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佑
(湛江師范學院 歷史系,廣東湛江 524048)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學者既重視博學,追求博學;又推崇通識,以通識評價人物。先秦思想家即強調“博學”,孔子言:“君子博學于文”[1]2479?!巴ā薄白R”連用而為一詞,始于咸寧初晉武帝司馬炎下詔,稱曹志“篤行履素,達學通識”[2]1390。司馬炎所言“通識”,指學識淵博,見解通達。“通識”一詞后為學者廣泛使用,既指對事物的系統(tǒng)考察,也指通達全面的見解。博學強調學習的廣泛性,通識注重見解的全面性,內涵不同而各有側重,卻又密切相關:從研究范圍來說,先秦思想家已經指出博學的必要性,西漢盛行拘泥繁瑣的博士之學,東漢崇尚博通群經的通人之學,魏晉南北朝學者博綜各學科,隋唐以后研究范圍不斷擴大;從研究水平來說,魏晉南北朝學者注意博綜,宋代學者強調治學會通,清初學者重視“博贍”“通貫”,乾嘉學者注意旁征博引,研究水平逐漸提高;從研究方法來說,博學與通識縱貫古今,究通天人,推崇整體思維,注重歸納綜合;從研究目的來說,在魏晉南北朝以前,博學與通識側重完善自我,此后則注重謀求“經國之遠圖”。我這里對中國古代學者的博學與通識,從不同層面作一點探討。
博學強調學習對象與學習內容的廣泛性,顯示出胸懷博大、關注現(xiàn)實的人文精神,表現(xiàn)出永無止境、積極探索的人生觀與價值觀。通識則指綜合有關材料得出結論,形成對天下萬物的通達見解,得出對社會與歷史的全面認識。因為通識不可能是無源之水,必須建立在博聞強識的基礎之上,廣泛了解天地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各種知識;所以學者不僅應該深入研究與精心探討新領域,而且必須隨著時間推移與社會進步而考察新問題,敢于開拓前人尚未研究的新學科。博學與通識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面博學是通識的基礎,離開博學的通識是不存在的;一方面通識則是博學發(fā)展的結果,不追求通識的博學是沒有意義的。中國古代學者重視博學與追求通識,推動研究范圍的不斷擴大。
先秦時期,華夏哲人雖然尚未使用通識這一概念,但關注宇宙自然,觀察人類社會,贊賞“博學”,強調廣泛學習??鬃友裕骸熬又畬W也博”[3]1668。又說:“學而不厭”[1]2481,“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1]2483。君子博學于文,不斷學習,在“多聞”的基礎上,“擇其善者而從之”,進而“多見而識之”,形成對天下萬物的認識。在孔子看來,人們廣泛學習,“疏通知遠”[3]1609,可以通達事理,洞察未來。《禮記》稱:“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庇盅裕骸暗潞衽涞兀呙髋涮臁?,“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3]1632-1633。荀子言:“學不可以已”,非此不能做到“博學”[4]。先秦思想家認識到,宇宙自然是無限的,學習是永無止境的。君子應該登高望遠,面向未來,不宗一師,廣泛學習。
漢代國勢昌盛,文化繁榮。西漢前期,儒學由子學而成為經學,拘守一經一家的博士之學盛行,束縛與禁錮人們的思想。學者不斷突破博士之學的局限,崇尚與追求通人之學。賈誼嘆言:“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5]2500其呼喚的“通人”,指胸懷寬廣、達觀天下之人。從西漢的司馬遷、劉向、劉歆,到東漢的班彪、班固、王充、許慎、鄭玄等,都是學識廣博,見解通達,著稱于世,引領風騷的通人。司馬遷稱:“《易》之為術,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5]1903“通人”指洞察“幽明”、通曉事理的學術巨人。司馬遷上承其父傳自楊何的《易》學,又從孔安國學習古文,從董仲舒研習《公羊春秋》,又參與太初改歷的工作,其《史記》顯示出通人寬廣的胸襟與恢弘的氣勢。西漢后期,劉向父子廣搜文獻,校讎群籍,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表現(xiàn)出通人之學的博大氣象。東漢時期,隨著拘泥繁瑣的博士之學走向衰落,融匯群經而貫通各家的通人之學受到推崇。班彪被稱為“通儒上才”,班固則“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6]1329。其編撰《漢書》,“探撰前記,綴集所聞”[6]1330,“傍貫五經,上下洽通”[6]1334。王充“好博覽而不守章句”,“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6]1269。他稱:“通人胸中懷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無一牒之誦?!薄巴ㄈ朔e文十篋以上,圣人之言,賢哲之語,上至黃帝,下至秦漢,治國肥家之術,刺世譏俗之言,備矣。”“夫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盵7]131又說:“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言,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為人師者,通人也?!薄肮史蚰苷f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7]135王充稱道通人之學,贊賞那些胸懷寬廣、博通經典的學者,批判“章句之生,不覽古今,論事不實”[7]131,抱殘守缺的現(xiàn)象。許慎“采史籀、李斯、揚雄之書,博訪通人,考之于逵”[8],編撰《說文解字》。其所言“通人”,指精通各家典籍,胸懷博大而知識淵博的學者。
