時間很短，從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國(1206年)到元朝被滅(1368年)，共經(jīng)歷162年，其中科舉制度僅實施了46年(1315—1336年，1342—1366年)；第二，科舉考試規(guī)模小，在總共施行的46次科舉考試中，其中有15次所錄取的人數(shù)皆不足原定之數(shù)，前后共錄取進士1139人，每年平均錄取24人，而唐代每年錄取的進士約30人，明經(jīng)100多人，這一數(shù)字與兩宋相比，更是相差五六倍之巨。

元代之所以不重視科舉考試，有兩個方面的原因。首先，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是一個疆域遼闊的多民族融合的朝代，三次西征征服了廣大中亞地區(qū)、東歐地區(qū)以及中東地區(qū)。忽必烈建立元朝后, 又將南宋政權(quán)消滅, 漢人最終成為蒙古人的屬民。由此可見，蒙古人征服了無數(shù)民族，而漢人只是元代社會的一小部分，因此在統(tǒng)治方式上，蒙古人絕不可能僅僅因為漢人的文明和先進而以漢族政治制度來統(tǒng)治元朝。其次，蒙古民族崇尚實用主義。由于蒙古民族是個游牧民族，靠天吃飯的現(xiàn)實和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他們崇尚實用、民風簡樸的民族風格， 這種樸實與漢族文化中的浮華形成強烈反差。而且蒙古統(tǒng)治者認識到，那些通過科舉及第進入仕途的人，大多缺乏統(tǒng)籌全局以管理國家各種事務(wù)的能力，只會吟風弄月、貪圖享受，或是為了個人利益和仕途升遷而茍且偷生，致使民生凋敝，國事日衰。他們對科舉消極面的認識頗深，因此蔑視這種文人誤國。

統(tǒng)治者對科舉考試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到士子的前途和利益。所以元雜劇中的士子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悲觀失望，因為他們進入仕途的道路受到了巨大的阻礙，而作為身份低下的普通文人，他們又不可能通過其他途徑進入仕途，所以他們表現(xiàn)出這樣的精神面貌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科舉考試傾斜于蒙古人、色目人

蒙古統(tǒng)治者在科舉考試的問題上, 對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實行了互不相干的兩種機制。在每一階段的選拔中, 蒙古、色目人經(jīng)過兩場考試就能見分曉, 而漢人、南人要進行三場考試才能有結(jié)果。另外, 在復(fù)習的范圍和準備考試的形式等方面, 蒙古、色目榜與漢人、南人榜之間也有明顯的差異。相對而言, 前者的復(fù)習范圍略微小一些, 考試次數(shù)少一些, 而后者要參加古賦詔誥章表的考試。這種區(qū)別對待使得漢人和南人及第的幾率就更小了。但這種政策并不是民族歧視的表現(xiàn)，以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來看，這還是一種比較合適的制度。因為蒙古族和漢族本身就存在著文化上的差異，如果要做到絕對公平，那么顯然對蒙古族不利，而作為統(tǒng)治者的蒙古族，肯定要將本民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要遏制漢族文化的滋生和蔓延，如此才能保證統(tǒng)一和和平。只是士子在這種充滿重重阻礙的制度下，更加難以像唐宋時期的士子一樣逍遙快活了，難怪他們要感嘆“腹中曉盡天下事，命里不如天下人”。

(三)科舉不是做官的主要途徑

在科舉施行之后，元朝絕大多數(shù)官員仍系由怯薛、恩蔭及吏員出身，進士從未成為文官主流，科舉出身的官員僅占全部官吏的百分之二十，而在唐宋時期，科舉考試是最重要的做官途徑之一，尤其對于下層文人來說，可以說科舉是唯一的入仕途徑。士人釋褐后通常都從最小的九品官做起，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校書郎、正字、縣尉等九品官，其日后也可能飛黃騰達，甚至官至宰相。

綜上所述，元代統(tǒng)治者對科舉的冷落乃至廢除，斷絕了知識分子入仕的途徑，他們從云端狠狠地摔了下來，地位淪落到娼妓之后。因此大批讀書人沉溺下僚，既失去了經(jīng)濟上的依靠，也失去了政治上的希望，他們被拋向市井，不僅窮困潦倒，還孤獨絕望，這不僅是元代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也是元雜劇中士子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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