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歆耕
誰敢跟喬布斯“耍大牌”呢?這個世界頂級“牛人”之一,這個跟比爾·蓋茨照樣叫板、對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也“不以為然”的家伙……
只聽說這個改變了世界生活的科技天才,動不動就對他不滿意的人大發(fā)脾氣。而又是誰有膽量、有資格跟喬老爺“耍大牌”呢?——就是那個寫《史蒂夫·喬布斯傳》的傳記作家艾薩克森。
大約在五年前,喬布斯得知自己身患重疾后,曾準備了一份單子:上面排列著一長串全美國最好的傳記作家名字,準備從中選一人來為自己寫一部傳記。這個被人稱為“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十分挑剔的“蘋果之父”,最終把目光落到了《時代》周刊前總編、曾寫過《富蘭克林傳》、《愛因斯坦傳》的著名暢銷傳記作家沃爾特·艾薩克森的名字上。
大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艾薩克森多次婉拒了他的邀請。艾薩克森是如何拒絕喬布斯的邀請的呢?具體細節(jié)不清楚。只知道2004年艾薩克森接到喬布斯來電,電話中先是寒暄一番,然后聊到艾薩克森剛?cè)慰偛玫闹悄覚C構(gòu)阿斯本研究院……然后話題才繞到寫傳記的事上?!耙苍S將來的某個時候吧!”有報道稱,艾薩克森如是搪塞。那時艾氏不想動手寫《喬布斯傳》的理由是:喬不是偉人,還未達到他認為的“資格”線。艾氏秉承了另一位《時代》周刊前總編亨利·盧斯的理念:“若要描述歷史,就應著眼于那些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人物。”
在我們這里的傳記作家或紀實文學作家中,會發(fā)生類似的“拒絕”行為嗎?他們在面對喬布斯這樣一個世界級知名人物、擁有巨量身家財富的傳主的邀請,會懷疑傳主的“偉大”而“耍大牌”嗎?我們這里敢于面對金錢和權(quán)勢的誘惑,敢于“耍大牌”的紀實作家極為罕見。相當多的是只要給錢,就自甘為廉價“吹鼓手”的作家。所謂“耍大牌”的背后凸顯的是一位傳記作家獨立的人格和尊嚴。
很多年前,有一位作家寫了一部某知名企業(yè)家的傳記,一次性從傳主那里獲得數(shù)十萬元的酬勞,此事讓許多從事紀實文學寫作的作家談起來羨慕不已。至于那位企業(yè)家是不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合適的傳主,則不是他們所關心的。那部傳記的質(zhì)地如何,也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只要傳主滿意即可。那部獲得高額酬勞的傳記,我從未在書店里見到過,現(xiàn)在也根本不會有人提起。多半是出版時即被老板包銷了。
作為傳記作家的獨立品格和尊嚴,不僅表現(xiàn)在艾薩克森對傳主的選擇上,也表現(xiàn)在實際寫作中。為一位在世的人寫傳記,要真實地表現(xiàn)傳主的方方面面是很難的。不用說,這樣的傳記很容易寫成歌功頌德的表揚稿——只見過五關斬六將,不見走麥城;只見輝煌,不見瑕疵。
艾薩克森是如何寫喬布斯的?《史蒂夫·喬布斯傳》的質(zhì)地如何?讀者會有公論。筆者不想置評。但我提請有志于從事傳記或紀實文學寫作的作者,注意一下艾薩克森在傳記即將完稿時與喬布斯的一段對話,那是一段值得好好咂摸的耐人尋味的對話。
喬布斯:“我知道在你的書里會有很多我不喜歡的內(nèi)容?!?/p>
艾薩克森:“當然是這樣的!”
喬布斯:“這樣也好。免得這傳記最后看起來像一本內(nèi)部讀物。我一時半會兒不會讀它,因為我不想被氣瘋??赡芪乙荒旰髸x,如果我還在的話?!?/p>
……
遺憾的是,喬布斯在世時未能讀到這本傳記。不知他在天堂里會笑對這本傳記,還是會被“氣瘋”?
在魯迅先生誕辰130周年之際,讀了許多各界人士紀念魯迅的文章。這些文章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即魯迅精神、品格在當下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這些文章讀后頗受啟發(fā),但也有不滿足的地方。
長期以來,我們沿用毛澤東在1940年發(fā)表的《新民主主義論》中對魯迅的定評,稱魯迅為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近年來也有學人提出新見,認為魯迅是偉大思想家、文學家無可置疑,但是否要戴上“革命家”的帽子,值得探討。其理由是魯迅始終是一位作家,而非一位職業(yè)革命家。不過,魯迅以筆為槍而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的主將,從這個意義上,稱他為“革命家”似也無可厚非。
我倒是認為,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魯迅有一個重要的“身份”,而且最能體現(xiàn)魯迅精神和品格的“身份”被我們忽略了,那就是:“批評家!”當今天有為數(shù)眾多的從來不發(fā)“批評”之聲的“批評家”,在文壇指點江山、頤指氣使時,我們真該想想魯迅先生是一位什么樣的“批評家”?