從《后漢書》的人物傳記中,可以看到東漢社會對“博通”的贊譽與肯定,體察東漢學者治學求通的精神:如耿秉“博通書記”。馮衍“博通群書”??讑^“博通經典”。梁松“博通經書,明習故事”。寒朗“博通書傳”。李法“博通群書”。姜肱“博通五經,兼明星緯”。楊秉“博通書傳”。馬融“博通經籍”。延篤“博通經傳及百家之言”。郭太“博通墳籍”。尹敏“博通經記”。召馴“博通書傳”。董鈞“博通古今”。謝該“博通群藝,周覽古今”。韓說“博通五經,尤善圖緯之學”。鄭玄“博稽六藝,粗覽傳記,時睹祕書緯術之奧”①。這些史料出自范曄《后漢書》有關人物的本傳,反映出東漢時期人們崇尚博通的治學理念。東漢學者追求“博通”,指“博通”儒家的群經,兼明傳記及圖緯等典籍,說明經學研究領域與方法發(fā)生變化,形成治經求通的學術氛圍。張舜徽先生言:“專精一經一家之說,立于學官,不守章句,此博士之學也,《儒林傳》中人物是已;博通群經,不守章句,此通人之學也,若司馬遷、班固、劉向、揚雄、許慎、鄭玄之儔是已。博士之學,囿于一家之言,專己守殘,流于繁瑣;通人之學,則所見者廣,能觀者全,所以啟示后學途徑者尤多?!盵9]贊賞博學之才,稱道通人之學,成為東漢社會的學術風氣。
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對立,社會動蕩。玄學的興起與佛教的流行,適應苦難環(huán)境中尋求精神解脫的需要。門閥士族任情放誕,恃才傲物,品評人物,贊賞才性。因為博通與才性密切相關,談玄論道與贊賞才性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稱道才性使博學成為時尚,治學求通的精神突破拘泥儒家經典的范圍,進入到博綜各學科的歷史階段。葛洪論及漢魏之際風氣的變化說:漢末之世,“蓬發(fā)亂鬢,橫挾不帶,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類味之游”[10]。漢魏清談家的重要話題,是贊美士族人物學識“博通”。在記載這一時期歷史的各紀傳體正史中,充斥“博涉經史”、“博涉群書”、“博涉墳典”、“博涉史傳”、“博涉書記”、“博涉文史”、“博涉經傳”、“博物多聞”、“博聞強識”等,這類評價比比皆是,舉不勝舉?!度龂尽贩Q魏文帝曹丕:“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張裔“治公羊春秋,博涉史記”。孟光“博物識古,無書不覽,尤銳意三史,長于漢家舊典”②?!稌x書》稱傅玄“專心誦學”,“著述不廢”,“撰論經國九流及三史故事”。虞喜“傍綜廣深,博聞強識”。劉耽“明習《詩》《禮》,三史”。劉寔“博通古今,清身潔己,行無瑕玷”。束皙“才學博通”。王隱“五經群史,多所綜悉”。劉殷“博通經史,綜核群言,文章詩賦。靡不該覽”。王育“博通經史”。韋忠“好學博通”。陳邵“篤志好古,博通六籍”。范隆“博通經籍,無所不覽”。祈嘉“博通經傳,精究大義”。姚襄“好學博通”③?!段簳贩Q崔浩“博聞強識”。陳奇“博通墳籍”,“遠致”“通識”,“非凡學所窺”。常爽“篤志好學,博聞強識,明習緯侯,五經百家,多所研綜”,“其為通識嘆服如此”。劉獻之“博覽眾籍”。劉蘭“博物多識”④。《宋書》稱謝景仁“博聞強識,善敘前言往行”。范泰“博覽篇籍”。王韶之“博涉多聞”。荀伯子“博覽經傳”⑤?!读簳贩Q沈約“博通群籍”。徐勉“博通經史”。明山賓“十三博通經傳”。范縝“博通經術,尤精三禮”。司馬筠“博通經術,尤明三禮”。沈峻“博通五經,尤長三禮”。周興嗣“博通記傳,善屬文”。何點“博通群書,善談論”。范元琰“博通經史,兼精佛義”⑥?!蛾悤贩Q歐陽頠“博通經史”。蕭濟“少好學,博通經史”。顧野王“博通群書”⑦。大量史料說明,魏晉南北朝學者的博通,不再局限于儒家經典及其傳注,而是廣泛涉及經史與其他典籍,擴大到許多新的學科與領域。這類語言在隋唐以后的史籍中也頗為常見,說明學者研究范圍不斷拓展,顯示出以博學為榮的風尚世代相傳。
先秦思想家強調博學的必要性,西漢雖然盛行拘泥繁瑣的博士之學,但東漢卻推崇博通群經的通人之學。章學誠言:“博聞強識,儒之所有事也?!盵11]161張舜徽言:《論語》首章即言“學而時習”,下逮荀卿為《勸學》,揚子《法言》則為《學行》,王符《潛夫論》則為《贊學》,徐干《中論》則為《治學》,儒家學者“無不重學”[12]。魏晉南北朝時期,意識形態(tài)領域走向多元化,學者重視博通成為普遍現(xiàn)象。從唐、宋到明、清,隨著文化的積淀與社會的進步,學者研究范圍不斷拓展,追求博通的精神得以傳承光大。
中國古代學者重視博學與追求通識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經歷了從側重博學到既強調博學又注重通識的發(fā)展過程。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學者主張與推崇博學,廣搜材料以探討問題;在魏晉南北朝以后,學者不僅稱道與追求博學,而且贊賞與崇尚通識。唐代學者博綜眾家而融會貫通,宋代學者提倡會通之義,清初學者重視“博贍”“通貫”,乾嘉學者旁征博引而嚴密實證,反映出學術研究水平不斷提高。
