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虹
(張元濟圖書館,浙江 海鹽 314300)
張元濟出生于公元1867年,正值風雨飄搖的晚清同治年間,在長達93年的生命歷程中,親歷了中國自晚清以來無數(shù)次社會變革,身歷三朝更迭,目睹光緒皇帝、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五任首腦,閱世之深可想而知。下文著重簡析他身處亂世,選擇了一條以出版來推動教育的嶄新道路,及其與時俱進思想的演進過程。
張元濟25歲便高中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受光緒帝賞識,不久后賜總理衙門章京,真可謂少年得志。然而,剛剛起步的仕途因受1898年“戊戌變法”的株連,被“革職,永不敘用”,成了他人生中一個巨大的挫折。這場變法帶來的激蕩也更讓面對亡國危機的知識分子們以各種方式救亡圖存,有繼續(xù)以君主立憲政治為己任的,有代之以共和革命為旗幟的,還有的則投入了教育救國、科學救國等具體實踐中。
張元濟出生在傳統(tǒng)的文人世家。縱觀其家族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張氏家族雖有為官者,但不多,官職較高者也甚少,更多的則是以讀書、著述、藏書、刻書為終身事業(yè)的知識分子。斷送了仕途的張元濟,骨子里還是一位博古通今的知識分子。之前,張元濟雖然走的是科舉之路,卻不同于一般迂腐書生,他在京做官時學過英語,辦過新式的通藝學堂,所以他能夠迅速從傳統(tǒng)的士大夫轉型成為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
1899年張元濟接受了李鴻章的推薦,去了盛宣懷創(chuàng)辦的新式學校,任南洋公學(現(xiàn)交通大學)譯書院院長,后任南洋公學代總理(校長)。由北京政界轉入上海學商之間,擺脫了舊式的仕途束縛,選擇了另一種新生活。
戊戌變法的失敗使張元濟意識到中國的變革缺乏社會基礎。他在給盛宣懷等人的信中提到:由于“今中國民智過卑”,對“國之危亡非所問,種之衰滅非所計”,興辦鐵路,則謂有礙本地風水;廢除書院,又說絕了寒士生路。在此情形下,無論采取何種措施都難以奏效。張元濟認為最重要的是要普及教育,啟迪民智。
1902年,張元濟受商務創(chuàng)始人夏瑞芳之邀,正式加入商務印書館(以下簡稱“商務”),并約定“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奠定了商務創(chuàng)業(yè)的基礎。就是從這個小印刷廠起步,張元濟開啟了一條以出版來啟蒙救國的宏偉大業(yè)。
翰林出身的張元濟學貫中西,博古通今,在文化學術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加上龐大的文化圈人脈關系,請了一大批知名學者和專家加盟,并親自出任編譯所所長,制訂了系統(tǒng)全面的編輯出版計劃。張元濟時任經(jīng)理,參與商務的經(jīng)營管理,以務實求新的精神奠定了全館的建制格局和事業(yè)規(guī)模。
張元濟作為維新人士,非常重視“西學”介紹,且主張將“西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他把編印古籍“為古書續(xù)命”,看作“事關國脈”之大事;引進國外新知視為“掃腐儒之陳說而振興吾國民之精神”。張元濟參加商務的初期,主持編譯業(yè)務,著力于小學教科書的創(chuàng)編和憲政法學書刊的編印,還致力于引進西學,翻譯出版外國名著。早在1909年,先是因編譯工作需要,在館內編譯所三樓設立涵芬樓圖書館。涵芬樓所藏善本,不少是從國外書商藏家的覬覦中爭購來的。
當年知識分子走上“文化救國”道路的不在少數(shù),惟有張元濟選擇了出版,他站到了幕后,在商務這個現(xiàn)代商業(yè)企業(yè)中書寫了他的文化理想。在上世紀初的文化巨變中,商務印書館完成了從印刷工廠到出版巨子的蛻變,成為晚清以來,普及、傳播新知新學的文化重鎮(zhèn)。到1910年,商務已是晚清僅有的15家資產(chǎn)超過百萬元的企業(yè)之一。商務在張元濟的手中實實在在地推動了中國文明的進步。