在各種文本中,我們常常把“評論”與“批評”混用,因此一位評論家,同時常常也可稱之為批評家?;蛟S我們從廣義上可以這樣理解,但從狹義上說,“批評”就是指出缺點、錯誤、問題,是與“褒獎”、“表揚”相對應的概念。因此,可以說魯迅是一位嚴格意義上的“偉大的批評家”。雖然“文學家”也涵蓋了“文學批評家”,但魯迅的“批評”不僅僅是局限在文學的范疇,涉及到社會重大事件、思想、文化、文學等多方面,凡見阻礙社會前行的障礙物,凡遇那些“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之徒,他都毫不留情地揮戈“批評”,閃爍著四面出擊的刀光劍影……
我想,稱魯迅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批評家”是實至名歸的。他作為“批評家”的戰(zhàn)績,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大量的雜文中,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等體裁的文學作品,也大都可看作是他進行社會批評、批判、反思的另一類藝術手段。這樣一種強烈介入現(xiàn)實的文學觀,與索爾仁尼琴的文學追求是心心相應的。索氏認為“文學,如果不能成為當代社會的呼吸,不敢傳遞那個社會的痛苦與恐懼,不能對威脅著道德和社會的危險及時發(fā)出警告——這樣的文學是不配成為文學的”。
我還常常想,魯迅所批評過的那些社會現(xiàn)象、人或事,從“新聞性”上考量,早已成為歷史的塵埃,但為何我們今天仍然愛讀他的雜文?原因是多方面的,如他批評的問題在現(xiàn)實中仍然找得到經(jīng)過“變異”的影子,他的力透紙背的批評文章中閃射的智慧、思想的光芒已成為中華民族思想寶庫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作為一位“偉大批評家”所具備的特立獨行的品格,不僅是他那些雜文具有永恒魅力的基石,在當下仍然是一種需要大力弘揚的稀缺的品格。魯迅在《破惡聲論》中說:“人各有己,不隨風波,而中國亦已立?!倍斞缸约杭词且晃弧安浑S風波”的大寫的“人”,一位鐵骨錚錚、無絲毫奴顏媚骨的人。
讀魯迅的雜文,可以作這樣的斷言:先生所有的立場、觀點、判斷皆從己出,而不是因了什么“功利”的左右,或看了誰的“眼色”。他估《學衡》、批《甲寅》,與復古派的論爭;與現(xiàn)代評論派圍繞女師大風潮的論爭;與倡導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反對左翼文藝者的論爭;與來自同一戰(zhàn)壕的極左派的論爭……無不彰顯了他作為“偉大批評家”的獨立品格和風骨。與先生相比,當代自以為已經(jīng)足夠“偉大”的作家和只會說恭維話的“批評家”,真的是要“慚惶煞人”也!
中國作家一點也不笨。如果他們寫不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一定是他們的思維方式或生命“肌體”出了毛病。如同一架機器,本可高效運轉(zhuǎn),突然停轉(zhuǎn)了,一定是哪里的零部件被銹蝕壞了或線路短路了。
正在讀哈金新長篇《南京安魂曲》,同時手頭還有一份刊有哈金長篇訪談的報紙,參照來讀可了解哈金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初衷和歷程。哈金何許人也?最初我是從一位加拿大華裔作家那里知道了他的寫作在美國的影響力,現(xiàn)在我從媒體和書籍的介紹中知道了他更為詳盡的情況。他是喝中國母親的乳汁和吃中國的五谷長大的中國人,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于東北,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英語系,于山東大學取得美國文學碩士學位,八十年代赴美攻讀博士學位,現(xiàn)為美國波士頓大學英語系教授,著有《等待》等長篇小說六部、短篇小說集四部、還有詩集等,其作品在美國主流社會廣獲好評,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等諸多獎項,被譽為“美國歷史上最杰出的華裔作家”。
據(jù)介紹,這部反映南京大屠殺的長篇小說《南京安魂曲》,他前后修改了不下四十遍。他的其他作品也都要經(jīng)歷數(shù)十遍打磨。哈金自稱這本書“我曾經(jīng)放棄過兩次,寫不動了,可后來又不甘心,又重新做起。有一回我做了個夢,我太太生了個小女孩,那個孩子的臉是明妮·魏特林(《南京安魂曲》主人翁)的臉,所以我覺得那是個啟示——這本書死活得寫出來。這是民族經(jīng)驗,我寫的是民族的苦難和恥辱”。從他的夫子自道中,可以想見哈金寫作這部書付出的艱辛。大概用“嘔心瀝血”來描述是不為過的。當然每位作家寫作過程不盡相同,也許有這樣的天才作家,他們神思飛揚,一揮而就,不需要再反復修改和打磨。不過這樣的作家要屬凝天地之氣的“精靈”,人世間是極少的。偉大如曹雪芹,也經(jīng)歷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艱辛創(chuàng)作歷程;如魯迅,也得“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
不過最使我深受觸動的還不是哈金在寫作中的近乎苛刻的嚴謹和虔誠,而是他面對批評的態(tài)度。哈金不諱言這部書出版后,《紐約時報》等一些美國重要報紙雜志給了好評,但也有幾篇評論把這本書說得“一無是處”?!兜却肥堑於ü鹪诿绹髁魑膶W界的第一本書,哈金稱,雖然這本書后來獲美國圖書獎和??思{獎,但“一開始出來惡評也很多”。當哈金用完全平和的語調(diào)談對他作品的“惡評”時,我們欽佩于他的胸懷和氣度,在他或許卻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在他那里有爭議、有交鋒才是正常的,所謂“一致好評”反倒是不正常的。好作品往往也就在爭議中彰顯它的優(yōu)秀品質(zhì)。
遺憾的是,有些中國作家已經(jīng)完全聽不進逆耳之言了,更不用說面對把自己作品說得“一無是處”的“惡評”了。他們長期沉醉在如潮的好評中,習慣了被炫目而虛幻的光環(huán)所籠罩、所寵愛——盡管那一篇篇刊在核心期刊的“好評”文章,除了成為教授們評職稱的學術成果,在普通讀者中幾乎無人問津。看看媒體上的那些好話連篇的書評,有幾篇能讓人讀完?