中國古代學者主張會通,指觀察宇宙自然,考察人類社會,究通天人之際,探討古今盛衰,即綜覽天下而融會貫通。會通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的孔子:一方面,孔子是“會通”主張的提出者,《易傳》載孔子語云:“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盵13]孔子所言“會通”,即洞察萬物的變化,考察其彼此聯(lián)系。一方面,孔子是會通治學的實踐者,他整理《詩》《書》《易》《禮》,編撰《春秋》,會眾書于一人之手。司馬遷融會天人,貫通古今,廣搜史料,創(chuàng)立紀傳體史,繼承與超越了孔子的會通。劉向父子博采天下文獻,勘定各類圖書,貫穿會通因仍之道的精神。劉勰撰《文心雕龍》,貫通文史,縱論眾家,“貫乎百氏,被之千載”[14]。該書雖然由五十篇文章匯集而成,但卻彼此聯(lián)系而滲透諸多通達的見解,貫通從上古到南朝思想文化的傳承。梁武帝命吳均作《通史》,欲以包羅眾史,這是第一部以通為題的史學著作。我認為,會通不僅是材料的綜合與聯(lián)系,而且是思想的融通與超越,包含廣泛的知識、獨到的見解與深沉的理性。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強調“博通”的基礎上,唐代學者將博綜與會通結合起來:陸德明博涉多通,上承劉向、鄭玄校書之法,編成內容廣泛、包羅宏富的巨著《經典釋文》??追f達主持考訂五經,采摭舊說,包羅古文,論列是非,闡發(fā)義理,編成《五經正義》,實現(xiàn)南北經學的會通。顏師古稱:“歷觀古人、通人、高士言辭,著于篇籍?!盵15]他在前代二十多家《漢書》舊注基礎上,或吸取,或矯正,或批評,或補充,或另注,撰《漢書注》,成為《漢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劉知幾言:“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盵16]512其《史通》繼承劉勰的《文心雕龍》,“總括萬殊,包羅千有”[16]385,總結上古到唐代的史學發(fā)展,評說各類史著的長短得失,滲透貫通眾史而綜論各家的深刻意蘊。馬總撰《通歷》,纂輯從“太古”歷“中古”,至于隋代的盛衰事跡,分別評述歷代君主的賢愚得失。杜佑貫通歷代紀傳體史的書志,繼承從《周禮》到《政典》《唐六典》等政書,結合數(shù)十年施政治民的經驗,編撰《通典》這部典制體通史,記載從上古到唐代典制的沿革。這些學者追求會通,已經達到新的境界。唐代以后會通與通史聯(lián)系起來,治學求會通促使史壇興起撰著通史之風。
宋代學者上承唐代學者會通的精神,史壇盛行撰著通史的風氣:邵雍撰《皇極經世》,縱貫古今,融會天人,考察歷史過程,總結歷史規(guī)律。司馬光廣搜正史、野史、稗史、譜牒、筆記等,刪削冗長,舉撮機要,編撰《資治通鑒》這一編年體通史。鄭樵言:“百川異趨,必會于海,然后九州無浸淫之患;萬國殊途,必通諸夏,然后八荒無壅滯之憂:會通之義大矣哉!”[17]鄭樵認為天下萬物彼此會通,通史體現(xiàn)了會通之義,而斷代史則失去了會通之旨。他繼承司馬遷的《史記》,總天下之大學術而條其綱目,編撰紀傳體通史《通志》。袁樞對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重新裁截編排,選擇二百三十九件大事,輯錄而成《通鑒紀事本末》。馬端臨在杜佑的《通典》的基礎上,本之經史而參以歷代會要,以及百家傳記之書,增益《通典》事跡之所未備,離析其門類之所未詳,撰成《文獻通考》這部典制體通史。這些著作縱貫古今,融匯前人,貫穿深沉的會通精神。章學誠論唐、宋學者的會通說:“總古今之學術,而紀傳一規(guī)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統(tǒng)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合紀傳之互文,而編次總括乎荀、袁,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焉。匯公私之述作,而詮錄略仿乎孔、蕭,裴潾《太和通選》作焉。”[11]373章學誠撰《申鄭》闡發(fā)鄭樵會通的深意,稱《通志》這部紀傳體通史,“運以別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發(fā)凡起例,絕識曠論”[11]463。在章學誠看來,鄭樵《通志》的內容中,滲透“絕識曠論”,凝聚著深刻的見解。唐、宋學者會通的精神,既包括研究內容的淹博與通貫,更包含思想認識的傳承與超越。
《四庫全書總目》稱顧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逼洹度罩洝罚骸懊恳皇卤卦斊涫寄?,參以佐證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18]?!安┵牎敝复罅克巡筛鞣N材料,為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突出材料的廣泛性與原始性;“通貫”則指綜合研究各種材料,通過歸納概括引出結論,強調論證的嚴密性與科學性。“通貫”與“通識”雖然都強調治學的綜合貫通,但側重點卻有所不同:“通貫”側重旁征博引與綜合研究的過程,而“通識”則側重從綜合貫通中求得全面的認識?!端膸烊珪偰俊贩Q贊顧炎武的“博贍”與“通貫”,不僅揭示出《日知錄》的學術特色,而且概括出清初學者的治學之道。