辛亥革命時期,張元濟本著“以扶助教育為核心”的出版理念,主持并參與了眾多的出版活動。他十分重視報刊等大眾傳媒在傳播知識、開啟民智、引導輿論等方面的作用,他的國民教育思想在商務印書館所創(chuàng)辦的各類雜志中也都有所體現(xiàn)。
從民國初年開始,張元濟銳意為涵芬樓收藏全國各地的地方志。地方志記載該地的歷史、地理、人文等,是十分重要的文獻資料。他在收購地方志時有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就是通過各地商務分館,收集所在地和周邊地區(qū)的志書,他還通過各地朋友設法購買或借抄。張元濟在經(jīng)營商務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出版經(jīng)營思想。以教育和文化為重任的改良主義救國立場,使張元濟在時代的革命洪流中走出了一條獨特、成功的道路,也為中國近代出版事業(yè)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然而,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滿清專制王朝,民主共和體制卻如鏡中之月,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竊取。1915年夏秋之季商務剛發(fā)完秋季課本,正籌劃春季使用的教材。當時商務版課本名為《共和國教科書》,可是,一旦袁世凱復辟帝制成功,那就與國體不符。幾經(jīng)權衡張元濟決定把課本中平等、自由這些與帝制相左的詞語刪掉,書名也改成《普通教科書》印刷出售。張元濟在教科書上如此“迎合”帝制,并不是說明他心里真的擁護袁世凱,而是為了商務生存所需的權宜之計。當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在全國一致的討伐聲中黯然下臺,張元濟立即指示各分館撤去《普通教科書》,迅速推廣《共和國教科書》。
這種做法讓人感覺張元濟處世有點見風使舵,但這招確是目光長遠、顧全大局的生存智慧。正是對政治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使每個政權和黨派都不至于對張元濟特別反感,所以他能夠在風云變幻的民國社會波瀾不驚。商務能在過去那么多年政治動蕩中安然無恙,商務出版的準則也向來是避免與政治抵觸。
1919年“五四”運動后不久,張元濟改任商務印書館監(jiān)理,在古籍方面致力于《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書的輯印。旨在保存我國文化遺產(chǎn)。
涵芬資料室逐漸擴大成為涵芬圖書館,館舍明顯不足。隨著藏書日益增多,張元濟也一直考慮把涵芬樓的收藏公諸社會。在他設立公用圖書館的理念驅動下,1924年,圖書館與商務同人俱樂部同時在上海落成,為一座五層樓的鋼筋混凝土大樓。兩年后開館,新館定名為東方圖書館,張元濟與高鳳池、鮑咸昌、高夢旦、王云五被推選為董事長。到1926年,商務已經(jīng)是遠東最大的出版商。分館不僅遍及中國,而且開到了香港、南洋。
1932年“一·二八”事變,處在閘北區(qū)的商務印書館和東方圖書館被日機轟炸,夷為平地,張元濟數(shù)十年辛勤收集的幾十萬冊書籍全部焚毀。痛心疾首可想而知,但他并未因此消沉。幾個月后,張元濟即在上海各報刊登復業(yè)啟事?!捌咂摺笔伦兒螅謱⒆饨缤夤S設備遷入租界內,利用日本暫時還未與英美宣戰(zhàn)的時機,在上海租界和香港堅持出版事業(yè),稱為“戰(zhàn)時體制”。
抗戰(zhàn)期間,商務印書館內遷,而張元濟留居上海孤島,拒絕與日本人和汪偽政府合作。生活窘迫時,以賣字為生。當時,汪精衛(wèi)已叛國投敵,有次汪精衛(wèi)政府高官托張元濟的親戚送去一幅畫,附上11萬元支票一張,請他為畫題字。張元濟從支票印章上看出畫的主人為大漢奸傅式悅(時任浙江省省長),張元濟怒而退回了支票,并附信一封:“是君為浙省長,禍浙甚深……以是未敢從命”??梢娖涿褡鍤夤?jié)與對政治的警覺性。
張元濟還數(shù)次謝絕為官,一生專注于出版事業(yè),這與游走于教育和政界之間的老友蔡元培不同。他在一封致蔡元培的信中說:“蓋出版之事業(yè)可以提撕多數(shù)國民,似比教育少數(shù)英才為尤要”。當年的青年章京和翰林院編修,之后一南一北,分別造就中國最大的書局和最重要的高等學府。