有的作家之所以恐懼批評,其實質(zhì)因他們僅是文壇中人,而非文學中人。文壇中糾結(jié)著人際、席位、功利,而文學則需要寧靜、尊嚴、高貴。兩個完全不同的場域,有著不一樣的氣場。它們在有的人身上可以融合,在有的人身上無法融合。有的人只是把文學當作進入文壇,獲取各種利益的路徑和工具而已。
哈金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了我們的浮躁、虛弱和卑微。
說“有些‘咖啡’不能喝”,非關咖啡的產(chǎn)地、品種、味道,而是說作為一個書評家,對作家邀喝的咖啡不能喝、不宜喝!
近日,在北京與河北老作家、評論家陳沖聊文學批評,其中說到評論家如何處理與作家的關系,他說到國外有一種現(xiàn)象: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一位書評家與作家坐在一起喝咖啡,將會成為一件“丑聞”,直接影響到這位書評家的聲譽和公信力。他能否繼續(xù)以書評家的身份在這個行當里“混”下去,大概也成問題。假如有人發(fā)現(xiàn):某位書評家跟書商在一起喝咖啡,其后果會怎樣呢?呵呵,簡直就不可思議。
在當代中國文壇,之所以稀缺客觀、公正、獨立的書評,評論家很少對作家作品發(fā)出銳利的批評之聲,一個重要原因是,評論家與作家之間大多“混”得太熟。他們豈止在一起喝咖啡,在各種筆會、研討會等文學活動中他們經(jīng)常碰面,然后把酒換盞、稱兄道弟,甚而至于……建立在這樣一種“兄弟姐妹”關系基礎上的評論家和作家,難道我們還能奢望讀到真正出以公心的“好處說好、差處說差”的批評文章?當我看到某篇“吹捧”某作品的評論文章時,總是下意識地琢磨該作者與被評者是一種什么關系?
這么一說,評論家就該與作家是“天敵”,就該“老死不相往來”?我當然希望評論家與作家在酒桌上稱兄道弟,到了書桌上寫評論文章時立馬轉(zhuǎn)換角色,換一副面孔,能夠鐵面無情,如實道來;我當然也希望被批評者以寬容博大的心態(tài),理解批評者良好的出發(fā)點和用心。如是,雙方都能達到這樣一種境界是再好不過的事。評論家與作家在一起喝“咖啡”,也就不會影響到批評者的獨立判斷和眼光。但由于人性與生俱來的弱點,要建立如此境界的關系,其難度不亞于在“蜀道”上披荊斬棘。
美國學者克利福德·納斯在名為《你會對你的電腦撒謊嗎?》一書中,談到汽車廠商對司機所做的一個心理實驗,頗能說明人對待批評的一種普遍的心理本能。某汽車廠商從駕駛安全考慮,專門為卡車和出租司機開發(fā)設計了一套軟件,用以及時提示他們在駕駛中發(fā)生的危及安全的種種問題。在實驗時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的效果與設計者的初衷完全相反。當司機超速行駛、轉(zhuǎn)彎太快時,系統(tǒng)提示道:“你開得不太好哦,請小心點!”司機聽了很惱火,不但沒有接受提示,而且開始過度轉(zhuǎn)向,對車輪方向作小而快的調(diào)整。系統(tǒng)馬上提示:“你目前開得很糟糕?。 彼緳C聽了憤怒得臉部肌肉扭曲,掛上快擋,在不同的車道間不停穿梭并且不打信號燈,最后與另一輛車相撞……
你能指望寫了某作家的批評文章,他還會照樣請你喝“咖啡”嗎?許多作家容納批評的胸懷不會比汽車司機更博大。理智的態(tài)度是,你如果想端批評家的飯碗,還是與作家保持一定距離為好,不喝或少喝作家的“咖啡”!至于有的批評家寫文章的目的,就是為了討一杯“咖啡”喝,甚至評論家與作家結(jié)成利益共同體,他們之間成了坐轎子與抬轎子的關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則又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