他們遵循從“博贍”到“通貫”的途徑:一方面追求“博贍”,綜覽群書,崇尚實學,推動研究范圍的擴大;一方面強調“通貫”,參互錯綜,嚴密實證,推進研究水平的提高。黃宗羲稱:“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19]645他對十三經、二十一史、明十三朝實錄、諸子百家、天文歷法、金石術數(shù)、地理沿革、農田水利、道藏佛藏、藝術雜學等,靡不究心。顧炎武銘記祖父“天文、地理、兵農、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20]162的訓誡,不僅博綜儒家經傳、周秦諸子、歷代正史、天下圖經、前輩文編說部,以至雜史野史、郡國地志、公移邸抄之類,而且實地考察史跡,搜集各種金石材料。在探討問題時,他既立足本證,也廣列旁證,鉤稽考索,不遺余力。王夫之“讀史,讀注疏,于書志年表,考駁同異。人之所忽,必詳慎閱之,而更以見聞證之”[21]。其對儒家經典、歷代諸子、各種史籍、典章經制、天文歷法、佛道文獻,均有深入研究。這些學者傳承中華文化有容乃大的宏偉氣魄,站在時代高處而引領思想潮流,顯示出寬廣的視野與開放的心態(tài),展現(xiàn)出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大家氣象。乾嘉學者繼承清初學者從“博贍”到“通貫”的治學途徑,淹貫經史而博通群籍,旁征博引有關的材料,反復舉證而孤證不信,實事求是而嚴密實證,對整理中國古代文獻作出了貢獻。張之洞言:“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22]乾嘉學者的學術研究,蘊涵近代科學的精神。
從先秦到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博學既是對學者知識廣泛的贊譽之詞,又是對其價值追求與治學之道的概括之語。從隋、唐到明、清,學者不僅重視貫通天人古今,不斷拓展研究的范圍與領域;而且不囿于一孔之見,不惑于一時之得,追求對社會與歷史的通識,實現(xiàn)對前人認識與見解的超越。學者的治學求通從側重博學,到既強調博學又注重通識,說明研究水平提高了。
中國古代學者關注宇宙自然與人類社會,不是出于獵奇,更不是荒誕迂腐,而是繼承前人,掌握各領域的知識,求得對客觀世界的通識,實現(xiàn)對前人認識的超越。因為天地萬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密切相關而彼此依存,深刻聯(lián)系而相互作用;所以知識的淺薄決定認識的淺薄,而知識的廣博決定認識的全面。通過博學掌握各種知識,成為考察萬物而求得通識的前提。這必然要求以自然現(xiàn)象與社會現(xiàn)象為整體,從整體出發(fā)考察與把握事物。在博學的基礎上歸納有關材料,結合各種知識而形成通識,從思維方式來說屬于整體思維;在研究方法上,以歸納概括整體,從綜合中得出結論,屬于歸納邏輯的方法。
整體思維將客觀事物作為整體,通過考察以求實現(xiàn)與獲得通識。我國學術界認為,整合的系統(tǒng)思維方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重要特點[23]8,而“系統(tǒng)思維乃是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主干”[23]14。中國古代學者觀察與認識客觀事物,總是將其作為彼此聯(lián)系的整體?!吨芤住氛J定天下萬物出自共同淵源,反映出華夏先民以整體思維考察世界。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24]《淮南子》言:“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盵25]《說文》:“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敝袊糯烊撕弦欢嗷ジ袘乃枷?,既把天、地、人作為整體,又將天道、地道、人道聯(lián)系起來,反映出華夏哲人的整體思維。
中國古代學者以整體思維考察事物,追求由博返約?!抖Y記》稱:君子“致廣大而盡精微”[3]1633?!爸聫V大”即通過廣泛學習,做到博涉兼通,全面認識事物;“盡精微”則指由博返約,通過深入思考,得出精深見解,揭示事物本質。博觀為約取前提,有博觀才有約?。煌ㄗR乃獨斷基礎,“有通識而成其獨斷”[26]657。章學誠言:“然通之為名,蓋取譬如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沖八達,不可達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橫通。橫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11]389章學誠所言“橫通”,強調客觀世界的普遍聯(lián)系,只有知識廣泛而學問博通,才能考察萬物的不同方面,全面認識與把握整體。“通人”為漢代學者首倡,內涵隨時代而擴展:不僅指高瞻遠矚,貫通各家,通達事理,由博返約之人;而且指運用整體思維,融會各種思想,全面認識事物,敢于超越前人之人?!皺M通”的側重點在揭示整體思維的方法,“通人”的側重點則是指綜觀全局、博涉多通之人。張舜徽稱:“所謂博而能約,即治學能博觀而約取也。如治一經,則凡涉及此經之書皆遍覽之,所謂博觀也。于是去粗取精,擇善而執(zhí),所謂約取也。推之專治一學,皆應如此。不博觀,則形其褊陋;不約取,則必致泛濫;故由博返約之功,必不可少?!盵27]