他在建國后填寫的干部履歷表中有這樣的自述:“一九零六年清學部奏請開復原官,調入該部參事廳行走,又由外務部奏調開辦儲才館,派充提調,因與唐紹儀意見不協(xié)辭職南返。”此后,仍有清郵傳部尚書岑春煊邀他任職,軍機大臣瞿鴻禨保薦他出任學部左參議,均一概回絕。1913年9月,袁世凱授意熊希齡組建所謂“人才內閣”,商請張元濟出任教育總長。他以“自維庸劣,終不敢誤我良友、誤我國家,并誤我可畏之后生”為由謝絕邀請。
1948年,他在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大會開幕式致詞時,當著蔣介石的面指出“……這不是外御其侮,竟是兄弟鬩于墻”。義正辭嚴的講話,引起很大反響。
開幕當天,蔣介石蒞會半個小時。蔣介石離去后,院士發(fā)言。張元濟因年齡最大安排在第一位。他發(fā)言的中心是反對內戰(zhàn)、呼吁和平,可謂語驚四座,令聞者替他捏一把汗?!翱箲?zhàn)勝利,我們以為這遭可以和平,可以好好地改造我們的國家了。誰知道又發(fā)生了不斷的內戰(zhàn)……我們要保全我們的國家,要和平;我們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要和平;我們?yōu)閲覟槊褡逡芯糠N種的學術,更要和平!”這是張元濟先生對發(fā)動內戰(zhàn)的國民黨當局一次強烈的抨擊和譴責。會后,他把這篇講話印成小冊子,取名《芻蕘之言》,分送親朋。
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張元濟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情懷一以貫之,并隨時代的變遷與時俱進。他身處亂世,歷經(jīng)沉浮,也形成了謹言慎行的作風。同樣,面對1949年又一個改朝換代到來時,82歲高齡的張元濟思緒復雜,先是托病不想出席新政協(xié)會議,以保持觀望態(tài)度。再三思考后才決定北上赴會,毛主席在會議期間與張元濟等民主人士同游天壇,在中南海寓所共進晚餐并親切交談。10月1日,張元濟受邀一同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開國大典。這讓張元濟久久冷卻的政治熱情回溫了,向毛主席當面進言,提了建議,并致信祝賀新中國成立,希望在毛主席領導下“發(fā)憤為雄,力圖自強”。
1957年6月,病榻上的張元濟還寫信給臺灣的蔣介石,希望他效法古時吳越王錢氏父子,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趨勢,以國家統(tǒng)一大業(yè)為重。
縱觀張元濟一路走來的足跡,他渴望通過變法改良來實現(xiàn)中國的富強,但他并不熱衷于政治,性格上也不具有激進色彩。同時,在他的意識中,輸入新知培養(yǎng)人才才是實行社會變革的基礎,而這些目標是政治革命尤其是暴力革命力所不能及的。他雖不贊同革命,但也沒有清末遺老的保守和腐朽氣。當他投身出版界后,所作所為并不因時而變,更沒有輕率地趨從革命,而是選擇中庸,把商務事業(yè)與現(xiàn)實的政治活動保持一定的距離,堅持以教育和文化為重任的改良主義立場,苦心經(jīng)營商務的文化出版事業(yè),并兼顧報刊出版和服務教育。
“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這是張元濟晚年所寫的一幅對聯(lián)。百年中國,許多人都在尋找強國之路,而張元濟選擇了一條以出版來推動教育的嶄新道路,為中華民族的文明“續(xù)命”,嗜書、尋書、藏書、編書、出書,寫就了他的一生,也為中國近代出版事業(yè)作出了巨大貢獻。正是因為張元濟對現(xiàn)實的理解見識超越一般世人,才能在亂世的變遷更替、劇烈的社會動蕩之中,安心于教育多數(shù)國民的出版,致力于收藏善本、古籍,創(chuàng)辦涵芬樓和東方圖書館,埋頭于播撒文化的種子,成為我國近代著名的出版家、文獻學家和教育家。
〔1〕張人鳳.智民之師·張元濟〔J〕.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10
〔2〕周為筠.不倒翁張元濟〔EB/OL〕.http://www.zyjlib.com/zygk/shownews.asp?id=556
〔3〕張人鳳.張元濟研究文集〔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1