《史記》反映出司馬遷的整體思維:一是從時間跨度來說,《史記》通古今之變,縱貫三千年,把從上古到西漢中期的歷史,作為一個向前延伸的過程,展現(xiàn)這一過程的沿革與發(fā)展脈絡。二是從空間范圍來說,《史記》究天人之際,縱橫數(shù)萬里,把宇宙自然與人類社會納入其中,體察天下萬物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三是從全書內容來說,《史記》記載的人物,包括各個層面,既有帝王、將相、諸侯、貴族,也有學者、文人、后妃、婦女,乃至貨殖、俳優(yōu)、滑稽、游俠等;《史記》涉及的內容,包括不同領域,既有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典制,也有天文、地理、宗教、風俗、少數(shù)民族、域外國家等。全書綜匯天人,“貫穿經傳,馳騁古今”[28]2738,兼容并蓄,堪稱百科全書式的通史巨著。四是從人物評價來說,《史記》對歷史人物,全面把握,綜合考察,愛而知其丑,恨而知其善,揭示出各個方面,不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余。如既批評秦皇的暴虐,又肯定其并六國,“世變異,成功大”[5]686;既鄙薄漢高祖劉邦的無賴行為,又稱贊“憤發(fā)其所為天下雄”[5]760的業(yè)績。五是從編撰結構來說,《史記》分為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構成一個經緯交織、縱橫交錯的立體網絡,展現(xiàn)出歷史演進的必然性與規(guī)律性。本紀、表、書實為全書之經:本紀以王朝或君主為主線,以編年的形式記天下大事;表則標示重要人物或重大事件的時間,展示歷史演進的線索與軌跡;書則貫通古今歷史過程,記典章制度的沿革與變化。世家、列傳為全書之緯:世家記傳世諸侯的盛衰興亡;列傳記重要人物或域外國家的歷史事跡?!妒酚洝啡珪弩w彼此聯(lián)系又相互呼應,融會貫通而匯為一體。趙翼指出:“司馬遷參酌古今,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為全史?!庇盅裕骸氨炯o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29]3
中國古代史家以整體思維考察歷史,有三個方面的特點:其一,縱覽古今,反映歷史的內在聯(lián)系。各類通史固然縱貫沿革興替,展現(xiàn)歷史的演變脈絡。各種斷代史也注意旁搜遠紹,揭示歷史的因果聯(lián)系。如班固稱:“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盵28]4212他編撰《漢書》,“系唐統(tǒng),接漢緒,茂育群生,恢復疆宇,勛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6]1360?!稘h書》沒有切斷歷史聯(lián)系,而是滲透“一種神意的貫通”[30]。《后漢書》不局限于東漢一代,而把東漢置于歷史長河中考察。其《獨行列傳序》論述從三代至東漢特立獨行之士的崇高品德,《黨錮列傳序》論述自春秋戰(zhàn)國歷西漢至東漢社會風氣的發(fā)展演變?!端螘じ咦婕o》的史論,論述東漢、兩晉到劉宋數(shù)百年間的興衰更替?!端鍟肥旧铣邢惹貎蓾h,貫通南北朝各代,反映出典章制度的沿革變遷。各種通史的續(xù)編續(xù)作,各種體例的斷代史著作,都貫穿綜覽古今的歷史通識,都滲透深刻的歷史聯(lián)系。其二,原始察終,窮原竟委,辨明歷史現(xiàn)象的脈絡。歷史既是連續(xù)不斷的,又是由不同的階段組成的。如《史記》記載歷史,對各朝代、各時期、各諸侯、各人物,觀其盛衰,考其始末?!稘h書·藝文志》把先秦至西漢的文獻典籍,歸納為六大類三十八小類,將不同思想、不同學派作為整體考察,體現(xiàn)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深意?!逗鬂h書》的東夷、南蠻、西羌、西域、南匈奴、烏桓鮮卑等列傳的序論,論述四夷的歷史沿革及漢夷關系的變化?!锻ǖ洹酚涊d從上古到唐代的典章制度,“每事以類相從,舉其終始,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議論得失,靡不條載”[31],歷史總結與邏輯概括緊密結合。袁樞輯錄《資治通鑒》有關材料,因事命篇而不拘常格,辨其源流而詳其原委。諸如此類的事例,對有關歷史現(xiàn)象,推原其始而察究其終。其三,綜合考察,全面評價歷史人物。如班固既在《漢書·成帝紀》中,稱成帝“臨朝淵嘿,尊嚴若神”,有“穆穆天子之容”[28]330;又在該書《五行志》中,引述谷永之上疏,揭露成帝輕薄、荒淫的真實面目。即使對篡漢賊臣王莽,班固也作出客觀評價,稱之“始起外戚,折節(jié)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28]4194?!度龂尽吩u價人物,對其長短得失與是非功過,全面考量而作出總結。既贊揚諸葛亮為“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又指出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應變將略,非其所長”[32]934。既肯定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并有國士之風”;又指出“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shù)之常也”[32]951?!逗鬂h書》評價人物,全面評判人物功過是非。既指責和帝皇后鄧綏,“稱制終身,號令自出,術謝前政之良,身闕明辟之義”;又肯定其“持權引謗,所幸者非己,焦心恤慮,自強者唯國”[6]430。既揭露宦官專橫跋扈、為非作歹的罪惡行徑;又指出其“亦有忠厚平端,懷術糾邪”[6]2538之人。中國古代史家站在時代高度與長遠角度,縱覽古今的發(fā)展大勢,高屋建瓴而把握全局,從整體上考察歷史,評價人物。
中國古代學者以歸納方法揭示整體。如從天下萬物中歸納出太極、陰陽、乾坤、男女、天地,以及金、木、水、火、土等;從社會倫理中歸納出理欲、義利、心性、善惡、三綱、五常等;從(身體)現(xiàn)象中歸納出表里、寒熱、虛實、經絡等,這些都是歸納客觀現(xiàn)象而得出的認識。中國古代學者考察歷史,有著各種形式的歸納。如歸納典章制度:《史記》立《禮書》《樂書》等八書,記載從上古到西漢典章制度的沿革?!稘h書》在《史記》的基礎上,立《律歷》《禮樂》等十志,擴大典章制度記載的范圍?!锻ǖ洹妨ⅰ妒池洝贰哆x舉》等九門,歸納歷代典章制度的建置?!段墨I通考》則立《田賦》《錢幣》等二十四考,對《通典》的歸納有新的發(fā)展。如歸納文獻典籍:《別錄》《七略》分《輯略》《六藝略》《諸子略》等七個門類歸納圖書,《漢書·藝文志》沿用這一成例,荀勖的《新簿》分甲、乙、丙、丁四大類,王儉的《七志》立《經典》《諸子》等七類,《隋書·經籍志》則分經、史、子、集四類。如歸納歷史過程:孔子一方面把歷史視為無限延續(xù)的過程,一方面又將其概括為“天下有道”與“天下無道”兩個階段[1]2521。《商君書》把自古以來的歷史,歸納為“上世”、“中世”、“下世”三個階段[33]。韓非把遠古以來的社會,概括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當今之世”四個階段[34]。鄒衍提出五德終始說,認為歷史按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環(huán)。孟子稱歷史是“一治一亂”[35]2714,又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35]2699。司馬遷服膺五德終始,相信三統(tǒng)循環(huán),以盛衰之變說明王朝興替。邵雍以元、會、運、世的循環(huán),解釋上古至宋代的歷史過程?!度龂萘x》以分合循環(huán),看待歷史的變遷。如歸納歷史人物:孔子的《春秋》記載歷史,遣詞用語有著嚴格的義例:以“侵”、“入”、“伐”、“戰(zhàn)”、“滅”等記不同性質的戰(zhàn)爭;以“崩”、“薨”、“卒”等記不同地位的人物之死;以“誅”、“弒”、“殺”等記不同情況的殺人?!洞呵铩妨x例包含對人物的道德評價,體現(xiàn)對人物類型的歸納。墨子考察歷代君主的行為,歸納出“圣王”與“暴王”兩種類型。《史記》立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等,分別記載君主、諸侯及其他人物。其列傳又設立循吏、儒林、酷吏、游俠、佞幸、滑稽、貨殖等類傳,區(qū)分類列記載各方面人物。《后漢書》則設立黨錮、宦者、文苑、獨行、逸民、方術、列女等類傳,記載東漢各類代表性人物。《三國志》設立大量的合傳與類傳,將同類人物置于合傳及類傳中記載,而在“評曰”中比較人物的個性,歸納人物的共性。中國古代學者還以“君子”、“小人”對人物作出歸納與評價。如歸納學術流派:《宋元學案》分《安定》《泰山》等(九十一個)學案,概括宋、元兩代的學者及其思想?!睹魅鍖W案》分《崇仁》《白沙》等(十九)個學案,歸納明代各學派的思想淵源與傳承關系。諸如此類的歸納,可謂舉不勝舉。
乾嘉學者具有獻身學術的崇高精神,擅長運用歸納方法探討問題。他們博覽群籍,廣泛爬梳,分類排纂,以類相從,獲得大量材料;然后匯集比勘,參伍眾說,綜合概括,推理考究,得出確切的結論。其學術研究強調論必有據,要求據必可信,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出處;遵循“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36]的途徑,日積月累地搜集有關材料,甚至不惜耗費畢生的時間與精力;多方列舉各種證據辨析問題,少則兩三條而多達數(shù)十條,在核其虛實的基礎上歸納異同,將結論精確到無可置疑的程度。如王鳴盛既以一史的紀、傳、表、志互相稽考,又廣搜偏霸雜史、稗官野乘、山經地志、譜牒簿錄等,以至諸子百家、小說筆記、詩文別集、釋老異教,旁及鐘鼎尊彝之款識、山林冢墓、祠廟伽藍、碑碣斷闕之文,“盡取以供佐證,參伍錯綜,比物連類”[37]。趙翼則將“正史紀、傳、志表中參互勘校,其有牴牾處,自見輒摘出”,“至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治亂興衰之故者,亦隨所見附著之”[29]。他把同類之事與相涉之文,抽繹羅列而結合起來,比勘異同而探尋緣由,找出許多歷史事件之間的聯(lián)系。杜維運指出:趙翼“不執(zhí)單詞孤事以論史,每每臚列諸多相類的史實,比而論之,以得一代的特征”[38]。張舜徽言:“清代學者們治學方法的最大特色,便在于對每一事物的考明,先進行歸納的研究,然后得出比較可靠的結論?!盵39]乾嘉學者的歸納方法,不是簡單的歷史過程概括與歷史人物的分類,而是建立在大量材料基礎上的反復參核。這種旁推互證、嚴密實證的學術研究,雖繼承了前人尤其是清初學者的方法,但已超越傳統(tǒng)的歸納方法,反映出向近代學術轉變的歷史趨勢。
整體思維把客觀世界看成是普遍聯(lián)系的,強調博學以掌握各領域的知識,從全局的、系統(tǒng)的角度把握客觀事物。只有以相互聯(lián)系的眼光看待客觀事物,在廣泛搜集材料的基礎上,才能通過歸納綜合而得到通識。整體思維是謀求通識的思維方式,歸納方法則是具體的研究方法,形成前者決定后者、后者反映前者的關系。
中國古代學者把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結合起來,內圣之道與外王之學融為一體。博學與通識既包含完善自身與張揚自我的主觀目的,又服務于治國興邦的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博學與通識雖然包含治國興邦的政治理想,但側重點則在完善自我與提升自我的主觀目的;從隋、唐到明、清,博學與通識雖然也包含完善自身與張揚自我的主觀目的,但側重點則在于謀求“經國之遠圖”。從側重獨善其身的內圣之道到側重兼濟天下的外王之學說明,學者的人文精神與擔當意識隨著社會進步而增強。
華夏民族進入文明時代以后,封建宗法制度長期延續(xù)下來,形成家國一體的社會結構。恪守倫理規(guī)范,重視道德義務,強調完善自我,實現(xiàn)以德治國,成為數(shù)千年來的歷史傳統(tǒng)。人們贊賞那些行為端莊、氣質儒雅、學識淵博、品行高尚的君子,鄙薄那些行為粗俗、孤陋寡聞、素質低下、品行卑劣的小人。博學為華夏哲人自我完善的內圣之道,既被用來評價知識博通的學者,推崇其非凡的人格魅力;也被用來贊揚君子廣泛學習的價值追求,贊賞其不斷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還被視為完善人的素質,提升人的品位的途徑??鬃诱J為君子應該博學,做到“高而能下,滿而能虛,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訥,博而能淺,明而能暗,是謂損而不及,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雹嗖W的目的是成為兼通的全才,以完善自身與提升自我,適應時代變化而承擔社會責任。從先秦以來以博學為榮,以不學無術為恥的傳統(tǒng),不斷積淀而成為厚重的文化精神,這是學者勤奮努力以實現(xiàn)通識的力量源泉,不斷推動研究領域的擴大與研究水平的提高。
中國古代學者既重視內圣之道,通過博學不斷增長知識,成為志向遠大而明察事理的君子;又追求外王之學,通過總結盛衰成敗,為治國興邦提供借鑒與方法,對天下與國家作出貢獻。簡單的生產方式與低下的科學水平,使人們的認識能力存在諸多局限。史家貫通古今而融會天人,將考察天下興亡與國家盛衰,對歷史的思考與對其他領域的認識聯(lián)系在一起;史學因而具有包容各學科、各門類知識的綜合性質,形成包羅萬象、囊括一切的特點。這一方面要求史家關注天下的一切,研究范圍必須是廣泛的;一方面史家只有不斷求索而掌握多方面、多層次的知識,才能擔當認識與總結歷史的責任。魏徵稱:“夫史官者,必求博聞強記,疏通知遠之士,使居其位,百官眾職,咸所貳焉。是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內掌八柄,以昭王治;外執(zhí)六典,以逆官政?!盵40]992在魏徵看來,史官必須“博聞強記”而無所不通,才能擔當總結歷史、服務國家的責任。鄭樵綜匯古今變遷之跡,揭示歷代治亂之道。他稱:“欲讀古人之書,欲通百家之學,欲討六藝之文而為羽翼,如此一生,則無遺憾?!盵41]其《通志》的二十略,包括百代之憲章,凝聚學者之能事,涉及眾多學術領域。朱熹主張“多讀經史,博通古今”[42],以“窮得本來自然當然之理”[42]。其所言之“理”,既為宇宙萬物之原,又是天下盛衰之道。
中國古代各個時期總有通人因時而起。如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開創(chuàng)私人教育,整理文獻、編撰《春秋》,奠定了中國文化的精神。司馬遷的《史記》集史學、文學、思想于一書,影響數(shù)千年史學的發(fā)展,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包含深刻的思想。劉向精通今文經學,整理文獻而創(chuàng)立校讎學,在文學上也頗有貢獻。劉歆為古文經學的開創(chuàng)者,編成《七略》這一簡明目錄,對中國古代數(shù)學及物理學卓有貢獻。魏晉南北朝時期,思想意識形態(tài)領域走向多元化,涌現(xiàn)出眾多兼通數(shù)家的學者。如袁宏精通儒、玄,而沈約、劉勰、蕭子顯、魏收等,則兼通儒、佛、道、玄,這些學者有著多方面的成就,推動了思想的融通與文化的創(chuàng)新。唐、宋八大家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等,都是學識博通而貢獻良多的學問家。韓愈傳承儒家道統(tǒng),批判佛教,提倡古文。柳宗元批判因果報應,倡導古文運動,主張政治革新。歐陽修在經學、史學、文學上,有多方面成就與貢獻,成為宋代學壇啟迪后學、開創(chuàng)風氣的人物。鄭樵立志博覽群書,會天下之書為一書,以博學作為終身事業(yè)。朱熹既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又是綱目體史的開創(chuàng)者。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都是知識淵博、思想深刻的巨人,在哲學、史學、文學等領域卓有建樹,成為開宗立派、啟導后來的宗師。這些通人雖然生活于不同時期,所處的政治、經濟、文化環(huán)境存在巨大差異,而人生際遇也大相徑庭;但都以學術研究作為安身立命之本,重視博學而崇尚通識,有著憂心天下興亡的博大胸懷。他們傳承前人而兼綜各家,對中華文化的延續(xù)與發(fā)展,有著多方面的成就與貢獻。他們的業(yè)績永垂青史,他們的思想影響后代。
中國古代學者的博學與通識,既涉及內圣之道,又包括外王之學。如果說魏晉南北朝以前學者的博學與通識,主要出自追求內圣之道的目的;那么在此之后隨著實踐的發(fā)展與現(xiàn)實的需要,重視外王之學則逐漸超越崇尚內圣之道。王羲之言:“然所謂通識,正自當隨之行藏,乃為遠耳?!盵2]2102在王羲之看來,具有通識的人,能夠隨機應變,建樹遠大的事業(yè)。魏徵褒揚陸知命“性好學,通識大體,以貞介自持”[40]1560,贊賞其勤奮好學,通曉事理,洞察全局,端莊持重的良好素質。隋文帝在仁壽年間下詔各州縣,“搜揚”“明知今古,通識治亂,究政教之本,達禮樂之源”的“賢哲”[40]51。這說明“賢哲”“明知今古,通識治亂”,有著承擔天下責任的主體素質;君主治理天下,創(chuàng)建盛世,必須依托“賢哲”,“究政教之本,達禮樂之源”,歷史的總結與治國的需求結合起來。杜佑根據數(shù)十年治國施政的經驗,考察歷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強調“往昔是非”可為“來今龜鏡”,編撰《通典》,“將施有政,用乂邦家”[43]。二程認為,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可救“深沉固結之弊”,圖謀“生民長久治安之計”[44],這是君主治國興邦之道。朱熹稱:“考之于經,驗之于史,而會之于心,以應當世無窮之變?!盵42]明清之際,經世意識空前覺醒。黃宗羲博稽六藝,精研史籍,旁及百家,斟酌當世。他指出:“儒者之學,經緯天地。”[19]433顧炎武稱:“凡文之不關六經之旨、當今之務者,一切不為?!盵20]95潘耒稱顧炎武“援古證今”,“明體適用”,“其術足以匡時,其言足以救世”[20],這是符合事實的。王夫之認為史學即為經世之學,考察歷史乃“謀求經世之大略”[26]135。他指出:“經國之遠圖,存乎通識。通識者,通乎事之所由始、弊之所由生、害之所由去、利之所由成,可以廣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國,而咸無不允?!盵26]657王夫之所說的“通識”,指對事物來龍去脈、利弊得失的全面認識,“經國之遠圖”即存乎通識之中。
近現(xiàn)代學者大都認為,乾嘉學者繼承了清初學者治學的方法,卻拋棄了清初學者經世的精神,這種普遍的觀點其實并不符合歷史的實際。清初社會動蕩,學者憂患意識空前覺醒,強調“匡時”“救世”,高揚經世致用的旗幟;乾嘉國泰民安,在社會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下,學者潛心學術,整理歷史典籍,為后人處事做人、參加社會實踐,提供真實的歷史材料,經世致用的精神潛藏于考據之中。乾嘉學者整理文獻,總結歷史,反思成敗,探求得失。他們經世致用的精神顯得深沉理性,現(xiàn)實的批判滲透在歷史的批判之中,這類事例可謂舉不勝舉:如錢大昕認為,儒者之學“在乎明體以致用”,主張“務用而不尚空談”[45]。他對君主專制、吏治腐敗、士氣頹廢、封建禮教等,有過大量的揭露與譴責,表達了反對文字獄、抨擊橫征暴斂、同情人民疾苦、指責社會黑暗的思想。趙翼感嘆:“歷歷興衰史冊陳,古方今病轍相循。時當暇豫誰憂國,事到艱難已乏人?!薄皶鷳n國原非分,野老祈年共此心?!盵46]他“以經世之才,具冠古之識”[29]887,撰《廿二史剳記》,揭露歷代統(tǒng)治者,斥責其奢侈腐敗、貪婪暴虐、爾虞我詐、爭權奪利,對包括清王朝在內的統(tǒng)治者進行批判。乾嘉學者關注天下的興亡與生民的命運,有著強烈的經世意識與深刻的批判精神。
概括起來,博學與通識為中國古代學者常用的概念,博學強調知識的廣泛與淵博,通識則指見解的通達與全面。因為博學的目的是求得通識,而通識則只能建立在博學基礎上;所以兩者的內涵雖然不同,但彼此之間卻有著密切的關系。綜合考察中國古代學者的博學與通識,可以看到其對知識的追求與渴望,體察其治學范圍的拓展與研究水平的提高,把握其整體思維與歸納方法,認識其人生理念與價值取向。重視博學與崇尚通識,彰顯博大寬廣的胸襟,凝聚深刻穩(wěn)健的理性,蘊涵自強不息的精神,滲透對國家社會的關注與期待。我們繼承與發(fā)揚這些有價值的思想成分,對于克服空疏浮躁的不良學風,不斷推進與創(chuàng)新學術研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注 釋:
①參見范曄《后漢書》中耿秉、馮衍、孔奮、梁松等人的本傳。
②參見陳壽《三國志》的《文帝紀》及張裔、孟光等人的本傳。
③參見房玄齡《晉書》中傅玄、虞喜、劉耽、束皙、王隱等人的本傳。
④參見魏收《魏書》中崔浩、陳奇、常爽、劉獻之等人的本傳。
⑤參見沈約《宋書》中謝景仁、范泰、王韶之、荀伯子等人的本傳。
⑥參見姚思廉《梁書》中沈約、徐勉、明山賓等人的本傳。
⑦參見姚思廉《陳書》中歐陽頠、蕭濟、顧野王等人的本傳。
⑧劉向《說苑》卷十《敬慎》引孔子語。參見百子全書本,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6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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